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然面前,手艺人不是多嘴多舌者,而是极端节约、沉默寡言者。
　　
　　在扬州的最后一天,我收获了一帖《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赠经的人是言语节俭的芮名扬老先生。他曾在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写样30余年,如今被扬州雕版印刷博物馆返聘。我们见面的时候,他与几位同事正在馆内做雕版印刷的现场演示。其时馆内游人如织,噪音喧杂,芮先生提一杆细毫,屏息凝神,写的是标准端正的宋体。不照原文,默识于心,一页下来字正行直,工整流丽,如同印刷般缜密。
　　在古时,写样师曾是一项受人尊敬的职业。但凡大户人家要刻印书籍,必先聘请城里善于书法的先生,以工整字体将待印书籍在透明度极佳的毛泰纸上抄写一遍。之后以抄样反覆于梨木或枣木版上,进行雕刻。雕版之后,即可以棕帚蘸一种特殊的松烟墨进行印刷。印刷完毕,将印刷的纸页捻折、裁切、齐栏,用麻线装订工整,在封面贴上签条,就算完成了一个完整的雕版印刷的流程。
　　这种印刷方法曾因大运河的开通而在扬州兴盛了千年,直至乾隆末年近代印刷术输入中土以后,方才日渐凋落。如今,在扬州的广陵古籍刻印社,这个传统的工艺仍被完整地保留着。
　　在博物馆里,芮名扬每天以他工整流丽的标准宋体在质地微黄的毛泰纸上留下端端正正的五百字,他的老搭档、负责刻字的沈树华每天在纹理细腻的木版上一刀一刀地刻下六十字,负责印刷的史济萍每天刷掸两千页,装订的高秀芳每天线装三百本。日复一日的姿势取消了外人所看来的诗意,只留出一种缓慢而朴素的情境。而这种情境构成了属于手艺人的时间与宿命。
　　就像里尔克所说的——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
　　走向内心的广大的寂静——怀揣着他们的手艺,如同怀揣着一个不再有人想知道的秘密,手艺人一步步走出这个正日益变得贫乏与枯僵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