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希久短篇三题

来源 :鸭绿江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47967661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牛 角
  听王六介绍,老家伙名叫李贵,金子没少淘,依然受穷,年过七十快完蛋了,忽然上来劲头,要给儿孙“留纪念”。他们村前有两条分别向东南、西北爬去的干河套,黄灿灿砂金就出在那里。村民翻了十多遍,早已弃置不顾,他拐拉拐拉地来了。带领两个儿子出没于坟地似的沙堆间,居然又淘出金子,居然十八两之多!
  多少同行与他谈崩。这回我给他最高价——事后叫他扯胡子捶胸脯寻死觅活吧,干我们这行的没时间讲天地良心。
  老家伙一身说不清是灰是紫的土布棉衣,脸似猪肝,几根如同烤焦的胡子。大手掌又黑又皱,手指似伸不开,又有点罗圈腿——我知道,这皆由活儿累又营养不良所至。
  “你老识字吧?瞧瞧这个,”我把假造的工作证、介绍信给他看,“我们辽海集团总公司是政府企业,与个体贩子根本不同。”
  “我们是公家——”我的伙计强调。
  他睁圆“火烧云”眼睛,“咋的,公家?可别提它了。我淘‘东西’,从初级社开始,这个叫我为集体做贡献,那个叫我向‘走社会’献红心,淘了大半辈子都交给干部,自己呢,穷得叮当响!”他指指我的“工作证”,“比方这玩意儿,我才不看呢。现如今什么不能造假?大活人都能造假。(我的伙计:保证性的,我们属于政府序列。)别跟我整这个。小的村上,大至公社县里,我见过十几位‘政府’,实打实较真的不少,三吹六哨造假的更不少。”
  他双手捧杯喝茶,声响很大,可谓“牛饮”。
  “你老讲得咋这么对呀!”我讨好说,“现如今吹牛撒谎的多如牛毛,叫人防不胜防。去年云南有笔交易,我们傻呵呵预付三十万,全他妈的卷包,至今没破案。你老用最后生命换的‘东西’,无百分之百把握,绝对不能出手。”
  猪肝脸有了笑意,“这个,我爱听。我若年轻,整点‘东西’不当吃根辣葱,现如今不行了,白天黑夜整整三年,活扒一层皮,像《白毛女》里唱的,‘老年筋骨断’。知道是找死,但古语讲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看来老家伙并非迟钝木讷之辈。我使尽全身解数,曲意迎奉百般讨好,好不容易才使他上钩,答应五日后去他家,当场一手钱一手货。
  这次“商务洽谈”,在县政府招待所进行,老家伙从七十里外村子赶来。
  “方才你们提到云南省,我想起一件事,”临走时他说,“小时候听上辈人讲,那里‘东西’不装在这儿,”撩起棉袄衣襟,指指腰间晶明铮亮的牛角,“既然你们去过那疙瘩,果真这样?”
  我心里笑,方才云南云云,乃是顺嘴胡诌。但我的回答十分肯定:“你老的上辈少见多怪信口开河,云南同咱们这疙瘩一样,我亲眼看见的,人人屁股后掖个牛角,也拴块红布僻邪,说金笸箩摇出的‘东西’必须当即放入那里面,不然就钻入地下了。”
  “哦,他们也这样!”他惊奇、高兴,之后将房间屋门掩牢,“我看二位知书达理年轻正派,对我这个糟老头子不存歹心,没别的,送你们一件礼物。”说罢,摸摸索索将腰际牛角取下。
  我婉言谢绝。
  他佯做生气,“犯傻了?没有这个,用啥盛‘东西’?”
  我的伙计拿出几个牛皮纸信封让他看,“我们用这个,比你那个方便,还能保密,防人起疑。”
  他凝视那结实厚墩、当中有个大红框框的信封,好久才郑重地点头,“在理,在理。老君爷说牛性护金,既然牛角行,牛皮纸当然也行。”
  五天后,我们来到他家。偏僻,荒凉!重重大山一律铁锈色,干河套黄的沙子白的石头,村前七零八落几棵年年砍脑袋、树干皆是“肿瘤”的柳树。老家伙没说谎,确实还穷。石头院墙,黄泥土房。作为客厅的东屋空荡荡,只有一张比他还老的八仙桌,上面放着竹皮暖壶、马口铁镶补水嘴的仿青花瓷壶和几只广口茶碗,桌子下面乱堆着晒干的松塔玉米穰。窗户很小,糊毛头纸,正中有一块半尺见方的玻璃。几把方凳,房梁吊着谷穗玉米棒红辣椒。据中介王六讲,他有两个儿子,不知何故今日都不在场。
  我示意伙计取钱。
  “且慢,”他说,然后从外间屋搬来假宣德炉,插上三根香,在炕席上蹭着打火机,将其点燃。
  “孔夫子讲,信神,神在,不信,神不怪,”他说,“今儿个这事,不管咋美化,见不得——你们的‘屁驴子’(指摩托)放妥当了吗?(我的伙计:公安部刑侦也发现不了。)那好。虽然见不得人,但须见得神。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若存有歹心,上有老天爷,下有阎王小鬼。”
  我心里发狠:“念‘诛心话’吧,一会儿就叫你哭不上溜儿!”但脸上堆笑,朗声对伙计说:“听见了么,存心不良,天诛地灭!”我的伙计更会做戏,害怕似的吐下舌头。然后将我们那个破帆布提包拎到八仙桌上,取出纸壳做的冒牌塑钢保险箱,啪的一声打开,拿出捆“大团结”,当中一折嘎嘎作响。“银行那个小丫头多招笑,”我的伙计对我讲,“见咱们提这点款子,吓得妈呀一声。”
  老家伙插言:“这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地方大派头,穷山沟小家子气,若不,谁削尖脑袋往城里钻?比如说我,这点‘东西’想卖个好价钱,又怕叫公家逮住、被歹人骗了,左右为难心不干净。哪像你们二位,百八万打水漂,不当吃根辣葱——容我说句粗话。”
  令人心颤的时刻到了。在中人王六监视下,老家伙秤金。从腰间取出牛角——我注意到,这只同五天前他要送给我们的不一样,这只大如棒槌,更是晶莹剔透,纹理旋转曲折如同董其昌山水画。他掀了红布,拧下黄铜帽,往戥子里倒‘东西’。一粒粒金屑闪着光亮落在戥子铜盘里,清脆悦耳的敲击声满屋听得见。我发现每落一粒,老家伙的胡子就抖一下——看来是割心头肉,割吧,割个鲜血淋漓。他不愧淘金老手,待金子倒完,右手拎起戥子,左手在油光、紫红的秤杆上一捋,拴秤砣的红丝线压在一颗黄亮的秤星上,秤杆立刻平伸空中纹丝不动。他高高拎着,依次叫我们三人过目。最后问:“‘东西’放哪里?”问罢胡子火燎似的乱抖,还使劲地夹夹“火烧云”眼睛。心头肉割下来一定很疼,对不起,请老同志“坚持最后五分钟”。   我大声回答:“那天不是告诉你老了么,我们政府单位不用牛角!”
