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风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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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德良,湖南衡阳人,五十年代初生,曾当过知青、车间主任、厂长、编辑等。七十年代末期开始写作,在《星火》《湖南文学》《文学界》《朔方》《中国铁路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若干。现居湖南郴州。
   我的母亲是童养媳,她大概五六岁时来到我爷爷家。被我外婆领着,朝爷爷奶奶磕了个头,趁我妈到一边去玩耍的时候,外婆一抽身就走掉了。那几天,我姆妈哭叫着到处找外婆,几天几夜都不肯吃东西。其惨状,类似于今天的被拐卖儿童。从此,她在夫家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十五岁时,母亲与父亲圆了房,同年底生下了我。那一年刚好解放,正实行新婚姻法,父亲想离婚,被爷爷一个巴掌打得耳朵流血。从那以后,他那一边的耳朵就聋了。一直到他去世,一生都没有恢复听力。他跟别人说话,总是很大声;他听别人说话,别人也要很大声。总要侧过脸去,支棱起耳朵问,什么?你说什么呀?
  父亲把满腔怨忿都发泄在母亲身上,他瞅个机会,把那个巴掌送给了我母亲,并且储蓄在我母亲的身上,活期,随意支取。就好像现在的电脑一样,复制,粘贴,储存。什么时候想用了,什么时候打印。
  父亲虽然婚没有离成,但并不代表他就喜欢了我母亲。他嫌母亲生得矮小,长得不漂亮,配不上他。既便是后来生了我的弟弟和妹妹,他也从来没有在心里接受过我母亲。他虽然没有再提离婚的事,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私下里在外面偷腥,就像现在的包养情人一样。与一个家有港澳关系的女子偷情。因为,那时他已经进了城,凭着自己从小学到的一点知识和文化,在积极地向党组织靠拢,要求进步。他扔了黄包车,到区政府参加了工作。因为表现格外突出,他成了区里的培养和发展对象,积极参加组建百货公司。后来,他又利用工作机会,替母亲找了一份营业员的工作,帮助母亲扫盲,学文化。不久,他带着我们全家搬到了城里,在城墙脚下租了一间房,从此脱离了爷爷的掌控,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开始了他的崎岖的情感之路。
  每天,父亲都打扮得像个阿飞,梳着飞机头,对着镜子打发蜡,脚上穿着一双白网鞋,脏了,就用一块白粉涂一涂。还把牙齿刷得雪白,一到天黑就出去了。有好几次,母亲小声地叫过我,要我悄悄地跟着父亲,看看父亲到底去哪个妖精那里去了。
  我那时虽然还不懂事,但也懵懵懂懂地知道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心里有些害怕,再说,也实在是太小,没有表现出有福尔摩斯的天份;再说了,这世上有儿子替母亲盯父亲的梢,去看他是不是偷人的吗?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就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结果被母亲拧着肉骂。我吓得直哭。看到我哭,母亲也哭,和我一起哭。那时,她也还不到二十岁啊!纯粹是一句孩子气的话。
  见我是个阿斗,母亲几次咬着牙要去捉奸,要去撕那骚货的脸,去捕,也就是设伏的意思。但都以失败而告终。
  于是,母亲就跟父亲闹,吵,打。大闹三六九,小吵天天有。父亲先是瞪眼,继而开始摔打东西,最后是动手。俩人经常关着门撕打。父亲就好像在少林寺呆过,对着母亲下狠手,把母亲拽得甩来甩去,打得鼻青脸肿的,好像刚在韩国整了容。头发也被扯得一把一把地掉。隔壁的肖伯伯急得在外面一个劲地拍门,我被吓得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哭。直到这时父亲才会住手,很洒脱地把头发往后一甩,扯一扯衣襟就出了门。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凡是带瓷的东西,像什么水瓶杯子坛子罐子的,大都打得差不多了。就连碗,也没剩下几个。最惊心动魂的一次,是我们家有一对瓷鼓,就是陶瓷烧的像鼓一样地圆凳,上面有釉彩,红楼梦插图里十二钗经常坐的那一种,被父亲两手举起来,猛地一下向地上砸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瓷鼓碎得四处飞溅,墙上的泥灰被震得簌簌簌地往下掉,家里的地面都被砸了个坑。我吓得哑了声,贴在墙壁上像一张画。半天,才回阳似地哭出声来。母亲像疯了似地扑向父亲,不是去打,而是去咬,像母狮狩猎一样地扑向公牛。就是那一次,母亲披头散发地哭叫着,突然一下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嚎啕着要去投塘。在我们家后面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池塘,种满了一池子的荷花和藕。不过母亲最后还是被围在房子周围的邻居们死拉活扯地拽住了。
  事后,肖伯伯骂我,说你没一点用!看着你老子打你老娘,也不晓得开门?你这个崽白养了!后来,我大了两岁,学会了翻白眼,看父亲的眼里就有了火苗,要不就是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心里暗想,他要是再敢打我母亲,我就冲过去,给我姆妈帮忙。
  这次倒是母亲要离婚了。爷爷奶奶知道后,急忙从乡下赶了过来。爷爷气得胡子直抖,说要用扁担打断父亲两条腿!奶奶也好言好语地百般劝慰母亲,说你千不看万不看,你要看在崽女的份上,饶那畜牲这一次。爷爷吹胡子瞪眼地说,他下次要还是这样,不消你开口,我就要埋了他!
  母亲咽不下这口气,四处哭诉。左右街坊邻居,凡是听了的人,没有一个不同情的,没有一个不义愤填膺的,纷纷指责父亲喜新厌旧抛妻弃子。同时,街道居委会也开始介入干涉。结果,这事闹到妇联去了,妇联反映到了父亲的区政府,区政府迅速作出了反应,立即取消父亲作为发展培养对象的资格,同时记大过处分,并留职察看三个月,以观后效。
  俗话说家丑不外扬。事情闹成这样,是母亲始料未及的。她虽然恨父亲,但结果却不是她所要的。母亲的出发点是只要父亲能够回心转意就行,却不愿意影响到他的前程。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也有些过分,似乎有点后悔了。
  听到父亲被处理的消息,叔叔姑姑爷爷奶奶都不高兴,态度发生了大逆转,一边倒,纷纷讨伐起了母亲,骂母亲这是作死!说把自已的男人搞臭了,对你有什么好?
  果然,父亲恨死了母亲。从那以后索性就不回家了,甚至对着母亲放言,说就是喜欢那女人,你又怎么样?还说要带那女人去私奔,一起离家出走,跑到香港去投亲,要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说今生今世都不回来了,看你怎么样?你要有本事,就告到公安局去!
  事情就有这么巧。几天后的傍晚时分,父亲突然跑回家,梗着脖子走进屋,目光直直地好像中了风。他径直走到衣箱跟前拣衣服,正要拎起包袱往外走时,突然间,不知从哪里一下冒出三四个便衣警察来,腰里鼓鼓囊囊地别着枪。上前堵住父亲问,你叫什么名字?父亲说,我叫华心。那人说,我们是市公安局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说罢,一左一右地扭住父亲的胳膊。父亲吓得脸色都变了,一下挣脱说,为什么抓我?我又没有犯法。那人一声吼道,别动!否则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说罢,掏出一付锃亮的手铐来,咔嚓一声戴在了父亲的两手上,押着父亲就往外走。我一时被吓坏了,惊恐万状地呆在那里。母亲也吓得不知所措,追着那便衣问,怎么啦怎么啦?他犯了什么法啦?   犯什么法啦?你问他自己!那个带头模样的人说。
  父亲一脸茫然,说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
  那人点着父亲说,你装什么装?你不是要逃港吗?不是要偷渡吗?不是要跑到自由世界去吗?啊?你不晓得啊?父亲这才明白过来,挣扎着想要辩解时,却被那人使劲地推搡了一把,厉声喝道,走!
