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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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展平蹲在石榴树下的台阶上洗衣裳的时候,何伟也拿起把大剪子修剪院子当中的黄杨树。
  说起这黄杨树可有些年头了,那时候展平和何伟还没结婚。春天的时候,何伟带回两根瘦了吧唧的树苗。进了门,就自个儿在花坛里鼓捣。挖坑,施肥,栽苗,培土,浇水,一顿折腾后,两棵黄杨树苗像两根葱一样插在了花坛中间。四周一串红刚打花蕾,打远一看,怎么看都像红围脖里圈着个大秃头。
  展平问:“哪儿捡的?”何伟说:“路边绿化的扔的。”展平没出声,一拧身,进了里屋。何伟在身后追了一句:“很快就会长大的。”屋里没有回应。
  展平喜欢种个花花草草的,院子里的边边角角都被她种满了。和何伟结婚以后,何伟更是把她的爱好发挥到了极致。展平说喜欢丁香花,何伟就跑去小医院和王院长磨了两个下午,磨来了丁香树苗。展平说想念小时候在二奶奶家吃过的杏,何伟就去早市上买来又大又甜的白杏,讨了展平手里的杏核栽在花盆里。展平唱石榴结籽心连心,何伟就骑车从三十里外的战友家搬来了一棵拇指粗的石榴树。还有后来从老部队挖来的毛竹,从老家挪来的葡萄秧,从邻居家移来的小葫芦,原本很大的院子,被挤得满满当当。几场春风,一阵春雨过后,院子里就已经一片花红柳绿了。邻居田奶奶来串门的时候,总会夸几句展平好福气。每次展平只是笑笑。
  日头已经渐渐向西落去了,黄杨树的影子也被拉得更长。不知什么时候起,展平已经被圈在了树影里。一枝黄杨树杈的叶子投影在洗衣盆里。水盆里的水摇摇晃晃,水盆里的树枝也跟着摇摇晃晃。
  玉如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
  甩甩沾在手上的肥皂泡,在背后抹了两把,展平才接了玉如的电话。电话里是玉如一贯敞亮的大嗓门:“平儿,我要嫁闺女了。”
  “嫁闺女?”
  展平听了先是一愣,印象里还是一起在野地里采猪妈妈花的情形,怎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玉如就要嫁闺女了呢?
  “我咋就不能嫁闺女了呢?”好像是不满意展平的疑惑,玉如像是放连珠炮一样,嘟嘟嘟地向展平扫射了一番,“我和花枝一年结婚,人家闺女去年就嫁人了。我比花枝还早结婚好几个月呢。哼,又让她盖了一头!”
  玉如、花枝、展平三个人同龄。玉如和花枝生在年头,展平生在岁尾。当初齐间间的仨丫头整天摽在一块堆儿。
  “你是不知道啊……”这话一出,展平就知道,今天又会是长篇联播。玉如说:“你是不知道啊,人家家里的钱哪,这辈子也花不完。”
  “咳!”展平的嗓子眼儿像是被什么呛了一下。
  玉如的话,让展平一下子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高高的黑门楼下,整日坐着一个身量小小的、嘟着嘴、一年到头拿眼皮当大褂的老太太——那是玉如的妈。
  玉如家里姐妹四个,可是玉如妈不许闺女们嫁到本村。她说,村子里谁家有几个耗子窟窿她都晓得,一群穷鬼。玉如当初嫁人的时候,玉如妈对邻居说,俺这个亲家家里的钱那,这辈子也花不完。玉如妈说这话的时候,小小的身子拧着,嘴,撇到了耳根子上。
  在午后和煦的阳光里,眨巴了好几下眼,展平才把自己从黑门楼里拉了出来。
  看玉如这阵仗,估计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的。展平索性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舒开双腿,后背倚着上一磴台阶,胳膊肘杵在膝盖上,听玉如白话。其实玉如翻过来调过去,说的也不过是女儿婆家的情形。
  “是谁家的小子?”展平问。
  “京华!知道不?京华窗帘店。”
  京华窗帘店,展平当然知道。那是一家开在东市场北街上的店铺,店面很大,围了一圈通亮的大玻璃。展平新房子里的窗帘就是在那儿定做的。展平记得老板娘过来量尺寸的时候,身后偎着一个面相很嫩的男孩子。老板娘无限怜惜地说:“俺儿和俺可亲了。”
