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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奶奶已经离开我，搬去别的地方住。
没有奶奶的陪伴，我开始迷恋一些肤浅又耗时的活动，比如，搭配衣服。
我常常把衣柜里的衣服——哦不，严格来说，我没有自己的专属衣柜——我的衣服栖居在木沙发座下的抽屉里，栖居在床头柜里，栖居在父母的衣柜里，或者干脆栖居在我的枕边，栖居在木椅靠背上……或躺，或挂，曝露在尘埃飞扬的空气中。我把它们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搜出来，像强迫症患者一样，漏掉一件就浑身不舒服。它们被我杂乱地堆放在床上，像一座小山——质地是柔软的，颜色是缤纷的，大概是小山亿万年前或者亿万年后的样子。
我接着一件件试穿。同一件上衣搭配不同的裤子、不同的外套，每次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要是再加上围巾、帽子、墨镜、黑框眼镜等等配件，又有新的火花擦撞出来。这是搭配衣服的乐趣，也是最为耗时的环节。家里没有落地镜。为了看到全身效果，我不得不在镜子前不断地前后移动。有时候，我会满意地笑，那说明我已经想好这套衣服可以在什么场合穿，可以穿着见什么样的人，搭配什么样的表情，发展什么样的剧情；还有些时候，我会沮丧得直摇头，那说明我对镜中自己的脸感到失望透顶，顷刻间觉得再怎么搭配也是枉然。
这项活动我只会在家里没人的情况下进行，通常是周末上午，趁父母出门买菜的空当。时间总是不够用。当灵感尚在喷薄而出，我就听到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父母回来了，他们与我仅一门之隔。这让我由衷地慌乱，不知所措。散落四处的衣服、裤子是我推卸不了的罪证——上面有我的气味，有我的指纹，有我的判断，有我的思想，有我的意乱情迷与心猿意马……总之，赖不掉的。
我每次搭配衣服时都很放感情，仿佛在悉心准备一场约会。待最后一个细节尘埃落定，我对着镜子自信地眨眨眼睛，好像下一秒即将拂袖而去，奔赴情人热烈的怀抱。
情人？这个听上去被划分在成人范畴内的词，我很小就知道了。从那只需要一张襁褓即能严严实实裹住我柔软四肢的婴儿时代起，我就像爱着情人一样，爱着我的奶奶。
奶奶搬走了，让我想起她的东西却不少。
比如，住在一楼的奶奶，她是让我想起自己奶奶的活标本。天晴的黄昏，她会搬一张椅子放在楼梯口，坐在上面沉默地看着街道上人来车往；天阴的黄昏，她把椅子放在自家门口，照旧沉默地独坐着——这样视野不及坐在楼梯口时开阔，不过不打紧，因为她的目光始终是向前的、穿透的。无论是路过一个人，还是驶过一辆车，她的目光都不会跟着走丢了。
前方究竟有什么？毋庸置疑，在我眼中，前方就是指马路对面。以前那儿有一个公交车站，站牌立在一棵绿油油的大树旁边，日晒雨淋之后变得锈迹斑斑。在这座城市里，会深入居民区的公交车不多见，偏偏那趟六字打头的公交车还途经附近一家超级市场。于是，公交车站每天都热热闹闹的，总有人上车、下车。几年之后，公交车改变线路，站牌也不晓得在哪个冷雨夜被哪个饥寒交迫的流浪汉送去废品回收站，最终化作一锅铁浆。没有了熙熙攘攘等公交车的乘客，马路对面的商铺显现出来。麻将馆、理发屋、五金店、按摩室……要细数那间几米见方的商铺之变迁，还真不容易。那商铺和我一样，一天天发生变化，时好时坏的变化。貌似只有那间位于二楼的茶座经营时间最长，从我记事起至今，夜夜笙歌，从未间断。唱歌的人换了一拨又拨，歌单更新了一次又一次，点唱频率最高的仍是几首经典老歌。被动灌输得多了，我都能顺顺畅畅地哼出十之八九。最爱前去消费的是中年人。他们唱歌很有特色，男人带着张学友式的哭腔，女人张嘴就成一朵风中孤芳自赏、黯然凋零的红花，唱到情深意浓处，免不了出现几个突兀的破音，不悦耳，也谈不上难听——就像他们中大多数人发福的身材与庸常的生活，让后生晚辈一看，只会觉得合理，不会再有其他情绪。店铺旁边是水泥阶梯，通往另一片住宅区。再往上，是被横七竖八的深色电缆割裂成碎片的天空——燕雀明明自由自在地飞翔，偶尔气定神闲地立在电缆上休息，从人眼看去却像挣扎在网中。
住在一楼的奶奶一直盯着前方看。那前方那么近，起身慢悠悠地走几步，就能抵达；那前方那么远，拼了命地追啊赶啊，都赶不上弹指一挥间的时光所带来的改变。我曾天真地以为她在等人，当我渐渐长大一些，才明白她不过是在欣赏，并且在平静接受之余试着理解黎明的头发如何不动声色地变成了黄昏的胡须。