  母亲的脸就白了。这话,她在哭诉的时候对人说过。
  在当时,那可是一句要命的话啊!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蜂拥而至的街坊邻居面前,像看抓贼一般地,看面无人色的父亲被扭上了停放在街边的警车。整个一条街的人,都骚动起来了,人们奔走相告,好像是追看犯人押赴刑场似的。那一刻,我羞得没脸见人,恨不得拿墙撞死,一头钻进地缝里去。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我这一辈子,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拿我的父亲说事,那是我最大的耻辱,是我最羞于启齿的家丑,是我头上的癞子身上的疮疤,一触碰它就流血,比挖我的心肝还要难受千百倍;从那以后,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有小孩往我的身上丢石头,朝我的背后吐口水。
  几个月后,父亲被正式开除公职,接受劳动教养三年。
  这一下乡下老家人炸了锅,爷爷气得吐了血,不到半年就去世了。自此以后,乡下的亲戚就跟我母亲断了往来。
   父亲被劳教的那三年,正是过苦日子的那三年,我已经十岁了,因为父亲的污点,在学校不敢入队不敢入团,不敢要求上进。在同学们面前,我显得有些内向,有些落寞,有些孤僻,不合群,又自卑。我从来不对同学提起我的家庭和父母亲,生怕泄露出父亲曾经偷过人,母亲十五岁就生下了我,引来同学们的耻笑。我最怕的就是填表和政审,尤其是面对家庭成员的那一栏,不知该如何下笔。哪怕父亲是三代贫农,再苦大仇深,都无济于事。这些,母亲全然不知,心里还惦记着父亲,经常叫我给父亲写信,我不肯写;她又叫我去探监,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肉票买了肉,做好了给父亲送去,我也不愿意去。母亲就骂我没良心,说他生养了我一场,怎么也是我的父亲,他就是对不起她,也没有对不起我。说我不能这样子不认他。他就是千刀万剐打了靶,你也还是跟他姓。我捱不过母亲的骂,不情愿地接过篮子,掀开盖子一看,又是一碗红烧肉。母亲叮嘱我,不要偷着吃啊!我答应得好好的,可走到半路上,还是忍不住拈了两块丢进嘴里。
  我十二岁时进的初中。原本考取了市二中,因为父亲的缘故,被人点了水,被改录去了一个稀烂的学校。学校离家远,需要住校,我交不起住校费,就与要好的同学搭铺,自己带米到学校的屉笼去蒸。一个周日,我回家去捎米,刚走到屋门口时,被隔壁的肖伯伯喊住了,他一再叮嘱我说,华伢子,你回去要喊爸爸呀,千万要喊爸爸呀!
  这时,我才知道,是父亲被放回来了。听这口气,好像是没被母亲接受,肖伯伯他们正在极力劝和。
  我走回家中,母亲不在,只见一个身穿皮夹克的男人正背对着我在吃饭。听到动静后,他回过头来,一见是我,登时就愣住了,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低着头不作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人家那种父子相逢悲喜交加相拥而泣的镜头。我只觉得世界突然一下凝固了,静止了,被定格了,我就像一尊蜡相一般地呆在那里。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当时是否喊了他,如果喊了,恐怕连蚊子都听不见。我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到米缸前舀米,舀完米后又准备返回学校。这时,父亲才喊住了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块钱来递给我。我不要。他不由分说一把塞进我的口袋。我像打架一样地跟他犟,但犟他不过,就任由他塞着。既不接也不丢,就那样勾着脑袋不作声。完了,我背起书包就走。不知为什么,一出家门我就哭了,眼泪夺眶而出,我不停地用手背抹着泪水,左手挥一下,右手挥一下,连肖伯伯问我的话都没听见。
  父亲回来后,没有了工作,就帮废品公司回收废旧金属,来挣钱养家糊口。即便是收废品,他也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嫖客仔一样。用香肥皂洗澡,用电吹风吹头,甚至用雪花膏搽脸,把自己弄得跟个女人样的。还要在胸兜前插一支钢笔,裤袋里叠一条方方正正的小手帕,时不时掏出来擦一把汗,那样子就好像他是一个下放干部。每天推着一辆三轮车,走街过巷,吆喝买卖。进一件废品,就要掏出一个本子来,煞有介事地记一笔账。那斯文的样子,你怎么也看不出,他其实就是一个破烂王。
  他越是这样虚荣地打扮,我就越感到恶心可耻,就越瞧不起他。哪怕是他后来不收废品了,进了工厂成了产业工人,甚至还当上了装卸班班长,也还是这样。
  奇怪的是,母亲的表现倒出乎我的意料,他们俩没有了以往那种吵闹厮打的现象。似乎是和好了,摒弃了前嫌。一副渡尽劫波夫妻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样子。大彻大悟了。
  那天中午,我父亲去挑水,快走到井边时,只见一个女街坊在井边拍着双腿,发了疯似地朝四周尖声呼喊,快救命呀,我孩子掉井里头了!快救命呀,我的孩子掉井里头了!旁边的水桶被打翻在地,地上淌着一地的衣裳被褥。我父亲见了,把水桶一丢,飞也似地跑过去,朝井里探头一看,只见一个小脑袋在井里一沉一浮的,于是想也没想,立马就扒着井口爬下去,四肢撑着井壁。没承想井壁一滑,他嗵地一声掉下去,立马就呛了一口水。他刚冒出头就一把捞住那孩子,双脚踩着水,一手抠住井壁的砖缝,仰头望着井口,等待救援。这时,在那女街坊的呼救下,立即跑来了几个老街坊,他们朝井里看了一眼,就飞快地找来一根麻绳放下来。父亲抬头见了,将那麻绳在手臂上绕了两圈,一口将绳头横咬在口中,上面的人一边喊着你抓紧抓紧,一边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往上拽。父亲咬紧绳头不松口,绳子一绷直,绳头就渐渐地吃上了劲,整个重量就落到了他那一口牙上。他抱紧孩子被绳子慢慢地提拉着,一点一点地被拽上来。刚一露出头,孩子立马就被人接过去。父亲也被人架上来,两只脚刚一落地,只见他一弯腰,噗地吐出满口的血和牙来。大家顺着他的嘴往里一看,两边的几颗后槽牙全掉了。手臂勒得像是被蛇缠绕过。痛得父亲张着嘴在一旁呵哧呵哧地倒吸冷气,连眼泪水都痛出来了。
  井边的人一见是我父亲,马上认出来,可顾不上跟他客气,就手忙脚乱地帮那孩子控水,把她横过来,一个劲地拍打着后背。没拍几下,那孩子张大了嘴,哇哇哇地,接连吐出好几大口水来。不多一会,水吐完了,人就放声大哭起来。幸亏救得及时,那孩子并没灌进多少水去,只是受了些惊吓,人还有些惊魂未定。大家将孩子还给那街坊,那女人接过孩子,冲着大家连连道谢。有人说,你不要谢我们,你要谢他。说罢将手往身后一指,咦?人呢?大家这才发现父亲不在了,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只剩下几颗断牙和一摊血渍在那里。   后来父亲才知道,那天救的是一个叫泉泉的女孩子,父母亲都姓吴,男的叫吴德,女的叫吴晴,就在这街的南头住着。说起来,都是很相熟的人。
  不过一支烟的功夫,整个一条街的人都传遍了,沸沸扬扬的,说那个劳改分子跳井救了人了。人们在愣怔之间追着问,是哪个劳改分子啊?
  还有哪个?就是住在街中间那个收废品的呗!
  哦,人们这才恍然大悟,说就是那个偷堂客的人哦。他为这个还坐过三年的牢哩,是吧?