  玉如的大闺女,小时候展平见过,细致的眉眼,高高的身量,颇有几分玉如当年的神采。当年,三个小伙伴里,玉如是最漂亮的。只是这些年孩子大了,也就见得少了。二闺女小头小脸的模样,应该随她爸多了些。
  当初,玉如相亲回来就对展平和花枝嚷嚷:“别的都不说,就冲着那个蒜锤子一样的小脑袋也不能嫁给他。”可是没过几天,玉如竟然和“蒜锤子脑袋”过了定礼。定礼是一枚黄灿灿的金戒指。这在当时可是非同凡响,一般人家花上一二百元扯一块布料就算奢侈了,买金首饰作为定礼的,玉如可是第一份。再过几天,玉如就和“蒜锤子脑袋”吃了订婚饭。订婚礼不但买了金耳环、金项链,补齐了“三金”,媒人还提前送过来一万块彩礼钱。一个月后,玉如就在村里人艳羡的目光中吹吹打打地嫁给了“蒜锤子脑袋”。
  展平记得,玉如结婚的时候,她买了一个心形的糖盒作为贺礼。玉如把那个糖盒放在她摆满了整间屋子的嫁妆堆里。糖盒旁边是一个白色的镜框,镜框里的玉如穿着一件大红的花袄。花袄上是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大朵的牡丹尽情地怒放着,几乎淹没了玉如身旁的那个男人。
  再以后,玉如就不再提“蒜锤子脑袋”了,展平和花枝也就假装忘记了这个称呼。
  展平没有想到,玉如出嫁后的那年冬天,花枝也嫁人了。
  花枝嫁的是她姑姑村里的一户人家。花枝的婚礼很简单,除了当家子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妈,没有叫上村里任何人,连展平也没有能够参加花枝的婚礼。早上四点,村子里还是黢黑一片的时候,花枝的婚车就已经早早地出了村。
  那一年,展平、花枝、玉如都是十八岁。
  十八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只是,十八岁的玉如和花枝已经绽放了,而展平,仍旧是一朵花骨朵。
  不知不觉间,黄杨树也已经长大了。
  是啊,黄杨树都那么大了。当初像葱一样的树苗而今已经有两三米高了。原本的两棵年深日久,盘错在一起,现在直径有四五米,再也分不出谁是谁了。二十年,让两棵树苗变成了一棵大树。
  樹大了,再修剪的时候就要借助木梯。原来的梯子越来越矮了,何伟现在踩的是刚刚才换的,比原先的高出了一大截,这样就能够到树顶了。从小秧苗的时候开始,何伟就不断地修整树形。刚开始叶子都没几片,看不出个模样。渐渐地,从两把小伞合成一把大伞,再后来伞变成球。再从小球变成大球。再从圆球变成现在橄榄形的球。何伟一直在树旁边修来剪去。   前年修房子的时候,吊车进了一次院子,拐弯的时候砸到了黄杨树西边的树帽子,像人被卸掉一个膀子一样,难看极了。偏巧这两年冬天又特别冷,开春倒春寒,夏更天还没缓过劲儿来,小秋风就又来了。疲疲沓沓地两年了,西边的树帽依然是个坑。展平发现,东边的树下,修剪下的树叶比西边要多。展平想,何伟肯定是等不及西边的树帽子长起来了,于是就狠修东边,好让两边看起来对称些。只是这样一来,树形变了不说,树显得也比先前要小许多。可是展平没有去劝,她知道说了也白说。
  何伟站在树东边,站在梯子上的他,比树还高出了一截。其实严格说起来,黄杨树虽然被叫作树,终归还是花草类,要不然咋长了二十年,也就这几米高呢。要是白杨树,恐怕早就十几米都不止了。何伟光着上身,太阳光从不远处的白杨树的缝隙里穿过来,打在他的身上。蹲在树下的展平眼里,弓着腰的何伟,就像一只亮晶晶的大虾米。其实,不修树,何伟的背也早就弯了。
  何伟一米八的大个儿,展平不足一米六,每每展平笑何伟驼背的时候,何伟总是拿身高说事儿,可偏偏展平听不得这些。所以每次展平噘起嘴的时候,何伟就改口说,是家里的门太低了。老房子的时候,家里的门确实低,经常何伟忘记了,就能听见他的脑袋撞在门框上,“咚”地一声。
  可是,展平知道,那扇门不是何伟心里的门。
  何伟十岁的时候,父亲出车祸死了,留下他们姐弟五个。父亲死后,母亲从农村老家走出来,接了父亲的班。虽然是在那样的年月,可母亲一个月五十八块钱的工资养活六口人,生活的拮据可想而知。何伟虽然不是老大,但是从小懂事的他,也很快和母亲学会了精打细算过日子。小时候的生活往往会注定一个人一生的性格。初中毕业后何伟应征入伍,入伍后的何伟让母亲感到了一份轻松——家里终于少了一张吃饭的嘴。
  有一次展平问何伟,你和我结婚是不是也想着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何伟很坦率:不止!