  伙计当即拿出牛皮纸信封,冲着封口吹鼓,交给他。他翻过来掉过去地查看,然后将秤盘里的金屑倒入,封口叠几折,在八仙桌上摁结实。至此我暗里松口气,好不容易,我们的谋划终于迈出关键一步!
  老家伙叹息:“我这辈子恐怕最后一次了,看着‘东西’从我手里转到你们手里,心里难受,不是滋味!”说罢,冲着窗亮观察信封鼓起的底部,恋恋不舍地摇摇头,烂红眼又一阵紧夹。
  我心里打趣:“老同志,抒情诗没用,咱们是光腚扭秧歌两厢情愿!”
  “不瞒几位,”他又讲,“经我手的‘东西’不下四五百两,黄澄澄沉甸甸亮闪闪,那叫四五百两啊,都水似的从指缝流走了!现如今我落个姥姥不惜舅舅不爱,儿孙们不拿正眼看……”话音未落,窗外闪过黑影,什么东西咕咚或扑通一声,吓得他打个冷战,手里沉甸甸信封啪嗒一声掉在八仙桌下,震得干透的松塔玉米穰纷纷滚落,他赶紧蹲下身去拣。窗外动静更吓我一跳,望着毛头纸中间那块玻璃侧耳倾听。“是不是有人?”我的伙计低声问,他变了脸色,也是望着窗外侧耳倾听。这样过了一阵,我朝他轻轻摇头,意思是“不像有人”。这时李贵摇摇晃晃站起身,一边抹掉沾在信封上的泥土灰尘,笑说:“真是‘不做亏心事,哪怕鬼叫门’,刚才吓得我差点呕出心来。其实没人,老母猪拱碾盘猫扑家雀狗撵耗子,刮碰了什么。”
  我从他手里接过信封。各处依然牢牢粘着,封口处也紧紧叠着——没有一点问题。又听听窗外,再没有异常声音。老家伙分析得对,无非鸡刨狗蹬,或者一阵风将什么东西刮掉。至此心中狂喜,实施第二步计划,向伙计板起脸:“任何时候都要提高革命警惕。刚才究竟是什么动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必须出去看看。不光看院里,院外前后也转他一遭!”
  他出去后,我将封口那几折再用力压压,然后送入毛料干部服里面的衣兜。同时声明:“咱们都得从最坏处着想。如果真的被盯上,千万不要惊慌失措,马怕失前蹄人怕心无主,惊慌失措会露马脚。露马脚我们无所谓,我们辽海公司地师级——懂不懂地师级?比你们县长还大。可你李老爷子呢,平头百姓,庄稼趴子,头皮如同婴儿天灵盖。”
  他立即发怒:“咋的,我头皮软?现如今我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穷到这个粪(份)堆上,又土埋下巴,‘东风吹,战鼓擂’,偏石砬李贵‘谁怕谁’!”
  我心里说:“老家伙,不用牛二卖刀耍无颇,再过三四分钟,叫你有哭无泪生不如死!”但在嘴上仍然顺着他:“是呀,你老艰苦奋斗一辈子,淘那么多‘东西’都被他们花言巧语糊弄去,如今谁若再打你老的算盘——别说打算盘,就是心里稍稍起那个念头,白披一张人皮,禽兽不如!”
  老家伙满意地笑了,“这个,我爱听。”
  中介王六说:“我看没事,点票子吧。”
  我假装点钱。取出一捆捻了几张又停下,蹙眉自语:“心里怎么丝丝拉拉,很不安然?右眼皮怎么咚咚地乱跳?大意不得,大意不得呀!是不是……万一……”
  老家伙接话:“这个,我也爱听。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古语说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朝他感激地一笑,继续点票子。捻了几张,又愁眉苦脸,对王六说:“你知道,我的伙计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么长时间为啥还没回来?他历来办事最牢靠,今儿个这是咋的了?不行,挨操打呼噜大意失江山,我得出去看看!”说罢从干部服里又掏出那个沉甸甸信封,放在八仙桌上——我放得很慢,让老家伙目睹全程。
  “‘东西’,先放在这里。”我说。看一眼装钞票的保险箱,“中人老六在,钱也别动。都等我回来。你们这地方山高皇帝远,警匪一家骗子如毛,老百姓又缺乏现代意识愚昧无知……知道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最宜出料想不到的恶性事故!我的伙计特别老实忠厚,出去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有回音?李老爷子说得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穷山恶水出刁民’, 警匪一家骗子如毛,万一……”我数落着,倒背双手迈方步踱将出去。
  诸位可以看出,我们的行动无懈可击。当我从干部服里重新拿出装金子的信封时,神速实施“调包”,把事先放好、与其一模一样、但装了切碎铅块的另个信封取出,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放在桌子上——对不起,真金我带走了。
  我与伙计骑着幸福牌大摩托一溜烟飞回县城。抽回押金交了摩托,又一溜烟钻进这个县城垃圾最多、房子最破的所谓富贵街,找个鸽子房小旅店住下。喘息未定,我往外倒金子……天爷,倒出的怎么也是切碎的铅块?莫不是“调包”整拧,反把真金留下?真真切切摸出的是假金子——做这个活儿,我炉火纯青易如反掌,难道他妈的见鬼,我的手和触觉神经这次变成了“瞪眼瞎”?
  眼看着一笔大财成为泡影,我俩失魂落魄十多天。一日闲逛,遇上王六,没等我问,他先发火:“你俩太缺德了,这笔买卖净挣十五六万,还贪心不足,干没人油的事!”
