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女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SLBCW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十七岁被拐卖到大山的米香,七年后出逃。在东莞工厂的流水线上,米香如鱼得水,却又最终跟随新的丈夫重回大山。受困于闭塞山村,在压抑中渐渐疯狂的米香向一切举起了锤子……或许,你不认识米香,但你总会听说过她们的故事。
  1
   在从被拐的福建逃出来四年后,米香这个江西女人升为东莞横星光电公司装配A车间流水线助理线长,管理着车间一百二十号员工。这个二十四岁的女人已经有七年没有回过江西。七年前的那天黄昏,她丢失了三只鸭子,害怕挨打,跟邻村三十四岁的黄德才一起离开了那个村庄。
   米香的老家在鄱阳湖旁边,原本是湖中洲土,围湖造圩,垦洲屯田,成为今天的上边村。上边村四周环水,与鄱阳湖隔堤相望,长堤外,苇林草洲,鸥鸟碧浪;圩内,沟渠纵横,房子鳞次栉比。一条清澈的河流沿屋舍延伸到远方,直至尽头拐个弯。每隔三五百米,河上有一座小桥,或宽或窄,或简陋或精美。简陋者三四根木头用长长的铁钉与铁丝铰合一起做桥面,从河流中支上几根木头做桥墩,也有用石头砌的简易桥墩,铺上一块或者两块四五十厘米宽的水泥板做桥面。隔一两公里,则有一座比较宽阔的石头桥,十几米宽的石砌桥墩,桥面是六七米宽的石板,两边石雕防护栏杆。大桥通大道,多为乡道或者村庄的主道;小桥连小路,多为村民小组自行修建,是平时村里人挑谷物与棉花、化肥与农药的过道;而简易木桥多为村民自己修建,村庄闭塞,兄弟、翁婿多隔河相望,三五家合伙搭座木桥方便往来。
   房舍多南北通透,沿东西走向的河流而建。米香的家却是沿南北向的河流,不像村里其他人家,并排而过,她家孤零零地独门独户在其他人家之外。离米香家一百米外是两条河流交错的十字道,东西向的河流上有宽阔的石桥,是村庄的主道,能过大货车;南北向的河流边,房舍少,隔一两公里才有座桥。邻村的一户人家在河边开了个杂货店,为方便村里的人去店里购货,在南北向的河流上搭了座简易木桥,木头搭建,很窄,仅能过一人。
   春日黄昏,村里人闲时便坐在杂货店前的坪地。年轻的打台球,年长的搬張桌子打牌,牌桌与球桌,各聚一团,看牌的、看球的,高谈阔论,争论不停。小孩围在屋前房后跑来跑去做游戏,桥边的河堤上,三三五五的老人闲聊。村里,炊烟袅袅升起,夕阳挂在树林、屋顶上,河面漂染一缕透明的暮色,霞光映衬水面,微尘在光里跳跃。河畔,柳树、杨树枝条舒展,榆树垂下串串榆钱儿,野堇花、鼠尾草、蜀葵、车前草、蒲公英、草木瓜、蓟草繁花似锦。米香喜欢雨后去青草丛寻找地木耳,一种真菌与藻类的结合体。春雨过后,从嫩绿的草坡冒出一丛丛茶褐色的地木耳,舒展婴儿皮肤般的卷曲儿,摸上去湿湿的、滑滑的。米香喜欢吃地木耳炒鸡蛋。拾半篮地木耳,去掉根部,洗干净,沥水,切上一小段小葱、蒜末,炒在一起,黑色地木耳、黄色鸡蛋、青色小葱、去年留下的红色剁椒,要色泽有色泽,要味道有味道。不过,米香最喜欢吃的还是春饼,去野外,掐艾蒿尖,蒸煮,捣碎,与糯米粉揉成青团,裹以咸肉、笋丁、豆干等,包成饺子状,或蒸或炸或煎,那是米香童年最美的记忆。
