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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着,蹲下身,将君抱在怀里,那张脸像3年前一样甜蜜地笑着,吻着他,说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子兰被大火毁了容颜,随容颜而去的还有她的青春岁月。她再不敢出门,整日黑纱裹面,连她丈夫君也不能看她的脸。君虽然不断说绝对不抛弃她、永远只爱她一个,她仍旧是怀疑、怀疑、怀疑。
她在这样的疑心中过了3年,每天仔细检查君的每一件物品,寻找其他女人的痕迹,但是总没有找到。
到了最近,子兰发现君行踪不像以前一样有规律。下午五点半下班,往常他都是六点钟就到家,并且买好了晚餐的菜。最近一个星期,却总要拖到六点半才到家,这半个小时到哪里去了?子兰想要问,君却又倔强地不肯开口,她只好趁君不注意将他的东西检查得更加彻底,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而君的行为,也有些怪异。有几次,子兰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脸上的黑纱被揭开,君呆呆地看着她,仿佛在想什么。这让她越发不安。她偷偷地翻看家里的存折,那上面显示近期曾经取出大笔的钱,他们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了。
子兰感到自己处在危机边缘。
这天,君快下班时,子兰鼓起勇气出了门,到君单位的门口躲着。一路上不断有人对她的怪异装扮侧目,风不断将她的面纱吹得好像要飞走,阳光是许久未见的,也让她觉得刺眼,这一切都让她不适应。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等了一阵,终于看见君出门,她放轻手脚,悄悄跟了上去。
君没有走回家的路,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巷。一路上没有碰见几个人,路两边没有什么遮蔽的东西,子兰很害怕君突然回头发现她。但是,君走得很急,也很专注,一路朝前,到了巷子尽头,出现了一户人家。
君在那户人家前停了下来。
她心中一跳。
和这巷子中其他简陋陈旧的房子相比,这户人家显得格外干净。雪白的墙壁,大红漆的木门,门前居然挂着一盏古香古色的灯笼。如果这里住的是一个女人,她必定是一个不俗的女人。
君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子兰慌忙躲到一旁。从敞开的门里看见一个穿白衬衣的女孩,隔得远,看不清容颜——但是,任何女人跟此时的子兰比起来,都算得漂亮了。子兰辛酸地想。这时候,她听见君的声音,是那种富有磁性而略微兴奋的语调:“小柳。”
小柳?真好听的名字啊,她嫉妒地盯着他们,盯到眼睛发酸。可是,很快她就看不到什么内容了,小柳冲君笑了笑,两人便进了屋,关了门。
子兰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上。一团团浮云从天上掠过,她的心发虚、发空。小柳,小柳,小柳,她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小丫,小丫,小丫,一直以来,君都是这么叫她的,可是这个土气的名字,哪里比得上小柳的温柔婉约?
而她这张废墟般的脸,又怎么敌得过小柳干净的容貌?
子兰深感绝望,一脚深一脚浅,如走在云雾间,好不容易挨到家门前的那条马路。
一阵喇叭放出的俗气音乐传来,她原本恍若不闻,却又听到一个汉子的声音:“老鼠药,一吃就死的老鼠药!”
她停住了。
仿佛是被什么驱赶似的,一片薄薄的身躯飘向那个汉子。
“老鼠药吗?”
“是的,太太,家里有老鼠么?”汉子热情地托着几包药给子兰看,竭力装作没看到她的面纱。子兰没有在意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方寸大小的白纸包。
“有效么?”
“当然了,老鼠吃了,立刻就死!”
“不会痛很久么?”
汉子警惕地看她几眼:“你管它痛不痛呢,反正又不是给人吃。”
“我买。”子兰交了钱,汉子却犹豫了,望着她,不敢将药递过来。她一把抓过3包药,转身就走,汉子在身后追着喊:“太太,可毒呢,不能让人吃啊……”
买了药,失去的力气回来了一部分,子兰走得快了一些。一进门,立即关紧房门,打开灯,房间里笼罩在一室光明中,她嘘了口气。
子兰走到镜子前,在灯光下,她轻轻地剥去面纱,脸上浮出了一丝冷笑。这是她第一次在灯光下看自己的容颜,凹凸起伏,伤痕累累,没有轮廓,没有五官,所谓的“脸”不过就是一团丑陋的肉球。子兰盯着这张脸,不眨眼,不闪避,她要让绝望深刻烙在心里,好让自己断了一切念头再也不回头。
然后,她裹好黑纱,拿着药,倒在碗里,取一杯牛奶,加了多多的糖——既然生命是苦的,何妨死得甜一点?
