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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乌托邦小说乃是20世纪西方文坛上最发人深省的文学创作与潮流之一。反乌托邦小说由人类历史上渊源悠长、内蕴丰富的乌托邦文学创作嬗变而来。自16世纪以来,乌托邦小说作为一个指向人类终极解决方案的独特题阈,在19世纪达致繁盛,却在20世纪遭遇了反乌托邦小说的强力批驳而走向式微,乃至为后者所取代。所谓反乌托邦小说,乃是一种与乌托邦小说相对的文学类型,它的出现与潮流化,与20世纪的人类社会历史语境紧密相关,是人类对“乌托邦冲动”走向“在场化”的实践遭遇挫败加以反思的产物,同时也是时代思想文化迁延流变的一种具体显现。反乌托邦小说源于对现代人类社会境况和前景的强烈忧患意识,亦源自对建立一个超越于一般可能性的、绝对完美的乌托邦的深刻怀疑。由此,反乌托邦小说往往以乌托邦文学构想为其隐而含之的潜文本,通过推演、戏拟,描绘出一个个在乌托邦文本中或其实践化之下可能造成的地狱般的黑暗世界图景,表达了人类对以科技、绝对理性主义等为助力,全盘重构的、一元的、凝定的、工程化的乌托邦噩梦的抗拒。而反乌托邦小说所展现的社会画面也以其警喻之姿,成为了20世纪人类对于未来社会最主流的想象图景。 同时,现代反乌托邦小说并非无源之水,其所谓“反”者,自有其独特的目标与“靶心”;同时,反乌托邦小说亦因对乌托邦“靶心”批判的侧重点不同,而在题材内容上呈现出多元化的特色。反乌托邦小说所反叛的,乃是现代乌托邦构想与实践,如H.G.威尔斯式的、“世界国家”性的科技乌托邦:作为反乌托邦小说重要的灵感源泉之一,它承担了从乌托邦到反乌托邦小说过渡的机杼作用;而此后,早期反乌托邦经典之作《我们》等便以此种工业化、高科技的世界性乌托邦理想为目标,反其道而行之,开创了反乌托邦小说的多个重大命题,基本奠定了反乌托邦小说在20世纪西方文学史上的地位。其后,西方文坛开始涌现出众多经典的反乌托邦小说,此类小说通过描绘乌托邦中人类或遭受虚无主义式发展、无伦理底线的科技奴役,或为“消费”和被规约的欲望所困,或被集体化、均一化所磨灭,或被绝对理性和美妙的工程蓝图所蛊惑,或受极权压迫、牺牲于代价论之下等不同的黑暗世界的描写,从各自不同角度切入到对乌托邦的批判挞伐之中。而从总体上来看,各类反乌托邦小说又都共同体现出了对以实体观、绝对理性、科技至上、乐观进步等信念为基点的乌托邦模式的警醒与批判,并共同承载了对现代人类的生存前景的重新考量。 目前,国内学界对反乌托邦小说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相关研究成果相当有限,且呈片段化、零散化之状,更无具有独立文学类型意义上的系统性、学术性论著出现,本文以“反乌托邦小说”为独立的研究对象,将其从惯常的乌托邦研究的附属部分分离出来,力图对作为独立本体的反乌托邦小说研究有所拓展、深化。本文在清理学界对“反乌托邦”(anti-utopia)、“恶托邦”(dystopia)等核心术语的译介、使用状况之后,试图对此类术语及其译名、定义加以厘定。同时,本文在执行一种较为严格的反乌托邦小说定义的基础上,仍尽力拓展了反乌托邦小说的研究视域,将多部已获西方学界公认,但尚未全面译入,或未受到国内学界关注的反乌托邦小说纳入到研究范围内,较大地扩充了学界对反乌托邦小说的认识,以改变目前“反乌托邦小说”仅仅只是某部或数部小说(如三大经典反乌托邦小说)的代称的现状。此外,本文在对从乌托邦到反乌托邦的嬗变进行历时性的纵向梳理,以突出其批判与警喻的共通之维之外,更力求从横向角度把握反乌托邦小说尚未为学界所识的、题材内容上的多样化显现。 在研究方法上,本文不仅着眼于反乌托邦小说所构想的具体的世界图景,更力图透过文本的迷雾而深入探查此种反乌托邦背后的思想意涵。从反乌托邦小说自身的特质来看,它与现代反乌托邦思想有着内在的契合点,因此本文借鉴了反乌托邦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等方面的相关理论,运用综合性的研究方式对反乌托邦小说进行文本分析与理论透视。在反乌托邦思想中,较有代表性的有波普尔对“乌托邦社会工程”的批驳、哈耶克对造就了乌托邦的“建构论理性主义”的批评、以赛亚·伯林对乌托邦一元论的批判、塔尔蒙对“极权主义民主”的探讨等。在论文中的具体章节里,论文所运用的理论方法会有所侧重,但总的来说,反乌托邦一方面是对乌托邦实践化情景的模拟,同时也是将乌托邦所依据的思想原则推演到极致,进而揭示其内在矛盾性以显现其荒谬性的。因此,本文从反乌托邦思想进入到对反乌托邦小说的研究中,有利于更为深入地勘察反乌托邦小说的题中本意。 本论文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包括绪论、一、二章,第二部分包括后五个章节及结语;全文由绪论、七个章节和结语组成: 绪论部分简述了本论文的研究对象、国内外研究状况,以及本论题的研究意义与基本思路、方法。