  是他是他,就是他。
  俗话说,屎不臭,挑开来臭。人们又绘声绘色地将父亲当年那不堪回首的画面复制了一遍,又历史性地钩沉了一番,将我们的家丑又慷慨地晒了出来,供大家欣赏。说者无意,闻者有心,这又勾起了我们的满腹心酸事。一家人既无辜又无奈,无奈的后面是无法言说的怨忿。父母亲和弟弟妹妹,都很忌讳提及这事。到我知道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让人难受的不仅是父亲成为大家的笑资,还有对那吴家人知恩不报的不平。连外人都纷纷指责他们吴家人太势利,没人味,欺负人家坐过牢劳过教。说获救以后,不要说是登门道谢,就连一句该有的客气话都没有。这样做哪里要得?
  隔壁的肖伯伯和一些要好的邻居更是义愤填膺,私下里议论时,忿忿不平地对母亲说,你不好讲,我来讲。我就要讲几句空话把她听!
  母亲急得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不要让人家以为我这是在讨人情!
  肖伯伯大声地说,怎么?难道不应该吗?大家都在一条街上住着,做人不能这样没良心。你们好歹也救过她家一条命呀,连一口牙都咬掉了,怎么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这还是不是人呀?啊?下次再要碰到这事,你们就不要去管她!
  母亲只是无语地低着头,苦笑着,不住地叹息。她大概想到了当初,连肠子都悔青了。
  好些话最后传到人家耳朵里去了,那家男人哈哈大笑了几声,接着又笑了几声,没过几天,那男人就拎着两瓶酒上我们家来了。那一天不凑巧,父母亲恰好有事出去了。那男人见铁将军把门,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来,就不耐烦了,噗地一口吐掉叼着的烟,将那两瓶酒咚地杵在我家的屋门口,隔着窗子冲肖伯伯打了个招呼,说麻烦你转告一声,我就不等了。说毕,就晃荡着身子回去了。等肖伯伯跑出来时,人已经走远了。
  第一天,那酒没有人动。
  第二天,那酒还是没有人动。
  第三天,那酒仍然没有人去动。
  肖伯伯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朝着街南头骂道,有这样做人的吗?这是来谢人家的啊还是来羞人家的啊?
  那酒就这样一直丢在地上。后来,究竟怎么样了,我也记不清了。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这桩事。父亲照样收他的废品,照样走街过巷吆喝买卖,照样进一件货记一笔账。就好像这事没发生过一般。只不过话明显少了许多,除了收货就不大出去,独自一人坐在家中喝闷酒。常常一喝就是大半天,抿一口酒,发一会呆;抿一口酒,发一会呆。不知道他在品味些什么。只是有时吃菜不方便,没有后槽牙嚼不动,吃得慢,也费劲。要是赶上饭菜做得不好时,父亲就叹息,对母亲说,怎么四十不到就老了?牙口不行了,嚼不动了,以后把饭菜做软和一点才好。这时,母亲会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话来,呛他说,你也是多事,要去管那个闲事干什么?这下好,牙没了,谁来管你?
  父亲一脸的平静,淡淡地说,撞上了,你还能见死不救?
  我只是感到耻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地没脸见人,又好像被人当众掴了一巴掌。说得准确一点,是被人蔑视了,小瞧了,不屑了。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觉得做了好事比做了坏事还丢人,舍己救人比落井下石还抬不起头。
  唉,怪谁呢,怪自己吧。谁叫你头上有癞子呢?
   六十年代末期,我跟所有的中学生一样,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在我下放后没有两年,大面积的招工就开始了。不知是父亲通过了什么关系,还是我的档案上压根就没有父亲的不良记载,我被招工到了铁路上当工人。第二天,我就随着一大批被招上来的知青,分配到了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林邑市工作。这样,就只能利用周末和节假日回家了。但好在大家都有通勤票,只要坐上特快列车,约摸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家了。
  就这样,我周一到周六在林邑上班,周六下午乘车回家,星期天在家呆一天,晚上再返程回林邑。那时正是贪玩的年龄,不但不觉得累,反倒觉得新鲜剌激,感到无比地骄傲和自豪。一帮人相互呼应着,呼啦啦地一起赶回去,又呼啦啦地一起赶回来。
  二十四岁那一年,一个周六的下午,我乘车回到家,吃过晚饭后,正准备出去找一帮同学疯,这时父亲对我说,你不要出去了。等下我有个同事会带一个女孩子来。你看看行不行?
  这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怪不得母亲叮嘱我这个周末一定要回家,原来是安排了一场相亲。
  我虽然很反感,但也没反对。反感,是我最不愿意父亲来插手我的事;没反对,是一个男孩子的本能。
  到了掌灯时分,门被敲开了,进来一个中年女人,紧随其后,跟进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一进门,我就觉得房子一下被照亮了,眼睛瞪得老大,嘴张得能塞进一颗鸡蛋。那姑娘中等个子,长着一张鹅蛋形的脸,一身的衣服被绷得紧紧的,凹凸有致,好像S形一样的身材;她梳着包菜头,也就是运动短发,头发乌黑发亮,就好像是焗过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月光下一口深不见底的潭,幽静,深邃,使人不敢与之对视。
  寒暄了几句后,姑娘就腼腼腆腆地落了座。坐下来后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接着又瞟了一眼,过后再瞟了一眼。其实,我也正在偷眼看她,两人目光一碰,顿时火花四射。那一刹那间,我只觉得浑身颤栗了一下,心像被什么猛烈地撞击,怦怦怦乱跳,就好像前世见过她。自此,目光像磁铁一般地被吸住,再不能移开。在聊天中得知,姑娘的爸爸是郊区公社的党委书记,妈妈是西湖派出所的民警。我听了,景仰羡幕之情油然而生。父亲怔了一下,也兴奋起来。我妈则赞不绝口,说怪不得,我说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的妹子来!接着又明知故问,问姑娘是做什么的。姑娘说她是冶金机械厂的,已经入了党,在厂办当打字员。我心里暗自吃惊,就入党了?人家可是比我强多了。吃惊之余,不免有点惴惴不安。就紧紧地盯住那姑娘看。姑娘也不躲闪,冲着我灿烂一笑,大大方方地看着我。两人的目光好像蛇一样地缠绕着,火辣辣地交织在一起,就像接通了一股电流似的,暖暖的,发烫,不时地擦出一两朵火花来。   那女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借着机会,把我和那姑娘都夸了一通。夸得我们俩都脸红通通地抬不起头来。姑娘扑闪着一对大眼睛,忍不住好奇地问我,你们坐火车是不是不要钱呀,你们火车轮子打不打滑呀,火车上有没有方向盘啊,为什么铁路上明明有人也不晓得拐弯啊?看我一眼问一句,看我一眼问一句。我就像打了鸡血般地亢奋,有问必答,问一句要答十句。把刚学来的知识在她面前卖弄了一番。
  不知不觉夜就深了,那女人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与那姑娘对视了一眼后,起身说不打扰了,太晚了,要回家了,说罢就起身告辞。姑娘红着脸与我父母亲道谢,又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经过我身旁时说,有空就到我们家里去玩。
  我心里暗喜,赶紧答应了声好,一直把姑娘送到了马路边。又被母亲叫回来。姑娘知道我们几个有话要说,就远远地站在路灯下边等。介绍人故意落在后边,对我和父亲说,妹子好像没意见,我看她蛮喜欢你。你呐?
  父亲就扭过头盯着我。我心慌得历害,涨红着脸说,可以。那女人两手一拍,笑道,这就对了。我看你也蛮喜欢她。这样,等我问过她家里以后再回话!
  父亲满脸笑成了一朵花,他很满意,但又有些担心,委婉地说,她家里要是回了话最好,要是不回话也没关系。千万莫再去问了。
  那女人笑了,说这事只要两人相中了,家里还能有什么意见?家里还不是尊重妹子自己的意见。你说是吧?再说了,你们家的孩子也不错啊。我已经向她父母作了介绍,同意了,我们才来见面的,还能有什么意见?你就放宽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一颗拎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星期天一天,我都惦记着这事,在家里等信,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母亲知道了,就笑我说,你也是太性急了,哪有这么快的?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晚饭后,我回林邑之前,母亲叮嘱我说,下个星期六记得早点回来,不要让人家久等!