她也并非对周遭一切均漠不关心。我每次经过她身边时，她都会下意识地缩一下腿。实际上，她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我根本不会踏足她的“地盘”，我们之间的距离非常安全。然而，她执意如此，不是为了宣誓主权，而是为了——表明存在，就像小孩子为了引起关注，无视老师的严厉批评，执意在课堂上大吵大闹一样。
找不到存在感着实是一件可怕的事，对于独居老人来说更是如此。他们的活动范围有限，说话含糊不清，表情失去了生动，肢体与神经很容易疲累……渐渐地，他们跟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薄弱，薄弱得一如他们浅浅的呼吸，随时可能没入永恒的黑夜。年轻人越来越少地注意到他们，或有意无意地跟他们划清界限。
习惯于画地为牢者如住在一楼的奶奶，她日益萎缩的身体常常与棕色木椅一同出现。时日久矣，木椅光滑得如同她松弛、温热的皮肤；她身体上盘错的皱纹如同木椅纵横的纹路——彼此缠绵，难舍难分，在年轻人眼中好似一体。习惯于四处走动者如我的奶奶，她喜欢在晨光熹微的黎明出发，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漫无目的，再赶在年轻人大规模涌上街之前归巢——若舍弃沉重迂腐的肉身，她像行迹无踪的空气。
奶奶住得离我家不近。惭愧得很，我去看她的次数有限，而且还总选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当情绪低落到某个临界点，负能量无从排解之际，我便提上两份特色小吃、一袋子水果前往奶奶家，在昏暗狭小的老屋子里消磨好几个小时。对我而言，奶奶是天生的治愈系。她戴着玫瑰色的眼镜凝视蓝色的我，因此我在她眼中也成了玫瑰色。我看着她眼中倒映出来的玫瑰色人儿，那蓝色的情绪当真烟消云散。
奶奶通常不会对我的到来表现出太大热情，但我能看出来，她是开心的——不用再跟不会说话的锅碗瓢盆对话，得到的回应也不是窗外枝摇叶动的细响，她自然开心。奶奶有慧眼，有慧根，她看得到的东西我看不到——她一见面就说我瘦了，说我高了……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皮囊，看到了我骨骼的走向。大概由于我们热衷于讨论过去的好的故事，因此尽管她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苦闷，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孤独，我们之间的沟通依旧十分顺畅。 那些好的故事，当然是发生在最美好的时光里——那时我还没长大，奶奶还没变老，我们相依为命，连辗转搬家也相依相随，同进同退。
我大概小学四年级时送给奶奶的电子表，奶奶如今仍每日随身携带，期间差不多已经十年过去。奶奶不止一次地跟我讲她拿着电子表去老表匠那儿换电池的故事。她每换一次电池，故事就增加一小节。故事里的天气从晴日变成雨天，季节从盛夏更迭至寒冬，配角日益增多……我每次都能听到新剧情，这个故事仿佛讲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
每每从奶奶家离开之后，我免不了要怀着复杂的饱满的心情想起她——想到她孤零零地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忍不住热泪盈眶；想到她朴实的乐观与善良，想到她在我临走前总安慰我要我放宽心，想到她有一次挽着我的手散步时突然停下来言之凿凿地说：“你知道么，再过几十年世界可会发生巨变……”便再也忍不住要破涕为笑。
奶奶怎么会沦为一个人生活呢？这并非三言两语能概括清楚的，若打破砂锅问到底，势必牵扯出父辈兄弟姐妹间的恩怨与误会。我追究不来，也懒得追究。
我永远也忘不了奶奶从我身边正式搬离的那一天。那是一个秋日午后，天阴，闷热。遇上这种天气，家长一般会要求孩子穿一件单衣，带一把雨伞——至少奶奶是这么做的。那天，我吃过午饭后，一双手无聊地摆弄长袖袖口，无心睡眠，磨蹭到不得不出门上学的时候，起身去阳台找雨伞。这几天，奶奶已经不住在家里了。我尚小，没心没肺的，谈不上想念有多浓，只会规规矩矩地按奶奶照顾我的方式生活。我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的雨伞——这也是奶奶的功劳，她细心地把我常用的东西整理好，放在我看得到、够得着的地方。想到这个，我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以后要自己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个个安家，可如何是好？