   米香爷爷奶奶死得早,父亲独自一人生活,他身材矮而敦实,三十多岁还没找到老婆。后来,父亲的一位发小将母亲介绍给父亲,母亲是二十里外的渔家女,反应迟钝,脑膜炎留下后遗症。母亲家独门独户,紧挨长堤。她家的房子不叫房子,村里人叫棚子,几根木头做支架,四周用长长的席子围起来,屋顶几根竹子做梁,盖着席子、稻草。下雨时,打得棚顶啪啪响,棚里散着水汽儿,雨水顺木头门槛流进屋里,湿漉漉的。外公捕鱼为生,长年生活水上。白天出湖捕鱼,晚上睡在船上。乌篷船舱,铺着稻草与木板,船头挂一盏闭气马灯,灯影在水中摇晃,外公头枕满湖波浪头顶春夜星空入睡。米香不喜欢船,船晃,她站不稳,上船后,她只能半蹲在舱中,双手紧抓船舷,不敢动,她怕水,怕淹死后,变成落水鬼。外婆去世早,外公带着舅舅与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在岸边棚里,腌鱼、晒鱼、织网,担鱼送给圩场的鱼贩子。棚后有鱼塘,七八亩水面,塘里养鱼,也种莲藕。塘边,有一条很小的水泥船。夏日,莲蓬出水,母亲会摘些去圩场卖。冬日,鱼塘抽干,鱼多则卖给外地来的鱼贩子,塘中莲藕,外公与舅舅挑着走家串户地卖。过年时,上边村家家户户都会做猪脚排骨炖莲藕。母亲在塘边开垦了几块地,种些蔬菜,夏种茄子、黄瓜、豆角,苦瓜等,冬栽莴笋、白菜、花菜等。外公终日在湖中撒网、放围子、地笼,清晨或黄昏归来。鱼获,有时是鱼贩到码头来收,有时需母亲挑着去送。外公与舅舅进湖,少则两三天,多则七八天,母亲一人,独自在岸边的棚里。外公有两条船,一条小的平时收地笼、撒网用,另—条大的装上了柴油机、发电机,电鱼用。
   母亲十七岁,外公发现母亲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用桨片儿打母亲。母亲也说不清具体人,外公打了母亲几顿,也没有问出究竟,终究是件不光彩事,只好作罢。经过一番思考,外公决定将母亲嫁得远远的,便托父亲的发小,母亲的堂姐夫做媒,迅速地嫁给了二十里外的父亲。半年后,母亲生下米香。后来,米香有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一家六口人,生活在村里。
   村里人种地为主,地分水田与旱地,水田种稻,一年两熟,早稻与晚稻。旱地种些红薯、花生、玉米、蚕豆类,偶尔一年或二年种棉花。母亲是渔家女,不会插秧割禾,不识稗稻,只会旱地劳作,水田多,旱地少,农活多由父亲操劳。水田虽为主业,所产稻谷,交粮纳税、村乡摊派外,仅余口粮。旱地作物,喂鸡喂猪,卖猪卖鸡,副业收入。主业糊口,副业存钱。母亲脑子有问题,也喂鸡鸭猪,总不按时喂食,父亲不在家时,猪们时饱时饿,有一顿无一顿,别人家的猪半年或七八个月成猪出栏,卖给镇上屠夫,自家的猪一年有余,方勉强可出栏。家里兄弟姐妹多,仅靠父亲一人,入不敷出,每年都拉账。
   米香虽非亲生,兄弟姐妹四人,父亲一视同仁,无奈家贫,米香和妹妹们的学费常常无法凑齐,开学时,只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没交学费,老师不发课本,老师讲课,如同天书,家庭作业无法完成,年年留级,读了四年,还在二年级。米香不想跟比自己矮一大截的小孩同班,便辍学在家,帮父亲种田,喂猪喂鸡,俨然大人样。十四岁的米香渐渐替代母亲的角色,喂的猪长得快,鸡鸭渐渐多起来,她还喂了几只鹅。