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作家、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中,音乐占据重要的位置。他引用大量的流行歌曲和古典乐曲,在情节中穿插音乐舞蹈的场景,笔下的人物也多为音乐家或音乐爱好者。然而,国内外学术界对勒克莱齐奥作品的音乐这一视角鲜有关注,国外散见的文章也仅仅探讨了其少数几部小说中的音乐现象,从作家整体创作出发的音乐研究在现有的文献中尚未见到。本文试图填补这一空缺,以勒克莱齐奥的所有作品为研究对象,对其笔下的音乐进行全面、深入的解读。本文共分为三大章节,分别探讨勒克莱齐奥作品中的三大音乐类型,即“流行音乐”、“古典音乐”和“声响世界”。在第一章“流行音乐”中,我们考察勒克莱齐奥笔下的摇滚乐和爵士乐,它们与作家描绘的西方现代社会紧密相连,标志着由电动点唱机、广播和夜总会为主要传播途径的大众文化全球化时代。摇滚乐于20世纪60年代席卷法国,并很快成为当时青年人(历史学家让﹒弗朗索瓦﹒西里内利称之为“婴儿潮的一代”)的身份象征,他们通过这种简单而粗暴的音乐来表达对战后西方社会沉闷氛围的不满和反抗。而爵士作为缘起于美国南方黑奴和克里奥移民的音乐,与勒克莱齐奥作品中的人口迁徙、种族交融、身份认同和自由解放等主题相吻合。除此之外,音乐与小说不仅在主题上相呼应,其不同的风格特点也在作家的语言中有所体现。在《高烧》、《战争》、《巨人》和《逃之书》中,多见短小、重复、铿锵有力的断句,好似摇滚歌手愤怒的嘶吼;而其他一些小说,如《诉讼笔录》、《奥尼恰》、《流浪的星星》和《金鱼》,则采用温柔、伤感的语调,文中随处可见的个人独白、即兴发挥和摇摆节奏,使行文如布鲁斯般灵动而凄婉。在第一章节末,我们还指出,相较于流行音乐,古典音乐在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中被排在次要的位置。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在著作《区分》中将流行乐称作位于“正统文化边缘的(劣等)艺术”,而勒克莱齐奥对它的偏爱,表现了他对传统精英主义的抵触和反抗。相比之下,作家更青睐大众文化,看重它超越种族、出身和社会阶级,促进交流和融合的普世性特点。第二章“古典音乐”将瞄准勒克莱齐奥作品中相对薄弱的古典乐库。其中的一些曲目仍有着特别的意义,如《兹娜》中的歌剧《唐璜》、《流浪的星星》中的钢琴曲《沉没的教堂》、《饥饿间奏曲》中的肖邦夜曲和《奥尼恰》中萨蒂的《裸体舞》和《玄秘》组曲。这些古典曲目和小说首先在主题上存在共鸣,如《唐璜》和《兹娜》共同讲述的爱与背叛;《奥尼恰》中主人公玛乌与萨蒂一样因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而表现出孤独和反叛;《流浪的星星》中犹太人民的命运被纳粹的恐怖和暴行所吞噬,如同德彪西谱写的大教堂沉没在汹涌的海浪中;而《饥饿间奏曲》的艾黛尔则在战争中表现出肖邦式的爱国英雄气概。除此之外,音乐与小说在美学上也有相近之处,如《流浪的星星》和《沉没的教堂》共同呈现出温柔又苦涩的调性。然而,任何一部古典乐曲也比不上莫里斯﹒拉威尔的《波莱罗》在小说《饥饿间奏曲》中的重要性。这首乐曲和小说首先在结构上有许多相似处,勒克莱齐奥借鉴了乐曲结构的重要特点,如重复、渐强、旋律双重性和间奏,将它们运用到叙事里。此外,作家还在景物、人物描写中多次使用明暗交替的技巧,也许是参考了拉威尔惊人的色彩配器法。最后,我们在勒克莱齐奥的作品中还多次看到《波莱罗》舞蹈的身影,这部带有色情意味和原始土著风格的舞蹈对作家有着特殊的启示意义。在第二章节末,我们继续讨论勒克莱齐奥对大众文化和精英主义的取舍态度,并指出,勒克莱齐奥对精英主义的反感和对大众文化的喜爱,在他所选的古典音曲目中也有体现。比如,莫扎特的《唐璜》本是一部讽刺贵族社会腐化作风的喜歌剧;而萨蒂与当时风靡的瓦格纳主义背道而驰,沉迷于小酒馆和夜总会的轻快小调。至于《波莱罗》,拉威尔放弃了所有复杂的技巧,如和声、对位、和弦等,只采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重复–来主导音乐。因此,我们只需听一遍乐曲,就能毫不费力地哼唱起它简单又迷人的旋律。最后,勒克莱齐奥笔下的音乐不仅局限于流行歌曲和古典乐曲,它还包括周围的声响现象。因此,在论文的最后一章“声响世界”中,我们聆听他笔下,由自然、工业、城市声响和人声共同谱写的一首庞大的世间交响乐。而作为作家,他也孜孜不倦地锤炼自己的语言,通过字词音素的组合和句子的节奏使书面文字发出声响。特别指出的是,勒克莱齐奥作品中的人物较多是文盲,对语言的认识只停留在口头感性的层面,作家正是通过字词的诗意和乐感,试图将语言从概念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充分发掘其感官、感性的力量。而感觉和情感皆具有普世性,能不分国籍、职业、学历程度或社会等级而打动大众。在考察了勒克莱齐奥笔下的三大音乐类型(流行音乐、古典音乐、声响世界)后,我们找到了作家思想中的统一脉络:艺术与文化的普世性原则。他的普世性思想首先体现在音乐曲目的不同地域文化上:英美流行歌曲(摇滚、爵士);意大利语演唱的歌剧《唐璜》;法国、波兰作曲家的钢琴曲;受到西班牙巴斯克地区民间音乐影响的《波莱罗》;以及作家多次描写的非洲、美洲印第安和大洋洲部落的土著舞蹈等。除此之外,作家不仅扩大了音乐的地理版块,还试图扩展“音乐”本身的概念范畴,在周围的声响世界中寻找共通的音乐之美。最后,勒克莱齐奥心中理想的语言是有声响的、铿锵有力的、热情的,能打动不同类型的读者。为了接近这个理想,他反复锤炼写作语言,从现有的音乐中汲取灵感,运用到文体和叙事风格中。因此,我们对勒克莱齐奥作品的音乐研究,既是主题研究,也是语言研究,因为对于作家来说,“书写音乐”和“音乐书写”是不可分开的,它们互相交融、影响着对方。研究勒克莱齐奥笔下的音乐,是对其作品的一种再发现、再阅读和再审视,音乐在他的小说里有着很深的象征意义和美学启示。通过音乐,我们聆听作家对战争、对全球化、对人性和对语言、对文学、对艺术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