  玉如在转过年的夏天又回来了——她是回娘家来休产假的。那个时候,玉如已经是村里小学校的老师了。玉如的婆家就在邻村,两个村子之间只隔着一条马路。玉如在村里当支书的公爹,不但帮玉如发了结婚证,而且没用几天工夫,就把初中都没毕业的玉如送去了村里的小学校当了老师。吃了公家饭的玉如,于是名正言顺地有了产假,并且,这产假一休就是好几年。看着自家的娃儿,还能领着公家的工资,玉如在村里着实又风光了一把。
  花枝,却是一去再无踪影。
  花枝的婚礼虽然简单却并不简陋。据说,花枝的彩礼不但有三金和一万块钱,额外还有一把嘉陵摩托的钥匙。
  花枝蔫没悄儿地,盖了玉如一头。
  结了婚的花枝再也没回过娘家,可是,村里却从未断过关于花枝的传闻。因为广播员是花枝的妈。
  听说转年的冬天,花枝生了一个胖闺女。花枝的婆家在临近县城的路边盖了十几间大厂房,花枝的公爹给了花枝好多钱,要她去大海边住了小半年。虽是如此,所有关于花枝的消息,人们都是听来的,远不如玉如整天像个活广告一样在街上走来走去让人感觉真实,所以那些关于花枝如何享福的新闻,就像那年春天天上落下的雪片,没等落到地上就已经化了。
  “你在听吗?”
  电话里,玉如的口气像个领导。玉如现在已经是小学校的校长了,和展平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也会带出领导的威严。
  要说还是玉如贴心。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的玉如,也没忘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不断鼓动身边的亲戚朋友帮展平物色对象。结果,展平不是挑这个胖了,就是挑那个瘦了。不是嫌这个高了,就是嫌那个矮了。高不成低不就,总也掂对不到一个合适的。
  时常玉如会盯着展平的脸,出好大一阵子神儿,尔后,幽幽地叹一口气,问:“平儿啊,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啊?”每每,展平总是一面从玉如越来越细嫩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插在裤袋里,一面悠哉游哉的样子,说着:“不急。”
  在展平的“不急”当中过完了二十四岁的生日。
  二十四岁的年纪,在一九八九年的农村已经算得上是个尴尬的年龄了。村里人说,展平挑花了眼。玉如说,展平的心太高。
  玉如的女儿一天天长大了,眼看着孩子会爬了,会走了,会喊妈妈了,会背着小书包自己走进小学校了。看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展平的心思也一天比一天重了。
  何伟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二
  何伟退伍前夕,经人介绍认识了展平。展平对何伟的印象一般,倒是展平的父亲一眼就相中了这个高高大大、憨憨厚厚的小伙子。虽然木讷了些,但是看着心地不错。展平是家里的长女,弟弟最小,妹妹们还在上学。父亲在镇上摆了一个小摊子,生意做得很红火,展平很快就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的生意已经离不开展平了。眼看着女儿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来家里提亲的媒人却越来越少。何伟的出现让父亲眼前一亮,于是父亲决定,把展平留在家里,就权当自己有两个儿子。
  人们在意的大多是那些心里过不去的坎,越过不去越在意;越在意,那道坎就越垒越高,直到筑起一堵高高的墙。“倒插门”三个字,只轻轻一下,就把展平固守了那么多年的骄傲一下子击得粉碎。
  玉如说:“嫁了谁不给你三间房?找个外地男人委屈巴啦的把自己白送给人家,还得给人家安个窝,到最后,倒好像你多不值钱赖上人家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那啥了呢。”
  玉如还说:“肯倒插门的男人有几个有本事的。你忘了老苏媳妇吗?”老苏媳妇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八岁,满头的白发像一蓬蒿草。老苏媳妇死后,老苏带着孩子们回了老家。
  展平把牙咬得紧紧的,任父亲怎么问也不松口说一个字,直到父亲气急了,丟下最后一句:“你想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吗?”