家里有她当家,副业收入增加,光景渐有起色。往年,父亲总需借高利贷过年关,米香在家这几年,虽仍贫困,但不用再借高利贷,过年的猪肉与鸡鸭,比往年丰盛些。米香辍学两年后,妹妹们第一次按时拿到了课本。    米香初潮来得早,女孩隐秘之事,多由家中女性长辈教导,米香没有。那些日子,米香莫名烦躁不安,小腹隐隐作痛,一阵一阵,她觉得自己病得厉害,伴随头痛,她不断用硬币蘸水在额头刮痧,用手掌拍打肘部与腕部,疼痛并无缓解,她腹胀,想撒尿,又尿不出,全身的力气似乎让什么东西抽去。每次洗裤子,内裤上会有白色液体,臭臭的,她感觉死亡不断在吞食自己。中午稍睡一会儿,她梦见自己坐在船上,船在湖中漂荡,湖面宽得不见边际,船在下沉,一点点,自己似乎要淹死,她尖叫,要撒尿,醒来,看见一摊血迹湿了内裤,她吓得不敢作声。她洗好内裤,去二里外的堂姑家,告诉堂姑,她出血,要死了。堂姑叫她别作声,摸着她的头说,你已长成大人。然后教她女人成长隐秘之事。
   十六岁的米香,出落成亭亭少女。水乡多水,水育女人,一对眸子如湖水般清澈,日夜劳作,皮肤稍黑。米香读书少,母亲又少言教,显得有些笨拙。每次米香经过,村里人会议论,她是母亲怀孕嫁过来的,个头明显比弟妹高。她的条抽得好,匀称而丰满,村里人会推测米香生父個头,米香装着不在意。
   大人谈论时多避人耳目,小孩却不,二妹米芳与村里孩子发生口舌,会蹦出你姐米香是野种,米芳跟人扭打。米香性格懦弱,不跟人争论,知自己身世不那么清白,小心谨慎,生怕做错事。比米香小一岁的二妹米芳性格泼辣,处事大大咧咧,嗓门大,长得如父亲样敦实,有力气。在外,米芳护着米香。回到家,觉得米香带来晦气,让她抬不起头,处处为难米香。
  2
   四月,万物丰茂,人间芳菲,层层绿叶连天地,满眼的翠绿将万物擦得明亮。绿间或有几块没有种莲藕的鱼塘露出白色水面。水田禾苗已插,旱地里活也不多。
   绿荫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扫墓的人很多,上边村祭祖习俗前三后四,清明节前后三四天到墓地祭拜。刚入四月,无论贫富,俱备春饼、酒、茶、纸扎的食贡、纸钱等,背着锄头、簸箕,砍几根嫩绿树枝,祭祀祖先,给祖坟培上新土。往常年间,春饼多由父亲备好,今年,米香与米芳自告奋勇,两姐妹负责做春饼。
   姐妹在河边找艾蒿,河道近岸处水丛,水菖蒲长得正茂,花开正盛,淡紫色、白色,夹在葱绿的菖蒲草间,阳光一晃,紫色与白色的花朵仿佛数只彩粉蝶在绿底画布上蹁跹,路边的野芹菜、蒲公英、野葱全都露出头,紫色的葫芦蓟举起一朵朵刺尖的花蕾。云雀从草丛腾空而起,它们的尖叫响彻长空,成群的麻雀从坡上的竹林起飞,扑打着翅膀,燕子停在电线上,斑鸠与喜鹊虽少,它们的声音却亮,时而浮现,鹧鸪在远方叫个不停。绿叶风吹,繁花摇曳,阡陌头的芸豆花、河边的蒺藜花,繁密而芬芳,野花独自开,无人关注。不到一会儿工夫,姐妹已摘得一大篮青嫩的艾蒿。米芳釆了很多野花,扎成一个花冠戴在头顶,这是她们最开心的时分。回家后,姐妹用石磨子磨糯米,磨架在屋檐走道,石磨重,米香与米芳两人推磨,三妹米甜添米,四弟米峰在旁边看。
   清明祭祀,家族出动,男人扛锄、担祭祀的食贡,老人挽着篮儿,篮中是香烛纸钱,小孩背着青树枝,长长一队,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平时寂静的墓地,有了人声,热闹起来,墓地香烟缭绕,长者叩头跪谢先人,小孩兴奋得或跑或叫,祭祀礼毕后,大家在郊野分食春饼。