  我答应了声好。心想,这事要是成了,我立马就打报告,要求调回来。
  到了下个星期五,我就有点魂不守舍了。到了星期六这一天就更加了。心里落落慌慌的,干活也格外地卖力,总是催促着师妹快点快点,生怕因为活没干完而耽误了回家。中午还主动提出来加班。早早地就跟工长请好了假。小师妹却大包大揽地说,你走好啦,剩下的活我跟工长来干!弄得我怪感动的,看着她那一对纯真无邪的大眼睛,脑海里竟蒙太奇般地浮现出那姑娘的笑脸来,那亮晶晶的眼睛,那凹凸有致的身材,那……想着今天就能与那姑娘见面,兴奋得就像蹲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单等那一声发令枪响,就嗖地一下冲出去。
  下午四点多钟,我终于坐上了回家的特快列车。火车一路呼啸着向前狂奔,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倒去。我的心伴随着车轮轰隆隆地跳,人虽坐在车窗口,心却早已飞回了家。
  我兴冲冲地赶回家,令人奇怪的是,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父亲出去了,弟弟妹妹也不知疯到哪去了。我急于想知道结果,又不好一进家门就问,就站在母亲身边跟她说话。母亲却东拉西扯地,好像根本就忘了这一档子事。我就故意把话题往姑娘身上引。母亲却不接招,闭口不谈,只忙着给我端饭上菜。一见母亲这样子,我心里倏地凉了,隐隐约约地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只好低着头扒饭。
  我嘴里嚼着饭,心里却琢磨开了。是那姑娘没相中我吗?凭感觉不大像;是她家里不同意吗?可她家连我的人都没见过,谈不上不同意;那么就是我的条件不好,配不上她了?可她家嫌我什么呢?是个工人?又在外地?没有住房?突然,我心咯噔一跳,莫非是……?可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来相亲呢?我推磨一样地在心里想了一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很丰盛的一顿饭,我却没吃出一点咸味来。
  吃过了饭,天也快黑了,依照我往常的习惯,是要跟一帮同学出去疯的。见母亲还没反应,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心想,横直是死,死也要死个明白!就拎着心问母亲,说那妹子家里回话了吗?母亲绷着脸说,那妹子不好,我们再找一个!我问母亲说,她怎么不好啦?母亲怔了半天,才吞吐着说,他们家里酸酸臭臭的!我又问,她家说什么啦?母亲这才气愤地说,她老子跑到我们派出所来打听你爸爸……有什么了不起!
  就这一句,砰地一枪,像打靶一样地击中了我。我好像陪斩一样地倒地,枪响过后,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至今,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也不知道当时说了什么,是怎样走出门去的。大概太吓人,只听到母亲在我身后一个劲地叫我的小名,追在我身后问,你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你要早点回来啊!
  至今,那声音还回荡在我耳边,就恍若在眼前;也不知道我走后,家里慌乱的情形,那一晚父母是怎么捱过来的。
  其实我哪里也没有去,也没有哪里可去,也不想去哪里。我直接去了火车站,连夜坐上了回林邑的火车。脸贴着车窗,望着车窗外黑黢黢的夜,欲哭无泪。我生在这样的家庭,有这样一个稀烂的父亲,并背负着他的污名,走到哪里被伤害到哪里,如影随形,雷打不掉,刀刨不脱,看来我将永远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回到宿舍都半夜了,同宿舍的人很奇怪,说你怎么就回来了?我闷着头不作声,没来由地把门一踹,一句话不说,倒到床上蒙头就睡。第二天,我整整一天都没有起床。
  第二个周末我没有回家。
  第三个周末我也没有回家。
  一连三个月,我都没有回家。
  到了第四个月,一天,父亲把电话打到了我车间,我拉长着脸,拿起电话半天不作声。父亲喂喂了半天,呼叫着我的大名,说华抗美你在吗?你在听吗?我就是不吭气。主任见了说,你怎么不讲话?长途呢!我这才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父亲好像是在打求助电话,生怕对方挂掉线,抓紧时间叮嘱我,说这个星期你一定要回来,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又给你介绍了一个女孩子……
  我只回了一句,没空,回不去!就叭嗒一下挂掉了电话。
  到了第二个星期六,一大早,父亲又把电话打了过来,我一拿起电话就冲着他发火,你到底有什么事?我这里忙着呢!半天,那边都没有人作声,我还以为人走了呢,就想挂电话。这时,父亲凄惶的一句话,让我的心淤泥一样地塌下来。他说,你就这么恨我吗?    又捱了几个星期,我才回了一趟家。父母亲喜出望外,父亲马上穿好衣服,就要出门去给我联系介绍人。我冷冷地说,算了,不要去了。父亲说为什么?我支吾了半天,就扯了个白说,我自己找了一个。父亲一怔,好像有些不大相信,他侧过耳朵问道,什么啊?你说什么啊?两眼瞪得跟个铃铛似的,又追问了一句,谁呀?哪里的?
  我信口胡诌,是林邑的,叫——就胡乱编了个名字。
  父亲嘴张得像在打呵欠,又好像是在看牙科,愣在那里。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好像被速冻了一般。房里死一般地寂静,没有一丁点声响,连蚊子打喷嚏都听得见。母亲,特别是父亲,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心里明白,我这是在有意躲他们,说穿了就是在躲他。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一瞬间,我脑子灵光一现,好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是呀,我为什么不在林邑安家呢?我被这一闪念弄得兴奋起来,就好像陈景润算出了1 2。林邑不也是个地级市吗?不也有十几二十万人口吗?城市,街道,建筑,并不比雁州市小多少,能差到哪去?所不同的,它不是我的故乡,这里没有我的父母、朋友、同学。可是故乡又怎么样呢?有父母又如何呢?他们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好运和幸福。相反,给予我的是无穷无尽的伤害和牵连,我何苦还要调回去呢?我不是已经被招到这里来了吗?在这里不照样可以成家立业?不照样可以产生新的亲人、朋友和同事吗?说什么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说什么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作故乡?扯淡!难道是我迷失了本心本性了吗?难道是我抛弃了原本纯真的精神家园了吗?久了,这里不就成自己的故乡了吗?翻开户籍看看,有谁的籍贯是一成不变的?打开家谱查查,有哪个的故乡是铁板一块的?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非要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这是龚自珍老夫子说的。至理名言啊!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解冻了,苏醒了,出去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伤心。她抹了两把泪说,也好。在哪里安家都是一样。只要你自己喜欢就行。反正离家也不远,想回来就能回来。她停了停又说,你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我哪里有哇?心想,这不是糊弄人的嘛。就嘴含李子说,还早呐。到时候再说吧。母亲这才转忧为喜,抹去泪,一下子又高兴起来。
  后来,我还真的在林邑市找了一个。
  那姑娘就是我们铁路医院的护士。姓文,叫文秀。是真正的林邑土著。父母亲曾当过几年国民党的军医和护士,家庭出身不好。很现实,没法去计较对方的出身和家境,只要求人品好,身体健康,诚实正派就行。
  从那以后,我就名正言顺地不回家了。满以为这下可以彻底摆脱父亲,走出他的阴影,不再受他的影响和牵绊,可以过我自己轻松快乐的生活了。可是,我错了,父亲像口香糖一样粘在了我身上,想甩都甩不掉。
  有一天晚饭后,天完全黑了,父亲突然拎着一条金丝大鲤鱼,风尘仆仆地找到我宿舍来了。我大吃一惊,这个收废品都要梳洗打扮的人,今天居然穿了一身旧工作服,不顾形象地跑到林邑来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问他,你怎么来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他说他是帮厂里运送一台机器来林邑,刚缷装完毕,就跑来找我,说是想去会会亲家。明天一早他就要开车回去。
  我一听就火了。心想,亲家?八字还没一撇哪,就亲家了?谁承认你是亲家了?再说了,人家又没邀请,你又不先打招呼,深更半夜地突然闯上门去,不请自到,你就不觉得唐突吗?这样子不觉得寒酸吗?你就不怕人家烦你啊?