  我不动声色,“嘴干净点,什么没人油?”
  他讲经过:“你俩久久不归,我这个中介坐不住了,就拿出你们显摆的那捆票子,好家伙,头三张真‘大团结’,底下的全他妈是假的!再看你留下的‘东西’,纸袋里全是碎铅块!你俩缺德作损算是损到家了!”
  我仍然不动声色,“老李贵什么反应?”
  “见全是假的,我吓得要跪下——我是中人,要负身家性命的责任,猜老李贵怎的?长长念声佛,观音菩萨太上老君阿弥陀佛。念完,从桌子下面松塔玉米穰堆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让我看里面的金子。”
  我的眼珠像射出的子弹,“什么,金子还在他手里?”
  王六笑:“若没在他手里,能放过你们么?他的两个儿子,还有侄子、外甥,早就埋伏好了。”
  伙计比我机灵:“得,老王八蛋先下手,把咱们玩了!”问王六:“他过去干过什么?当过土匪、警察?卖过大力丸跳过大神,还是当过生产队干部?”
  王六回答:“人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捎带副业淘金,年轻时给把头干,‘走社会’给集体干。‘走社会’时还看过树林子喂过牲口,看树林子评上公社优秀护林员,喂牲口是出席县的模范饲养员——对了,这期间他学会破案,多次抓住偷树、盗库的。”   我的伙计苦笑,问我:“大哥你说,老家伙开始就安下心巧取咱们,还是半路看出破绽,‘自卫反击’?”
  我没回答。只觉得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张开的嘴合不上。
  山 风
  雪后傍晚。灶膛燃烧着山柴,圈里饿急了的猪刺耳地嘶叫。
  张青元告诉儿子:“从咱们吃草到山北面嘎岔,确有一条路。”
  如果用放大镜看本地区地图,会发现努鲁尔虎山中心地带,南北各有一个村子,北面的叫嘎岔,南面叫吃草,它们相隔不足十里地,分别如锥子尖扎进努鲁尔虎山心脏,而锥子把,则是分别向南北伸去的冲积带,当地称为“川”。南川消逝在辽西走廊,北川有一串蒙古王府、喇嘛召庙。南北锥子尖相距虽近,之间极险峻,层峦叠嶂遮天蔽日,断崖狭谷刀剑林立,山南农业区同山北牧区往来,远走哈拉道口或者清河门,绕道三四百里。
  儿子问父亲:“这么说来,那些传闻不是假的了?”
  太远的,已经模糊。上世纪伊始,三百名义和团逃到吃草,追杀他们的左宝贵哈哈大笑,因为“拳匪”进入死胡同,插翅难逃了。然而当他亲率人马追到这里,“拳匪”一个不见。过了七天,全力搜山的左将军接到命令,说“拳匪”将山北面达尔罕王府攻破。“满洲国”那阵,栾天林抗日铁血军被日寇逼入吃草,围得铁桶一般,但收网时却不见栾部一个人影。不久电报来了,说栾天林在山北面缴了奈曼旗公署马队,向外蒙飞驰。
  父亲回答儿子:“对,不是假的,你爷爷就在‘闹老栾’时死的。”
  栾天林残部神秘逃逸后,日本人把吃草村十四户家长捉去,说他们“通匪”,严令交出领路人。可怜那十四位当家人,三位活埋,两位刺刀挑了,“其中活埋的,就有你爷爷。”父亲说。
  浓黑的大山连成一体,紧紧箍住吃草,仿佛一口古井。院里响起给猪喂食的声音,伙食很好,猪们再不抗议。寒风从窗隙透入,窗纸时时抱怨地呜咽。
  儿子问:“那条秘密通道,我爷爷知道吗?”
  “当然知道,你祖爷告诉他,我成人后他告诉我。”
  儿子有些激动:“原来这样!”沉默一会儿,又问:“这么说那年他们审你,不是冤枉人了?”
  父亲笑笑。那是饥饿的1961年,在北京,一个阶级异己分子被查出,其祖、父,土改均被我镇压,本人居然在重要科研部门任职。据他交代,老家在内蒙奈曼,祖、父临难时,先后有两个农民将他从嘎岔护送到吃草,然后辗转去了北京亲戚家,嘎岔那面的是个罗锅,吃草这面大高个子。内部通报转到县里,几经核对,大高个子就是张青元。当时正搞“落改”(落后地区改造),吃草地处深山,解放前土匪如毛,因此审查严厉。但毫无进展,他死不交代。公安局长亲自来一趟,将他暂放回家。以后“文革”又审查。这回那局长挂牌子押到吃草,承认那年“与蒋介石反攻大陆相呼应,包庇阶级敌人”,陪绑的是个剃光头、脸颊青一块紫一块的青年,此人就是神秘穿越努鲁尔虎山、钻入我要害部门的地主狗崽子,他指证张青元护送,与山北有张秘密“联络图”。揭发至此,只听一声“说”,军用大头鞋踢来,张青元喉咙怪异地响了声,就人事不省。
  儿子划根火柴点着油灯——吃草太偏僻,尚未拉电。橘红色火苗欢快地跳动,看清楚张青元在炕头倚墙而坐,如同花岗岩雕像。儿子坐在屋地板凳上——他也是大高个子,但细皮嫩肉眉眼灵动,他叫海生。
  海生问:“既然那条路专为搭救仁人志士,为什么土改时搭救……”
  “我只说一句你就明白,那年他七岁,七岁孩子有什么罪?”
  一盏高脚油灯从外间屋移入,女人告诉父子,晚饭已经做好。父亲说:“不吃了。”儿子宣布“我也不饿”。
  女人疑惑地打量爷俩儿,抱怨说:“昨夜你们忙活一宿,白天海生又去趟金场沟梁,大雪封山来回四十里,如今再不吃晚饭,身子骨受得了么?昨夜出那样的事儿,今儿个好不殃成群的鹌鹑在院里打旋,我一整天心里画魂不安生,如今你们又叽叽咕咕出神发呆不吃饭——你们这是咋的了?”