   清明后,父亲准备去都昌县城或更远的九江找活做。父亲会泥水活,每年会进城在近郊处揽活,以补家计,六口之家,全凭他一肩担起,家虽穷,总归有一个家。儿女跟自己没享到福,但也渐渐长大成人,有儿有女,日子有盼头。家族本来人丁单薄,不似村中大姓,人多势众。在村里,他得处处讨人欢喜。他会泥水活,经常帮村里的人修灶补房,零散活不收工钱,活多时,少收一两天工钱,算邻里帮忙,在村里口碑好。跟村里有点技术的师傅们一样,他也染上些小恶习,抽烟、喝酒,空闲时摸几把骨牌。他对妻子心存感恩,生两胎后,村上计划将妻子拉到公社结扎,但妻子患病,怕出意外,也未强行。每次生育后,罚款警示,开具的罚单数额虽高,但家贫,公社与村干部也无办法,只好象征性罚点草草了事。他习惯将万事深藏内心,掩在深处,长女米香井非亲生的隐痛,生个儿子以续米家香火的渴望,他都不形于色,直到第四胎生了个儿子,心上石头才落地,总算后继有人。
   父亲在堤外坐班船去都昌县城,船在长堤外码头停靠,一日两趟,早晚各一。沿公路行,直抵长堤,顺坡过堤。堤外有一高耸平地,一条百来米长的街道,铺满麻石板,两边有十七八处房屋,理发店、小吃店、杂货店、农资店、铁匠铺、小旅馆……或高或低,沿坡,到堤外半腰,最下面几处房子,外墙依旧可见水淹后的痕迹。长坡两边,芦苇与杨柳树,顺坡,到码头,麻石台阶半入湖中。十米外的水中,有一艘趸船,两张木跳板搭在码头与趸船间,平日里,人们顺木板至趸船候船。涨水时,码头与趸船间横一艘铁船,大家先沿跳板到铁船,再走铁船与趸船间的跳板到趸船。那水便是鄱阳湖,平日里,湖水清澈,遇到下雨涨水,湖水浑浊,浩浩荡荡,随水而来的烂木头、枯枝扑向长堤,间或一两具泡得肿胀的动物尸体。某年,还漂来一具年轻女尸,村里人议论一阵。顺湖水向南,溯赣江而上,可往省城南昌,向西也可逆修水河而行,进入宜丰、奉新,修水河流经地方多为山区,多矿、多树,而且还产金,村里老一代曾有人坐船去修水河道上淘金,也有运煤运木头的船只顺水而下,船大,船速慢。沿湖往北,顺鄱阳湖而下到都昌,过都昌到湖口、九江,直达长江。湖近岸处,多芦苇,生得粗壮,密如修竹,是造纸的好原料。湖水春夏两季,苇随水涨。在都昌或九江,父亲不—定能找到活,如果找不到活,得倒贴路费花销。
   黄德才是离上边村十几里外的下边村人,他老婆胡河秀是上边村的。黄德才在附近几个村子很出名,好吃懒做,打架斗殴,有田不种。他很少待在村里,上南昌,去更远的福建、广东。不种田的黄德才,穿得比村里人好,抽的烟也比村里人贵,他穿西装,皮鞋擦得亮亮的,头发涂满摩丝,又硬又亮,风吹也不乱。黄德才的岳父不喜欢他,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们为胡河秀找了一户人家,小伙子是一个木匠,先上户做些木工活,后在圩上开了个木匠作坊,人老实、本分,有些木讷。黄德才喜欢骑自行车到各村闲逛,偶遇胡河秀,便拼命追求她。好姑娘会迷上浪荡子,胡河秀本不喜欢木匠,倒喜欢黄德才能说会道,又会打架,觉得倍有面子,跟黄德才好上了。木匠听说黄德才撬了他的未婚妻,跑到胡河秀家里闹,黄德才听到消息,去圩上屠宰铺拿了两把尖刀从下边村赶过来,要砍死木匠。