  我黑着脸说,这么晚了去人家家里干什么?人家又不晓得你要来。
  父亲大着嗓门说,我去她家里看一下,见见人就走,又不在她家里吃饭,你怕什么?
  我被他噎得一口气上不来,有点想投河,强忍住说,不是这个意思,人家家里有早睡的习惯,这个时候,恐怕人家早就躺下了。
  父亲一下子就火了,瞪着眼骂我,你是怕我去她家里是吧?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丢人了?
  我恨不得拿起石头打天!咬着牙将两手朝下压,示意他千万小点声,千万别大声吼,真想朝他作个揖,求求你了,老子哎。你是我的爹我的祖宗,我怕了你好吧?这是在我单位,不是在我们家里。别给同事们听见了看笑话。我还要在这里混哪。实在不行,你扇我两巴掌好不好?那一刻,我气得硬想吐血。你想,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要摊上这么个父亲,要这样子捉弄我?我又没有犯罪,却像被收了监;我又不是罪犯,却好像在服刑,而且是无期徒刑。
  没奈何,我犟他不过,只好认输,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耷拉着脑袋,被父亲押着往文秀家里走去。
  到了文秀家,我敲了半天门,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文秀打开门一看,我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登时就愣住了。我连忙向她介绍说,这是我爸爸,他出差路过这里,想来看看你爸爸妈妈。坐一坐就走。
  文秀一下回过神来,慌忙把我们往房里让。
  进了门,父亲盯着文秀看了两眼,咧嘴一笑,就算是打了招呼。又回头剜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文秀高兴得不知手往哪里放,双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鱼,羞红着脸说,哎呀,您来就是看得起了,还买什么东西呀?手忙脚乱地给父亲倒茶,让座。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她爸爸妈妈的房门前,隔着帘子,低声地叫醒他们。只听得房里立马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这一对军医夫妇捂着嘴从床上爬起来,一人手还捅在袖子里,一人脚还趿在鞋子里,慌慌张张地从睡房里跑出来。
  我连忙站起来,挠着头,局促不安地向军医作了介绍。
  还好,人家父母亲很客气,也很热情,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好像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那一晚,人家临时下厨房,捅火,炒菜,筛酒,三碗五碟地款待父亲,直到半夜才把我们打发出来。听说第二天一天,军医大人都在一声接一声地打呵欠。
  我想,这下父亲应该相信了,也应该满意了吧,我并没有骗他。可没想到的是,一出门,父亲见背后没人,突然脸色一变冲我嚷,说你又不瞎眼跛脚,又不缺胳脯少腿,找个麻子干什么?   我一听就不高兴了,说哪里是麻子?那是几粒雀斑好不好?人家正准备去上海磨皮哪!
  他气咻咻地瞪着我说,你是在跟我赌气是吧?
  我说,我跟你赌什么气?
  他吼道,那为什么不在雁州找非要在林邑找?为什么好的不找非要找个差的?啊?我是坐过牢,但你又没有坐过牢;我是劳过教,可你又没有劳过教。你要这么作践自己干什么?啊?你想气死我啊?
  我说,这样不更好吗?放心呀!
  父亲点着我说,我是不放心你呀!我怕你总有一天会后悔,总有一天会嫌弃人家,会喊着要离婚,会走我的老路!
  我也是一时气昏了头,大声冲他说,我才不像你哪。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啊!
  噗哧一下,就好像有一把刀捅进了他的心口。父亲嘴角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突然一下又变得狰狞起来,他叉开五指,啪地一声,一个漏风的巴掌甩在我脸上,你畜牲!骂毕,就一路气呼呼地回旅馆去了。
  我猝不及防,登时被打懵了,半天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二十多年了,他从没打过我,如今我都成年了,是要谈婚论嫁的人了,他居然动手打我?好!你打得好!我让你打!从今天起,老子跟你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个爹!
   这一口气,我一赌就是三年。这三年里,我没回过一次家,没打过一个电话,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倒是母亲打来过好几次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啊?什么时候回家啊?说是父亲从乡下弄到了几立方米的木材,参照时下的最新款式,给我做了一套捷克式的家具。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去拉?要是没空,要不要你爸用车送过来?还说,要是日子定好了的话,一定要记得通知家里一声。你爸爸说,要热热闹闹地给你们操办一下。
  母亲的话,好像是在赔礼,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生怕说错一句话;她说话的语气也格外地谦卑,仿佛有点讨好,甚至可以说是谄媚,就好像求人一般,生怕冲撞了我。
  我听了心里发酸,不是个滋味,难过得都想掉泪。我这是在跟谁在记仇呢?母亲吗?当然不是;父亲吗?当然是,但又不全是;那么,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什么时候,连母亲都跟我生份起来了;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不近人情。
  哪怕心酸得像醋泡过,我还咬紧牙关不松口,说不要,我自己有,用不着他来送!就好像煮熟的鸭子,肉烂了,嘴还是硬的。
  过了没几天,周日的大清早,我正在房里粉刷墙壁,就听到房子外边有人在找我。我跑出门一看,原来是弟弟来了。我很奇怪,说你怎么知道我房子在这里?弟弟说,我们一路打听过来的。边说边打量着房间,见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架梯子和几只灰桶外,一只床脚都没有,就偷着笑了。我脸上一阵发烧,连忙掩饰说,单位没有新房分给我,就调整了一间旧平房给我过渡,等房子粉刷好了,再添置家具也不迟。
  弟弟瘪了下嘴,说,你赶快找几个人帮忙缷车吧。我跟爸爸一起给你送家具来了。我很吃惊,忙朝他身后一看,只见一辆装满家具的大卡车停靠在路边,父亲跟司机正在车厢旁边拆解篷布。俩人风尘仆仆,一脸的倦容。
  我心里一阵发热,连忙跑过去冲他喊了声爸,说休息一下,吃了早餐再卸吧!
  父亲说不吃了,我们在路上吃过了。
  我心里有些不安,埋怨说,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呀?这么早,昨晚不半夜就起来了呀?那路上不是走了一晚上?
  司机在旁边笑着说,你爸爸怕你这里不好找,怕耽误时间,今天还要赶回去,所以,昨天下半夜就动身了。
  我说,今天在这里歇一天。明天再走!
  父亲大声说,不歇了。还要赶回去有事呐。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赶快找来几个朋友帮忙卸车。父亲见了,连忙从衣兜里掏出烟来,一个个地散,散一个说一句,辛苦你了!散一个说一句,麻烦你了!点头哈腰得像个汉奸。慌得我那些朋友不知如何是好,都搓着手说,哪有您老来敬烟的道理?我见了就说,爸,这都是几个要好的朋友,你别太客气了,弄得人家都不自在了。
  卸车时,父亲比谁都卖力,灰头土脸一身的汗,就好像雇来的一个小工,专挑那些重的大的扛。把弟弟也吆喝得像个陀螺。我怎么拦也拦不住,要他歇着,说你困了一晚上了,又这么大年纪了,你就歇歇吧,有我们呐!他说什么也不肯,说人家朋友都在帮忙,我怎么能歇着?
  不大一会,车厢里就空了。朋友们一散,父亲就叫嚷着,走走,我们走!
  我劝他说,在这里歇一天吧!吃完饭我再带你们出去逛逛街,看一看。你们还从来没来林邑玩过呐!
  弟弟一下来了精神,说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大溶洞?听说比桂林的七星岩还要大?
  我说是呀,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看!
  父亲瞪了弟弟一眼,说不去了,我们到路上再吃算了,这车子是借单位的,说好了只用一天,明天一早就得交单位,怕单位里要用车。
  弟弟嘀咕了一句说,吃餐饭又不会死。
  偏偏这句话他又听见了。父亲突然一下发起了火,说还这么早,赶回去吃饭来得及。在这里吃什么吃?要吃你在这里吃,我们回去吃!
