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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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篇
  刘河生下来第二天,她父亲刘文炳离家出走了。刘河落地时临近中午,刘文炳是次日早上走的,也就是说,女儿来到人世不满一天,他就匆匆忙忙弃下了这个家。他匆忙得连女儿的名字也没取。刘河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刘河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刘清,二姐叫刘溪,母亲猜想,依照那个不要天良的人的意思,这老三不论是男是女,都该叫刘河。他们住在普光镇中街,打开后门,虚楼底下就是一条河:清溪河。清、溪、河——那个不要天良的,借婆娘的肚子完成了一条河流的名字,就不要这个家了。
  刘文炳走的那天早上,雾气从河里滚滚蒸腾,矗起数十米高的雾山,随后轰然崩塌,顷刻间,镇子被雾掩埋,也被水腥味儿和潮气掩埋。普光镇是条狗肠子街,也就是一条独街,约定俗成地分为上、中、下街,刘文炳迈着长腿,在青石板路上走,他要从中街走到下街,再走过绿的草滩和黄的沙地,才能走到河沿;他家的房子跟河挨得太近,虚楼的柱头就插在河水里,反而到不了河沿。他笨重的身躯很卖力地朝前撸,每跨出一步,晨雾就把他吞得更深些。他的两个女儿,光脚跟在后面(那时候刘清九岁,刘溪七岁),你一声我一声地叫爸爸。刘文炳说,你们各人回去。两个女儿说,爸爸,你也回去,爸爸,爸爸……她们越叫越急,“爸爸”声成了根直线;步子也越迈越快,成了小跑。但这时候刘文炳已经到了河边,从石礅上解下他家的舢板,向下游划去。
  两个女儿趴在湿漉漉的沙地上,大声呼喊,眼泪和鼻涕破布一样挂在晨风里。
  刘文炳只划了几桨,就看不见他人,只听见桨声。
  两个女儿像是把河雾或者把桨声叫爸爸。
  肚皮底下的沙地慢慢发热。雾散了,太阳出来了,空荡荡的河面,波动着烂金似的光芒。
  父亲为什么出走,而且一走就是三十七年,从不露面,刘河的母亲和两个姐姐的说法,很不一致。母亲说,那个天煞的,他早就想走了,他以为自己是条大鱼,嫌普光镇池子小,养不活他。事实上,走之前他从未透露半点风声,他的那些想法,是母亲在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摸”出来的。母亲说,婚后不满半年,她摸着的就不是刘文炳的身体,而是他的想法。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早,刘文炳的想法结出了果子,他站在客厅里说:燕,我走了。母亲当时正斜在床上奶孩子,听见那话,奶头吓得一哆嗦,从孩子嘴里蹦出来,淡白的奶水射了孩子一脸。你这就走了?再不回来了?他说不回来了。她正要起身,他却打开了门。她大喝一声:你回来!他没有回来。她把孩子丢开,跳下床,追到门口问他:你连三个女儿也不管了?不管了,他说。径直朝下街走去,头也没回。
  每次母亲说到这里,就陷入沉默。
  母亲沉默下来,刘河就用想象去填补后面的情节。其实不需要多少想象就能填补上,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被丈夫以这样的方式扔掉,还要独自领着三个孩子……
  母亲名叫夏燕,在镇上的工作,是为兽防站一头配种牛割草。那头牛也有个名字,叫东风。夏燕的收入,大半拴在东风身上:每成功配种一次,兽防站收母牛主人三块钱,夏燕六成的工资来源,是从中提成。大河两岸的农户,半数以上窝在深山老林里,很不愿意拉着发情期的母牛,翻石窖,下陡坎,涉险滩,走那么远又那么难走的路,到兽防站给牛配种,还那么贵。但这是规定,否则以损坏公物论处。这罪名听上去牛头不对马嘴,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罪名;何况人家也有道理,因为让东风配种,是给牛改良。
  东风的出生地,在川陕交界的白花镇,那地方山是一般的山,水是一般的水,养的牛却不是一般的牛,特别是公牛,高大得像面山岳,天远地远的,都到白花镇买配种牛。东风是用大卡车和大货船运到普光镇来的,其时牙口刚圆,年华正好,站立时,头高高昂起,项上的肉鬃沉沉垂挂,石墙般坚实,闻到母牛的气息,它绝不像本地那些土老帽,乱蹦乱跳,仿佛全世界的喜事都给自己碰上了;它岿然不动,直待母牛近到身前,才穿山渡水地长鸣一声,后腿直立,跨上去。它太骄傲了,免去了鼻息的交融、舌头的梳理以及所有的温存。而被它骑跨的母牛,在它面前就像个孩子,一压就塌。只要连跨三次都不成,它就把家伙收起来,冷酷地望着别处。因此,能配上种的时候是那样少。在夏燕的印象里,东风成天都是在配种和配种失败当中度过,此外就是吃草。它一顿要吃六七十斤草,而割草的任务,由夏燕一人完成,只在她坐月子期间,才临时请人。
  镇上哪有草让她割?河滩上长的,多是猪鼻孔和车轴草,牛不吃的。她要去山里。大河两岸,这面是老君山,对面是杨侯山,老君山林木茂密,不大长草,多数时候,她得驾着那条小舢板,渡过清溪河,去杨侯山;自从丈夫把舢板推走,她就只能沿河下行,走三里地,再过清溪河大桥。那些日子,她瘦得像是她自己的影子。
  想到母亲的这些事,刘河总禁不住泪潸潸的。
  可两个姐姐瞧不起她的泪水。
  刘清说:“河,你信妈呀?她是在扯谎!”
  刘溪说:“河,你晓得爸爸为啥子出走?”
  刘清接言:“是遭妈逼走的!”
  夏燕六十七岁了。
  她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熟人。她的朋友和熟人,不是离开了,就是慌慌忙忙死去了;不一定是真的离开或死去,只是从她记忆里溜掉了。每天早上醒来,夏燕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把门打开。乡下老婆子这样做,为的是把关了一夜的鸡放出去,让它们拉屎、吃土坷垃,夏燕这样做,是要认人。
  那些街坊邻舍,跟她做邻居做了几十年,她却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了。
  这件事可能是相当缓慢地进行的,但很突然地让夏燕明白了这一点。
  那天傍晚,中街接到通知,说要停一夜电。遇到停电,夏燕都特别恐慌。她害怕黑夜。很久以前,她就觉得黑夜只针对她一个人,像追着她咬的狗。自从三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她睡觉也开着灯。那天听到通知,太阳还歇在杨侯山顶的松垛上,霞光轻盈,把镇子罩起来,可夏燕觉得那霞光像块黑布,太阳也不是太阳,而是一粒充血的眼珠。她去里屋,翻箱倒柜地找蜡烛,但没找到。好在旁边贺秋阳的店子里有卖,于是她出了门。左拐不到四十步,就是贺秋阳家的柜台。他家的柜台霸气地横着,堵住整个门面,而且那么高,个子矮的人,会感觉那是一面墙。好在夏燕是高个子,尽管驼了背,也还挡不住她的视线。她看见贺秋阳光着脚板,盘腿窝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看书。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这样度过的。普光镇扩建过后,买卖都移到了下游,这段街面上的生意,就像煮了一大锅菜,却没放一粒盐。夏燕也曾在家的前厅开着个铺面,卖些杂货,进账不多,倒也能缓缓悠悠地打发日子,后来,那些“日子”只管停在她的货架上,落满灰尘和不知从哪里来的毛发。五年前的七月间,她闹胃烧心,没吃什么东西,肚子却胀鼓鼓的,喉咙到胸口,又像滚水在淋,她就把铺面关了。这一关就关老实了。   天色昏暗,贺秋阳捧着书,更像是捧着他自己的脸。他的脸跟发黄的书页一样皱巴。
  毕竟是七十出头的人了。
  夏燕把嘴咧了一下,想喊贺秋阳。
  可她发现自己忘了贺秋阳的名字。
  把整条街上的名字都忘完,也不该忘了贺秋阳。
  忘了名字,她可以喊贺站长。贺秋阳很年轻的时候就在普光镇兽防站干,后来去市畜牧学校读了半年书,回来就当了站长,一直当到兽防站撤销。夏燕心里清楚,贺秋阳除名字以外还有个称呼,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可是她同样忘记了!