  展平把嘴唇咬得乌紫。
  看着父亲骑着那辆蓝色的嘉陵100冲出院门,展平才哇地一声哭了。
  院子里空空的,展平知道父亲和母亲都去找何伟了。他了解父亲的脾气,自己的反对不可能阻挡父亲的决定,她知道结局,但唯一能选择的也只有接受。   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鸟从房檐下穿过,风一样地向着远远的天空飞去了。展平的目光也随着鸟的翅膀一起向着那远远的天空飞。鸟,越飞越高,直插天际。揉揉酸痛的眼,展平告诉自己,那是一个自己永远也飞不到的高处。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像展平的身子一样颓然退去了,黑暗像雾一样悄无声息地向这个院子袭来。展平抹去脸上最后一滴泪,将这黑暗一点点囚禁在心底,最后用一把锁把它深深地锁住。
  何伟最终没有倒插门到展平家。何伟自己单立了户,展平的户口作为妻子加在何伟的后面。父亲在另外一条街上给他们安置了新家,房产证上是何伟的名字。一个户口本,一所房子,把何伟制作成了一个“本地人”。
  结婚的前一天,展平坐在新房里。窗帘是妈妈选的,大红的,印着大朵的暗纹牡丹。是那种鲜艳的,灼得人眼疼的大红。展平说,太艳了,配些深的颜色压一下吧。于是,展平用玫红色的毛线钩出了长长的流苏。挂窗帘的时候,展平坚持不让何伟帮忙,自己爬上了窗台。密密的流苏,和缓的玫红,果然削弱了大红的嚣张。展平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挂好最后一个钩子,展平想要再看一眼效果。不想,高跟鞋的鞋底在窗台上一滑,展平右脚蹬空,一脚上,一脚下,就从窗台上栽了下来。
  下身,一阵剧烈地疼。
  何伟跑过来,上下摸索着,惶惶地问:“摔到哪儿了?”展平丝哈了一口凉气,拂开何伟的手,说:“没事。”说着挣扎着爬起身,去了厕所。
  展平在厕所里待了很久。
  那一年,玉如挺着大肚子,站在产房门口,问展平:“你说,这一胎会不会还是女儿?”展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已经是玉如的第三胎了。第二个女儿落地的时候,公公和婆婆的脸阴得就跟水盆似的。这一胎,从三个月开始,玉如就去照B超,可是做了几次,大夫总说看不清。于是玉如就疑心这一胎还是女儿。
  展平说:“女儿有什么不好呢?”
  展平怀孕的那会儿就喜欢女孩,她对何伟说:“如果是女儿,给她穿一件白底黑花的裙子,天天给她梳不一样的小辫,带她在绿草地里玩,多好啊!”女儿生下来的时候,白白嫩嫩的,像一只小肥猪,何伟说:“真好!”
  玉如说:“是你命好,遇到了何伟。”
  展平问自己:“果真如此吗?”
  玉如果然又生了个闺女。整个月子玉如都是在医院过的。玉如说医院里方便,有医生护士照顾着。展平时不时会过来看一看。玉如的丈夫,也就是那个蒜锤子男人去了南方。据说,是去讨债。晚上,展平回村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关于花枝的新消息:花枝刚刚在省城的医院里,剖腹产生下了一个男孩。
  展平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玉如。
  玉如是在孩子满月的那天下午得到了确切消息:她已经正式被任命为小学校的校长。玉如当即喊了一句:“终于也让我压了她一头。”
  原来,玉如早就知道花枝生男孩的事。
  石榴树已经有碗口那么粗了,树上的石榴已经红了,却仍有几朵花在枝头开着,像一束炽热的火焰。
  “你说,”玉如应该是犹豫了一下,而后,她问展平,“我要不要通知花枝呢?”