  我说,没有这个道理呀,连一餐饭都不吃?就是你不吃,人家司机也要吃吧?与其在路上吃,不如在这里吃。再说,你们也累了一晚了,也该休息一下是不是?路上还有大半天哪!
  司机在一旁笑笑说,我没关系我没关系!
  父亲一下放缓了语气,故作体己地对我说,你不晓得,你又没有开伙,你到哪去吃?要不就是吃食堂,要不就去街上吃,这不跟我到路上吃是一样?还要耽误工夫。说完,他又悄悄地凑近我说,司机我回去会感谢他。你放心!
  我见实在劝不动,就从朋友那里拿了条烟塞给司机,司机像打架一样地挥舞着手,说不要不要!父亲不但不帮着我劝,反倒过来说我,说算哒算哒,别个不要就算哒!推让了好半天,反倒弄得我里外不是人,灰着脸站在一边。
  临开车前几分钟,我走到驾驶室前,抬头对父亲说,爸,我想给你商量个事。他说,你说吧。我踌躇了半天,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还是咬紧了牙关说,结婚我不想办酒了,想旅行结婚。你看怎么样?   父亲面无表情,不看我,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好像有人在裸奔。半天,才淡淡地说,跟我商量什么?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作主!不要问我!回头冲司机说了声,我们走吧!
  我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心里怅然若失,呆呆地,在那里站成了一尊雕像。
  就是这样,我也没有跟父亲服软。
  结婚那天,我带着文秀回了趟雁州,跟父母亲见了个面,既没办酒也没请客,连鞭炮都没有放一挂。所不同的是,文秀从那一天起改了口。母亲总觉得对不住我们,好像欠了我们似的,悄悄地塞给了文秀一个红包,说是改口费。文秀推让了半天才接下来。她不在乎钱,她在乎的是我对她的感情。第二天一早起,她就对我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合法夫妻了,如果以后你敢跟另一个女人也这样,我就拿刀阉了你!我听了吓一跳,忙笑着说,你神经!怎么可能呢?中午,在母亲的要求下,我俩与全家人一起照了张相,吃了一顿饭,然后就旅行结婚去了,去上海给文秀治雀斑。
  这一天自始至终,父亲没有讲过一句话,也没有开心地笑过一声。我心里明白,我这样做,无疑是失了他的脸面伤了他的心。对于一个被儿子都瞧不起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在他的伤口上又撒上了一把盐。
  就这样,我一声不吭地结了婚。
   一晃,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里,我遗忘了自己的家乡和父母亲。我没有回过几趟老家。除了年节时分和弟弟妹妹结婚以外,我几乎没有回去过一次,也从来没有主动与父母亲联系过。
  就连我的师妹都看出来了,说你怎么老不回家?也不接你爸爸妈妈来住几天?我脸上有点挂不住,就扯了个白说,他们不愿意来,说住这里不习惯。师妹盯着我的眼睛说,是他们不愿意来啊,还是你不愿意接啊?我掀起眼皮瞪了她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接?师妹说,这还看不出吗?又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回过老家?又什么时候接你老子老娘来过?连提都不愿意提,好像你不是他们生的似的,你跟你爸妈有仇啊?真是讨了媳妇忘了娘!我装做生气的样子,举起手里的工具吓唬她,说你找打呀?哪个讨了媳妇忘了娘?师妹并不怕,扬起脸说,我说错了吗?戳到你的痛处啦?我忙岔开话题说,你说我干什么?说你自己。为什么到现在了还不嫁出去?师妹是顶职进的铁路,初中没读完就进了厂,当学徒,专业分组,她一直跟着我,没大没小的,很亲。她低下头,半天才嘟着嘴说,没有碰到合适的怎么办?怎么嫁出去?她看了我一眼,故意说,你要我啊?你又结婚了。我笑道,你早讲啊。早晓得我就不追文秀了,就追你算了。师妹瘪着嘴说,你拉倒吧!我杵你眼面前这么多年了,你都视而不见,你还会追我?我说,这么多同事哩,你随便找一个都比我强。要捡这个漏干什么?她嗤鼻道,切!你讲得好听!随便找一个?我总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吧?我总要找一个顺眼的吧?不像你!说毕白了我一眼,扭过脸去不理我。我诧异地说,咦,我又怎么啦?我很随便吗?她回过头说,我没有说你随便,我是说我自己太傲。宁缺勿滥!我说,我就滥吗?不就是几粒雀斑吗?她一下嘟着嘴巴,不说了。过了半晌,她陡然蹦出一句话来,差点呛死我。结个婚都跟做贼一样,连一桌酒都不敢办。你老婆是偷来的啊?
  这时,主任过来了,他递过来一张我的半身照片,笑道,给,你的光辉形象。多拍了一张,这一张给你吧!说完就走了。这是准备贴在年度光荣榜上用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师妹一把抢过去,歪着脑袋左右端详着,说照得不错嘛,给我吧!我说你要它干什么?她说,我的影集里,就差你的一张照片了。我就笑她说,小心给你男朋友看到了吃醋。她鼻子一哼,切!我男朋友还在他妈的肚子里哪!
  见周围没有人,师妹凑过脑袋轻声对我说,晚上有不有空?我们去跳舞怎么样?我说我又不会跳。她说没关系,我来教你呀!好学得很。跳两晚上就会了。她见我还在那里犹豫,就笑我说,你是不想去啊,还是不敢去啊?是不是怕你老婆晓得了,回去跪搓衣板呀?我被她这一激,就气冲斗牛地说,她敢!
  就这样,我跟师妹学会了跳舞。奇怪的是,这东西不沾便罢,一沾就甩不脱,就好像吸毒一样地让人上瘾。我跳了几次,就欲罢不能了,脑子里一天到晚惦记的就是晚上的那一场舞会。一天,午夜场散了以后,师妹紧挨着我说,你感觉怎么样?我回味道,蛮好蛮好。就好像年轻了十岁。师妹笑我,你才多大呀?就敢说这样的话?我说三十五六的人了,还不老呀?师妹叫道,三十五,下山虎呀!说罢就大笑起来。我说你也晓得下山虎呀?丑不丑?她满不在乎地说,这谁不晓得?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正是如虎似狼的年纪,就敢说老?你丑不丑?我笑道,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就晓得这些,哪里学来的?谁教你的?就故意去羞她的脸。她咯咯笑着一闪身躲开了,反倒过来羞我的脸。我并不怕,笑呵呵地随她刮。冷不防地就刮了她一下。她惊叫了一声又躲开了。就这样,我们俩在树荫下你杵我一下我杵你一下。突然,我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她的胸,一下被吓住了。但她不怒反羞,一刹那我像得到了鼓励,浑身血脉贲张,热血冲顶,不知哪来的胆量,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突然一把就抱住了师妹。她挣扎了一下,瞬间就软成了一团泥,像一只温顺的猫一样。正在这时,几个路人过来了,伸长脖子盯着这边看。我赶紧一把放开她,她慌忙整理着头发,低着头不做声。待人家走过去了,我们又搂成了一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才松开。她醉眼朦胧地仰着脸问我,明晚还想不想来?我说你说呢?她羞红着脸说,我来。你敢不敢来?我脱口就说,你敢来我就敢来!
