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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教21年，依然不断面对新的困难，比如爱的召唤很难有任务驱动的“强力”，比如与学生年龄、经验的鸿沟，比如急功近利的整体教育环境。痛则求通，堵则求疏，这些困难促使我拓宽阅读的领域去寻求帮助，并努力将所得与日常教学结合起来，学以致用，知行合一。
“这里面一定有你自己”——电影类
许多伟大的导演，文学功底深厚，他们的导演手记，如他们的电影作品一样，具有高超的叙述技巧、浓缩的诗意与哲理。正是深厚的文学功底与哲学内核，支撑起他们的故事。比如，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在他的电影手记中写道：
在一个风景画展上，巴尔扎克和画家站在画布前。在这幅画的背景里，远离主要情节处，田地中央有一栋小房子。烟从烟囱里升起。那儿有人。巴尔扎克转向画家。“那栋房子里住了几个人？” 他问。
“我不知道。也许六七个。”
“你是指一家人？”
“也許。是的，一家人。”
“有几个孩子？”
画家想了想。“三个。”他说。
“他们几岁？”
“唔……也许八岁、十岁和十二岁。”
对话以这样的基调继续，直到那位画家有点恼火似的说道：
“巴尔扎克先生，这只是画的背景里的一栋小房子。有几个人住在那儿无关紧要。我并不知道所有这些细节。”
“我知道你不在意像这样的事，”巴尔扎克说，“我很清楚你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住在那儿，屋前的花园里有几只公鸡，母亲准备了什么晚餐以及父亲是否付得起女儿的嫁妆。我知道这点是因为我看见烟囱里有烟，但我并不相信。对我来说它看起来不像真的。假如你知道这些事，这会是一幅更好的画。”
作为导演，你需要知道这类细节，知道画框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事，就算谁都不会看见。对这些事实心知肚明——去年冬天有多寒冷？这间屋子后面种了什么农作物？这家人最近发生了什么悲剧？——会使你的想法更令人信服，令你调教出的演员表演更具体、可信。
这给了我们一个如此重要的启示：伟大杰作的诞生，其本质大概都是相似的——你得知道画框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事。
《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中，关于电影《二十四城记》，贾樟柯这样写道：
故事发生在一家有60年历史的国营军工厂。我的兴趣并不在于梳理历史，而是想去了解经历了巨大的社会变动，必须去聆听才能了解的个人经验。
无论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经历这个时代的个人是不能被忽略的。《二十四城记》里有八个中国工人，当然这里面也一定会有你自己。
我在阅读这些手记时，发现这些杰出的导演往往都超越了一时一地，对普遍的人性与情感有浓厚的兴趣。讲好一个故事，表达人类心底共同的欢乐与悲伤、愤怒与恐惧，呈现那些无言的痛楚，这是好电影的共同本质。而欣赏一部好的电影作品犹如打开了一扇窗，能够让我们去关注那些可能被忽略和遗忘的角落，懂得在“我”和“我们”之外，还有一个辽阔而生机勃勃的世界，理解“人”的丰富性，进而摒除各种狭隘的偏见、坐井观天的自大与梦呓式的自恋自怜。
电影的欣赏还可与经典名著的阅读结合起来。比如美国导演伍迪·艾伦拍了一系列电影，如《赛末点》《罪与错》《无理之人》等，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致敬。土耳其导演锡兰的电影《冬眠》（曾获得2014年戛纳金棕榈奖）剧本，据说是从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主要是《妻子》和《出色的人》）以及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伏尔泰的作品中汲取了灵感。另外，还有许多名著被改编为电影，且不断被翻拍，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等。比较这些电影与小说的差异，不同版本的电影在人物设置、情节取舍、主题倾向等方面的差异，也是有趣的话题。
“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诗歌类
关于诗歌与教学的结合，介绍最近的一次教学尝试。我将《唐诗宋词选读》的三个专题（唐五代词、北宋词一、北宋词二）留给学生自读，要求他们每个专题可任选一首词，从以下三种方式中选择一项完成：