  她连贺秋阳姓啥也想不起来。
  太阳无声无息,从山顶滚进了河里。哪怕天上只有太阳的一根胡须,青石板街都像涂了釉彩,漂浮着温暖的亮光,一旦太阳被山驱赶,被河吃掉,那亮光就迅速变凉,暮色随之洇开,眨眼间天就黑了。普光镇的傍晚和黑夜是连在一起的。普光镇没有傍晚。夏燕在自己胸膛上薅了两把,薅得恶狠狠的,像贺秋阳的名字藏在她的皮肉里,这么一薅就能薅出来。结果忘得更深,更远。她分明看见那个名字在背向她奔跑。
  这比黑夜还令她惶恐。
  她只好拍打柜台。柜台上的玻璃装得不够瓷实,一拍乱响。贺秋阳以为遇到棒老二呢。沿河的水码头上,总少不了棒老二,那些家伙不屑于像早年的抢匪,拿根大棒在僻静处行事,他们就在街上抢,整张脸用头套蒙住,只在眼睛处开两个小洞,手执利斧或仿制手枪,来了就敲柜台,把东西抢到手,就从水上逃走。
  贺秋阳两腿一弹,书飞向脑后。
  待他看清柜台外面站着夏燕,脸沉下去了。夏燕给了他惊吓,他很不满。
  夏燕知道他不满,说对不起,我要……蜡烛,对,是蜡烛。
  贺秋阳气呼呼地抽出一捆,问要几支,夏燕说把整捆都给我吧。
  “有二十支呢,又不经常停电,要这么多干啥子?”
  夏燕很想说,只要今晚不来电,她就要从黑点到亮,怕不够点,所以多要。但说这些有啥意思呢?她只是付了一捆蜡烛的钱,就匆匆忙忙回了自己的家。
  她是把蜡烛点上才关家门的。
  直到这时候,她还是没想起贺秋阳的名字。想不起就算了,懒得想了。几十年了啊,那个人……可到底放不下。就如同心里涌起一首老歌的调子,熟得不能再熟,却就是想不起它的歌词,把调子哼过来哼过去,哼得口干舌燥,歌词也唤不出来。
  这是让人相当难受的。甚至可以把一个人逼疯。夏燕就曾亲眼见过一个因为想不起熟悉的东西被逼疯的人,那人名叫周安,疯后鼻涕口水,又哭又笑。因为见过疯子的模样,夏燕不想疯。她决心不再去想贺秋阳的名字,她宁愿让贺秋阳的名字永远瞎在那里。
  可她并没因此平静下来。她知道人的心就跟面前的蜡烛一样,瞎掉的,就再也不会亮起来了,而且只要蜡烛还在燃烧,就会不断瞎下去。她本是躬腰坐在沙发上,这时候像被人从后面抽了一棒,身体内部尖叫一声,使她猛然站起,左右逡巡。逡巡一会儿,才发现根本没有目标,于是绕过茶几,颠颠扑扑走到对面的电视机旁,将按钮戳了一下。电视机没理她。戳好几下也没理她。蜡烛的光焰迸跳起来,讥讽她:你这老婆子,今晚不是停电嘛!
  她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在跟她作对,都在把她往边缘上挤。
  三个女儿呢?她想到了三个女儿。女儿很久没跟她通过电话了。老幺有时还打电话回来,老大老二么,只要她不打电话去,也就听不到她们的声音。
  女儿不需要她,她却需要女儿,特别是在今夜。这种需要让她伤心,让她感到隐隐的屈辱。但她顾不了这么多,重新坐回到沙发上,重浊地呼吸着,开始拨女儿的电话。
  她把每一个数字都按得很实沉,生怕按轻了,那号码也会瞎掉。
  这天夜里,刘清、刘溪、刘河,三姐妹正聚在一起。
  是又一次相聚。近一年来,她们聚了不下十次。每次都是大姐刘清召集。刘清和刘溪住在巴州市内,刘河住在竹江县城,巴州市、竹江县和普光镇,呈三角形分布,普光镇往东,沿国道可到巴州市,往北,水路直通竹江县城,竹江县城至巴州市,既通水路也通公路。三者之间,镇子离县城最近,但所用时间相差无几,都在两个半小时左右。
  刘清召集,自然是去市里。
  聚会的目的都是同一个:寻亲,寻找她们的父亲。
  去年秋天,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刘清的儿子上了大学,儿子一走,她突然觉得家里像少了七八口人,儿子在时,地板和墙壁都会说话,现在连人也不会说话了。许多时候,家里就她一个人。儿子刚上高中,她就为自己安了个病,办了病退手续,她把十之八九的精力,扑在儿子身上,留下十之一二给丈夫。眼下她照样那样扑,只不过把给儿子和给丈夫的比例,颠转过来。
  却扑了个空。
  丈夫张占军,是市卫生局办公室主任,他的家不在家里,是在单位、酒桌和牌桌上。对此,张占军自己很不满,常向妻子抱怨,说这日子简直没法过,陪领导通夜通夜地砌了长城,还要往酒缸子里泡,好好的一副身板,活生生被败坏得奇形怪状。可刘清发现,丈夫的领导并不是天天喝酒,也不是天天打牌,特别是眼下,风声紧,领导喝酒打牌的时候,比先前少了大半。退一步说,就算跟先前一样多,也不是回回都让张占军去陪的。不让他陪,他就回家来,他开门进屋时,是那样疲乏,像把脸舒张开也要费去最后的力气,因此他闭着嘴,沉着眼皮,换鞋时还发出轻微的吁吁声,然后,他把自己往沙发上一甩,刚甩下去,就扯起了鼾声。
  不知从哪天起,刘清便无法从丈夫的鼾声里判断他是否真的睡着,因为最多扯上三五声,他就把手机掏出来,眼睛翕开一条缝(他过于肥胖,眼睛差不多只剩一条缝了),在手机上划个倒三角,解了锁,发短信,或者打电话。他打电话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刘清坐在他旁边也难以听清,对方是怎么听见的?短信和电话的内容倒也没啥秘密,都是问别人在干什么,若对方有事,他会再次躺下去,再次扯起鼾声。但很快,又发短信,又打电话。即使不发也不打,别人也没联系他,他照样隔两三分钟就掏出手机瞄一眼。这么折腾着,直到把人约上了,他才变成一个真正的活人,对妻子说:“我有应酬。”出门的时候,他精神百倍。   她现在从手机里看到的,是把父亲逼走的那个女人。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姐姐们一样,轻视那个女人。
  刘河的手机响之前,清和溪的都响过,还不止响一次。她们看了一眼,都没接。刘清是寂寞着并且害怕寂寞的人,她奇怪丈夫有事无事把手机摸出来看,其实她自己也是这样,三姐妹这么商量着寻找父亲,她也忙里偷闲,将沉默的手机看了七八回。虽然跟她联系的人并不多,但有人来电话,她是求之不得的,如果不是妈妈打来的,她不可能不接。刘溪正跟丈夫闹别扭,生怕丈夫查问,要是王成江来电话,她不仅要马上接听,还要故意让丈夫知道她现在是跟姐姐和妹妹在一起。也就是说,那电话不是王成江打来的。也肯定不是牌友打来的。刘溪没接听的电话,只可能同样是妈妈打来的。
  想到这一层,刘河心里有些酸。
  她觉得妈妈对大女和二女比对幺女好。不是现在才感觉到,是从小就有这感觉。别人家有了好吃好喝,都是先给老幺,老幺最弱,多受些照顾理所当然;而妈妈总是先给老大老二。轮到给老幺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丝迟疑,也有一丝怜悯的味道。小时候的刘河,倒是希望看到妈妈那种眼神,这证明有好东西吃,比如面条里埋个荷包蛋——那是当年最常见的好东西。长大了,刘河才隐隐约约感觉到委屈。而妈妈那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她一直没读懂。但这天夜里,她猜出妈妈给老大老二打了好几个电话,老大老二都不接,才想到给她打,她便发现妈妈那眼神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不爱她,无非就是觉得她不如前两个女儿重要。
  以前妈妈来电话,除非在上课,刘河没有不接的,今天她不仅没接,还把手机关了。
  三姐妹又回到正题上。
  刘清说:“爸爸推着那条小船,从清溪河到州河,州河下去是渠江,渠江下去是嘉陵江,嘉陵江下去是长江,长江下去是东海。三十七年啦,还不够他走到海上去吗?说不定他早就成了海里的野人了……河,你比我们灵光,你得想个办法。”
  没等刘河回话,刘溪突然想到中央电视台有个寻亲节目,不如……
  “你比我还笨,”一口茶水刚进嘴里,刘清就打断她。茶水没包住,往下滴了一串。
  “老球了!”刘清解嘲地说,扯了纸巾先擦嘴,再擦地板。
  刘溪笑起来。刘清拍了刘溪一掌,自己却比她笑得更响。
  为这件小事开心了好一阵,刘清才解释为什么说刘溪比她还笨:“那些去电视上寻亲的,都是走掉的亲人找不到家在哪里,我们爸爸是他个人不愿意回来,你上电视有屁用!”
