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60年代起,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1933-2004)凭借随笔和艺术评论立足于美国文坛,成为一位批评家和公共知识分子。她的批评对象涉及的门类繁多,包括电影、摄影、戏剧、舞蹈、文学和哲学等。学界对其随笔,特别是对《反对阐释》、《论风格》、《疾病的隐喻》等篇章均作过多角度的阐析,但鲜有论者着重考察桑塔格作品中主体性、身体和意识三者之间关系的表达。其实,它们不仅是桑塔格诸多随笔的重要论题,而且是贯穿其虚构作品的创作主题。桑塔格的虚构作品主要包括小说和剧本,前者有长篇小说《恩主》、《死亡之匣》、《火山恋人》和《在美国》以及短篇小说集《我,及其他》；后者包括电影剧本《食人族二重奏》和《卡尔兄弟》以及舞台剧本《床上的爱丽斯》。本文拟从身体视角出发,结合福柯的主体性话语和权力话语理论探讨桑塔格虚构作品中的身体、主体意识和权力关系,以期为理解其虚构作品的创作主题提供新的阅读视角。根据福柯的话语理论,意识和自我反思是主体性显现的标志。当意识涉及他者时,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是维持和巩固主体性的主要方式。正因如此,他者对主体自我意识的牵制作用使两者间的互动变得复杂而微妙。主体性非但不是稳定的状态,反而随人物的自我反观和人物间的权力拉锯而变动不居。在桑塔格虚构作品中,作者对人物身体的描绘体现了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桑塔格投射于作品中的身体观在其随笔中没有类似的明朗表述,而且有别于传统分析哲学中身体-意识的二元对立。桑塔格没有将身体视为意识的绊脚石,亦没有将身体贬低为思想的附属物。身体在桑塔格作品中并非属性单一的存在物,它承载了作家对身体和意识多元关系的设想。桑塔格时而将身体实践为话语建构的效果,把身体视为主体性实践的场域,时而将身体和意识割裂开来,时而又让两者紧密相连,难分你我。本文基于文本细读,将桑塔格作品中的身体和身体意象分为“卑贱的身体”、“表演性的身体”和“缺场的身体”三类,并通过三个章节分别予以讨论。第一章考察“卑贱的身体”。“卑贱”在此章中主要有两层含义,一是指主体体认到的异于其自我认同的那些特性；二是指主体急于摆脱,却因发现自己无法摆脱而产生挫败感和恐惧的那些特性。《死亡之匣》中海斯特的盲眼,《假人》中叙述者的自我厌弃,《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和《宝贝》中话语对病体的建构,《床上的艾丽丝》中长期卧床的女性身体以及《火山恋人》中艾玛最终肥胖生疮的身体是此章的考察对象。作品中丑陋、卑贱的女性身体使得她们在权力关系中成为主导力量,由此表明桑氏的女性主义身体观。此外,卑贱的身体和主体性的互动在这些作品中呈现出不同的范式,即“卑贱”时而威胁主体的自我认同,时而成为主体性丧失的表征。第二章将《恩主》中的让·雅克,《食人族二重奏》中的亚瑟·鲍尔,《在美国》中的里夏德视为表演性实践的主体。“表演”的有效性依赖于这些身体意象给客体带来的效果,在诸多效果中必然有“误认”的可能性。效果的产生,无论是主体的表演性举动意欲带来的效果还是被误认的效果,都是权力运作的结果。此章运用拉康的“理想形象”、“象征域”等概念揭示权力作用下被人物内化了的符号意象,而这些意象将体现于身体。桑塔格在刻画人物意识时着力展现的正是主体在对自身和他人身体的误认时对权力关系变化的反思。《在美国》中的玛琳娜便是为“误认”所累的典型,她将旁人的“误认”内化为自己的“理想形象”。在努力实现理想形象的过程中,玛琳娜巩固并升华了“误认”。理想形象一旦与主体自我实现的目标相冲突,“误认”便被置于前景,不但威胁主体意识,还激发主体继续从表演性象征符号中找寻真相,而表演性象征符号不过是“误认”的叠加。第三章论述桑塔格作品中“缺场的身体”。“缺场”指消极的在场,即主体拒绝将自身视为置身于现实世界的、被各种物质和关系包围着的存在；同时它还指在叙事中没有现身,其存在却主导情节发展,左右其他人物意识的身体意象。《死亡之匣》中的英卡多纳、《朝圣》中的托马斯·曼、《恩主》中沉溺于梦境的希波莱特、《卡尔兄弟》中消极在场的卡尔、《火山恋人》中自欺欺人的爵士,无不因对现实生活的失望而沉迷于精神世界。但是“缺场的身体”和主体性的关系在桑氏作品中却有着不同的表达。爵士、希波莱特和卡尔的“缺场”虽然证明了他们消极的生活态度,但这是其主观选择的结果,是其主体性的体现。相反,英卡多纳和托马斯·曼在作品中不是缺场的主体：前者因其死亡被弃于绝对缺场的境地,后者的“在场”基于叙事者的主观建构。也就是说,托马斯·曼作为偶像的在场是虚假扭曲的,是主体主观塑造的结果；而当他真正在场于叙事场景,对于主体来说反而变成了缺场的偶像。然而这样被动的“缺场”却牵制着主体的自我意识,成为权力关系中的主导力量。本文认为,对身体、主体意识和权力关系的探讨是贯穿桑塔格虚构作品的核心主题。作品中身体和身体意象的多种呈现,即“卑贱的身体”、“表演性的身体”和“缺场的身体”从不同角度折射出桑氏的身体观。作品中,人物之间的权力关系左右他们的主体意识,而主体意识决定主体性的呈现。在这一层面上,权力关系间接作用于人物对身体和身体意象的识别；同时,身体意象彰显并激发新的权力关系。桑氏在其虚构作品中对身体、主体性和权力关系的描绘,体现了她对这三者之间关系的思考。人之存在于她笔下绝非基于身体-意识二元对立的哲学范式,而是基于身体和主体意识相互牵制、两者在权力关系的作用下变动不居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