1.写一段不少于100字的文言点评。
2.以一首古典诗词或现代诗歌和之。
3.画一幅画;或谱一首曲，或演唱，或演奏，或边演唱边演奏，录制成视频或音频。
三个专题必须兼有三种方式，课堂交流展示大家的作业。
有一位学生写了一首宝塔诗和冯延巳的《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
闲，忧。
风吹，河流。
踏青芜，哀绿柳。
每到春来，惆怅依旧。
为问此等愁，何事年年有。
可与何人倾诉，唯花与酒相搂。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学生们觉得这首诗巧妙地使用了双宝塔诗的形式，又很好地化用原作的语言，融入原作的意境。关于如何找到同韵的合适的字，我给学生推荐了王力的《诗词格律》和龙榆生的《唐宋词格律》，两本书均属“大家”之“小书”，附有《诗韵举要》《词韵简编》，愿意尝试旧体诗词写作的学生可参考。
这次分享后，有一位学生也尝试用宝塔诗的形式，和了另一首词，成为雅思贝尔斯之“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的生动案例。
同样是为了增加课的丰富性，唐诗宋词的教学中，我还穿插过一次现代诗课。我印发讲义，首先请学生阅读十首诗（以1949年为界，五首现代诗，五首当代诗），勾画点评。这十首诗为：闻一多《口供》，废名《寄之琳》，林徽因《灵感》，卞之琳《距离的组织》，何其芳《季候病》，李亚伟《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臧棣《新诗的百年孤独》，戈麦《青年十诫》，西渡《登东岩坞》，尹丽川《妈妈》。接着阅读《现代汉诗100首》上关于这十首诗的相关资料，加深理解。最后，请学生从题材、立意、形式、风格、意象、语言、个人感受等角度，罗列唐诗宋词、现代诗、当代诗的优缺点。 现代诗，学生们多注意到其过渡性，比如闻一多的《口供》，在颇具古典美的第一诗节后，以这样两句煞尾：“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显然大大跳出了古诗的格栅，从意象到内涵，都可视作与传统诗意的告别。废名《寄之琳》与卞之琳《距离的组织》，其跳跃隐晦的创作风格为现代诗所独有，但其意象句式又颇古典，主题之隐晦多解又隐约与李商隐诗的惝恍迷离相通。
当代诗，学生们注意到内容和形式的多样化和创新性，其新颖活泼吸引大家跃跃欲试，去写一首自己的诗。当代诗人于坚曾指出诗歌创作应从传统的“隐喻”后退，还原万物的客观性与真实性，有学生认为可在自己的写作中参考这样的创作主张，为诗歌注入新的“源头活水”。还有学生指出有些当代诗诙谐有余，庄重不足，回味不够。
这一代学生，对传统诗词的认同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们虽意识到唐诗宋词的局限，但依然沉醉于传统之美。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有些景物和情感是永恒的。传统之美如文化基因，代代相传。
另一种真实——外国小说类
我有三位钟爱的外国小说大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黑塞，这三位作家属于大家熟悉的经典作家。下面介绍的阿摩司·奥兹，是当代以色列最重要的作家，曾获卡夫卡奖等重要的国际文学奖项。我带学生共读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体味其语言与叙事的魅力，学习如何欣赏和创造小说中的真实——现实以外的另一种真实。
童年的奥兹，生活在贫穷与寂寞的现实世界：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几乎买不起玩具給他;电视机和电脑还没有出现;令人窒息的后院;石屋顶上铺着的瓦楞铁;堆放脸盆并拉满洗衣绳的阳台。但他并未生活在那儿，他真正生活的地方，是母亲的故事与图画书中所描述的森林、茅屋、草地、冰雪……
毋庸置疑，母亲的讲述与自己丰富的阅读，让奥兹得以超越现实的匮乏与孤独，拥有了一个如此丰富、与众不同的童年。他必定在其中经历了灵魂的种种冒险，体会到夹杂着甜美与恐惧的种种愉悦。但其中也蕴含着一种我非常熟悉的缺陷与危险：阅读所构建的世界如此迷人，我们还能容忍现实的庸俗无趣吗？不能悬空生活的我们，回到现实中时，如何才能与现实共处？将阅读置于现实之上，是否只是本末倒置，终将遭受重罚？