  这话在理,但刘清真正的顾虑在于:如果上电视,爸爸多半看不到(要是他到了海上,更看不到),却很可能被熟人看到。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有那样一个爸爸。普光镇的老辈人当然知道,但后生知道的不多,县城和市里更是无人知晓。不管怎样,这都是丑事。如果遇到好事者,不仅关心她们爸爸为啥出走,还要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就是更大的丑事。她们丈夫都不是很清楚呢。但刘清没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她又转过脸,盯住刘河。
  大姐的话提醒了刘河,让她想起念大学时读过的两篇小说。一篇是美国人写的,说有个男人,某天突然心神不宁,便离家出走。他走了很多年,他的妻子成了寡妇,孩子成了孤儿,这一切,他全看在眼里,因为他并没走远,他就在邻街,只是再没有回家的勇气了。另一篇是巴西人写的,这篇跟“他”更像:一个本分的父亲突然划走一条小船,开始了他在河上漂流的岁月,其实他哪里也没去,就在家附近的河里划来划去,只是从不上岸。
  刘河把这两篇小说讲给姐姐们听,但没说是小说,只说有过这样的事。“他”也可能这样。“你们想,”刘河说,“他的那条破船——照你们说起来,那条船不仅小,还破,稍微大些的浪头子就能把它打散,能走多远?清溪河和州河倒还算平稳,渠江你们是去过的,渠江里流的不是水,是浪,全是浪,他的那条破船,穿不过那些一浪高过一浪的浪!”
  中 篇
  刘河回了普光镇。
  这是个星期五,她下午上完两节课,家都没回,就去坐船。到普光镇已是黄昏。普光镇连傍晚也没有,别说黄昏,因此更准确的说法是:在这个星期五的晚上,刘河回了镇子。船停在下街码头,她去码头斜上方的摊子上买了几份熟肉,拎着往中街走。
  而今的普光镇,依然是条狗肠子街,但朝下游延伸了数倍。延伸部分称为新街。十多年前新街建成,又着手改造老街,老街全是陈旧不堪的板房。然而,刚拆了上街的半间,就被紧急叫停,说普光镇是巴国故都,那些老房子是文物,里面可以继续住人,但不许损坏和拆建。当然已经搬到新街的镇政府除外,镇政府原在老街尽头,砌了四丈多高的堡坎,盖的又是青砖瓦房,并不在文物之列。现在的老街两头,各立了块刻着“巴人街”的石礅,且给每个住户编了号:巴人街1号、巴人街2号……但巴人街只是官方的叫法,民间对石礅和号牌视而不见,都把这段青石板街叫老街,上了些岁数的,还固执地保留着老街上中下街的区分。政治经济中心捆绑下移,加上巴人街的强制性保护,使老街除了变得更老,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叫得五花八门:刘河、河、三妹、大炮。每个称呼都是她的一段人生。“大炮”是她念小学五年级时班主任给封的,是因为那时候,她很有些不负春光、野蛮生长的味道,手脚浑圆,还特别爱说,而且啥话都敢说。后来苗条了,也不爱说了。并不是落寞的职高让她的嘴皮子也落寞下去的,上初中过后她就不爱说了。她真像河流,以前说到河流,会自然而然想到奔腾和喧嚣,而今那样的河流越来越少。
  刘河听着别人叫她,如同穿行在她自己的丛林里,刚走进花骨朵满枝的初春,又一脚踏进了炎热的盛夏,纳凉的扇子刚摇开,微风又送来秋天的气息。三十七岁的女人哪。她的岁数太好记了,当姐姐们说:爸爸离家有二十年了,她就是二十岁;当姐姐们说,爸爸离家有三十七年了,她就是三十七岁。
  刘河发现,别人叫她河、三妹和大炮的时候,她都会涌起莫名的羞愧。唯有叫她刘河,她才心安理得。她已经不习惯亲热。就连跟丈夫和女儿也是。女儿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亲热。女儿在县中读书,操心的事全由她爸鲜春做了。鲜春是天底下的头号暖爸,从没训斥过女儿,更没骂过、打过;不仅如此,当女儿还是个系着羊角辫的小学生时,他跟她说话就脸红。人言,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真像。这种联想更加败坏了刘河的心情。如果那句话成立,她就是个被抛弃的情人,一个出世不满一天就被抛弃的情人。   真不该去找他!
  而她这次回来,就带着找他的任务……
  不知不觉,到了贺秋阳的柜台前。天完全黑下来了,贺秋阳却没开灯,窝在那把破旧的藤椅里看书。刘河三姐妹都遗传了父母的高个子,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一张茶几,一个方凳,一把藤椅,再就是藤椅里黑乎乎像是炭化了的人。如果贺秋阳长的不是猫的眼睛,不可能看清书上的字。他事实上没有看书。即使在看,也肯定不是看捧在眼前的书。他看的书,写在跟风一样流逝的时光里。那书上除了有他本人,一定还有夏燕,同样少不了周安。
  当年,周安跟贺秋阳是最好的朋友,两人也都是镇上有名的读书人,只是贺秋阳没有周安身上那股读书人的香气。周安的那股香气,让下街的冉芹吃了大亏。冉芹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知道自己好看,也利用自己的好看,对某个男子本来毫无感觉,也故意两眼虚虚地跟人家说话,临别时再用力看对方一眼,像有无限情意。男子被看得发酥,再去找她,找到的却是一块冰。但那可怜人已丢了魂,按上街张中医的说法,是丢了幽精,幽精一丢,人就着了迷道,得不到回应,便只能躲到某个角落,悲苦地去害相思病。这些人中,包括贺秋阳。只是贺秋阳跟别人不同,相思越苦,他越要做出谁也不配我喜欢的样子,那段时间,满场镇都听见他的说笑声。街坊私下谈论,说要是冉芹不能嫁到县城,镇上怕是没人配娶她了,因为贺秋阳家境好,人又能干,还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底下的关公眼,英气逼人。谁能料到冉芹中意的是周安?周安除了书读得好,可说一无是处,穷、矮、黑,三个字就把他说尽了。桃李丰润的冉芹,却为他水米不进,紧跟着发癔症,说胡话。句句胡话都离不了周安。
  这事传出去,镇上很多姑娘撇嘴,认为冉芹是装的:她假装说胡话,其实是想别人知道她的心。没有人怀疑冉芹也对周安丢过眉眼,看来周安没接招。周安可能是迷进书里去了,或者以为冉芹在他面前,无非只是习惯性地卖弄风情,再或者,是忌惮贺秋阳。贺秋阳行事霸道,说出去的话就从不收回,却对冉芹的拒绝隐忍,是因为他正暗中经营自己的势力,终有一天,他会成为普光镇的地头蛇。作为朋友,周安比别人把他看得更透些。不管怎样,周安不理冉芹,让别的姑娘高兴。她们也对周安身上的香气着迷。
  獐子因为香气而被猎杀,周安也必须付出代价。镇上谁都清楚,是贺秋阳设绊子,把周安当成牛鬼蛇神,关进了牛棚。那牛棚本是专供种牛东风躺卧,但那些天,东风搬进了天井。
  周安在里面不能看书,不能听广播,也无任何人交流。刘河听母亲说,当时由她负责给周安送水送饭,可有人提早打招呼:不许停留,不许出声……其实谁愿意在里面停留呢,那正是三伏天气,太阳烤,河水蒸,普光镇成为火炉,而牛棚是火炉的中心,盈尺厚的牛粪,又臭又烫;不光牛粪,还有人粪,周安只能像牛一样在里面拉屎拉尿,且不给他手纸。此外还有蚊虫,黑压压的,飞起来比河水还响。周安似乎不怕蚊虫,他光着膀子,在牛棚里踱过来,踱过去,想他看过的书报,不仅在心里想,还大声说出来,相当于背诵。