简要厘定了反乌托邦小说、恶托邦小说等核心概念,梳理了国内外学界对反乌托邦小说的研究现状;引入更多反乌托邦小说作品,力图拓展反乌托邦小说研究的视域;简述重要的反乌托邦的思想理论等。 第一章,纵向梳理西方文学史上蕴含丰富的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小说的发展简史,厘定两者的对位关系及各自的基本意涵,简论前者向后者嬗变的因由;并通过数据统计、概念比较等,确定西方学界中anti-utopia、dystopia之所指,以及在汉语语境中与“恶托邦”、“反面乌托邦”、“反乌托邦”等各译名的对应关系。 第二章,论述反乌托邦小说的批驳对象及其基本命题的开创,此为学界反乌托邦研究中所缺失的关键一环。本章探讨了反乌托邦小说所“反”的“靶心”:从现代科技乌托邦小说过渡到20世纪反乌托邦小说的关键机杼;以及承继与扬弃了此种乌托邦模式的早期反乌托邦作品对反乌托邦小说的核心命题的开创:对乌托邦原罪与悖论的反思、集体化极权社会对个体的压抑、具有绝对主导地位的工具理性对非理性的压抑、无限革命造成的自由悖论等等,及小说作品对反乌托邦世界图景中的基本社会结构的建构。这些重大主题与基本社会构架几乎都为后世经典的反乌托邦小说所继承发扬。 论文的第二部分的第三章至第七章基本为并列关系。由于反乌托邦小说流脉并未显现出明确的阶段性分期,不同历史时期的小说反而具有更明显的共通性,本文以分章节论述的方式分别对具有不同侧重点的反乌托邦小说加以阐析,横向探讨了其在主题内容上呈现出的多元景象。 第三章探讨了反乌托邦小说的重镇:反科技主义乌托邦小说对科技乌托邦中科技与人类之间关系的忧患之情。在科技的助推之下,现代人类仿佛有了解决乌托邦的永恒悖论——对完美乌托邦的渴望与乌托邦的“不在场性”之间的矛盾的现实手段:强大的科技力量,而反科技主义乌托邦小说则设想了所谓的“科技天堂”所可能引发的人类的生活、伦理、价值、情感等方面的问题,反思了科技并无价值承载的中性论思想,发起了对科技乌托邦的批判和对当代科技伦理与责任担当的吁求。 第四章论述了反消费乌托邦小说对人类消费乌托邦前景的预见与批判。在20世纪前期,赫胥黎等设计的“拟消费社会”中,物质的丰裕程度已使人类远离了匮乏而接近于最美妙的乌托邦设想,但在此种乌托邦中,消费成为社会的主导与轴心,物成为主体,人类被制造出的欲望泡沫所迷,被异化而反以为乐;而人性的一元化、均质化则成为消费乌托邦祭出的存在合法性依据;同样,由被操控的影像堆积的“景观”世界同样是消费乌托邦中的独特景象,在此人们被视觉所规训、入迷地观看影像,同时也心甘情愿成为替换了真实世界的、“单向度”的影像乌托邦的看客与俘虏。而某些反消费乌托邦小说以空间形式划分的善恶二元对立,以及其唤醒“看客”的激进方案,却又重新落入了乌托邦思维的窠臼,表现出并不明晰与乐观的未来。 第五章则阐析了反集体化、均一化的反乌托邦小说对抽象的集体挤压个体生命的描绘,以及个体对封闭乌托邦世界的突围。此类理念先行的反乌托邦作品,展现了集体化乌托邦中社会运转的乏力乃至整体性退化,以及集体至上原则和个体自由、权利之间的矛盾与对抗,显示出对均一化的抗拒和维护个体权利的强烈意识。 第六章则从反思构建乌托邦的动力机制——绝对理性主义及乌托邦工程化的反乌托邦小说入手。这类小说常常以乌托邦传统文学文本或乌托邦思想为其潜在预设,用具有形而上意味的象征手法等表达出对乌托邦思想、景象的反思,展示出对乌托邦理想的原则及其工程化蓝图的批判。 第七章对最为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类型——反极权主义乌托邦小说加以探讨,此类小说往往依史实而发,描绘与思考了20世纪人类极权主义乌托邦的实践问题,具有重大的影响力。小说对乌托邦原罪的呈现、乌托邦中历史与权力的纠葛、乌托邦的目的与手段之间的代价结构和最终的分裂等描绘都发人深省:乌托邦描摹的都是虚幻的美妙前景,制造却是真实的人间地狱。 结语总结了本文的基本思路、反乌托邦小说的一般特点及反乌托邦小说的未来可能性。 总之,反乌托邦乃是一种抗拒全盘重构的、一元的、静态的、工程化的乌托邦构想与实践的小说,是反思性地阐释现代人类存在境况的独特的文学样式。在反乌托邦兴起的时代,统一、恒定的世界景观已然消失,乌托邦的绝对真理和价值对现代人而言丧失了有效性。事实上,作为一种具有深刻忧世、警世意味的文学形式,反乌托邦小说在根本上依然指向了对人类存在意义的积极探索,它致力于廓清人类理想的真实面貌,防止人们误入歧途而走到理想的反面。可以说,反乌托邦小说对乌托邦式的噩梦的拒斥,为当代人反思历史、观察现状、展望未来,都提供了积极的、意涵深远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