门突然被推开。我循声望去，望见奶奶站在门口。才几天不见，奶奶憔悴多了，头发全白了，牙齿掉光了，双眼不再有神，腿脚不再灵活……打住，事实毕竟不像作文书里的应试范文那样狗血。眼前的奶奶跟几天前没什么差别。地心引力一如既往的公平，并未由于奶奶伤心、失落就放过她胸前下垂得越来越严重的乳房，同样的，也不至于拖垮她那颗坚不可摧又情感丰沛的少女心——自从爷爷早早地过世之后，奶奶独自拉扯着三个儿女长大，没有改嫁，没有寄人篱下，便是靠着那颗心熬过了多年的大风大浪。
我愣在原地。风透过薄薄的纱窗吹动窗帘，吹向我的眼睛，持续不断，似乎要把我的热泪一颗颗吹下来。奶奶在呼唤我，我却迈不开脚步，因为我一偏头就看到了她身后那个大大的行李箱。那个行李箱实在太大，目测大到可以装得下新娘的嫁妆，装得下我全部爱而求不得的玩具，装得下所罗门国王的宝藏……大到可以装得下甜蜜的过往与回忆的尸体——也许是我太小了吧，小小的个子，小小的心脏，没见过世面，看到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行李箱就受不了了，胸腔里瞬间胀满忧伤，舌尖上顷刻挤满渴望——我想祈求奶奶把我装进行李箱一并带走。可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今天是回来拿衣服、被子的……以后，我就不住这里了。你要好好学习，听爸爸妈妈的话……”奶奶见我不肯过去，边说边向我招手示意。我没哭，可她在我眼中确确实实变得模糊了，好像我在一步步往前，她却在一步步退后，好奇怪。当我触摸到奶奶像老树皮般苍老起皱的双手时，奶奶俯下身子，稳稳地扶住我的肩膀，闭上双眼，向我的嘴唇重重地吻下来。我当下懵了，双颊滚烫，本来就笨拙的舌头打结得更加厉害。等回过神来，我发现奶奶早已哽咽，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跟我第一次下定决心要跟她相依为命的那天一样美。奶奶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见我再不出发的话下午上学就会迟到，赶紧掏出一叠零钱，塞进我口袋，嘱咐我路上注意安全，继而把我推出门外。
奶奶真是酷毙了！我在去学校的路上一直这么想。我的心里还有一丝丝窃喜——虽然世事无常，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但我好歹确定了奶奶对我的感受——原来她也一直像爱着情人一样，爱着我。
没错，我是在奶奶搬走之后才迷上搭配衣服这项肤浅又耗时的活动的。
旧衣服短了、小了，或终于刚刚合身……在更换衣服的过程中，我直观地感受到变化与成长，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有些人，让我想要洗干净脸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剪完指甲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换个发型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置套新装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理想达成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荣华富贵后去见面……我希望被人看到的变化是那些表面的、具象的变化。只有自己，我面对自己时从来都是蓬头垢面的，因为内里的、细微的变化第三者难以察觉，只有我自己可以看到。只有奶奶，我面对奶奶时从来都是坦诚赤裸的，因为任何变化都难以逃出她的火眼金睛。
我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脱胎换骨，作为一个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人，带着上辈子的回忆与下辈子的愿景与奶奶相逢在今生今世。
住在一楼的奶奶偶尔会抽烟解闷。