  有天中午,他丢了饭碗,开始背曹操手下的战将,照《三国演义》的出场顺序,依次往下背,背到第二十四个,突然忘了是谁。怎么可能呢?他不信,但那是事实。第二十四个名字瞎掉了。他从头再来,每次背到第二十四个,都卡了壳。连续两天,夏燕给他送饭,都听到他在重复前二十三个名字,被卡住之后,他急得颈项上青筋暴起,双手在身上乱抓。他那指甲很久没有修剪,一抓一条槽,槽口结满熟葡萄似的血珠子。夏燕想对他说:你背这个有啥用呢?记不住第二十四个,不可以从第二十五个开始吗?但旁边住着看守,她不敢说。她也想过找人查一查书,把那第二十四个名字写在纸上,将纸条埋进饭里。但那比直接告诉他更加危险,还会连累了帮忙查书的人。何况,自从忘了那个名字,周安就连饭碗也没瞧过一眼了。
  又过去一天,黑屋子里响起非凡的动静,先是碗被砸烂的声音,接着是拳头猛击板壁的声音。一群小将冲了过来,边跑边解腰带。但贺秋阳出现了,贺秋阳向小将们求情,说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这群嘴上无毛的娃娃,本就受贺秋阳调度,于是按兵不动,任周安去砸。碗就那么两只,一只装水,一只盛饭,都是龇牙咧嘴的土碗,砸了就砸了;牛棚是砸不烂的,关东风的时候就固若壁垒,把周安关进去后,又在板缝处打了补丁(主要是挡住天光)。
  周安砸了几袋烟工夫,停了,又开始背曹操的战将,背到第二十四个,有了短暂的静默,然后传来抓扯自己的怒吼,怒吼一阵,又从头再来。
  背到第五天中午,周安疯了。几天以来,他没吃过,也没大睡过,此刻又哭又笑,抓起苍蝇盖面的饭菜,却不是往口里塞,而是拍成饼,捏成团,藏进又深又脏的头发里。
  一个疯子是活不了多久的。周安死后,镇上人悄悄说,贺秋阳治周安的那一招,毒啊,杀人不见血啊,如果当时贺秋阳让小将们把周安揪出来,哪怕是揪出来暴打一顿,周安就跟外界有了联系,就会从那个自设的迷宫里逃走,就不会疯,也不会死。
  但这些都是假设,周安疯了,也死了。几十年来,他成为普光镇的传说,传的都是他对书本的痴狂和过目成诵,最多再说到漂亮的冉芹为他憔悴,没有谁再提起他被关了牛棚,更没有谁提起他在牛棚里的遭遇。世事早就教会了普光镇人选择性遗忘的本领。那些难堪的历史,只要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就没必要记住。再说周安早死了,他的家人也悉数迁到了外地,而贺秋阳还活着,且一直住在老地方,说那些事,讨不了周安的好,却得罪了贺秋阳,实在犯不着。
  不知道贺秋阳自己是怎样想的。
  刘河总觉得,当他在黑暗里“看”书的时候,其实很希望别人能分担他的记忆。
  幺女快到家门时,夏燕正拿出手机,又准备给女儿拨电话。
  近些天来,她能记住的事越发稀薄了,但给女儿打电话这件事,她记得牢牢的。打过去,有时候通了,有时候没通,有时候接了,有时候没接——多数时候是没接。但不管怎样,她都要打。这是她与外界最可靠的通道。
  此刻,她把手机盖翻开,却发现自己把女儿的号码忘了。她不会存电话,也不会从手机上查找电话,女儿的号码她是往心里记,也可以说,女儿的号码是长在她身上的——竟然也忘了!她身上最重要的器官被割走了。几天前她就有预感,怕忘,将三个女儿的电话从心里腾出来,记在一张广告纸上,但那张纸放在哪里,完全想不起来。她不仅被割了器官,还丢了魂。是电灯不够亮么?她连忙抽出没用完的蜡烛点上,而且一次点了两支。   但蜡烛也不能帮她。
  她进了里屋,一阵乱翻。
  门虚掩着,刘河推门进去,看不到母亲,只见客厅里亮着电灯,却又在茶几上燃着两根蜡烛。这让她大惑不解。蜡烛的光焰一耸一耸的,不像燃烧,像发射,因此反而让屋子里呈现出弯曲的暗影。挂在西墙上的一面小圆镜,反射出双倍的暗影。
  “妈!”
  在忙乱中听到喊声,夏燕还以为是写在那张纸上的电话号码在喊她。她循着声音,转过头,见到的却是一个人。一个号码变成了一个人。确切地说,在夏燕心里,是三个号码变成了一个人。可她分辨不出这是哪一个。清、溪、河,那个不要天良的,借她的肚子完成了一条河流的名字,就屁股一拍走了。唯有这件事清晰得刺目。人世间的所有事,最终都会反映到眼睛里,哪怕那件事已经朽了,眼睛已经瞎了。而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她却叫不出来,证明这个人要来到她眼里,还有一段路程。或许是一段遥远的路程。
  刘河再次看到了母亲的迟疑,就像小时候母亲给她递好吃的。只是没有怜悯了。母亲的眼神迟疑而空漠。此刻是在母亲卧室里。刘河往客厅走,母亲也跟着走。进母亲的卧室之前,刘河吹熄了茶几上的蜡烛,这时候母亲又去点上,很慌乱的样子。窗外有风路过,几缕被秋天染成青灰色的夜风,斜着身子探进来,撩动得烛光跟母亲一样慌乱。
  这景象似曾相识。
  那是发生在时光背面的景象。那时候兽防站还在,周安还活着,刘文炳也没出走。那时候尽管也有蜡烛,但能点蜡烛的人家屈指可数,绝大多数只能点桐油灯。大河两岸的山里,盛产桐子。如豆的灯盏闪闪烁烁,在高山长河间显得格外魅气,格外孤独。那时候刘河还没出生,可她真的觉得对那景象似曾相识。她并不认为是自己翻过地方志的缘故,也不认为是来自于老人们的回忆,而是坚定地相信,人在出生之前就已“存在”。
  当年的普光镇老停电,可有段时间,家家户户接到指令:夜里不许黑灯瞎火。原因是美国卫星到了普光镇上空,不能让美国人知道我们连灯都点不起。于是通夜灯烟缭绕。这与其说是需要,不如说是象征。老实巴交的普光镇人,在那个年代学会了理解象征,甚至学会了制造象征。比如贺秋阳,就是制造象征的高手,他觉得自己这本事无用武之地,就找到了周安。在贺秋阳看来,既然周安是他最好的朋友,就一定乐意配合他。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周安以想不起曹操第二十四名战将就发疯的方式,向世人宣示作为朋友能够达到的绝对境界,但同时,又谦卑而傲慢地暗示了谁才是货真价实的高手。的确,要说制造象征,周安比贺秋阳高明多了,贺秋阳以为他胜了,其实真正的胜者,是那个表面上败下阵来的人。周安不仅胜了,还用死亡把胜利带走,贺秋阳再想跟他比试,已经没有了机会。
  那么母亲呢?刘河想,母亲同样是高手,她不用任何言语,只是隔段时间拿回十斤牛饲料,就成功地把一个男人逼走了。
  刘河很想再去吹熄蜡烛,可在大姐家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泛起:她面对的,不是生养她的女人,而是把父亲逼走的女人……
  或许是用力过猛,将弹簧拉过了的缘故,夏燕开初虽然不知道回来的是哪一个女儿,毕竟知道是她女儿,但很快连这个也忘了。就像沙漠还在继续沙漠化。
  刘河任她坐在跳动的烛光前,自个儿进厨房做饭去了。肉是熟肉,冰箱里又有半碗莴笋汤,刘河只需要压饭。不到十分钟,饭菜就上了桌。
  吃饭的过程无非也就是进食的过程。
  夏燕很快吃完。她丢了筷子,出声地清点桌上的菜品。她叫不出牛头皮、烟熏鸭、蚕丝兔、猪耳朵这些名字,便数1、2、3、4,然后把大腿一拍,喊叫着说:“嗨呀背时婆娘,你疯球啦,你啥时候学会这样子糟蹋的?你疯啦!”言毕站起身,进了厨房,摩挲一阵,拿只食品袋出来,走到餐桌边,把空袋子抖搂几下,端起烟熏鸭就往里倾。她以为自己是在餐馆吃饭,不然哪来这么多菜?装了烟熏鸭,又去端牛头皮。
  可这时候,她的眼神咯吱一闪,盯住了对面的女人。
  她拿不准这些菜是她的,还是对面那个女人的。
  对面的女人垮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这么说来,是她的了?
