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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狄亚的故事是西方文学传统中最古老的母题之一,而通过后世的诸多改写和重述,它自身也已经成为一种传统,成为一段“永远的神话”①,成为一个“意义生成”的典型过程。特别是在“一切历史”都被视为“当代的历史”②、一切“理解”都意味着某种“诠释”③的文化处境中,对美狄亚母题的传承过程进行追溯和梳理,其价值可能必然超出具体的作品分析,而带有更为普遍的诠释学意义。 从中国学人的角度对美狄亚的母题进行探索,则是在久远的历史间隔之外,增添了地域、文化和语言的间隔。然而也许恰恰是这种双重的间隔,使亲情、性别、个体与社会、道德与选择等人类基本关系的延展得以特别的显现,使不同时代对这些关系的理解得以勾连,从而也对一个特定母题及其意义的“生成”分析得以成全。 “美狄亚”母题的传承,是从荷马(Homer)史诗所代表的古希腊神话肇始;至古希腊悲剧时代,则有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美狄亚》、品达(Pindar)的诗作和亚理士多德(Aristotle)的评论;希腊化时期及古罗马时代,又有阿波罗尼乌斯(Apollonius)、奥维德(Ovid)、塞内加(Seneca)、克里斯普斯(Chrysippus)、加仑(Galon)等人的进一步阐释;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莱斯(Dares)、狄克提斯(Dictys)、薄迦丘(Bocaccio)、乔叟(Chaucer)、克利斯坦·德·皮桑(Christine de Pizan)等,也以不同方式改写过美狄亚的故事;近、现代对于美狄亚的描述,不仅与理性主义的激情观、荣誉观紧密相连,也与殖民主义的背景、女性主义的观念瓜葛甚多;德国女作家沃尔夫(ChristaWolf)发表于1996年的小说《美狄亚——声音》,则代表着美狄亚母题在所谓“后现代”语境中的回响。而不同时代对美狄亚母题的改写和重述,都在社会环境、时代观念的雕琢和打磨中留下了深刻的历史痕迹。 关于美狄亚母题的改写和重述,在西方文学的历史上形成了一条独特的互文性线索(inter-textual chain),而回顾本文的追索,可以发现美狄亚的“身份”和“爱欲”(“厄洛斯情结”)始终凸显其间,成为后世阐释及其母题再现中的主要关注。 自古希腊以降,美狄亚的形象从未离开过“身份”的纠葛。无论她是外来者、弃妇、女巫、女人、还是愤世嫉俗的叛逆,实际上都作为两种基本的符号而不断激发出后世的想象:第一种符号是她的“性别身份”,第二种则是她的“政治身份”。如果说“性别”尤其积淀着西方历史上的主体、话语、权力等等结构性关系的话,那么美狄亚的“性别身份”常常也就是她的“政治身份”。反之,则她的“政治身份”始终通过其性别和性格的独特折射,显示出一层根本的挑战性、颠覆性、亦即“他异性”。 希腊人眼中的美狄亚,首先是一个来自蛮夷之地的科尔喀斯女子,这不仅与科林斯的文明格格不入,也很难被转折中的社会形态所涵纳,很难被视为任何一种社会观念的代表。她既可以因为情感的诱惑背弃自己的父亲、成全丈夫的功名,也可以由于情感的破灭牺牲自己的儿子、报复当年的情郎。因此无论对母系传统还是对男权社会,这个外来的女子都只能是一个“异己”的“她者”。 而偏偏是这个既定秩序的“异己者”和希腊文明的“外来者”,又恰好具有另一重“女神”的身份。在品达的颂歌中,美狄亚既是女人、又是缪斯;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中,美狄亚既是弃妇、又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后裔。因此当美狄亚采取最残酷、极端的手段挑战人类情感和道德秩序时,其实她似乎只是在行使复仇女神的职能而已,似乎仍然不失其“神”之逻辑和品格。也就是说,无论美狄亚是怎样一个“外来者”和“异己者”,她的身份终究都带有某种先天的神圣性。这种神圣的身份相对于人类社会和文明的规范,注定是外来的、异己的,然而在人类的集体想象中,这一“她者”也正是因此而不可动摇、甚至成为永恒。 美狄亚从科尔喀斯的公主到科林斯的女奴,从希腊女神到受制于情欲的普通人,似乎是顺应了人们的普遍期待,但是人们却逐渐意识到:这一形象的“归顺”其实也就等于“丧失”;甚至可以说:她所归顺的未必是什么“从神到人”的文明演进,却可能正是逻各斯—菲勒斯中心的惯性和秩序。因此,沃尔夫笔下的美狄亚才通过重新的颠覆而显示出独特的意义。 无论是神还是人,美狄亚都只能与一种古老的情感法则相联系,而与理性的秩序格格不入。美狄亚所体现的“厄洛斯”不仅是人类心灵深处最隐秘、阴暗的情感,不仅是人性中最原始的、嗜血的复仇本能,它也是迥异于男性权威和理性秩序的阴性气质。即使是决定了美狄亚的“爱情”、“杀子”等等极端行为的“爱欲”,其实也同样可以通过“厄洛斯”而与神圣的、而非理性的秩序相关。 因此无论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古希腊悲剧中的美狄亚、中世纪基督教作家笔下的美狄亚,还是后世种种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改写,“阴性气质”往往正是“神圣”的一部分,或者正是人们对“神圣”的一种理解。于是美狄亚的“爱情”时而以“情欲”的形式出现,时而又被改写为“博爱”(caritas)、“惠爱”(charity)、甚至“圣爱”(agape)。如果说科林斯崇拜中的女神美狄亚是“生”的神圣象征,那么美狄亚母题的变形与迁转,则可能反映着不同时代对“神圣”的追寻。 关于美狄亚母题的探寻,或许永远都难以穷尽。不过从品达的“外来者”到沃尔夫的颠覆性的“声音”——以女性作家的读解对美狄亚母题的传承作结,至少可以成全一种相对的圆满。“美狄亚”母题的生成和延续,始终是通过“他异性”的特质而与不同时代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 sm)形成鲜明的针对性,这当是其活力之所在、魅力之所在,或许也作为逻各斯一菲勒斯中心的“永恒的她者”,为“主体解体后寻找主体的陷阱”①提供一种解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