  女人唠叨着去外间屋。把做好的晚饭热在锅里。然后关上苦榴子编的院门,查看猪圈、羊圈、鸡窝和兔舍是否关牢,最后给羊羔添了一簸箕干柳树叶。
  “昨夜的事,你怎么看?”父亲这回问儿子。
  昨夜风雪很大。海生从官营子批发的暖窖青菜被骗,夹心掺了次等货和阴湿的茅草,需要打开捆挑出。老两口帮儿子往外挑。张青元忽然听到什么声音,撂下手里的活快步出去。待他回屋,背进一个白惨惨、圆滚滚的雪团——一个膀大腰圆,却昏迷不醒的人!将其安放在炕头,盖上自己的毛蓝布皮袄,之后叫女人熬姜汤,叫儿子到院里抱烧柴——特别嘱咐抱老鸹眼,因它易燃、火硬。不知因为什么,海生冷风雪气来回跑三四趟,才把倚在院门旁的老鸹眼抱来。陌生人终于苏醒,打量着他们父子,战战兢兢地说:“我……我这是……”张青元朝他亲切地微笑,“你到家了,放心吧。现在你应该多吃东西,恢复身体,你已大伤元气。”陌生人吃了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面片荷包蛋,脸颊才有血色。他下了炕,向父子鞠躬致谢,“果真像山北面讲的,你们忠义传家古道侠肠!原以为这回活不了……”说着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币——海生看得清楚,皆是崭新、通红的百元票面。张青元沉下脸,“我这儿不兴这个。从山那面过来时,难道他们没有……”那人羞愧地笑笑,将钱收回。张青元取来猎枪——将铁砂与火药混在一起的所谓“洋炮”,对陌生人说:“你即刻就走。如今山南山北已通电话——你懂不懂?”那人愣怔一下,接着重重地点头,“对,对,这就动身。我先出去方便一下。”这时海生问:“用不用我领你去厕所?”对方说:“那不方便,我自己去吧。”不久张青元扛着“洋炮”前头引路,海生后面护卫,三人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走了后半夜。大雪掩没脚印,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海生将油灯拨得更亮。随着灯光摇曳,身影一会儿缩短一会儿拉长,虎虎有生气的脸一阵明亮一阵昏暗。他知道目前时刻很不寻常,他要完全破解令他极为振奋、一时又百思不解的谜。
  他问父亲:“昨晚那位,你怎么知道是好人,而不是坏人?”   父亲回答:“如果是坏人,这条路不会对他打开。这条路只搭救仁人志士,救苦救难。”
  儿子感到一种震恐。但很快眼里浮出笑意,“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那些黄金贩子出高价请你带路,你为什么全都令他们失望。”
  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山北嘎岔一带发现品位极高的金矿,从那里伸出的几条干河套都有令人眼馋的“狗头金”。改革开放以后,南方同胞潮水般涌来,以远远高出银行的价格收购农民手里的“黄货”,然后走私深圳港澳。政府当然严禁,所有路口都设立了“高科技”检查站。但精明的南方同胞无孔不入,传说中的秘密通道进入他们“视野”。于是在钞票指挥下,与张家久不往来的老亲,无话不说的至亲,络绎不绝相望于途,都去张家“洽谈”。“洽谈”一年多,但毫无结果。人们于是结论:秘密通道云云,其实没有;即便真有,吃草村张青元也不知道。于是他又恢复原来形象:一个注定受苦的高个子老汉,担着山柴走在崎岖山路上,白发迎着夕阳,汗水珍珠般闪耀……
  “明白了就好。”他赞许儿子。然后下炕,从黑漆斑驳的柜上拿起“玉米香”瓶酒,仰脸喝了几口。
  烈性白酒令他红光满面,低声掂量着词句:“嘎岔那面……神佛面前……救苦救难……唉,都告诉你吧!”瞅瞅挂起棉帘的窗户,“咱们家清朝咸丰年间从山东逃难过来,老哥俩一个落脚到山南吃草,一个落脚到北面嘎岔,没出两年就找到了这条古来就有的通道。他们在神佛面前起誓,路是老天爷赐给张家的,不许外人知道,更不许行私谋利,谁要违背,天诛地灭!”明亮如炬又隐隐发红的眼睛盯住儿子,“你一定记住,老天爷专门赐予张家,为的是叫咱们替天行道,救苦救难。二百多年了,山两面父一辈子一辈,都是这样行事。”
  儿子肯定地点头。
  夹带雪气的冷风扑入堂屋,“今儿个你们爷俩究竟咋的了?叫人摸不着头尾的疯话,没完没了!”女人端着两碗蒸饺进来,“海山家今晚饺子,新打的荞麦面皮,野鸡肉松蘑馅,你们尝尝!”海山是大儿子,已分居另过。
  张青元看一眼仍有热气的蒸饺,蹙眉自语:“历来是那面把人送到咱们家,或者咱们把人送到他家——这叫‘杀人杀死救人救活’,负责到底,这次北面的为什么没送到咱们家?从洞口到吃草,步步有险,又是风雪夜,那个遭难的怎样摸到咱们家的?奇怪,为什么……等雪化了你跟我走一遭。”
  张青元肩扛古老笨重的猎枪。海生腰掖柴镰,肩扛缠着青麻绳团的扁担。父子装束告诉村民,今日进山,无非趁雪停砍担山柴,顺便打只野兔或嘎嘎鸡。吃草村地处山脚,村民不需出屋就能看见爷俩爬上山梁,消失在炫目的晴空。
  他们翻越山脊来到阴坡。这里丛莽龙腾虎跃,各种乔木灌木和茅草密匝匝挤在一起,犹如无边无沿互相纠结的渔网,人们砍柴割草,只能在边缘地带,极少进入里面。父亲告诉儿子:“记住,从这里开始,横下心往里面蹚,走九百步,会找到两丈见方的鬼脸青卧牛石,再从那里左转,只要会用眼睛,能找到一条似路非路的路,那是数不清的古人、你老太爷太爷们踏出来的。”
  他们曲曲折折下到谷底。群山之上阳光灿烂,这里却暗影重重如同黄昏时分,满耳令人惊恐的声响,冰窖般的寒气直透肌肤。
  父亲问:“走过的路,都记住了?”仰脸观望四周的大山,又讲:“我一直纳闷,那个逃难的如何穿过这片树毛子的?你爷爷讲,因为风雪暗夜,他都不敢进入。”说罢,跳过冻结大小石头的冰滩,钻入对面山下草丛。一边叮嘱“用心比用力更重要”,一手拎着猎枪,一手分拨枯草快步前进。枯草又高又密,人在里面穿过,涌来涌去的红褐色波涛画出一道暗流。
  走出草丛,转入另一条山沟。这里更隐蔽,乱石间长着野核桃、苦楝、黄杨、水曲柳和各种茅草,也是互相纠结,密不透风。父亲找到一丛蓬勃旺盛、碧森森的冬青。绕过冬青,只见从突出的石砬子挂下来一片山葡萄,其上盘绕多种蔓生植物,浑厚密实如同棉门帘子。
  猎枪挑开山葡萄帘子,黑黝黝洞口呈现面前。
  张青元有些激动,“这个山洞是第一站,长约二里,干松好走。出洞有条南北走向的小溪,常常碰见豹子或者野鹿喝水。过小溪往东北折,有一垛马眼子石断崖,断崖左下角不起眼处有个小洞,须猫下腰往里钻,那是第二站……”突然不讲了,惊愕地睁大眼睛。
  海生顺着父亲视线望去,不禁“啊”了声,眼睛睁圆。
  洞口残雪里趴着一具尸体。山里人穿戴,滚了泥土、草屑和雪粉。脸贴地,后脑勺长发粘结成块,耳根和脖颈一片血污,右手伸出去,紧紧握着匕首。一只大号手电筒扔在远处。
  张青元扳过来尸体的脸,眼睛聚光,周身猛地一抖。之后打量尸体周围的枯草、山石、冰溜、积雪以及那个手电筒。
  他的声音颤抖:“海生,这个……你看明白了吗?”