  没有多久,我就跟师妹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甚至在心底深处酝酿着离婚。白天,我们装作没事人一般;一到晚上,就专往树荫底下钻。渐渐地,被明眼人看出来,自然而然地传了出去。尢其是几次彻夜未归以后,我们的事被文秀探听到了。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她一反平日的温顺,跟我大吵了一场。说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我有点心虚,说,我又露什么狐狸尾巴了?她说你做的事你不晓得啊?我说,我做了什么事了?她质问道,你跟你师妹是怎么回事?我说没有怎么回事呀!她呸地朝我啐了一口。你不要脸!她自己天天在外面说你是她的男朋友,你还敢说没有这么回事?我有点心虚气短,忙说,她那是蒙人家的呢,你也相信?她叫道,有这样蒙人的吗?拿别人的老公去蒙人?我说跳舞嘛,都是这样子的。不好拒绝人家就推说自己有男朋友的。她又说,我问你,她那照片是哪来的,不是你送给她的又是谁送给她的?我就把照片的来龙去脉向她解释了一番。她怎么也不相信,说一个人的照片也可以随便送人的吗?我有点不耐烦了,冲她喊道,你有没有送过人照片啊,你有没有跟别人照过相啊?她恨恨地说,有过,但那是集体照,女人送给女人,没有送过男人!我一下就火了,大声冲她说,我就送了,你又怎么样?你爱信不信!她突然一下就哭开了,骂道,华抗美,你终于原形毕露了,你终于又死灰复燃旧病复发了。我就晓得,你迟早会有这一天!我一时没明白她指的什么,就说,你说清楚,什么死灰复燃旧病复发了?她一下大声吼道,遗传病!你老子偷人你也要偷人啊?你老子劳教你也想劳教是不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华家就是偷情的种!嘶啦一声,我刚愈合的伤口又被她撕开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流。我一时恼羞成怒,甩了她一巴掌。她捂住半边脸大哭起来,说,我说错了吗?要不然你怎么会要我,要不然你怎么会雁州市不呆要呆林邑市?家乡的老婆不找,要找外地的老婆?不是因为你老子又是什么?说毕就嚎啕大哭着跑了出去。这些话伤了我的心,撕破了我的脸,让我无地自容。从那以后,吵架就成了我和她的家常便饭。别说是回雁州了,就是连家我都不想回了。    九八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能不能跟我借点钱,以后就还给我。我很吃惊,我长这么大,母亲还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钱字,不是到了被逼无奈的地步,她不会跟我开口说借;我很羞愧,这一个借字,一个还字,直戳我的良心,羞得我抬不起头来。顿时,母亲那满脸的期待、谦恭和卑微一下浮现在我眼前,我只觉得身上的遮羞布被撕下来,自私和无情,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让我没脸见人。
  我忙问母亲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母亲这才哭出声,说是父亲得了食道癌,病得很重,已经没钱做后续治疗了。治病的几万块钱也在医院里被偷了。家里的钱都用光了。弟弟已经买断了工龄,妹妹的厂子又倒闭了,都拿不出钱来,问我能不能挪点钱应急?等她以后有了再还给我。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听到母亲在那边哽咽着说,都是他那个酒害的!我一时也顾不上细问,连忙说好好好,姆妈您莫急,我马上就回来!
  我跟文秀一说,不问多少,将家里的现金一把都兜在身上,然后就收拾东西。文秀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我也顾不上去搭理她。因为师妹的缘故,我们俩正在闹离婚。快一年了,我们俩谁也不跟谁讲话,谁也不买谁的账,天天冷战。所以,她正处于两难地步,在那里犹豫不决。希望我能主动叫上她,她好就坡下驴。我没有心情跟她罗嗦,拎起东西直奔火车站。一路上赶得心急火燎的,用了不到半天时间,就到了母亲的家门口。
  可门一开时我就蒙了。开门的人并不是我母亲。
  那人告诉我,母亲已经把房子卖给她家了。自己在检察院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住。并给了我一个地址。我按照那地址找过去,就在那一幢楼的前面,有一个老人正在翻捡垃圾,我正准备向老人打听时,还没开口,那老人一下就回过了头。一打照面,我失口叫起来,姆妈,怎么是你呀?
  只见母亲满头乱发一脸憔悴,身子佝偻着,活脱脱的一个拾荒老人。
  见了我,母亲也失声叫起来,哎呀,是我家老大回来啦!说毕就紧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落泪。
  几年不见,母亲老了,头发白了,身子也干枯了;原本清亮的眼睛,现在也浑浊了。我抓住母亲的手,使劲握着,心里发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嗔怪地说,姆妈,你怎么也捡起这个来了?
  母亲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就好像我失散了几十年似的,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她指着捡来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说,这些丢了可惜了。你不捡就给别人捡去了。能卖两个钱就卖两个钱。有,总比没有要好。
  我问母亲,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这不提还好,一提到父亲,母亲的眼眶又湿润起来。说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子拖呗。做手术没有用了,只能是保守治疗。他那个地方糜烂了,总是在流血。每天光输血就要四百块钱。还要打针吃药,一点钱全花在这里了。
  我说你怎么把房子也卖了?害我找了好半天。
  母亲睁着一双泪眼说,不卖怎么办?我和你爸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也没有一千块钱,连药费都不够,就别说输血了。可这个钱到手还没几天,又在医院被贼偷了,到现在还欠医院一屁股的债,你说可恨不可恨?说毕,就哭着骂道,天天死人,也不死这些强盗王八蛋!
  我说,你就没报案吗?
  母亲说,报了。可报案有什么用?到现在也还没有抓到。
  我一时无语,心却针扎一般地痛。好半天才想起说,这病原来就没有发现吗?就没有一点症状吗?哪怕是有一点不舒服啊什么的?都没有?
  母亲就说,怎么没有?还到医院去看了,还做了个胃镜。医生发现了一个东西,但没确诊是癌,要他以后再去复查,并警告他说从此以后要戒酒,再也不能喝了。他做不到。戒了半年,又开戒了。说酒是他的粮食,不喝就等于要他绝食。唉,早晓得他是这样,我怎么拦也要拦住他呀!
  我说,那后来去复查了吗?
  母亲说,没去。他不肯去。说插管太难受了,打死他也不去!
  唉!我长叹了一口气。我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如果当初我回来了,知道了,就有可能逼着父亲去复查了,就不一定会有今天了。说来说去,这是我害的啊!半晌,我才转过头问母亲说,那现在你住在哪里?
  母亲把嘴一呶,说喏,就在这一楼,四百块钱一个月。租的。
  我的心一下沉重起来,像坠着一块铅。照这样算来,每个月光输血就得一万多块,还没有算医药费,家里的房租伙食费。加起来是一笔沉甸甸的数字。顿时,我的心像塞进了一把猪草,乱糟糟的难受。我赶忙说,我还是赶快去医院看看吧!先把这个月的药费缴了。
  我们到了医院,父亲已经睡醒过来了。弟弟弟媳,妹妹妹夫都围在病床前。我走上前喊了一声爸。父亲见了我,惨然一笑,说你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父亲说,壮壮呢?我说,壮壮在上学。父亲又说,你下次把他带回来给我看一看。我说好。父亲又说,还有文秀。我迟疑了一下,说好。父亲又说,你们都回来了,我心里就没得挂碍了。我听了,不禁鼻子一酸,就想流泪。父亲已经瘦得完全脱了形,身上就剩下了一把骨头,头发白得好像一堆雪,胡子乱得就像一蓬草,由于失血,脸白得跟墙壁一样。在父亲的身上,我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一刻,我望着父亲说不出话来,眼前就像蒙上了一层雾,心,就像被辣椒腌过了似的,火辣辣地痛。我很想对父亲说声对不起,我很想对父亲说是我伤害了你,我很想大声地说一句我爱你,我很想说……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父亲躺在病床上,望着我,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顺着眼角滴落在枕巾上。我走上前,坐在弟弟让出来的凳子上,一把握住父亲的手,咽着泪问他,爸爸好些了吗?
  父亲两眼暗淡无光,无力地摇了摇头,说好不了了。
  我装作没事人一般地说,哪个说呢?我找医生打听了,这病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要一个疗程一个疗程地治。
  父亲张着空洞的两眼,盯着天花板不动,长叹一声说,好不了了!
  我安慰他说,你别性急,现在科学这么发达,这点小病还怕治不好吗?   母亲站在我身后说,我扶你起来吃点东西好吧?