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发现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倾听、阅读与想象中，奥兹习得了一种能力：发现现实，理解现实，最终将现实与想象融合，创造出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这个世界，无须物质的丰足、世俗的认同、强权的许可，只要咖啡馆一个小小的角落，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想象力就能带着笔在草原上驰骋，笔触所及，枯草返青，春花鲜妍。他“监视”每一个客人，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编织无穷无尽的故事，有时还将自己代入，那些故事，植根于现实的土壤，却又在辽阔的天空飞翔。
作为普通读者，我与学生都未必能习得这样的想象力与驾驭故事的能力。但如奥兹一般，在这样的“间谍生涯”中，更好地理解现实，又超越现实，获得多样的经历和感受，拓展原本局限狭隘的人生。虚构由此介入现实，构成你度过的一个美妙下午，成为现实之牢固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这何尝不是真实？
阅读帮助我们以不一样的角度观察世界，思考生命，从而真实而深刻地影响我们的现实生活。一位男生在读书笔记中这样写道：“读完《爱与黑暗的故事》的那个下午，整个世界看上去都不一样了。傍晚，我游荡在大街上，就像旅人跋涉在茫茫黄沙之中，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路上人来人往，就如同书中那些活生生又匆匆死去的人物，每一个人都如此独特，又如此脆弱，提醒我珍惜生命的每个瞬间，即使命运严酷，也要如艾青的诗所言，‘用自己的悲惨的灰白/去衬映出/新生的跃动的鲜红’。”最后他这样总结：“一本书，一个人，我还是我，只是目光更加清澈。”阅读如此真实地唤醒了他的灵魂，这样真诚而充满激情的思考对人的成长所起的作用，不言自明。阅读还会以读者间相互唤醒、发生关联的方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这位学生曾与一位女生讨论《爱与黑暗的故事》，那位心思细腻的女生提醒他，阅读小说时，不妨放下平时的理性与客观，反其道而行之，全情投入每个人物，想象与体验其内心——同情比评判更重要。这大概也是所有伟大的小说家的初衷：呈现生活而非道德说教。他在读书报告的附言中郑重地写下：“我从她身上领悟到了什么叫美好，真心感谢她，于此致敬。”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这里面一定有你自己”——电影类
许多伟大的导演，文学功底深厚，他们的导演手记，如他们的电影作品一样，具有高超的叙述技巧、浓缩的诗意与哲理。正是深厚的文学功底与哲学内核，支撑起他们的故事。比如，伊朗电影大师阿巴斯在他的电影手记中写道：
在一个风景画展上，巴尔扎克和画家站在画布前。在这幅画的背景里，远离主要情节处，田地中央有一栋小房子。烟从烟囱里升起。那儿有人。巴尔扎克转向画家。“那栋房子里住了几个人？” 他问。
“我不知道。也许六七个。”
“你是指一家人？”
“也許。是的，一家人。”
“有几个孩子？”
画家想了想。“三个。”他说。
“他们几岁？”
“唔……也许八岁、十岁和十二岁。”
对话以这样的基调继续，直到那位画家有点恼火似的说道：
“巴尔扎克先生，这只是画的背景里的一栋小房子。有几个人住在那儿无关紧要。我并不知道所有这些细节。”
“我知道你不在意像这样的事，”巴尔扎克说，“我很清楚你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住在那儿，屋前的花园里有几只公鸡，母亲准备了什么晚餐以及父亲是否付得起女儿的嫁妆。我知道这点是因为我看见烟囱里有烟，但我并不相信。对我来说它看起来不像真的。假如你知道这些事，这会是一幅更好的画。”
作为导演，你需要知道这类细节，知道画框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事，就算谁都不会看见。对这些事实心知肚明——去年冬天有多寒冷？这间屋子后面种了什么农作物？这家人最近发生了什么悲剧？——会使你的想法更令人信服，令你调教出的演员表演更具体、可信。
这给了我们一个如此重要的启示：伟大杰作的诞生，其本质大概都是相似的——你得知道画框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事。
《贾想1996—2008：贾樟柯电影手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中，关于电影《二十四城记》，贾樟柯这样写道：