  儿子回答:“看这光景,是不是发生一次火并?或者因为一方舍不得成千上万的买路费,翻脸杀人,或者因为一方发现对方有更多的钱财,要图财害命,总之两人交手,一个力不胜敌,脑壳被敲开。”
  “你分析得对。死者是山北面的,我见过本人和他老子。”
  儿子继续分析:“照你老所说,那个扑奔咱们家的‘遭难人’,极有可能是杀人犯。”
  父亲没有回答。找个干松地方坐下,手指得得地敲打猎枪。忽然跳起来,“你跟我走一遭,到山那面见见他老子!”说罢拎着猎枪要入山洞。
  儿子抢上一步挡住洞口,第一次居高临下责备父亲:“你老糊涂了?山那面抓走私风声紧,这儿又出杀人案,起码有个谋划呀,感情冲动莽撞行事,那是耗子给猫舔脸没病找病!”
  这话提醒张青元。是的,不能莽撞行事。他祖父就是因为莽撞行事被蒙古王爷砍掉脑袋。但他实在不能控制自己,那意想不到的背叛和欺骗令他如烈火烧身。在原地走动几步,恨恨地大叫一声,房倒屋塌般蹲下。
  “我怎么没看破那个野种!”他用含泪的声音说。
  海生知道,此刻父亲所说的“野种”,指雪夜投奔他家的陌生人。现在父亲断定,“山那面的”背约弃誓,而他全力搭救的“遭难人”,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生存能力极强的黄金贩子!   想到这里,他脸颊俏皮地一亮,要告诉父亲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话到唇边又咽回去。他原想告诉父亲,“野种”偷运的四十两成色九点九九的砂金,他张海生不客气悉数留下。应该承认那人异常狡猾,摸到他家时,身体已垮,这样也把金子藏到院门旁柴堆下——怕进屋被搜身。海生出屋抱柴火,遵照父亲嘱咐,直奔这里的易燃、火硬的老鸹眼。当他拧亮手电筒……天爷,第一眼就看见老鸹眼柴火下那个帆布袋子!拿起来掂掂,很沉,手指捻捻,细碎坚硬。于是这个高中毕业两年、每日往返四十里路才挣上八九块钱的小伙子先是一惊,继而会心地笑了。
  是上天的恩赐吗?是命运的青睐吗?自从他已考上沈阳某大学,因家中掏不起学费只好“望洋兴叹”,自从他知晓八旬外祖父、中年丧夫的三姨,因无钱进城治疗只能在家中“坐以待毙”,自从他知晓官营子乡来吃草收缴提留,村民为每户三四百元的“支出”,聚众闹事被“铐走”两人,自从他知晓城里各种“老总”花天酒地,年薪却是几万、十几万,而局长书记们,只需点下头或写几个字,就能将几千几万乃至更多的人民币“纳入囊中”;自从他知晓这些,再不相信父辈和书本不厌其烦传授给他的那一套。他分明看见,人生贫富贵贱,全由位置和机会铸就,就看自己身处哪个位置,抓没抓住机会。此刻他的思绪如同蓬蓬燃烧、贼亮贼亮的野火:位置和机会,现在全都来了!
  他毫不犹豫,将帆布袋子里的金子倒出,换上装“洋炮”的铁砂,照原样放在原处。这便是张青元忙于抢救“遭难人”时,儿子进出几趟的原因。干得干净利索无影无形,当那人趁着大雪远走高飞时,带走的不是什么黄金,而是生了黄锈的铁砂。
  “我怎么没看破那个野种!”张青元仍然气恼,拍打自己的前额。
  此刻时近中午,从大山夹缝射下来的阳光像旋转的万花筒,变幻神奇的光影色彩,谷底淹没一切的荒草灌木如洪波涌起,一只山鸟在看不见地方像病人那样咳嗽。
  “记住,无论如何不能叫他知道。”海生告诫自己。积淀在父亲身躯里的东西,他觉得可笑,又可怕。
  扒 坝
  无论我怎样“反思”,老卢头在我们县主持的现场会,才是名符其实、价值连城、简直震古烁今的现场会。
  他叫卢雨峰,抗日初参加“牺盟会”,后在山西吕梁军分区任教导员,以地委书记身份主持这个现场会时刚刚“解放”。穿件五十年代灰布吊兜服,说话“燕语莺声”轻柔委婉——他是纯牌“老西子”。
  当时我是县委秘书,发现他对我们荣堂书记不大受用,当林书记在大礼堂介绍县委大种试验田的经验作法时,居然中途退席,独自坐车走了。彼时下午三点,正好赶上夏日“大雨三过晌”的瓢泼大雨。
  满天火烧云才返回招待所。礼服呢布鞋沾满泥巴,吊兜服泥浆花花点点。好像同谁怄气,老太太嘴紧闭,大眼睛骨碌碌地转。晚饭一口未动,躺在沙发里看一阵报纸,叨念“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一迭声叫我们林书记。
  原来出了大事。“点上”的梁主任打来紧急电话,说下午四点左右有人冒雨扒开防洪坝,试验田冲个“稀巴烂”。林书记登时耳根一跳一跳的。梁主任不愧县委“智多星”,出了主意:向地委建议取消现场参观,理由是大雨过后路基不牢汽车不通。林书记思忖一阵,说“可以”,随后做了分析:“要查清谁扒的。也许就是张德厚。极有可能我们防洪坝挡住水路,淹了他的自留地,他私心膨胀反目成仇。当初你为什么不提出来?自然水道这个东西,不是坐地户看不出来的嘛。当初同意,关键时刻又搞突然袭击!”