  夏燕又模糊地骂了一声,是怪罪自己怎么能把别人的菜拿走。她不好意思地放下袋子,离开了餐桌。旁边茶几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两股惊慌失措的青烟,追随她进了卧室。
  刘河完全摸不着头脑。
  当母亲闭了卧室的门,她觉得,母亲是在装精作怪。反正不喜欢我,就想以这种方式,把我像逼“他”一样逼走。我巴不得走,今晚没船,明天清早就有;我甚至可以不睡,让今夜和明晨连在一起,也就不算我在这家里过了一夜。
  话虽如此,洗罢碗,刘河就关了客厅的灯,推开了左边的卧室。家里就两间卧室,母亲睡右边,她和姐姐们睡左边。以前是三姐妹挤一床,当她读到小学三年级,大姐就去外地念书了,读到五年级,二姐又去外地念书了,因此在刘河的印象里,她在这床上睡的时间最长;事实上也是,自从参加了工作,特别是结了婚,她回来的时候最多。
  站在卧室门口,她伸手到板壁里侧去摁开关。伸两次都没摁着。以前在她半睡半醒的时候,也能一摸一个准。她心里一沉,仿佛这才明白,自己有好长时间没回来看过母亲了。在高一点、低一点、长一点和短一点之间,丈量出的是地老天荒的距离。但毕竟,开关就在傍门的壁子上,多摸几次总是能摸到的。灯亮的一刹那,刘河被晃得抬手一挡。不是被光线,而是被房间里的整洁。她每次回来,房间都是这样整洁,地板纤尘不染,床垫和被褥,厚薄应时而变,枕头平平展展地横着,被盖折一半摊一半,像是在等她。有好几次,包括这次,她回来之前都没跟母亲说。看来,自从不开店,母亲每天的事务,除了照管自己的吃喝,就是收拾女儿的房间和床铺,然后等着女儿回来睡这床铺。
  母亲是在为她长时间不回来生气吗?刘河不知道,她只感觉累得慌。
  把父亲逼走的女人,生养她的女人,这两个女人在她心里打架。
  可是,父亲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从小就只有母亲。   刘河记得,她大学刚毕业,母亲的背就驼了。母亲说,她的背早该驼了,但一直为三个女儿留着,现在幺女也出息了,因此她的背可以驼了。果然就驼了。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母亲是凭什么不仅把三个女儿养大,还让她们读了书?刘河不愿去细想。
  走进卧室,坐到床上去,她将摊开半边的被子扯过来,搭住膝盖。并不是冷,秋老虎才刚刚过去,河里的水才泛蓝,天上的云才吐穗,两岸山崖上的岩鹰,才把绒毛褪掉勉强成熟的幼崽赶出领地。刘河把被子扯到身上,只是想跟被子合为一体。被面爽脆,手一碰就沙沙响。那是蓄在被面上的阳光的声音。随着那响声,阳光的气息弥漫开。
  为啥要找他呢!刘河想。
  就像一个地方痛,或者痒,只要想着,就证明是真痛,真痒。
  她是个被抛弃的人,而抛弃她的人她却不认识。如果是被丈夫抛弃,或者被母亲和姐姐们抛弃,她都知道抛弃她的人长啥样,都觉得好受些,而她是被虚空抛弃,被于她而言根本就不存在的人抛弃,使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心里念着那个人,却享受着母亲给予的整洁和舒适,刘河觉得很可耻,断然地站起身,关了卧室的灯,让自己看不到那整洁,也不许眼睛被舒适诱惑。
  这种自欺欺人让她觉得更加可耻,于是走出卧室,提张竹凳,去了虚楼。
  拉开虚楼沉重的木门,首先感觉到的,是对面黑魆魆的山峰,峰顶一颗淡星,从横天褐云里深远地露出影儿,水和水生物的气息,在夜色里浮动,也在虚楼上浮动。虚楼很窄,削薄的木板,踩上去如踩在行船上,一波一波地漾。虚楼底下就是河,但不必担心掉下去,与时光偕老的杉木板虽然薄,却韧性十足,而且外沿装了半人高的栏杆。这栏杆是母亲装上去的,在刘河满地爬的时候。母亲说,清和溪都很“芷雅”,只有河“千烦”,不满九个月,爬起来就一阵风,“比儿娃子还能爬”,贺秋阳的小儿子比河还大半个多月,也爬不赢她。虚楼和正屋之间,卧着半尺高的门槛,母亲说,只要虚楼门忘了关,或者酷暑天热得不敢关,打个喷嚏的工夫,河就爬到了门口,屁股一撅,人就翻过去了。怕出意外,母亲就装了栏杆。每颗钉子每根木条,都是母亲从当时下街的家具厂捡来的废弃物。
  “芷雅”是方言,文静的意思。小时候文静的清和溪,长大了却风风火火。刘溪且不说,美院毕业直接就去波峰浪谷的楼盘里混;现在她出门打牌,电话一接,就能把起床、穿衣、刷牙、洗脸、化妆、拎包、穿鞋等等一系列动作,变成一个动作。刘清读的是卫校,学护理,病人的呻唤,在别的护士听来,如同在铁匠铺里听到叮当声,因为习惯,早已麻木,而刘清却能从呻唤里听出病人的需要,她就为那些需要奔忙,刚在这个床前吸了痰,转眼又在那个床前导尿。当时她是市二医院最好的护士,可惜早早地办了病退。
  不过也没啥可惜,正如她丈夫张占军,还是个毛头小伙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外科医生,三十岁刚过,就是全市公认的“一把刀”,且有多篇论文在国家级医学杂志上发表,因成绩突出,他被调离一线,坐了办公室。有些老专家觉得可惜,但张占军自己不觉得。坐了办公室的张占军跟手术台前的他,完全变了个人,变得肥胖,也变得平庸。可这同样是别人的说法,张占军自己特别享受坐办公室的滋味,也似乎特别享受平庸的滋味。
  他不是变了个人,只是跟所有人一样,身体里埋着很多个“分人”。光阴不止催人老,还要挖出每个人的分人。挖出这个分人的同时,另一个分人要么被放逐,要么被斩首,所以人总是在不断地处死自己的某一部分。刘河想象不出自己野蛮生长的岁月,更想象不出“比儿娃子还能爬”的岁月,现在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比两个姐姐慢几拍。她们掉过来了。这一掉,使她们有了不同的境遇。命运不是由个人的性格决定的,而是比个人更小的分人。一生中的关键时期由哪个分人出场,才真正决定着你的命运。