她脸上交错的细纹被缓缓升腾、扩散的烟圈氤氲成一幅山河图，细瘦萎黄的手指夹着香烟的样子乍看之下颇有几分没落的风情，不禁让我在想起奶奶之余，想到那个法国女作家杜拉斯。不过，无论如何，她可没杜拉斯与我奶奶那么幸运——至少，我从未见过有人翻过时间的藩篱，穿越岁月的惊风密雨，把嘴唇凑到她耳边，像说绵绵情话一样告诉她：“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没有奶奶的陪伴，我开始迷恋一些肤浅又耗时的活动，比如，搭配衣服。
我常常把衣柜里的衣服——哦不，严格来说，我没有自己的专属衣柜——我的衣服栖居在木沙发座下的抽屉里，栖居在床头柜里，栖居在父母的衣柜里，或者干脆栖居在我的枕边，栖居在木椅靠背上……或躺，或挂，曝露在尘埃飞扬的空气中。我把它们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搜出来，像强迫症患者一样，漏掉一件就浑身不舒服。它们被我杂乱地堆放在床上，像一座小山——质地是柔软的，颜色是缤纷的，大概是小山亿万年前或者亿万年后的样子。
我接着一件件试穿。同一件上衣搭配不同的裤子、不同的外套，每次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要是再加上围巾、帽子、墨镜、黑框眼镜等等配件，又有新的火花擦撞出来。这是搭配衣服的乐趣，也是最为耗时的环节。家里没有落地镜。为了看到全身效果，我不得不在镜子前不断地前后移动。有时候，我会满意地笑，那说明我已经想好这套衣服可以在什么场合穿，可以穿着见什么样的人，搭配什么样的表情，发展什么样的剧情；还有些时候，我会沮丧得直摇头，那说明我对镜中自己的脸感到失望透顶，顷刻间觉得再怎么搭配也是枉然。
这项活动我只会在家里没人的情况下进行，通常是周末上午，趁父母出门买菜的空当。时间总是不够用。当灵感尚在喷薄而出，我就听到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父母回来了，他们与我仅一门之隔。这让我由衷地慌乱，不知所措。散落四处的衣服、裤子是我推卸不了的罪证——上面有我的气味，有我的指纹，有我的判断，有我的思想，有我的意乱情迷与心猿意马……总之，赖不掉的。
我每次搭配衣服时都很放感情，仿佛在悉心准备一场约会。待最后一个细节尘埃落定，我对着镜子自信地眨眨眼睛，好像下一秒即将拂袖而去，奔赴情人热烈的怀抱。
情人？这个听上去被划分在成人范畴内的词，我很小就知道了。从那只需要一张襁褓即能严严实实裹住我柔软四肢的婴儿时代起，我就像爱着情人一样，爱着我的奶奶。
奶奶搬走了，让我想起她的东西却不少。
比如，住在一楼的奶奶，她是让我想起自己奶奶的活标本。天晴的黄昏，她会搬一张椅子放在楼梯口，坐在上面沉默地看着街道上人来车往；天阴的黄昏，她把椅子放在自家门口，照旧沉默地独坐着——这样视野不及坐在楼梯口时开阔，不过不打紧，因为她的目光始终是向前的、穿透的。无论是路过一个人，还是驶过一辆车，她的目光都不会跟着走丢了。
前方究竟有什么？毋庸置疑，在我眼中，前方就是指马路对面。以前那儿有一个公交车站，站牌立在一棵绿油油的大树旁边，日晒雨淋之后变得锈迹斑斑。在这座城市里，会深入居民区的公交车不多见，偏偏那趟六字打头的公交车还途经附近一家超级市场。于是，公交车站每天都热热闹闹的，总有人上车、下车。几年之后，公交车改变线路，站牌也不晓得在哪个冷雨夜被哪个饥寒交迫的流浪汉送去废品回收站，最终化作一锅铁浆。没有了熙熙攘攘等公交车的乘客，马路对面的商铺显现出来。麻将馆、理发屋、五金店、按摩室……要细数那间几米见方的商铺之变迁，还真不容易。那商铺和我一样，一天天发生变化，时好时坏的变化。貌似只有那间位于二楼的茶座经营时间最长，从我记事起至今，夜夜笙歌，从未间断。唱歌的人换了一拨又拨，歌单更新了一次又一次，点唱频率最高的仍是几首经典老歌。被动灌输得多了，我都能顺顺畅畅地哼出十之八九。最爱前去消费的是中年人。他们唱歌很有特色，男人带着张学友式的哭腔，女人张嘴就成一朵风中孤芳自赏、黯然凋零的红花，唱到情深意浓处，免不了出现几个突兀的破音，不悦耳，也谈不上难听——就像他们中大多数人发福的身材与庸常的生活，让后生晚辈一看，只会觉得合理，不会再有其他情绪。店铺旁边是水泥阶梯，通往另一片住宅区。再往上，是被横七竖八的深色电缆割裂成碎片的天空——燕雀明明自由自在地飞翔，偶尔气定神闲地立在电缆上休息，从人眼看去却像挣扎在网中。
住在一楼的奶奶一直盯着前方看。那前方那么近，起身慢悠悠地走几步，就能抵达；那前方那么远，拼了命地追啊赶啊，都赶不上弹指一挥间的时光所带来的改变。我曾天真地以为她在等人，当我渐渐长大一些，才明白她不过是在欣赏，并且在平静接受之余试着理解黎明的头发如何不动声色地变成了黄昏的胡须。