故事发生在一家有60年历史的国营军工厂。我的兴趣并不在于梳理历史，而是想去了解经历了巨大的社会变动，必须去聆听才能了解的个人经验。
无论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经历这个时代的个人是不能被忽略的。《二十四城记》里有八个中国工人，当然这里面也一定会有你自己。
我在阅读这些手记时，发现这些杰出的导演往往都超越了一时一地，对普遍的人性与情感有浓厚的兴趣。讲好一个故事，表达人类心底共同的欢乐与悲伤、愤怒与恐惧，呈现那些无言的痛楚，这是好电影的共同本质。而欣赏一部好的电影作品犹如打开了一扇窗，能够让我们去关注那些可能被忽略和遗忘的角落，懂得在“我”和“我们”之外，还有一个辽阔而生机勃勃的世界，理解“人”的丰富性，进而摒除各种狭隘的偏见、坐井观天的自大与梦呓式的自恋自怜。
电影的欣赏还可与经典名著的阅读结合起来。比如美国导演伍迪·艾伦拍了一系列电影，如《赛末点》《罪与错》《无理之人》等，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致敬。土耳其导演锡兰的电影《冬眠》（曾获得2014年戛纳金棕榈奖）剧本，据说是从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主要是《妻子》和《出色的人》）以及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伏尔泰的作品中汲取了灵感。另外，还有许多名著被改编为电影，且不断被翻拍，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等。比较这些电影与小说的差异，不同版本的电影在人物设置、情节取舍、主题倾向等方面的差异，也是有趣的话题。
“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诗歌类
关于诗歌与教学的结合，介绍最近的一次教学尝试。我将《唐诗宋词选读》的三个专题（唐五代词、北宋词一、北宋词二）留给学生自读，要求他们每个专题可任选一首词，从以下三种方式中选择一项完成：
1.写一段不少于100字的文言点评。
2.以一首古典诗词或现代诗歌和之。
3.画一幅画;或谱一首曲，或演唱，或演奏，或边演唱边演奏，录制成视频或音频。
三个专题必须兼有三种方式，课堂交流展示大家的作业。
有一位学生写了一首宝塔诗和冯延巳的《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
闲，忧。
风吹，河流。
踏青芜，哀绿柳。
每到春来，惆怅依旧。
为问此等愁，何事年年有。
可与何人倾诉，唯花与酒相搂。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学生们觉得这首诗巧妙地使用了双宝塔诗的形式，又很好地化用原作的语言，融入原作的意境。关于如何找到同韵的合适的字，我给学生推荐了王力的《诗词格律》和龙榆生的《唐宋词格律》，两本书均属“大家”之“小书”，附有《诗韵举要》《词韵简编》，愿意尝试旧体诗词写作的学生可参考。
这次分享后，有一位学生也尝试用宝塔诗的形式，和了另一首词，成为雅思贝尔斯之“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的生动案例。
同样是为了增加课的丰富性，唐诗宋词的教学中，我还穿插过一次现代诗课。我印发讲义，首先请学生阅读十首诗（以1949年为界，五首现代诗，五首当代诗），勾画点评。这十首诗为：闻一多《口供》，废名《寄之琳》，林徽因《灵感》，卞之琳《距离的组织》，何其芳《季候病》，李亚伟《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臧棣《新诗的百年孤独》，戈麦《青年十诫》，西渡《登东岩坞》，尹丽川《妈妈》。接着阅读《现代汉诗100首》上关于这十首诗的相关资料，加深理解。最后，请学生从题材、立意、形式、风格、意象、语言、个人感受等角度，罗列唐诗宋词、现代诗、当代诗的优缺点。 现代诗，学生们多注意到其过渡性，比如闻一多的《口供》，在颇具古典美的第一诗节后，以这样两句煞尾：“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显然大大跳出了古诗的格栅，从意象到内涵，都可视作与传统诗意的告别。废名《寄之琳》与卞之琳《距离的组织》，其跳跃隐晦的创作风格为现代诗所独有，但其意象句式又颇古典，主题之隐晦多解又隐约与李商隐诗的惝恍迷离相通。
当代诗，学生们注意到内容和形式的多样化和创新性，其新颖活泼吸引大家跃跃欲试，去写一首自己的诗。当代诗人于坚曾指出诗歌创作应从传统的“隐喻”后退，还原万物的客观性与真实性，有学生认为可在自己的写作中参考这样的创作主张，为诗歌注入新的“源头活水”。还有学生指出有些当代诗诙谐有余，庄重不足，回味不够。