  比如冉芹,在那些据说总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霸占在她体内的分人,狂热地追逐周安身上读书人的香气。她说胡话没多久,周安就被关起来了。对此她并不知晓。周安死后,贺秋阳去她家里,沉痛地告诉了她这一消息。贺秋阳说周安是搭急病死的,但话音未落,冉芹就吐了他一口。冉家父母吓得面如土色,接着父亲猛扇女儿几个耳光,以此来向贺秋阳道歉。贺秋阳却没跟她计较,当天晚上就着人去提亲。可就在那天后半夜,冉芹从普光镇消失了。她是偷跑的。跑出去嫁过四次人,最终落脚在长江边的万州。她每弃下一个男人,都是嫌那男人穷(不知道是否还要加上矮和黑)。也就是说,她体内被读书人的香气迷住的分人,在她第一次嫁人后,就毅然退场。刘河读大一那年寒假,冉芹回了镇子,这是她跑掉后第一次回来,在形如枯槁的父母家,住了整整五天。恰好那五天里刘清和刘溪也回来了,三姐妹都目睹了这个传说中的美人。其实是惨不忍睹。要说,虽然老了,还是能见出她脸上的每个器官都长得好看,但合在一处,就如松散的皮影。贺秋阳特意去见了她。贺秋阳显得很随和,随和到亲切的程度。她回应着他的亲切。贺秋阳离开时,给了她一千块钱,她把钱接过去,捂在脸上抽泣。
  再比如他,那个名叫刘文炳的人,在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早,体内发生了一场战争,渴望尊严的分人,所向披靡,强迫他抛弃妻女,走向河沿,走向雾的深处,走向不归路。他不归,是因为归路被他自己切断了。即便到某一个时候,那个强蛮的分人死去,另一个懦弱的分人继位,懦弱的分人想回到家的怀抱,也因为懦弱而不敢回来。
  深入骨髓的怜悯,让刘河心头一震。
  对他,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感情。
  母亲屋里亮着灯,一直亮着,从格子窗漏出的灯光太近,反而使脚下的河水更黑。河水激荡和冲撞柱头的响声,同样是黑色的。河心倒是有一小片亮光,那是别人家的灯光逃进了河里。
  夜已深,没睡的不止刘河一人。
  她以为母亲也没睡,其实母亲早睡了。往天,到半夜夏燕都睡不着,今天很奇怪,走进卧室,往床上一躺,就安详地进入了梦乡。她在梦里记起了今天回来的是她幺女,她在梦里跟幺女摆龙门阵,说她近来突然老了,老得轰的一声,紧跟着精神不济,眨个眼睛就忘事。忘事不怕,忘人可怕,分明是熟得稀烂的面孔,却叫不出人家的名字,甚至连面孔也记不住,对面走过,也不晓得打招呼,人家招呼你,你却接不上话头。这多得罪人!就是怕得罪人,除了去菜市场,平时她连门都不敢出。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并不悲伤,只是笑,她笑着对女儿说:“要是某一天,我把你跟你姐姐们都忘了,就该死得了。”此话一出,她确实悲伤了,她在梦里抹眼睛,把一只叮在眼袋上、因吃得过饱反应迟钝的蚊子,抹得粉身碎骨。   对此,刘河一无所知。她被河心的那束亮光吸引了。
  与水面接触之前,光线只是苍茫的粉尘,一旦跟水拥抱,就亮如星子。那是两个秘密的拥抱。刘河盯住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光点,好长时间也不把眼睛移开,仿佛这么一直看下去,就真的会有个精灵古怪的秘密从水里蹦出来。那是关于河水的秘密,关于两岸山野的秘密,也是关于镇子的秘密;据说是她父亲的那个男人,居于秘密的中心。
  但什么也没有。被亮光罩住的河水,固体般纹丝不动。
  夜风从柱头底下的黑暗里升起,吹着浅浅的哨音,穿过虚楼的板缝,钻进刘河的裙子。裙子被惊醒,扑地一声扇开,待知道是风,又想回来,但风越来越盛,回不来了。
  这其实不是夜风,是晨风了。每年春秋二季,只要不起河雾,都会吹一阵晨风。
  天光在远处,晨风把天光吹到镇上。
  这样一来,刘河就真的一夜没睡。
  她搓了搓眼睛,起身进屋,把前门打开。反正都回来了,她想,还是去街上看看吧,看那个人是不是真像那个美国作家写的,就躲在家附近的某间房子里。
  与此同时,她的两个姐姐也在收拾,准备去江上寻找父亲。
  姐妹俩头天就出发了。
  出发之前,两人再次碰头,点点滴滴地回忆,确认父亲当年驾着那条破船,是朝河的下游划去的。可是所谓确认,或许只是一个缈远而固执的错误。
  姐妹俩碰头,不用说,又是在刘清家里。刘溪住着别墅,房子又宽敞,又豪华,但刘清通常不愿意去。她是老大,不能随便动步往老二家走,特别是有事情商量的时候;另一方面,只比刘溪大两岁的刘清,像是大了二十岁,甚至四十岁,觉得挣钱只能“凭本事”,她认为炒股也好,炒房也好,都算不上本事,不凭本事,别说挣套别墅,就是挣一座王宫,她也不羡慕。不羡慕的意思并非心平气和,而是鄙薄,只因是自家妹子,不好把鄙薄的话说出口罢了。她就在心里这么想,让自己安慰,也让自己生气。她曾经到过二妹家两次,一次是二妹从香港旅游回来,下机时崴了脚,又给她买了很多礼品,她去看望,顺便把礼品提回来;第二次是外甥女要去澳洲上学,她去送行。每次去了都吵头痛。
  在她自己家,她就神清气爽了。姐妹俩说到三
  十七年前那个清早,她眼圈发红,等到居然拿不准父亲去的是哪个方向,她呼吸急促,明显是缺氧的样子,却也不头痛。
  那是夜里,刘溪把王成江带来了,张占军也暂时在家,这两老挑平时就很少交流,现在也是菩萨似的窝在沙发上,当然比菩萨忙:张占军翻手机,王成江看电视。刘清姐妹坐在沙发的背后。那座虎背熊腰的皮沙发将客厅隔出了两个单元,正面的作客厅,背面的叫憩岛,是一种很古也很时兴的叫法,如果你嫌客厅吵,去里屋又嫌寂寞,就可去岛上休息或假寐,那里照样有茶几,有软凳,还有张通上电就能帮你按摩的摇椅。姐妹俩就是坐在岛上的。当为父亲的去向纠缠不清时,刘清转过头,面朝两个男人的后脑,着急地说:“你们也帮忙想一下呀!”