  “花枝?”
  展平也犹豫了。
  花枝一夜之间从伙伴们面前消失了,二十多年,她没有再联系过她们。就连她嫁女儿也没有通知曾经最亲近的两个朋友。展平觉得,花枝应该是有意疏远她和玉如。虽然她不愿意把花枝想成那种嫌贫爱富的人,但是种种迹象还是在不断地印证着展平的猜想。
  可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玉如,在花枝眼里也算穷人吗?
  “我想通知她!”
  虽然玉如用了“想”字,但是凭着展平对她的了解,展平知道,玉如已经决定了。这些年来,玉如一直把花枝当作自己的假想敌。花枝的处处“压她一头”让玉如耿耿于怀。
  “有个事你肯定不知道。”玉如说。
  “啥事?”
  玉如突然“咯咯”笑了一声,展平觉得那笑声很刺耳。
  “花枝和她公爹,私通!”
  玉如的话比她的笑更加刺耳。
  “她儿子和她女儿都是她公爹的!我就说她怎么从来都不回来呢,她是没脸见人!”虽然看不见玉如的样子,但是展平能想象得出,这些话是如何从玉如紧闭着的牙缝里钻出来的。
  “她男人呢?”
  “她男人是个绣花枕头。”
  展平的身子,突然就软了。
  眼前,是花枝白白净净的脸。雾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无辜——还是她小时候的模样。展平忍不住长长地吁了口气:“唉!”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还是你好啊!”许久,玉如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守着何伟,可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玉如的语气里,竟然有道不尽的凄凉。
  “啪”,一朵石榴花落在水盆里,在白色的衣服上晕出一片猩红的影。天,一下子就黑了。
  挂断电话,展平看见何伟已经捻亮了厨房里的灯。
  展平走过去的时候,何伟正从咸菜坛子里往外捞鬼子姜。一排溜,都是何伟腌的咸菜,鬼子姜,芥菜疙瘩,大萝卜,小白菜,所有能腌的菜,都被何伟分门别类地放在坛子里,整整齐齐地码在墙根。
  应该是盐放少了,咸菜汤上漂着一团灰白色像霉碱一样的东西。展平的胃忍不住翻腾了一下。她以前劝过何伟,咸菜里的亚硝酸盐会致癌,要少吃。可何伟说,哪就活那么精细了。老辈人都吃咸菜,你看吃死谁了?展平说,老辈人是没得吃,没办法。何伟就反驳说,听你这话,好像你有了几百万一样。过日子得节俭懂不?展平说:“钱是挣来的,不是省出来的。牙缝里能抠出多大油水?把身体吃坏了,还不是得花钱吗?”何偉就生气了,说:“俺爹死得早,俺从小过的都是苦日子,不会装大爷。你不爱吃,你别吃,俺自己吃!”
  展平不由得叹口气:“争辩,何止在一碗咸菜。”
  展平时常会想,不同的家庭环境造就不同的性格。带着各自家庭烙印的她和何伟,就像一条道上跑着的两辆马车,虽然有着相同的方向,却跑着各自的轨迹。   粥熬好了,展平端给何伟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桌边。何伟面前是一小碟鬼子姜片,展平面前是一盘肉末青菜。摸过酒瓶,何伟为自己倒了一杯。清澈的酒液在杯面泛起几个细小的泡泡,挤挤挨挨,只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酒杯里。何伟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把生花生米,抿一口酒,往嘴里扔几粒花生米,间或夹一块姜片咯吱咯吱地嚼着,却很少去碰展平面前的那盘菜。展平也只默默喝着碗里的粥,偶尔夹一口青菜,也是一下不去碰何伟跟前的姜片。一顿饭吃得很安静,只有筷子偶尔碰在碗边或碟子上的声响。
  孩子们在的时候,展平会多炒上几个菜,何伟多半只夹青菜,很少吃肉,但是收拾桌子的时候,有肉的剩菜,何伟是不许扔掉的。他会留着,等下一顿冲碗汤下面。孩子们多半会苦着脸看着爸爸碗里的汤面。有一次,儿子说,妈,我爸吃的饭像喂猪食。展平第一次打了儿子的头。
  展平问,你何苦把自己弄得像个苦行僧一样?何伟不说话,只闷着头挑碗里的面。