  他来到老卢头住的房间,把梁主任的“建议”讲了。
  “不去现场算哪家现场会?”地委书记反问,“路基不牢,汽车不通,那么杨树屯班车怎么回来了?”
  “这个……”林书记被问住了。杨树屯班车从试验田所在地郑家窝铺经过,班车能回县城,领导们的专车(皆是当时时髦的北京吉普),自然没问题。这个干巴老头子!什么时候溜到汽车站去了?
  林书记低声问:“那么,照原计划进行?”猪肝脸渗出油汗。一想到被自己描绘得如同仙境的试验田冲得乱七八糟,一想到顶头上司咄咄逼人的目光、同僚们幸灾乐祸的笑脸,他就像三伏天洗“桑拿”。此刻他多么盼望这位“三八式”老领导说声“不”呀!
  然而他看得真切,老卢头埋在报纸里,再不理他。
  有人说林荣堂是员“福将”。对此,人前他痛加驳斥,但暗地里由衷自喜,觉得确有那么点味道。就说这次历险,次日到了试验田现场,本来擎着丢人现眼“挨耳刮子”,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种种美景大放光芒。
  试验田果然冲得一塌糊涂。但是,与会人员到来之前,早已有人堵口子、扶庄稼。而且不是别人,恰恰是张德厚一家!瞧么,他年近八十的老父亲来了,患哮喘病的妻子来了,三个儿子(最大的二十三岁,最小的十三岁)也来了,还有两男两女亲友帮忙。男人们头不抬地填堵缺口,妇女和孩子则一棵棵地扶起冲倒的庄稼。他们全都如同在泥浆里几次打滚。估计夜里就来了,因为地头放着三盏春节才拿出的大红灯笼。看“首犯”张德厚,布满红丝的眼里尽是满足和愉快,汗珠汇集到下颏,一串串滴到地上。
  “这说明什么?”我们荣堂喜滋滋地想,“说明我与群众关系极好,别有用心的人扒开堤坝,贫下中农则深更半夜自动来堵,你们谁做到了!”
  他挺起宽阔的胸脯看着地委书记。
  老卢头大踏步走上堤坝。老太太嘴紧闭,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先看堤外的自留地,那里庄稼也遭到水冲,仍然倒伏在地。再看泥一片水一片的试验田,倒伏的庄稼扶起大半,并剪掉枝头老叶,冲开的缺口即将堵上。巡视完试验田,严厉的目光打量张德厚一家人。张德厚、他的老父亲和气喘不已的妻子都变了脸色,最小的男孩跑到妈妈身边——他穿着二哥倒下来的褂子。
  “这是怎么回事,荣堂同志?”卢雨峰从衣袋摸出一支烟。我知道,领导同志吸烟,从不让人,都是这样“单子抠”。
  林书记胸有成竹地微笑,“老张,这么多领导来了,事情怎样就怎样讲,实事求是,不要有顾虑,没关系!”   张德厚瞅瞅老卢头,又看看即将合龙的缺口,眼神变得复杂,里面既有欣慰,更有凄凉。嘴角抽动,分明要说什么,但迟疑一阵终于没说,低下头去研究自己的手掌。
  他的病妻说话:“唉,不知道什么鬼附身,做了丧良心的事啦!”
  “是呀,”他的老父亲讲,“领导待咱们这么好,可咱们干的啥呀?谁见了都会指脊梁,说老张家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尽整贫下中农痛恨的破坏和反动。这回领导都来了,我对天盟誓,他一时‘鬼打墙’狐媚魇道,其实他的心,郑家窝铺老张家的心,海枯石烂也不变!”
  听了这番话,卢雨峰走下堤坝,笑看张德厚,“这么说来,你扒的喽?”
  张德厚仍在研究自己的手掌。静了好久,喉咙里回答:“嗯哪。”
  卢雨峰像被火燎着,后退一步。他打量对方,那惊诧的样子,不像看一个庄稼人,而是考察一个隐藏重大秘密的怪物。
  他放大了声音:“张德厚同志,不识我了?昨天瓢泼大雨,我一支又一支地抽烟……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张德厚脸颊青一阵紫一阵,不知所答。
  “乱弹琴!”卢雨峰扔掉吸到一半的纸烟,别转脸凝视远处。
  地委书记发火令人大惊。张德厚老父亲和病妻越发面色如土。与会的“县团级”互相用眼神传递惊讶和疑问。我们荣堂打个饱嗝,差点儿把早餐绿豆粥和油煎饺倒出。
  在场的人,独有张的大儿子抱起双臂,显露无所谓神情。老卢头扔掉的半截烟头他居然拣起来,又从自己衣袋掏出一个沾着泥土、依然湿漉漉的烟头,两相加以比较。这个举动没逃过地委书记的眼睛,“研究什么呢?我瞧瞧。”小伙子看到,伸过来手掌虽然宽大,却骨瘦如柴。
  卢雨峰翻看那烟头,“唔,牡丹牌的。”他开心地笑了,“‘省中华,地牡丹,县级干部海豹烟’嘛。”然后问:“小伙子,你说说,谁叫你们全家和亲友前来堵坝的?”
  “我爹。下雨时他出去了,回来说公家的坝扒出一个口子,把林书记试验田冲了,他自己堵一阵没堵住。”
  “你问没问那口子是谁扒的?”
