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文学是个聚讼纷纭的文学概念,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关于纯文学的解释。考察中国现代纯文学必须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进行,否则就会任意地调整纯文学的边界线。论述的严密取决于概念的相对明确,通过抽象的理论分析和具体的文学观念演变史的梳理,不难看出文学是一个具有弹性的动态概念。文学的涵义具有变动性、文学的观念体现出时代性、文学的标准也是相对的,不能动辄以一个共享的标准来规范所有的文学。中国现代纯文学观的确立不是随着西方文学观念的引进而自然形成的,而是经历了一个逐步确立的过程,既有传统文学观念的转型,又有现代作家创作观念、评论家评价标准、文学史家叙史观念的转变。纯文学创作一直在进行,但在中国文学发展的几个关键阶段,许多人公开打出纯文学概念的招牌却值得文学界反思,应该说,它在现代中国的几次公开现身是有原因的。20世纪初提出纯文学是用来颠覆传统的“文以载道”观,80年代提出纯文学是对文学过度政治化的纠偏,90年代提出纯文学是对文学俗化的抗议,21世纪初再提纯文学则是对纯文学本身的反思。现代文学视阂下的纯文学至少包含三层含义,一、纯文学观是在抗衡“文以载道”说的基础上形成的,它获得了不依附于政教的独立价值;二、纯文学是作为一个肯定性概念出现的,但同时也是一个限制性概念,在文体上指向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语言艺术品,在创作中奉行“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观念,在文学内容上侧重言志抒情,在具体的文学实践上不是指1917年至1949年间所有的文学实践;三,它具有审美现代性,文学现代性的获得是在西方文学观念输入后才形成的,中国本土的纯文学氛围并不浓厚,西方的文学观念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纯化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纯诗、纯散文、纯小说和唯美剧的创作都与西方文学存在着内在的精神联系。在现代中国,对于文学的价值认识一般有三种看法,一是强调文学自身的内在价值,创作本身就是目的,不考虑其对社会的影响;二是认为文学既有自身价值,也有外在价值,二者不可割裂开来;三是放弃文学自身的价值而强化文学的社会功能。这三种看法皆有一定的市场,但在文学的功能问题上,大部分作家普遍经历了从文学无功利到功利性文学的认识转换,从“为艺术”到“为人生”、“为革命”的创作转向。初登文坛时,他们以文学为事业,在纯文学创作中施展才华。穆木天、王独清等针对中国新诗创作粗糙的弊端,提倡“纯粹的诗歌”,梁宗岱、戴望舒等从理论和实践上不断凝练纯粹诗歌的理论,开拓现代纯诗写作的境界,为中国现代诗歌开辟了一片灿烂的星空。废名、沈从文、师陀、萧红等走上诗化小说的创作道路,绕开简单粗粝的文学书写方式,以别样的乡村叙事拓宽了现代小说的审美空间,横吹出一曲曲优美和谐而又浸染几许感伤色彩的乡村恋歌。周作人、梁遇春、何其芳、林语堂等小品文作家在现代美文的道路上奋力开拓,创作大量具有特殊美学规范和艺术追求的精美散文,形成了“繁英绕甸竞呈妍”的美文写作气象。田汉、郭沫若、白薇、向培良等唯美剧作家在西方唯美主义潮流的熏陶下,借鉴西方唯美剧的艺术手法和创作主题,以具有唯美风的现代戏剧装饰了“过于荒凉”的中国剧坛。近代以来,启蒙救亡的社会使命与超越性的文学理想构成了持续性的冲突,中国现代纯文学一直处于无法完成的焦虑中,功利性的“用”的主导地位局限了纯艺术的审美追求,政治对诗学的强力渗透决定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纯化之路无法完美。穆木天、王独清等早期象征派尽管强调诗歌的纯粹性,但也努力追求诗歌社会使命与艺术使命的平衡,让纯诗参与到建构人类社会发展的系统工程中来。急迫的社会现实问题让梁宗岱在纯诗理论建构中不断强化诗歌与现实社会的联系,提出许多关注现实的诗论命题。沈从文没有一味地沉醉于乡村诗情的提取,在礼赞湘西社会优美健康的人性时,也低吟了一曲凄婉哀伤的人性挽歌,在文本显在的牧歌情调背后渗透出隐在的不和谐音符。林语堂创作的格调闲适的小品文并非全部都是清谈之作,作反面文章是他一贯的文学追求,幽默的文字背后屡见讽刺的锋芒。田汉的唯美之作达到了艺术至上的高度,却也与中国的社会现实密切相连,艺术血管里流淌还是现实主义的血液,真正表达的也是社会问题剧中没有解决的老问题。纯文学的理想虽然魅力无穷,但文学毕竟是世俗之物,在现实中总有无数的困难。战争的爆发加剧了中国社会的危机,社会的危机导致美学的困境。救亡的使命远超对于“纯文学”的追求。大时代的风暴改变了纯文学作家的思想意识,也改变了文学的生态,他们纷纷以笔为旗,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保家卫国的事业中去。在1930年代初,穆木天、王独清等就完成了从纯诗诗学向革命诗学的激进转变,戴望舒、徐迟、何其芳等纯诗诗人不断调校自己的诗学追求,步入大众化诗学的阵营。沈从文不再像写《边城》那样进行“象征的抒情”,而是深入地描写乡土中国在现代化道路上的艰难转变,在创作中实现了从理想到现实的蜕变。言志的小品文风光不再,随着对文学社会功能的重视,杂文的风头逐渐盖过了小品文,小品文的主将林语堂出走异国,小品文写作陷入生存危机。唯美剧作家开始放弃西方的唯美主义,用现实的社会斗争拓展戏剧的审美视野,在中国革命热力的吸引下,步调坚定地融入无产阶级文学的阵营。中国作家在大时代中的文学选择既是文学对中国革命的特殊历史贡献,也在某种程度上寓意了纯文学在现代中国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