  两个男人如从梦中惊醒,面面相觑。
  他们根本就没听清两个女人说什么。
  听清了也帮不上忙。
  两老挑都不是竹江县人,对岳父,只是从情理推断应该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事实上却并不存在。关于数十年前普光镇的那场大雾、那个清晨和那条舢板船,刘清和刘溪或隐或显地给自己丈夫提起过——刘清说的是当时家里缺吃的,爸爸出去找吃的,再没回来;刘溪说的是爸爸心血来潮,想出门闯世界,结果世界把他扣留了。两个男人像听古老的故事,听了也就听了。没想到妻子要去把他们的岳父找回来。这事他们最近才听说。
  张占军觉得很荒谬,几十年又不是几天,没一点线索,上哪里去找?说不定那人早就死了。可他更觉得是个好主意,尽管刘清从不管他三闲,毕竟背后留着双眼睛,儿子上大学后,那双眼睛仿佛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盯住他的脊背,她有了事情做,他的脊背就松快了。
  王成江跟张占军的想法完全相反,他没有事情,也不想妻子有事情。他觉得妻子有事他没事,就是妻子对他的背叛。可妻子总是比他的事情多,这让他难过。他很清楚,并非妻子比他的事情多(真比他多出来的事,无非是打牌),而是妻子比他的朋友多。她本来就有很多朋友,现如今又把朋友圈从陆上扩到了水上。她陆上的朋友王成江认识一些,水上的一个也不认识,这加剧着他的不安。最近这些天,他开始限制妻子出门。事实上也限制不了,但他能让妻子不愉快地出门。如此,两人之间像绷紧的皮筋,空气里也能听到“紧”的声音。他觉得总有一天,皮筋要绷断的,为此他深怀恐惧,但他红了眼,也只能顾到眼前。他的“眼前”就是:当有人给妻子来电话,妻子急着出门的时候,他要想尽办法,延宕妻子的脚步,把出门这个简单的动作,演变为一场艰难的斗争。
  现在妻子要去找父亲,这让他无话可说,但心里照样起疙瘩。刘溪知道他有疙瘩,请他一块儿去,他又不愿意。他既不愿去,也不关心。除了约束妻子,他眼下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女儿在澳洲读完高中,想继续留在那边念大学,征求他的意见,他两个字就打发了:“随便。”此刻他正看的电视,是讲如何培植巧克力味的草莓,他更不可能感兴趣。这证明他眼睛盯着电视,其实并没看。他跟老挑面面相觑过后,老挑把脖子扭到背后,意思是要刘清再说一遍,而他已经又盯着电视了。
  知道男人帮不上忙,刘清没再重复,朝张占军挥了下手,又跟二妹从头回忆:那天早上,母亲追到门口,问父亲是不是连女儿也不管,父亲作了肯定的回答,母亲返身回来,冲进姐妹俩的房间,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她们抓起来,直接往地上一丢,说快去追你们爸爸,你们爸爸跑了!是的,说的就是个“跑”字。这个字在普光镇有特殊用法,意思里面有放弃的无奈,也有抛弃的决绝,总之是不要这个家了。九岁的清和七岁的溪,都懂这个字,听了母亲的话,脑门心嗡的一声,鞋都没穿,拔腿就追。
  她们以前只听说过“跑”的人(最常听到的是说某家的媳妇跑了),从未见过,没想到“跑”的人竟是那样从容。爸爸的两条长腿虽是很卖力地朝前撸,可他平时就这样走路。他的步态跟平常没啥两样。这让姐妹俩更加恐惧,翻着脚板,越追越快。想起来了,跟着追去的,不止她俩,还有一条狗。那是贺秋阳家的狗。那时候贺秋阳家养着一条土花狗,就叫花儿,花儿的四条腿,像是安着弹簧,但它只跟姐妹俩平行追赶,绝不越位。追到河边,姐妹俩趴在沙地上,花儿坐着,朝钻进雾里的舢板吠叫,吠得像哭,又像劝说和指责。再后,它朝舢板消失的方向奔了一程,过一会儿回来,粘了满身的苍耳子……   这就对了!普光镇外的河岸,无芦苇野蒿之类的高秆植物,只在下街下游百米开外,才有一小片跟狗身差不多高的苍耳子。
  没有错,父亲就是向下游划去的。
  确定过后,更大的难度又来了。
  下游的战线实在太长,正像刘清说过的,清溪河下面是州河,州河下面是渠江,渠江下面是嘉陵江,嘉陵江下面是长江,长江下面是东海。东海是太平洋的一部分呢!
  但刘河说得对,爸爸走不了那么远,他那条破船,穿不透渠江一浪高过一浪的浪。也就是说,渠江是他能走的最远的路。而且还不是渠江的全部,最多走到渠江中游,过了中游的东林县城再往上,便如老三峡,好多新制的大船,也在那里三下五除二,土崩瓦解。
  他会不会连渠江也没进,只在州河或者清溪河,甚至像刘河说的那样,只在家的附近划来划去?这不可能。那两条河流程短,她们也很熟悉;至于家的附近,更不可能,普光镇外的河道,既无高秆植物遮挡,河心也无沙洲,一眼就能望透。
  如果爸爸真的飘荡在江河上,就该是在渠江上游了。
  姐妹俩决定,先坐汽车去东林县城,然后坐船往上游走,这样既找人,又回家。
  出了市区就是盘山路,翻过绵延的、风光旖旎的两座大山,一条深长峡谷的远处,隐隐露出块状白光,那就是东林县城。近了才知,东林县城并没在峡谷里,而是步步高似的依山而建。渠江放荡不羁,十年中有六七年闹水荒,把峡谷变成河床,县城低处也多被扫荡。这让当地苦不堪言,可也得了不少好处。国家发放的救灾款,远远多于遭受的损失。由于此,遇到没发大水的年份,县里上下都要骂龙王爷的祖宗八代,然后想方设法自残,把某些烂尾楼推倒,再从江里抽水,同时发动成千上万人去江里挑水,一齐往街面上倾倒,街面很脏,大水一冲,浊流滚滚。为做得逼真,还把家具扔进水里。谁家扔了,扔了什么,都有记录,事后把旧的当成新的补贴。且调来若干活猪活牛,投进波涛,让它们挣扎鸣叫。诸般景象,当地电视台会录成带子,送了省台,再送中央台,播放之后,领导下来走走(就是防这一招,不然将往年的带子稍作剪辑送去就可以了),大笔救灾款便接踵而至。
  涨大水通常是在七八月份,也就是说,刘清姐妹到来时,不管是真涨水还是假涨水,都过去了。世界太平,她们不会受到惊吓和打搅。
  按张占军的意思,他给东林县卫生局打声招呼,让他们出面安排一下,但刘清不肯。市里有几位领导夫人,因为贪,也因为虚荣,支使丈夫做这样,要那样,结果把丈夫推下了悬崖。刘清觉得那些夫人连爱玛都不如。爱玛,就是她曾在电影频道看的那部老片子的女主人公。那个艳丽的女人,被欲望燃烧,让刘清厌恶到极点。刘清当然不是厌恶她的艳丽,甚至也不是厌恶她的欲望,而是觉得,她跟自己一样闲。爱玛是闲出来的欲望。这无异于是对她刘清的羞辱。但爱玛的欲望,是烧掉自己,附带才烧掉了丈夫和女儿,那些夫人的欲望,首先就把丈夫烧毁了。有些当丈夫的,至仁至义,要么先让夫人带着儿女去国外,要么就说,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夫人概不知情,待他进了监狱甚至下了地狱,夫人便另寻新欢了。
  刘清宁愿丈夫平庸(她只是不承认丈夫后来的平庸),也不要他冒险。她首先从自己做起,丈夫请下属单位安排一下这样的小事,她也不要他做。在她最忙的时候,家里也不请保姆。她把丈夫和儿子打扮得像她的丈夫、像她的儿子,而她自己,穿了好几年的衣服也舍不得丢,衣服起了线球,用带颗粒的塑胶手套一抹,就看不出来了。
  但这并不证明走出市区的刘清同样俭省。
  她们到东林县城时,是下午五点半刚过,不可能马上坐船往回走,需住一夜,当刘溪说住来阳宾馆刘清却要住万象酒店的时候,刘溪暗暗吃了一惊。万象酒店比来阳宾馆贵两倍多,来之前刘溪就在网上查过,也把价格告诉过姐姐。但既然姐姐这样说了,刘溪便依从,而且抢在姐姐之前付了费。其实刘清根本就没打算跟她争。
  进房间收拾了一下,姐妹俩出去吃饭。汽车坐得太久,又是在山路上跑,五脏六腑都还悬吊吊的,想吃也不知道往哪里装,便只在酒店二十三层的露天旋转观光台吃点心,喝饮料。万象酒店位于县城中段,也就是半山腰,直直地耸上去二十三层,最顶端的街道也可俯视。傍晚时分,人如蚁聚。刘清不知是累了,还是对明天的旅程怀着过于深切的期待,只吃喝,不说话。吃喝也是懒心无肠的。这简直是对刘溪的折磨。往天这时候,她正坐在牌桌上,无论王成江怎样阻拦,她都在牌桌上,而此时此刻,却住在陌生的县城里。渠江她们走过,东林县城却从没来过,姐姐可能新鲜,她不新鲜!自从迷上打牌,没有麻将声的环境都让她闷。同时,对明天的行程她也没有期待。不仅没有期待,还暗自觉得可笑。她只是跟着姐姐而已。
  哑巴似的清坐一会儿,刘溪说:“姐,我们去逛逛街吧。”
  刘清微微点了点头,却没动。
  至少五分钟过去,她才突然问:“你记得么?”
  刘溪等着她说下去,可她正等着刘溪的回答呢。
  “记得啥呀?”