  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展平看见何伟正在往黄杨树上缠彩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泡,把黄杨树装扮得像童话故事里的圣诞树。
  等放了假,孩子们就回来了。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在黄杨树下照相。
  偶尔孩子们也会喊爸爸一起来,何伟却总是说:“浪费感情。”无奈,孩子们只能抓着妈妈一起来拍照。
  三
  二十年的时光,让黄杨树的身子盘踞了大半个院子。原先的院子是里外套院,黄杨树种在里边的院子一进门的位置,像道影壁墙。随着黄杨树的树帽越来越大,树与门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出来进去就显得不方便了。于是,前年修房子的时候,俩人商量着,打通了院子。这样一来,黄杨树就位于院子的中央了。再后来,房子要加宽,邻近的杏树、柿子树、丁香树、葡萄架,碍事的,刨的刨,挪的挪。一夜之间,位于院子中央的黄杨树,成了整个院子的主宰。
  这两棵黄杨树说起来也特别,原本是寻常见的,路边绿化带里到处都是,养的年头多了,树架子大些也不算稀奇,可是这树偏偏与它那些兄弟姐妹们不同——每年春天,百花开过,树身上便生出米粒大小的花骨朵。过了十天半月,在某个晴朗的清晨,满树上就一片片错错落落的白。星星的小花,没有香味,只有淡淡的水气儿。还没来得及细细看一眼這花的模样,成群的,红头的、绿头的苍蝇,就嗡嗡嗡地飞来了。从清晨,到正午,到黄昏,整个树身子就被一团又一团的嗡嗡声缠绕着。直到一场雨来了,打落一地星星点点的白。
  人们就都说这树奇怪,别的花开招蜜蜂,这花开了招苍蝇,你说奇怪不奇怪。要说起奇怪呀,奇怪的还在后头呢。花落了没几天的光景,树上就长出一个个绿色的小果子。用指甲掐开,无子无核,从里到外的绿。绿果子一天赛着一天地长,长到黄豆粒大小就不再长了,仍旧是一身葱葱的绿。直到秋风过了,摇落枝头的积雪,豁然发现,果子变成了深褐色。再来一场西北风,满树便是噼噼啪啪的声响。声响过后,每个深褐色的果子里都含着一颗鲜红鲜红的子。远远望去,盈盈白雪间,如红花绿叶,娇艳可人。
  老人们说,老树有灵气,何况这树与众不同,必然是有些风水的。何伟听了,便龇着一对大板牙嘿嘿嘿地笑起来。
  二十年,让两棵树变成了一棵树。二十年,两个人呢?
  坐在自己的床上,展平听着对面屋的门响了一下,她知道,何伟回屋了。
  展平从衣柜的底层翻出两个盒子,一个盒子里是一双咖啡色的男式皮鞋,另一个盒子里是一件带条纹的男式衬衫。是前段时间她给何伟买的。
  展平最头疼的就是给何伟买衣服。
  何伟身材匀称,修长,远不像和他同龄的那些男人般挺着个大肚子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按说,何伟的身量是副好衣服架子,可偏偏他却有个怪脾气。
  展平说:“吃饭穿衣亮家当。在家吃的窝头咸菜,你不说没人知道,可是穿得不像样,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人活着,不就为了一张脸嘛。”
  何伟就说:“虚荣!衣服的功能就是遮体,保暖,我就不相信五千的衣服比五十的暖和。”
  果然,何伟身体力行,当兵的时候的一条老棉裤,他竟然一穿就是十几年。老棉裤太肥,没有那么肥的裤子套,何伟就拿出当兵时候的军裤,套在外边。于是,每到冬天,就时常会看见何伟一条草绿的裤子上,滑稽地配着西服,或者夹克。
  每每,展平都不愿意和何伟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
  生儿子的那年冬天,展平为何伟买了一双过冬的皮靴。展平喜欢军用皮靴踩在雪地上咔咔的声响。想象着何伟穿上皮靴神气的样子,展平看都没看价签一眼,就把鞋子买了回来。
  不想,一下子就捅了何伟的肺管子。
  何伟像拎个小鸡子一样,把两只皮靴捏在几个指头缝里,在展平眼前晃来晃去:“就这么两只破鞋,好几百?”说着,他把脑袋凑近展平,“你有儿子了,知道吗?你得给你儿子攒钱。你儿子得上学,盖房子,娶媳妇。知道不?”