她也并非对周遭一切均漠不关心。我每次经过她身边时，她都会下意识地缩一下腿。实际上，她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我根本不会踏足她的“地盘”，我们之间的距离非常安全。然而，她执意如此，不是为了宣誓主权，而是为了——表明存在，就像小孩子为了引起关注，无视老师的严厉批评，执意在课堂上大吵大闹一样。
找不到存在感着实是一件可怕的事，对于独居老人来说更是如此。他们的活动范围有限，说话含糊不清，表情失去了生动，肢体与神经很容易疲累……渐渐地，他们跟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薄弱，薄弱得一如他们浅浅的呼吸，随时可能没入永恒的黑夜。年轻人越来越少地注意到他们，或有意无意地跟他们划清界限。
习惯于画地为牢者如住在一楼的奶奶，她日益萎缩的身体常常与棕色木椅一同出现。时日久矣，木椅光滑得如同她松弛、温热的皮肤；她身体上盘错的皱纹如同木椅纵横的纹路——彼此缠绵，难舍难分，在年轻人眼中好似一体。习惯于四处走动者如我的奶奶，她喜欢在晨光熹微的黎明出发，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漫无目的，再赶在年轻人大规模涌上街之前归巢——若舍弃沉重迂腐的肉身，她像行迹无踪的空气。
奶奶住得离我家不近。惭愧得很，我去看她的次数有限，而且还总选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是故意这么做的——当情绪低落到某个临界点，负能量无从排解之际，我便提上两份特色小吃、一袋子水果前往奶奶家，在昏暗狭小的老屋子里消磨好几个小时。对我而言，奶奶是天生的治愈系。她戴着玫瑰色的眼镜凝视蓝色的我，因此我在她眼中也成了玫瑰色。我看着她眼中倒映出来的玫瑰色人儿，那蓝色的情绪当真烟消云散。
奶奶通常不会对我的到来表现出太大热情，但我能看出来，她是开心的——不用再跟不会说话的锅碗瓢盆对话，得到的回应也不是窗外枝摇叶动的细响，她自然开心。奶奶有慧眼，有慧根，她看得到的东西我看不到——她一见面就说我瘦了，说我高了……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皮囊，看到了我骨骼的走向。大概由于我们热衷于讨论过去的好的故事，因此尽管她不能完全理解我的苦闷，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孤独，我们之间的沟通依旧十分顺畅。 那些好的故事，当然是发生在最美好的时光里——那时我还没长大，奶奶还没变老，我们相依为命，连辗转搬家也相依相随，同进同退。
我大概小学四年级时送给奶奶的电子表，奶奶如今仍每日随身携带，期间差不多已经十年过去。奶奶不止一次地跟我讲她拿着电子表去老表匠那儿换电池的故事。她每换一次电池，故事就增加一小节。故事里的天气从晴日变成雨天，季节从盛夏更迭至寒冬，配角日益增多……我每次都能听到新剧情，这个故事仿佛讲一千零一夜也讲不完。
每每从奶奶家离开之后，我免不了要怀着复杂的饱满的心情想起她——想到她孤零零地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忍不住热泪盈眶；想到她朴实的乐观与善良，想到她在我临走前总安慰我要我放宽心，想到她有一次挽着我的手散步时突然停下来言之凿凿地说：“你知道么，再过几十年世界可会发生巨变……”便再也忍不住要破涕为笑。
奶奶怎么会沦为一个人生活呢？这并非三言两语能概括清楚的，若打破砂锅问到底，势必牵扯出父辈兄弟姐妹间的恩怨与误会。我追究不来，也懒得追究。
我永远也忘不了奶奶从我身边正式搬离的那一天。那是一个秋日午后，天阴，闷热。遇上这种天气，家长一般会要求孩子穿一件单衣，带一把雨伞——至少奶奶是这么做的。那天，我吃过午饭后，一双手无聊地摆弄长袖袖口，无心睡眠，磨蹭到不得不出门上学的时候，起身去阳台找雨伞。这几天，奶奶已经不住在家里了。我尚小，没心没肺的，谈不上想念有多浓，只会规规矩矩地按奶奶照顾我的方式生活。我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的雨伞——这也是奶奶的功劳，她细心地把我常用的东西整理好，放在我看得到、够得着的地方。想到这个，我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以后要自己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个个安家，可如何是好？