这一代学生，对传统诗词的认同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们虽意识到唐诗宋词的局限，但依然沉醉于传统之美。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有些景物和情感是永恒的。传统之美如文化基因，代代相传。
另一种真实——外国小说类
我有三位钟爱的外国小说大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黑塞，这三位作家属于大家熟悉的经典作家。下面介绍的阿摩司·奥兹，是当代以色列最重要的作家，曾获卡夫卡奖等重要的国际文学奖项。我带学生共读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体味其语言与叙事的魅力，学习如何欣赏和创造小说中的真实——现实以外的另一种真实。
童年的奥兹，生活在贫穷与寂寞的现实世界：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几乎买不起玩具給他;电视机和电脑还没有出现;令人窒息的后院;石屋顶上铺着的瓦楞铁;堆放脸盆并拉满洗衣绳的阳台。但他并未生活在那儿，他真正生活的地方，是母亲的故事与图画书中所描述的森林、茅屋、草地、冰雪……
毋庸置疑，母亲的讲述与自己丰富的阅读，让奥兹得以超越现实的匮乏与孤独，拥有了一个如此丰富、与众不同的童年。他必定在其中经历了灵魂的种种冒险，体会到夹杂着甜美与恐惧的种种愉悦。但其中也蕴含着一种我非常熟悉的缺陷与危险：阅读所构建的世界如此迷人，我们还能容忍现实的庸俗无趣吗？不能悬空生活的我们，回到现实中时，如何才能与现实共处？将阅读置于现实之上，是否只是本末倒置，终将遭受重罚？
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发现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在倾听、阅读与想象中，奥兹习得了一种能力：发现现实，理解现实，最终将现实与想象融合，创造出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这个世界，无须物质的丰足、世俗的认同、强权的许可，只要咖啡馆一个小小的角落，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想象力就能带着笔在草原上驰骋，笔触所及，枯草返青，春花鲜妍。他“监视”每一个客人，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编织无穷无尽的故事，有时还将自己代入，那些故事，植根于现实的土壤，却又在辽阔的天空飞翔。
作为普通读者，我与学生都未必能习得这样的想象力与驾驭故事的能力。但如奥兹一般，在这样的“间谍生涯”中，更好地理解现实，又超越现实，获得多样的经历和感受，拓展原本局限狭隘的人生。虚构由此介入现实，构成你度过的一个美妙下午，成为现实之牢固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这何尝不是真实？
阅读帮助我们以不一样的角度观察世界，思考生命，从而真实而深刻地影响我们的现实生活。一位男生在读书笔记中这样写道：“读完《爱与黑暗的故事》的那个下午，整个世界看上去都不一样了。傍晚，我游荡在大街上，就像旅人跋涉在茫茫黄沙之中，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路上人来人往，就如同书中那些活生生又匆匆死去的人物，每一个人都如此独特，又如此脆弱，提醒我珍惜生命的每个瞬间，即使命运严酷，也要如艾青的诗所言，‘用自己的悲惨的灰白/去衬映出/新生的跃动的鲜红’。”最后他这样总结：“一本书，一个人，我还是我，只是目光更加清澈。”阅读如此真实地唤醒了他的灵魂，这样真诚而充满激情的思考对人的成长所起的作用，不言自明。阅读还会以读者间相互唤醒、发生关联的方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这位学生曾与一位女生讨论《爱与黑暗的故事》，那位心思细腻的女生提醒他，阅读小说时，不妨放下平时的理性与客观，反其道而行之，全情投入每个人物，想象与体验其内心——同情比评判更重要。这大概也是所有伟大的小说家的初衷：呈现生活而非道德说教。他在读书报告的附言中郑重地写下：“我从她身上领悟到了什么叫美好，真心感谢她，于此致敬。”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