  父亲摇摇头,说咽不下,不想吃。
  大家在一边纷纷劝道,不吃东西怎么行,不吃东西病怎么会好?我和弟弟把父亲扶起来,在他身后塞上枕头,靠着床头坐好。母亲打开带来的汤。弟弟和妹妹要去外面订餐,一个个走出病房,招呼我随后就去外面的店子吃饭。我推说不饿,起身对爸说,爸,我先去窗口交费,等一下再过来。
  父亲突然满脸愧疚地冲我说了一句:又要害你来花钱了!我听了,犹如百箭穿心,一时忍着没哭,稍一顿步,就低头冲了出去。
  到了走廊上,眼泪才不争气地流下来。
  母亲在我身后大喊了一句,你交钱的时候小心一点,窗口的小偷特别多,注意不要被人家偷了。
  我交过费后,找到主治医生了解情况。医生倒很直率,也不绕弯子,在介绍完了父亲的病情以后,直接对我说,像你父亲这样住下去没有什么意义,可以说是回天无力,没有什么治头了。倒还不如回去,想吃吃,想喝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他可能还是个补偿。在这里哩,糟蹋钱不说,人还要遭罪。何必呢!
  我听了,又是一阵钻心地痛。明知道医生说的在理,可感情上就是接受不了。可又不好说什么。医生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益,所有的办法都于事无补,父亲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了。
  我回到病房门口时,病房里没有别人,只听到父亲跟母亲在交待后事。他说,我死以后,把我葬回到乡下去,不要从村口进,也不要从村后面进,要从沱河边走,免得让奶奶看见了;他说,我死以后,你不要跟老大住一起,也不要跟老二老三住一起,你就一个人住,自己照顾自己。不到那一天,你千万不要去麻烦他们,免得让他们嫌弃你;他说,我死以后,你不要再婚,否则,怕他们以后不认你;他说,你死以后,我们俩要合葬在一起,我会在那边等着你……
  父亲话还没有说完,母亲一下就嚎啕大哭起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眼朦胧地分不清方向,就好像漂浮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满脸湿漉漉地就好像被浪打过。我怕人看见,赶忙走到走廊尽头,掏出纸巾,左一张,右一张,怎么抹也抹不完,只得任泪水无声地从脸上淌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回了林邑。文秀不在家,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告诉她我父亲病危,说壮壮我带走了,要她随后就赶过来。写好,把纸条放在玻璃板上,用烟灰缸压着。这时,我发现茶几下的抽屉开着,露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消毒包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把手术刀。我愣了半天,不知这东西拿回来有什么用,想随手放回去。突然间,我手僵住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吓出了一身冷汗。我打了个寒颤,一把抓过那消毒包,飞也似地跑下楼,往垃圾桶里一丢,还不放心,又抓过一把垃圾使劲盖着,用力摁了几下,这才放心走出门。
  紧接着,我又跑到单位和学校向领导说明情况,给壮壮和自己请了假,又取了一些钱带在身上,带着壮壮飞快地赶回了雁州。
  壮壮见到爷爷那形容枯槁的样子,有些害怕,期期艾艾地走到床前,怯生生地喊了声爷爷,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不知是因为见到了孙子,还是病情有了起色,父亲这一天的精神很好。他把壮壮叫到自己的身边,拉住壮壮的手不放,轻轻地柔柔地摩挲着,无限怜爱的样子,眼里流淌出蜜一样地目光来。说,壮壮长这么大了,爷爷都认不出来了。接着又问,读几年级了?壮壮说读初三了。父亲又问,你妈妈呢,她怎么不来?壮壮偷偷地瞟了我了一眼,又倏地一下收回目光,低着脑袋不作声。我慌忙抢着说,她到沿线出诊去了,一回来就会来看你。我慌乱掩饰的样子,全被父亲看在眼里。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心里似乎猜到了什么,长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父亲想吃香蕉,就嘱咐我去买。在我走出病房门口的那一刻,我隐约听到父亲轻声在叫,壮壮,你过来……
  没过两天,父亲的病又反复起来,经常陷入昏迷状态,有时连话都说不清了。我知道,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我决心替换弟弟和妹夫几晚,最后陪伴父亲一程。
  弟弟见我包里带了不少的钱,就关照我说,你的包要不要我带回去?医院的扒手很多,经常有被偷被盗的,甚至还有明抢的,警察来捕过几次都没有捕到。你一个人行不行?我说没关系,你走吧!他又说,那你小心一点,别睡得太死了!我说我知道,你放心吧!说完,弟弟他们就带着壮壮回去了。
  晚上,父亲神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呼吸急促,脸急得铁青,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嘴一张一合的。我既难受又着急,却帮不上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问他,他光流泪不说话。我也跟着流泪,贴近他耳边说,爸,你有什么话你就说。他嘴角嗫嚅了半天,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说你不要离婚!我一时五内俱焚,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感到没脸见父亲,就使劲地点头。他这才放下心来。过了一两个小时,他气息渐渐地平复下来,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到了半夜时分,病房里才完全静寂下来,四周没有了声响。我关掉了房顶两盏灯,只留下了一盏,躺在旁边的睡椅上假寐。一合上眼,就看见了父亲。他老在我眼前晃动,对着我笑,对着我骂,对着我哭。我一惊,睁开眼,父亲一晃不见了,却切切实实地躺在我面前。我只感到心一阵怦怦怦地跳,冒出了一头的虚汗,原来是做了一个梦。我强撑了一会,又开始眼皮发粘哈欠连天,一阵阵的困意袭上来。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才合上眼,头歪在一边睡着了。
  就这样,我一连守护了父亲三个晚上,父亲也一直昏睡了三个晚上。我累得筋疲力尽。
  到了第四个晚上,文秀赶过来了。她见到不省人事的父亲,眼泪叭嗒叭嗒地掉。虽然没出声,但可以看得出,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我知道她伤心的是什么,她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委屈和怨忿都对着父亲哭出来。就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投诉,哭得我心发慌,哭得我母亲泪水涟涟,说这个儿媳妇讨得好,这个儿媳妇孝顺。我家老大有眼光,有福气!说得我的头都要低到裤裆里去了。
  到了晚上,文秀非要跟我一起陪伴父亲,说再不陪伴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我心里一热,就依着她,把她安排在躺椅上,我则坐在靠椅上,边盯着吊瓶,边打盹。熬到了半夜,文秀挺不住了,我也实在是困了,都歪在一边睡着了。在沉睡中,我只觉得怀里的包一抽,一下惊醒过来,包没了!见一个黑影从我面前倏地一闪,飞快地窜了出去。我大喊一声有贼,翻身追了出去。文秀也随后追出来。刚追到走廊上,不知从哪里一下冒出四五个便衣警察来,在两头围堵。那贼一见势头不好,又想折回病房,从窗口翻出去,被我和文秀迎面抓住,被我劈手一把夺回了包。这时,两头的便衣一拥而上将那贼摁倒在地,反剪着双手,一人抵住那贼的头问,叫什么名字?那贼说,华抗美。华抗美?这狗日的,他怎么也敢叫跟我一样的名字?那便衣就叫道,警察。别动!否则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其他几人则互相吼叫道,铐起铐起!手忙脚乱之间,一个苏秦背剑,将那贼反手铐在背后,一把从地上拎起来。那家伙面如土色,低着脑袋不敢作声。一个带队模样的便衣拍拍灰尘,一把板过那贼的面孔问,说!为什么要偷人家的钱?只见那贼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警察没听清,又追问了一句,这才骂道,什么?情人要你买辆车?操,也亏你做得出!然后用力推搡了他一把,厉声喝道,走!
  就在这时,只见冥冥之中的父亲被惊得突然一下翻身坐起,冲着我和文秀大声呐喊了一句,你们不要离婚!叫毕,又轰然一声倒下去,不一会就合上了眼,没了气息,溘然去逝了。
  惊得我和文秀汗毛倒竖,大哭着叫了一声爸,就难过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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