  “问了。他咝咝哈哈好久,说是他扒的。”小伙子接着冷笑,“我爹这个人……胆小如鼠,偏又好‘捅猫蛋’。”
  “什么叫‘捅猫蛋’?”
  “小不溜丢的蔫坏,反招来大祸——捅小猫拼死不让捅的地方,小猫能善饶吗?不过……”
  “不过什么?”地委书记依然穷追不舍。
  林书记不失时机地哈哈大笑。至此他已洞悉事件始末因由。虽说姓张的实属“可恶”,但马上带领全家(还请来亲友)连夜补救,可定为知错必改功过相当。不过要立即煞车。如果追问为什么扒坝,固然表明姓张的不明大义、自私愚蠢,但也透露出林某调查不细、考虑不周。于是他堂音豁亮:“好啦,事情清楚了!老张,你这种知错必改的精神应予表扬。我们同志谁没犯过错误?关键在于知错必改。我了解你,不必背包袱。虽说性质严重,但这种勇于……”
  “什么勇于、严重,”老卢头打断他的宣判,将怒冲冲目光转向张德厚,“我且问你——你抬起头回答我的问题。”老太太嘴角两边挖出深沟,停了片刻,“我且问你,昨天为什么顶着瓢泼大雨,眼睁睁看着别人挡的水冲进你的庄稼地?有人让你扒坝,为什么用疑怪乃至恼怒的眼光看他,然后支支吾吾抽身溜掉?张德厚同志,”他近前几步,手指点点对方胸脯,“人家把滔滔洪水引入你家地里,你默默忍受纹丝不动。后来有人‘路见不平’扒坝泄洪,你反而带领全家和亲友连夜堵坝。你究竟想些什么?难道你不是血肉之身,没有中国农民的骨头和血性?”
  对方没有回答。但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张德厚眼里淌下泪水。大概积蓄得太久、太多,泪水滚滚,在没有血色的面颊形成两道急流。他撩起衣襟擦泪,依然没有话语。他曾经是个活泼好动的青年,土改那阵扭秧歌扮演双手挥舞棒槌的“老刁婆”,合作化时当着那么多干部的面,能够不歇气地讲一两个钟点。但后来却沉默了,沉默成习惯,乃至无话可说。村里“大跃进”那年还梳着清朝辫子的七大先生讲,庄稼人是啥?归根结底一句话,哑巴牲口。这好像是骂人,但张德厚做了见证:二十年过后他似乎成了“哑巴”。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场的人,目睹这场景,只要稍动脑筋,对地委书记的心事,必有所觉察。唯独我们荣堂有别样的眼睛和大脑。他又开心地笑了:“老张,这回你锦上添花啦!雨峰书记已经表态,你不必‘内伤’‘外伤’‘伤痕’累累。组织早就断定不是你干的,清晨给‘点上’老梁打电话,我就表态,扒坝之事绝非德厚同志所为,贫下中农从来与党一条心。现在你们全家主动抢修防洪坝,努力恢复县委试验田,这使我很受触动,非常感动!”然后问老卢头:“现场会是不是就到这里?”
  老卢头没理他,走到张德厚父亲面前,一把抓对方的手,“老哥哥,你儿子是不是精神上出了毛病?”不等老爷子回答,他别转脸凝望一派鲜绿的原野——他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
  最后摇摇老人的手,转身面对与会人员。“‘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他正式发表讲话,“为什么把大家请到这里来?既不是逍遥游换新鲜空气,也不是瞧热闹赏心乐事,而是研究一个问题。关于这个问题,不是如何落实政策,如何改进作风——这两方面,我们耳提面命讲了不少。那么它是什么呢?讥讽地笑笑(却转了话题),现在我如实奉告:堤坝不是张德厚所扒——可庆可贺,多年的诸如大批判、游街劳教,扣粮罚款、砍树扒房子,乃至‘群专’‘戴帽’, 这些文治武功早已令他服服帖帖老实到家,人们尽可以放手瞎指挥、搞花架子、撒欢儿劳民伤财,尽可以……当然了,也许我讲得片面、偏激,但我相信,世事必须矫枉过正。那么县委书记试验田的防洪坝究竟谁扒的呢?我认为这个小伙子有头脑,”指指张德厚头大儿子,“他注重细节,已在现场抓住案犯的狐狸尾巴。诸位处理问题务必关注细节,在一定意义上讲,它攸关事情的成败。那么到底是谁扒的呢?套一句俗语,‘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才是我!”
  林书记小圆眼睛登时射出闪电,而张德厚脸色惨白如纸肩头一抖。   “招待所太舒服喽,开会大家都开胖喽,”只听地委书记接着讲,“享受不了,坐车下乡。倾盆大雨倍增豪情,雨中景致美不胜收。因为由我主持会议,应当先去瞧瞧现场会的现场,这一瞧嘛……结果就是现在的结果。老林,”将含笑的眼睛对准我们荣堂,“对不起,大家千辛万苦西天取经参观你的试验田,半路被我整个乱七八糟,未免有点煞风景、罪莫大焉了吧?”
  天爷,这一炮打得人几乎灵魂出窍!我们荣堂就像咬了又酸又涩的青杏,大嘴巴咧,咧,就要咧到耳根。随后摸着肌肉起褶的脖颈,傻乎乎地笑了。
  卢雨峰再没“敲打”他,转脸问身着褪色军服的古塔县一把手:“老李,现场会整成这样,你有什么想法?”
  “让我想想。”李书记回答。
  “那么老刘呢?”他转而问行署计委主任,“你说说看,现在时的现场会,与咱们原先设计的现场会相比,哪个更有味道?”