举碗欲饮,门开了,君回来了,手里照例提着菜,一脸的兴奋。子兰又是恨,又是嫉妒。她不愿看见他,便转身进屋。她古怪惯了,君也不觉得奇怪。他仿佛心情很好似的,一边做菜,一邊哼歌,哼的还是那首他们相恋时子兰最喜欢的歌,这让子兰的心一抽一抽的。捂住耳朵,将头藏在被子里,歌声却依旧丝丝缕缕传进来。旧日歌声让许多往事浮上心头,一幕幕,老电影般在眼前晃过,仿佛是一生的总结,是缠绵的悼词。她泪如雨下……
“别唱了!”她冲到房门口,眼光不经意瞟过放牛奶的桌子,心骤然一紧——碗呢?
君停住歌声,望着她一笑,手里端着的,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那碗牛奶,甜蜜的死亡,近在他唇边。她想喊,却不知为何停住了,眼睁睁看着他喝下大半碗牛奶,心,仿佛木了。
难道我愿意君死?她呆呆地看着君放下碗继续做菜,呆呆看着君皱起眉头,呆呆看着君捧住腹部弯下腰,呆呆看着他倒在地上抽搐。
“小丫,我肚子痛。”君说。
她站着不动。
君还是没有察觉,他到死也不会怀疑到她。君靠着墙站了起来,勉强一笑:“吃坏肚子了。”然后他从口袋里掏一件薄薄的东西,招手叫子兰:“来,你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子兰像一只木偶,被他的召唤牵了过去,站在他面前。他坐着,她站着,她健康,他虚弱,仿佛世界忽然颠倒了。
“你看。”他兴奋的声音,和他以前呼唤她名字时一样,也和他今天呼唤小柳时一样。
他手里托着一片肉色的东西,仿佛是手绢,又仿佛是皮革,软软地耷拉在他手里。她低头望着,却不伸手去接,只在心里暗暗计算:他还有多久可活?
看子兰不接,君便只得费力站起来,脸一阵扭曲,身子佝偻着,将那东西举起,一只手颤抖着,揭开她的面妙。若是以往,她一定会反抗,此时却什么也忘记了,只是望着君:不知道他死会是什么样子?
君揭开面纱,见到子兰的脸,身子微微一颤,这让她朝后缩了缩。他却拉她过来,将那张薄薄的东西蒙在她脸上,子兰才要反抗,却觉得一阵芬芳清凉从那东西上传来,僵硬了3年的肌肤忽然仿佛柔软了。
君微笑着端详子兰,将她拉到镜子前,让她正视自己。子兰朝镜子中扫了一眼,惊呆了。她看见一个3年前的自己,肌肤如雪,眉目如画,虽然满面困惑,却是美不胜收。她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手指抖索着摸上面颊,僵硬的手指触摸到久违的柔软,她在一瞬间凝固了。
君额头冒出大滴的汗珠。望着她的神情,君笑了,将她的双手拉过来,为她戴上一双肉色手套,同样的材质。子兰眼睁睁看着自己枯干变形的双手,戴上了手套之后,晶莹如玉、纤巧如兰。
这莫非是在梦里?
“我知道你一直不快活,你一直怕我抛弃你,可是你虽然容貌毁了,在我心里,始终是那个漂亮女孩,一点也没变。”君笑道,“你听说过江南柳氏家族吗?”
子兰摇摇头,一眨不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3年了,即使是梦里,她也不曾如此美丽。耳边是君的低语:“江南柳氏,是传说中的易容家族。自唐代以来,他们制作的人皮面具就可以乱真。我没本事,找不到良药可以治好你,但是,我碰巧遇见了柳家的后人,虽然只是个18岁的小姑娘,手艺却着实精巧。偏巧她又那么善良,被我求了一阵,终于答应给你做一套面具。这人皮是我花钱从刚死不久的人身上剥下来的,你一定不知道,趁你睡觉,我做了你脸和手的模型给她,让她为你专门制作了一套。”说到这里,他已经站立不稳,身子缓缓滑到地上,眼睛却还望着她,笑得非常开心:“你终于可以出门了,你再也不用怀疑我了。”
子兰已经说不出话了。
这番话让她如遭雷击,再多的悔恨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君的脸色已经呈现死亡的征兆。她原本想要说出真相,然而,她想了想,还是没说。
她微笑着,喝下了碗里剩下的牛奶,蹲下身,将君抱在怀里,那张脸像3年前一样甜蜜地笑着,吻着他,说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灶上的火,因为无人关照,已经蔓延开来……
他和她,在火中,微笑……
实习编辑 伊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