  展平问:“要你那么说,为了儿子,咱就不吃也不喝了?”
  何伟不理会展平的问话,只是把皮鞋丢在展平的怀里:“去,退掉。”
  展平不动。
  何伟于是自己动起手来,按照原样把鞋子装回盒子,封好包装。看着展平坐着不动,何伟拎着鞋盒就往门外走。展平也恼了,一把从何伟手里抢过鞋盒,几步奔到屋外,隔着墙,就把鞋盒子扔到墙外去了。
  墙外,住着一对光棍兄弟。
  何伟顾不上埋怨展平,急慌慌地跑出去找鞋子。等何伟从街东绕到街西,好不容易踏进光棍家的门时,兄弟俩正一人抱着一只鞋子往自己脚上套。最终,何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没有要回一只鞋子,兄弟俩光着一只脚,追着何伟要另一只鞋子。
  从那以后,展平很少再给何伟买衣服。
  听着何伟上了床,开了电视,迟疑了一会儿,展平还是抱着衣服鞋子推开了何伟的门。
  何伟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握着遥控器,屈着腿靠在床上。看见展平抱着一堆东西进来,何伟愣了一下:“啥?”
  “玉如的闺女要结婚了。”进门之前,展平在心里已经打了草稿。避开何伟的问话,她把鞋子和衬衫摊在了床上。“听说男方是京华窗帘店老板的儿子。那孩子你还记得吗?”边说着,展平边抖开了衬衣,在何伟的身上铺开。
  何伟一把把衬衣撩开,挺起身子:“那孩子像个面瓜,玉如闺女能看上?”
  展平重新把衬衣铺在何伟的背上。一条有着暗红条纹的白衬衣,很配何伟的肤色。“看不上,人家就结婚了?”
  何伟的背就缩了一下,原本合身的格衬衣,一下子就长了许多。
  “别操那么多心了,谁和谁是夫妻,都是命里注定的。”说着,展平把衬衣递到何伟跟前,“穿上试试吧,不管怎么说,喜酒咱们还得去喝。”
  “我不穿,我也不去。”何伟一把把衬衣扔到一边。
  展平把衬衣抓回来,按照折痕重新叠好,摆在何伟跟前,幽幽地说:“万般皆是命,一点不由人。”
  “哼!”何伟用鼻孔冲出两团怨气。
  电视里响起欢快的唢呐声。一对新人被人们簇拥着走进洞房,一阵热闹的喧闹之后,人群退去,房间里只剩下两个新人。新郎拿出一方素白的手帕铺在床上。接着,屏幕上出现了新娘无限娇羞的面庞。
  “什么年头了还有处女!”何伟冲口而出的话,在房间里,发出嗡嗡的回响。展平突然想起,新婚前一天,在厕所里,她看到的内裤上那一朵猩红。
  把衬衣和鞋子向何伟推了推,展平说:“衣服要穿,喜酒,也要喝!”说完,走出何伟的房间,回了自己的屋子。身后,唢呐声已经停了。
  责任编辑 孟 璐
  插 图 赵俊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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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晨出殡  张秋菊心里焦急,惦记着该起床了,赶紧把包子铺打开。要不然,头笼包子来不及蒸熟,错过了上早自习的学生,一时半会儿就难得开张。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  包子铺的生意好不好,全押在头笼包子上。头笼包子卖得俏,一整天客源滚滚,野狗都绕着门口转,轰都轰不走;头笼包子滞销,麻雀都不到门前来拉屎。头一笔钱收得顺不顺,关系到这一天的运气呢!这是小生意人不成文的讲究。  可张秋菊被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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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情A:一场悲欢一场戏  一  诚恳婚姻家庭咨询所坐落在D市胜利桥西的一条小街上。街面狭窄,两侧的低矮楼房歪歪扭扭,陈旧得像一幅褪色的油画。走在这条小街上,犹如穿越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街上的行人都显得懒洋洋的。  整个街上唯有诚恳婚姻咨询所充满了现代生活气息。纵观几十年的改革开放,婚姻家庭矛盾问题也是与时俱进的。这一点最有深刻体会的是诚恳婚姻家庭咨询所的老板吴浩梦。  说是老板,其实吴浩梦就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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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41年,唐朝文成公主在唐蕃专使及众侍从的陪同下,踏上了漫漫的唐蕃古道,远嫁吐蕃。从此结束了两国世代厮杀的局面,也将当世比较先进的中原文化带到了西域荒蛮之地,为西域的文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文成公主所做的一切是可歌可泣的。