  “周安一家搬到东林来的。”
  是有人这么说过。好多年前听说的。据老辈人讲,周安死后半年,周安一家就搬到东林去了。当时东林在三河流域——清溪河、州河和渠江,地理学上称为三河流域——最穷,被称为“稀饭县”,说他们喝稀饭的声音,飞机上都能听到。凡在当地混不下去的,就往东林跑。周安一家也是。但所谓周安一家,也就是他的父母和妹妹。
  “要是能见见他们就好了。”刘清说。
  刘溪不答话。周安一家并没搬进县城,按他们当时的条件,不可能搬进县城(再是“稀饭县”,县城也比普光镇好),你到哪里去“见”?就算在县城,常住人口也有几十万!
  更大的问题在于:你见他们干啥子呢?
  刘溪本来从不舍得花心思去理解过于微妙的东西,可这时候她也感觉到,姐姐是生活在远处的人。那个远处已经过去。很可能早就过去了,在张占军不当外科医生的时候就过去了;最晚,在她离开医院,回家当起全职太太的时候就过去了。   “姐,你说妈为啥对河比对我们疏远些?”
  “谁说的?”
  刘清目光凌厉,让刘溪垂下了眼,又低下头。
  她本以为,这件事她和姐姐早已心照不宣,她只是想利用跟姐姐单独外出的机会,挑明了说说。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怕姐姐,从小就怕。父亲出走过后,母亲坐不成月子,父亲出走的当天上午,她就出门干活去了,整个白天,她几乎都不在家,有时要天黑许久才回,回来后的母亲,从头到脚只挂着一个字:累。刘河需定时和不定时地喂奶,母亲出门总是带着她,要么放进草花篮,要么用布条扎在胸前,家里的事,全都交给了刘清。刘清要打扫屋子,要做饭,要领二妹上学,要督促二妹完成作业,时候一到,要催二妹躺到床上去。虽然刘溪只比姐姐小两岁,但小一天也是小,何况父亲走后,姐姐就没有了童年,迅速成了个行事果决的大人;姐姐是她俩之间的绝对权威,稍有忤逆,巴掌上身。刘溪怕她,却也依赖她。从某种程度说,她们在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那几年里,母亲只是刘河的母亲,刘溪的母亲是姐姐刘清。
  照理说,母亲该对刘河更加亲密才是,但事实恰恰相反。
  刘溪看在眼里,却不知道为啥。
  她只是想跟姐姐说说而已。
  涛声壮阔。这时候,姐妹俩在小火轮上。她们出了舱室,爬上顶棚,扶着栏杆望水。浪头子疯狗似的,追着船狂吠,两岸山崖上的树叶,被枝条抛弃,一片,一片,在空中无奈地挣扎一番,终被白色的漩涡含进口里。刘清觉得,每个漩涡都长着牙齿,别说树叶,就是石头,也能嘎嘣嘎嘣嚼碎。这局面令人尴尬,你把头抬起来,看到的就是山,还有山间零落的房舍,房舍周围一律见不到人,却偶尔能看到一只拴在树丛中的羊子;你把头低下去,看到的就是水,还有水的大口,水的牙齿。
  就是没有古老的小舢板。
  刘清以问话的方式回答二妹过后,叹了口气,离开栏杆,走到中间部位。那里有张长条木椅,船员放上的,他们有时要上来抽烟,椅腿底下,躺着几个踩扁了的烟头。刘清坐上去,刘溪傍她坐下。其实刘溪不想坐,可既然姐姐坐了,她便照办。这种屈从的感觉并不愉快。上大学过后,刘溪在姐姐面前就意识到了这种感觉。她很难说清自己毕业后不照所学专业找工作,是不是对那种感觉的反抗。她学的是工艺美术,工作是比较好找的,至少在巴州市好找,姐姐也表示要为她寻去处,但她自作主张,没等姐姐把去处找好,就去城南“阳光地产”上班了。她也很难说清,自己那几年兴致勃勃且卓有成效,究竟是找对了路子,还是挣脱控制的渴望和喜悦,帮她由藤长成了树。她知道姐姐看不起她,有次姐夫问她丢了专业可不可惜,她还没回答,姐姐就甩出一句:“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说啥可惜不可惜!”在姐姐眼里,她不是树,连鱼也不是,她就是虾。她跟王成江结婚,姐姐更看不起。“两个无业游民!”这话没说出口,但写在姐姐脸上。至今还写在脸上。
  无言无语坐了几分钟,刘溪正要说风太大,不如进舱室里去,刘清却先于她开了口。
  “你说,河像哪个?”
  这把刘溪问住了。
  姐妹仨,都称得上漂亮,最漂亮的是刘河,但要说她像哪个,真说不出来。
  “还是像妈……”刘溪期期艾艾。
  “像妈哪里?”
  又把刘溪问住了。妈跟她们姐妹俩一样,是圆脸,而刘河是瓜子脸;妈也跟她们姐妹俩一样,眼皮是内双,而刘河的双眼皮,宽得像条路。
  河不像妈,可能像爸,刘溪想。然而,爸爸没留下过一张照片,爸爸的样子,比浑水里的月亮还花。
  “河是油皮子。”刘清说。
  是的,刘河显黑。在刘溪看来,如果说皮肤黑算缺点的话,这是三妹身上唯一的缺点。
  “河的上嘴唇儿比较的短一点,”刘清又说,“不说话的时候,也会露点牙齿出来。”
  同样没错。刘溪吃吃笑。她可能会这样去观察别人,从不会这样观察家里人。
  刘清没笑。她把被江风撩乱的头发抿到耳后,抿过去又吹前来,如此三四回,她才不再管它,透过栏杆的缝隙,望着江里涌动的水脊,挑拣着词句说话。说她做护士的时候,遇到过一件蹊跷事,当时是在产科,产科差人手,她临时去顶班。这期间,一个姓宋的女人生出个娃娃,竟是红鬈毛,娃娃的爹妈都不是这种头发。后来她听说,宋是从国外回来的,好像是比利时。这很容易让人误解,以为那孩子在国外就怀上了。当时她也这样想,结果根本不是,宋已回来两年多,一年前才跟杨结了婚。本来就没啥问题了,可杨不依,逼问孩子的头发咋回事。宋既惊讶又惊慌,答不上来。待她仔细看了娃娃,脸色变青了,反过来逼问杨:孩子的鼻子咋回事?娃娃长的是尖鼻头,而杨和宋,都是圆鼻头。夫妻二人没有得子的喜悦,而是反复争吵。从他们的争吵当中刘清听出来,宋在国外有个相好,长的就是红鬈毛,杨之前也有个相好,长的就是尖鼻头。娃娃确实是他们俩的,但在制造这娃娃的时候,他们各人想的是各人的相好,娃娃顺从父母的心愿,就把两人的相好都长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
  说完,刘清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盯了二妹一眼。
  如果不是盯这一眼,多少有些大大咧咧的刘溪,还不会往深处想。现在她不得不想。她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周安,一个是冉芹。周安皮肤黑,冉芹的上嘴唇比较的短一点。周安的黑,她是听老辈人讲的,而冉芹的样子,是冉芹那年回镇上时她亲眼见过的。
  姐姐是什么意思呢?
  刘溪接着往下想。这一想让她无限哀伤。姐姐无非是说,母亲当年跟镇上的众多姑娘一样,暗恋周安,而贺秋阳渴念的是冉芹,母亲跟贺秋阳私通,生出了刘河。这完全没父亲什么事了。父亲比那个姓杨的人还惨。姐姐的意思还要说,母亲之所以对刘河疏远些,或者说不喜欢些,就因为她跟贺秋阳私通,贺秋阳想的却不是她,她就把对贺秋阳的怨,转移到了刘河身上。刘溪觉得姐姐太过分了。尽管母亲逼走了父亲,但还不至于无耻到这地步——她想着别人,却不许别人想别人。何况如果母亲真的跟过贺秋阳,也是为了十斤牛饲料,用不着去计较贺秋阳想不想别人。再说了,按姐姐的意思,要是母亲一直暗恋周安,她们姐妹身上就该都有周安的一部分。在老辈人口里,周安最重要的特征,一是聪慧过人,二是穷、矮、黑,而她跟姐姐只能说不笨,绝对说不上聪慧,并且个子高,肤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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