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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稿以村上春树的《奇鸟形状录》和《眠》中的“拧发条鸟”与“进化的先验性样板”等相关“隐喻”的解析为出发点,系统地论证了见于村上春树文学作品中的机械论的和进化论的两种不同性质的自然,深入考察了这两种自然与西方近代哲学中的机械论和进化论的相关关系,同时还深入剖析和论证了在这两种自然和自然观的矛盾和冲突中,村上春树文学作品中的小说人物虽有基于进化论的、能动地塑造其个人生活的强烈意愿,但却由于机械论的物理世界的强大力量而不能实现其愿望的、艰难和危机性处境。本稿认为见于村上春树《眠》中的“进化的先验性样板”,喻指进化论所谓突然变异个体,而其所谓“生物学上的自然,终不过是经验性的推论罢了”这一对于自然的怀疑态度,则是基于对生物的生命活动的目的论解释的理解。由于这种目的论陈述颠倒了生命活动的因果关系,因而是一种没有必然性的,同时又有可能导致有意识的创造者出现的解释,而这正是引起《眠》的女主人公对其持怀疑态度的根本原因之所在。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其主人公及其影子对于其所谓自然却不但没有任何怀疑,反而将其作为判断事物是否正确的前提,而其判断某种事物是否自然的根据则在于熵增定律、耗散结构理论等与热力学有关的自然法则。耐人寻味的是,正如众所周知,《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主人公及其影子依据热力学的根本原理所否证的却是“永恒运动”、“永动机”等物理世界的机械运动。本稿认为见于村上春树《奇鸟形状录》中的“拧发条鸟”,就恰恰是一个与机器和机械运动有关的隐喻,而其所喻指的则是以“动物是机器”、“人是机器”等著名命题为代表的西方近代机械论和机械论自然观。与此同时,由于机器隐喻是影响西方文化发展的四大根喻之一,而“拧发条鸟”则是机器隐喻在村上春树文学作品中的具体体现,因此,在村上春树文学作品中与这一隐喻有关的一切事物也都不免带有西方近代机械论色彩。由于以牛顿力学为其典型代表的机械论诉诸严格的因果法则,从而剥夺了人们的一切形式的自由并使人们失去了其能动地进行选择的一切可能性,从而被西方哲学家称之为“机械论妖怪”,而人们基于机械论自然观的生活则被称之为“物理决定论的恶梦”。本稿认为村上春树笔下的“拧发条鸟”正是一个这样的“妖怪”,而村上春树笔下任凭一个这样的“妖怪”摆布的小说人物则是处于“物理决定论的恶梦”中的梦游患者。正是由于如此,他们才都像“被上紧背部发条而置于桌面的偶人,只能从事别无选择余地的行为,只能朝别无选择余地的方向前进”,从而“直接从桌边滚到了地下”。本稿认为村上春树是清醒地认识到人类是一种矛盾性的存在,同时也认识到这种矛盾性表现在人类既是物质世界链条上的特定环节,是同世界上其他存在物一样的“自然的”存在,又是作为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主体的、与世界上的其他所有存在物都迥然有别的“超越自然”的存在这一点的。正是由于如此,在其笔下才出现了那些性格极其复杂的小说人物及其性质极其复杂的生活世界。在其《眠》中所出现的生物学和进化论意义上的自然,是允许生物进化的偶然性,也允许缓慢渐进的变异的,而见于其《奇鸟形状录》中的物理学和机械论意义上的自然则以严格的因果性、必然性为其根本特征,是不允许偶然性存在的。这正是机械论自然观和进化论自然观的根本区别。不过,虽然进化论自然观相对于机械论自然观来说,是人类关于自然的观念的一大进步,但正如即使是达尔文的进化理论最终也不得不诉诸物理世界的“自然选择”一样,在进化论和机械论这两种意义上的自然的矛盾和冲突中,最终决定一切的还是物理学意义上的自然。于是,在村上春树的笔下,虽然自身拥有进化论意义上的、允许偶然性存在的自然,但却生活在一个由因果性、必然性所支配的、机械论意义上的自然和世界中的人们,便不能不成为一种悖谬性的、矛盾性的存在。一方面,他们因自身具有生物学意义上的自然而产生了希望能够能动地塑造其个人生活的强烈愿望;另一方面,作为其生活环境的、物理学意义上的自然却是由严格的因果性、必然性所支配并且不允许有任何偶然性存在的。当机械论意义上的自然和世界作为“自然选择”的力量而出现在村上春树笔下的小说人物面前时,这些小说人物的那种基于自身进化论自然的强烈愿望便不能不成为一种“无力而渺小”的存在,成为一种虽然美好但却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村上春树笔下的《眠》的女主人公虽然以“进化的先验性样板”自居,并且热切地渴望自由,但她却不能不面对严酷的现实。由于担心被认为是一种病态,她不敢将自己不眠的事实告知其丈夫和儿子,从而不但未能得到他们的理解,最终反而陌同路人;她由于不能成眠而深夜外出,却不得不面对警察“善意”的警告和提醒;她由于身心疲惫而在爱车中小憩,但在其幻觉中却差一点被人将车推翻。而这一切都是作为物理性的“自然选择”的力量而出现的,在这种盲目的力量面前,她作为变异个体几乎没有任何得以继续生存和生育后代的可能性。本稿认为这正是该小说的主旨所在。这就是说,该小说实际上是一个大型的思想实验,其主旨在于通过一个人类的变异个体――也就是一个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与众完全不同的、极有个性的特立独行的人――在现代西方社会所遇到的各种困境和难题,揭示以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为其典型代表的进化论与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机械论所描绘的物理世界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而《奇鸟形状录》中的那些小说人物虽经艰难曲折却“几乎人人都遭受剧烈磨损以至消失”的、虚构的“现实”,则说明该小说也是一个巨大的、综合性的思想实验和叙事模拟,其主旨则在于通过各种小说人物的各种不同的生活经历,验证在一个“拧发条鸟”所支配的机械论的世界中,作为人们的“物理决定论的恶梦”――这包括猫的失踪和回归、主人公妻子的人格突变、离家出走、主人公妻子家族中与其遗传因素有关的各种阴暗的故事以及与诺门罕事件和抗日战争有关的各种基本上是虚构的“历史”故事等等在内――的各种事件的不能不发生和不得不发生的、无可改变的必然性。在探讨这些事件在一个机械论的世界上是如何发生和怎样发展的同时,该小说还揭示了人们希望在微波炉中将“蛋羹料”变为“奶汁烤通心粉”的、那种基于进化论自然观的强烈愿望与一个机械决定论性质的世界的不相容性。本稿认为村上春树之所以描绘这样的小说人物,之所以刻画这样的可能世界,其原因就在于他认识到了人类存在的复杂性和机械论自然观与进化论自然观的矛盾和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