但是,從秦一统六国开始,西域诸国与中原各朝就从未停止过杀戮,就是这次和亲,也是在吐蕃王松赞干布几次强横地用兵,两败俱伤的情况下,作为维系中原与吐蕃和平的纽带,所进行的一种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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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见义勇为的  总经理  走出区政府办公大楼的时候,小小广告公司年轻的总经理东方剑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颇显巍峨的高大建筑,继而和走在身边的副总经理秦中谦相视一笑,各自伸出右手,轻轻击打了一下。这既是彼此之间的鼓励,更是对刚刚取得胜利的庆贺。    “东方,相信这次胜利,除了会带给我们一定的市场份额外,更主要的是会带给我们信心。”秦中谦信心满满地说着,习惯性地挥了一下手。东方剑当然也从内心里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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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车站惜别  这事发生在1950年的夏天。  一列从北往南的火车上的第三节车厢里,有一对旅客面对面坐着,他们在亲热地交谈着。  靠北坐的姓王。他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中式裤褂,身体单薄、瘦削,是个小商人。靠南坐的姓张,他与老王年龄相仿,穿一身灰色制服,身材魁梧,精力旺盛,是一位公安干部。因是老乡,又同在另一座城市工作,平时相处得很好,这回一同回河南探亲,在车上巧遇。到了车站,姓张的公安干部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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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医院里的老太太  上午八点,梁军准时走进了办公室。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泡上,电话便响了,他连忙接听。是顾胜根书记打来的,他让梁军立刻去他的办公室。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让领导如此紧张?善于揣测领导心理的梁军从电话里听出他的语气很严肃,这是只有在遇到紧急情况时才会出现的语气。  果然,当他推开顾书记办公室的门,顾书记的声音便立刻传入他的耳鼓:“现在有件棘手的事情要你马上去处理一下。”  “什么紧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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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绝密使命  龙泉镇。一个地处黑龙江、吉林两省交界的十字枢纽的重镇。  一九四三年七月的一个下午,一前两后三辆摩托车在前面开路,引领着一辆插挂膏药旗的黑色“福特”牌汽车,疯狂地按着喇叭,挟风掣电般地驰过龙泉镇正大街,接着一个急转弯,速度不减地开进一所大院。  这是一个青石结构的院落,院门前站着两名荷枪的门岗,高高的院墙架着双层电网,四个形同怪兽的岗楼踞于院墙四角,枪管从黑森森的枪眼探出来。一座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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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闪射着  在风的撩拨下  像一只发怒的眼睛  ——一位诗人的诗  一  正当我对爱情感到疲惫了的时候,我碰到了他。他让我太满意了。他大学毕业,现在在科研单位工作。论长相,简直可以说是个美男子,唯一的缺点便是性格有些孤僻,神情总带着一点淡淡的忧郁。当然,对于我们这些搞文学的人来说,这样一种忧郁反而增加了某种个性色彩,反而更吸引人了。要说真正有点儿什么的话,那便是他有关节炎,双腿一冷便疼,但这也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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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谁是老陪  列车段段长派个专人,把下一个女人给老陪送过来。那女人眼泡通红,看来是刚刚把段长给哭烦了。来人说:“老陪,郭姐给你放这儿了啊。”说完就走了。女人见老陪的更衣箱半开着,伸手从里边拽了一截卫生纸揩鼻涕,哽咽着说:“大哥,我……”老陪忙摆摆手说:“大姐,您可别这么叫,您今年四十九了吧?比我大十一岁呢。”女人有些不快,说:“对女士要尊重,不可以乱猜年龄的。”老陪说:“噢噢,你看我这素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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