  老刘是地区公认的经济专家,戴副金丝眼镜,“我么,对农村问题研究得少,是门外汉,不过……”他略带讥讽地笑了,这笑表明,他有话要讲,但目前不是场合。
  卢雨峰骨碌碌转动大眼睛。当他看见张德厚仍在抠扯手掌上的老茧,勃然动怒,“你抬起头听我说!”他几乎叫喊,“知道你为什么承认自己扒的。你怕查出来挨整,又对不起对方,是不是?好么,苦、辣、酸、甜,还有臭的,你都要一口吞下。忍受一切,承担一切,什么样的苦果都要悄悄咽下。难怪愚蠢和专横如入无人之境,难怪……”他再也说不下去,眯起有些湿润的眼睛,瞩目远方。这情景令人触摸到他那久远、深沉、仿佛凝固的悲愤。
  整个会场陷入远古般的寂静。此刻盛夏烈日转向正南,大地蒸腾潮湿的热浪。银灰色雨云在低空飘移,满山遍野的庄稼一会儿昏暗一会儿明亮。南边大凌河浊流滚滚,有人抢捞山洪过后的淤柴,呼叫声时高时低。而在村子上空,升起午饭的炊烟,响着凤头百灵的歌唱。
  “‘太阳出来喜洋洋,挑起扁担上山岗’,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呢?”地委书记回到开始的话题,“我研究再三,思之再四,它,就是拉大旗做虎皮,拿鸡毛当令箭,无所顾忌地侵犯农民利益。这个问题——容我再一次偏激,某些同志病入膏肓,已经成为他不假思索的习惯、本能!一事当前,为什么不首先想想农民老大爷的安危祸福?即如眼前这块试验田,为什么不首先想想建堤坝挡住自然水路,会不会、能不能把洪水憋进社员的庄稼地?‘民以食为天’,我们拜山神拜龙王什么都拜,为什么偏偏不拜我们的‘天’?”讲到这里他冷笑,“还有更可痛、更可怕的,受害者不仅不认为受害,反而‘欢迎’‘感谢’!我做梦也未想到,他一家又连夜把我扒开的愚蠢专横之坝重新修上!对此我三呼万岁,要……”他停止讲话,长时间打量即将平茬的缺口,耳根一阵阵错动。忽然跳将起来,从张德厚父亲手里夺过铁锹,高声宣布:“昨天偷着扒坝不算光明磊落。现在,我,一个‘三八式’、正五品的地委书记,当着你们全家人的面,第二次扒坝,干净、彻底扒开它!”说罢跳进豁口,铁锹翻飞,泥土雨点般飞落远处。
  黑压压干部队伍起了骚动。不一会儿,走出古塔县委书记,脱了上衣,拾起张德厚那把铁锹,一声不响地往外挖土。接着,计委刘主任走出来,微笑着,从张德厚大儿子手里接过铁锹。地委常委、妇联主任高克走过来,她头发雪白,满面红光,走到张德厚病妻面前,亲切地点点头,拿过来那把有了裂缝的铁锹。接着,凌东县长出来了,地委组织部长出来了,地区农业局长出来了……因为人多,早出来的有工具,晚出来的只好徒手。我们荣堂干脆将上衣铺地,叉开十指一把把地往上面捧泥。不一会儿,他同谁说话,又哈哈大笑。
  飘来飘去的雨云终于消失殆尽,晴空如洗一碧万顷,升得更高的太阳越发火爆。这些领导同志袒露各色背心、衬衣,在黄褐色泥泞中,有的低头挖,有的挺身扬,有的摇摇晃晃搬运……在碧空红日下面,此起彼伏,五彩斑斓。
  望着这番景象,张德厚泪流满面地笑了,一边挠着头上乱草般的白发。他的病妻扭过头去。老父亲用衣袖擦眼睛。那个十三岁的小家伙将学校迎接教育局领导的仪式搬来,低声吟唱:“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大儿子,走过去向卢雨峰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接过铁锹——他看见老人家汗流满面,扶着锹把喘息,有些站立不稳。
  的确,这是我平生见到的最好的现场会。虽然四十年过去,冲击波至今在心中回荡,张德厚所作所为弥足浩叹,而老革命卢雨峰的言动,更是历久弥新——只可惜他二人早已作古。
其他文献
2003年10月20日,沈策出席在京西宾馆召开的黄埔军校同学会会长办公会议。1986年,上海市黄埔同学会设宴招待海外校友蔡文治(左一)、沈策(右一)。2004年春节前,中共中央统战部
岁月,冲淡了我记忆中的许多往事。然而,邵泽林烈士的英雄形象,却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忘。故事发生在1962年。那一年,西南边疆自卫反击战打响。我军作战部队在中央军委的正确
在我的军旅生涯中,有一段在朝鲜战场上为战友们演出的经历,让我终生难忘。1951年春,我随47军从长沙北上,开赴抗美援朝前线。当时我是一名入伍才满一年的新兵,被分派在军文工
2012年6月9日是我国第七个文化遗产日,为庆祝文化遗产日,“广州2012中国文化遗产日活动”在陈家祠广场隆重拉开帷幕。活动主题为“保护城市根脉,留住历史记忆;今天多一点责任
邓刚,生于1945年,原名马全理,辽宁大连人,1958年参加工作,先后做过钳工、焊工、质检员,1983年调入大连文联。1995年毕业于鲁迅文学院,曾任大连市文联副主席、市作家协会主席
宁夏作为少数民族地区,文化建设相对落后与文化资源丰富多样并存,文化事业发展不足与人们需求潜力巨大并存,推动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建设全区人民共同精神家园的任务十分艰巨。特别是作为民族地区,要实现经济社会科学发展、跨越发展,就必须实施文化强区战略,把文化建设放在全局工作中去谋划、去推动、去落实。  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引领文化发展。把核心价值体系建设與建设和谐富裕新宁夏、与全国同步进入全面小康社会的伟
“万鸦盘阵处,遥指木头城。人杂牛羊气,山多虎豹声。家家番字帜,户户梵文旌。莫谓边风恶,香醪异样清。”这首题为《木头城》的诗为清代戏曲理论家、诗人李调元所作,诗中提到的“木头城”即现在的辽西朝阳县木头城子镇。在我的潜意识里,凡冠以镇的地方,都是有历史渊源和重要交通位置的地方,一定有文物古迹存在,抑或有古老的民风民俗,让人联想到十里长亭、古道驿站、庙宇宝刹,生出探古寻幽之情。对“镇”一厢情愿的理解,还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这一讲的主题是谁在写。一个人以怎样的目的和方式写作,写出怎样的作品,归根到底取决于他是个怎样的人。在一定意义上,每个作家都是在写自己,而这个自己有深浅宽窄之分,写出
初夏之际,台湾中华黄埔四海同心会会长谢元熙率领抗战胜利60周年怀念之旅参访团一行24人,先后访问了大连、沈阳、长春、哈尔滨和北京等城市。参访团参观了曾被帝国主义列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