门突然被推开。我循声望去，望见奶奶站在门口。才几天不见，奶奶憔悴多了，头发全白了，牙齿掉光了，双眼不再有神，腿脚不再灵活……打住，事实毕竟不像作文书里的应试范文那样狗血。眼前的奶奶跟几天前没什么差别。地心引力一如既往的公平，并未由于奶奶伤心、失落就放过她胸前下垂得越来越严重的乳房，同样的，也不至于拖垮她那颗坚不可摧又情感丰沛的少女心——自从爷爷早早地过世之后，奶奶独自拉扯着三个儿女长大，没有改嫁，没有寄人篱下，便是靠着那颗心熬过了多年的大风大浪。
我愣在原地。风透过薄薄的纱窗吹动窗帘，吹向我的眼睛，持续不断，似乎要把我的热泪一颗颗吹下来。奶奶在呼唤我，我却迈不开脚步，因为我一偏头就看到了她身后那个大大的行李箱。那个行李箱实在太大，目测大到可以装得下新娘的嫁妆，装得下我全部爱而求不得的玩具，装得下所罗门国王的宝藏……大到可以装得下甜蜜的过往与回忆的尸体——也许是我太小了吧，小小的个子，小小的心脏，没见过世面，看到一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行李箱就受不了了，胸腔里瞬间胀满忧伤，舌尖上顷刻挤满渴望——我想祈求奶奶把我装进行李箱一并带走。可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今天是回来拿衣服、被子的……以后，我就不住这里了。你要好好学习，听爸爸妈妈的话……”奶奶见我不肯过去，边说边向我招手示意。我没哭，可她在我眼中确确实实变得模糊了，好像我在一步步往前，她却在一步步退后，好奇怪。当我触摸到奶奶像老树皮般苍老起皱的双手时，奶奶俯下身子，稳稳地扶住我的肩膀，闭上双眼，向我的嘴唇重重地吻下来。我当下懵了，双颊滚烫，本来就笨拙的舌头打结得更加厉害。等回过神来，我发现奶奶早已哽咽，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跟我第一次下定决心要跟她相依为命的那天一样美。奶奶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见我再不出发的话下午上学就会迟到，赶紧掏出一叠零钱，塞进我口袋，嘱咐我路上注意安全，继而把我推出门外。
奶奶真是酷毙了！我在去学校的路上一直这么想。我的心里还有一丝丝窃喜——虽然世事无常，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但我好歹确定了奶奶对我的感受——原来她也一直像爱着情人一样，爱着我。
没错，我是在奶奶搬走之后才迷上搭配衣服这项肤浅又耗时的活动的。
旧衣服短了、小了，或终于刚刚合身……在更换衣服的过程中，我直观地感受到变化与成长，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有些人，让我想要洗干净脸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剪完指甲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换个发型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置套新装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理想达成后去见面；有些人，让我想要荣华富贵后去见面……我希望被人看到的变化是那些表面的、具象的变化。只有自己，我面对自己时从来都是蓬头垢面的，因为内里的、细微的变化第三者难以察觉，只有我自己可以看到。只有奶奶，我面对奶奶时从来都是坦诚赤裸的，因为任何变化都难以逃出她的火眼金睛。
我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脱胎换骨，作为一个从头到脚都是崭新的人，带着上辈子的回忆与下辈子的愿景与奶奶相逢在今生今世。
住在一楼的奶奶偶尔会抽烟解闷。
她脸上交错的细纹被缓缓升腾、扩散的烟圈氤氲成一幅山河图，细瘦萎黄的手指夹着香烟的样子乍看之下颇有几分没落的风情，不禁让我在想起奶奶之余，想到那个法国女作家杜拉斯。不过，无论如何，她可没杜拉斯与我奶奶那么幸运——至少，我从未见过有人翻过时间的藩篱，穿越岁月的惊风密雨，把嘴唇凑到她耳边，像说绵绵情话一样告诉她：“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