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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籍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的创作生涯从19世纪末开始持续到20世纪中叶。作为世纪变迁的见证人,黑塞的小说创作并不直接写种种历史大事,而只用细腻的笔触深入触摸个体内心,描写这个诸神消逝的时代里孤独个体自身的分裂、无处为家的彷徨、灵魂焦灼的苦痛。更为显著的是,他的作品人物多是有天赋的青春少年,他们都经历青春期对自我、对父辈的质疑和反叛以及内心混乱的“认同危机”阶段,然后努力寻找超越危机的出路。即使有些小说主人公是中年知识分子或艺术家,但小说中都必定有主人公对其青春期阶段的回忆,他们甚至认为没有完美度过青春期是造成现在艰难处境的原因。因此“青春期问题”书写对于黑塞的创作有着重要的意义。 对黑塞的研究已经走过百余年。研究者多侧重于他对个体“自我”的关注,从而认定他是一个“内向性”的作家。论者较少从“青春期认同”的角度探讨黑塞人物的内心困境和超越,也较少从个体与社会的关系角度来展开研究,忽略了黑塞的现实关怀精神和建构个人与社会完整和谐关系的努力。那么黑塞如何在现代性背景下探讨青春期危机?他又如何首先在个体自我身上超越危机,却在融入现实世界的行动中才最终走向成熟? 在黑塞的小说中,青春期危机和冲突表现为理性与感性的冲突。理性张扬的现代性社会造成人自身的分裂和异化,个体自我身份意识发生错位,很多有天赋的青年人成为这种理性社会的牺牲品,他们的感性生命受到压制,从而造成个体生命的不完整性。黑塞早期小说《在轮下》的主人公汉斯生命中代表本能、感性的“母亲”和“黑暗世界”的缺失,使他失却保护自我天性、抵抗理性戕害的能力,以致早早结束了其短暂悲惨的一生。辛克莱以及其他作品主人公同样也经历了青春期阶段理性与感性、光明与黑暗、精神与世俗等对立面的冲突危机。黑塞对青春期问题的书写反映了他对启蒙现代性的深刻反思。个体生命中这种感性的缺失及感性与理性剧烈冲突造成的危机都是现代性的问题,黑塞在《在轮下》对造成这种现代性危机的根源进行了反思,如父亲形象代表的物质欲望和功利思想、作为理性世界制度帮凶的学校教育、牧师与鞋匠形象代表的宗教之争中科学理性对虔诚信仰的胜利等。 因此,超越二元世界的一切矛盾对立模式,寻找个体自我的完整性是黑塞小说中努力探索的目标。黑塞首先探索如何在自己身上以超越矛盾对立、追求完整统一的方式超越青春期危机。他把“行恶”当做对传统理性社会(及父辈)道德价值的反叛,以及对感性生命(恶、黑暗、世俗)的变相承认。在承认恶的基础上,《德米安》主人公辛克莱对自我的追索之路是在自身实现“神道”(善)与“魔道”(恶)的统一;《荒原狼》中的哈勒学会以“幽默”面对生活的方法,是一种超越善恶对立的态度;此外,黑塞的“艺术家困境”之根源在于艺术家感性天性与重理性的功利世界的冲突,因此,作家在《纳尔奇斯与歌特蒙德》中探讨了理性与感性实现互相理解、互相促进,进而达到融合的途径。 正是在现代性对立与分裂的状况下,黑塞展开对“整体性”的追求。黑塞对“不完满”的现实世界具有清醒认识,他在《荒原狼》和《玻璃珠游戏》中对庸俗、堕落的“美国化”社会和“副刊文字时代”的描写就反映了这一点。对黑塞来说,世界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一个完整的世界一定包含天堂与地狱、黑暗与光明、高尚与卑下、精神与世俗等矛盾对立的双方。实际上,从他的《在轮下》到《玻璃珠游戏》中都贯穿着整体性思想的发展,包含超越一切矛盾对立的辩证统一思想。及至后期创作中人物走向现实世界,服务和献身世俗社会,也是出于对整体性世界的认识:完整世界必须包括精神和世俗,二者永远互相连接,因此在《东方之旅》和《玻璃珠游戏》中人物的自我发展转向“入世”,他们在服务和献身于世俗世界中实现自我的完整生命,获得个体真正的成熟。 黑塞后期小说中的人物发展出路是走出纯粹精神王国,服务于现实社会,这与黑塞关于个体完整和真正“成熟”的认识有关。如齐美尔所说,孤立存在的个体不能构成社会,人存在的基础就是与他人发生关系,即便在存在主义大师雅斯贝尔斯那里,人也是社会的存在。因此作为社会人存在的个体,只有与社会融为一体才能真正实现自我的完满。黑塞前期创作的人物个体内心的安宁和完满都是在远离社会和现实的环境中获得的,他还得继续探索个体如何面对现实社会。最终克莱西特在世界整体性思想的引导下,反叛乌托邦式的卡斯塔里,回归世俗社会,获得个体自我的真正“成熟”和完满。此外,黑塞强调个体首先在自身实现完整和谐之后再进入社会,以完满的整体个性服务社会,进而影响社会,以完善的个体作为连接世俗世界与精神世界的桥梁,使之朝向完整和谐的方向发展,这些都反映了黑塞关于现代社会理性与感性分裂的忧思及积极的建构意识。实际上,黑塞并非一个孤独的“个人主义”者,他在一战期间大力宣扬的个人主义思想中就包含着强烈的社会关怀。 黑塞之所以偏爱青春期题材,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少年时期所受家庭教育,尤其是学校教育给他造成的创伤性经历,以及其弟弟在学校的悲剧经历和死亡给他的沉重打击。青春期问题的写作对于黑塞自身来说是一种自我救赎,同时他面对现代性社会的心理体验使当下社会青年获得深刻的情感共鸣,因而他的“青春期问题”书写具有重要的审美和现实意义。另一方面黑塞认识到,现代社会青少年的危机主要是理性对感性生命的压倒性胜利造成的后果,他关于理性的看法质疑和批判了现代理性对个体的戕害、对完整世界的破坏,具有认识论的意义。同时,他在“青春期问题”书写中对“恶”的意义的认识、对个体与社会关系的探索、对意义的追寻以及入世和服务的精神等等,在文学史上都具有独特的价值。最重要的是,他的主人公服务于不完美的世俗社会,其对世俗世界的“爱”和行动的勇气也可以激发现代平面社会、消费性社会中青年人应具有的良知和社会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