黄德才在附近村里经常打架,恶名在外,砍过一两次人,虽无重伤大碍,但也让对方见血,大家对他心存恐惧,木匠避其锋芒,躲起来了。木匠这一躲,都流传木匠怕黄德才,胡河秀便铁了心跟黄德才。这是六七年前的事,那时,米香还小,躲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听大人讲得头头是道。    黄德才常来上边村,一到上边村,便守在杂货店门口,跟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他为人客气,见人递烟,长幼有序,彬彬有礼。抽了他烟的人总会为他说几句好话,说的人多了,不务正业的黄德才居然成为村里人嘴中“仁义”的小伙子。与胡河秀结婚后,黄德才很少打架,村里年轻人渐渐往南昌、广东、上海谋生。黄德才俩夫妻也经常出远门,说是去广州、武汉、福建南平等,他们夫妻出门,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胡河秀的父亲也渐渐把这位不争气的女婿当作见多识广的能人。
   那日黄昏,米香赶鸭子回家,她数了又数,发现少了三只。她拿着长篙去沟渠边找鸭子,扑打茂密的菖蒲丛,以为迷途的鸭子躲在里面,找遍了菖蒲与青草丛,不见鸭子踪影。
   天已全黑,月亮出来了,鸭子还没找到,她穿过田埂路,准备回家。月色照在稻田,一片白晃晃的,风吹得禾苗飒飒作响,她从田埂路拐进竹林小径,竹林密得黑魆魆,两边阴影投向林间小路,更显阴森,风大时,竹叶索索响个不停,白色的月光里,小径更加阴森,米香紧握竹篙,心都几乎要跳出来。
   她从竹林出来,碰到黄德才,平时,黄德才也跟她打招呼。
   黄德才讪笑:“拿根棍子干什么?”
   “我在找鸭子。”见有人来,有些恐慌的米香以为遇到可以壮胆的人。
   “丢了几只?”
   “三只。”米香还小,没见过世面,“你看到没?”
   “没有,你丢了鸭子怎么办,回家会挨打。”
   米香害怕丢了鸭子挨打,不敢回家,入夜了还在找,黄德才一说,她好像要挨打,有些失落,默不作声。
   “你这么大了,还在家里放鸭子!”
   米香依然沉默,她懊恼,这三只鸭子去哪里了?她努力地回忆,晌午时,鸭子还在家附近的沟里,她还数过,十四只,全在。那三只该死的鸭子躲到哪里去了?
   黄德才见她不作声,“一下子丢了三只,肯定会被你爸暴打一顿。”
   他说着,米香仿佛感受到了父亲的棍子打在她的身上,米芳在旁边添油加醋,父亲的棍子打得更重了,她咬了咬嘴唇。
   黄德才感觉自己的计划在一步一步得逞。他突然问:“你今年多大了?”
   又驚又怕的米香把黄德才当作她的救命稻草。往常在家里她过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儿差错,她知道自己并非亲生。初潮来,下体流血,她隐隐觉得自己要死去,那几天,她胡思乱想很多事情,她甚至有寻找自己亲生父亲的念头。自己死前,都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父亲,她觉得活得真窝囊。有些念头如种子落入泥里,虽未萌发,但在心底暗暗滋生,要找亲生父亲,在米香心里,暗自滋长,遇到风吹,便长成蓬勃一丛。
   惊慌中的米香不知怎么办,害怕挨打,更怕米芳的白眼。她怕米芳,米芳做事大大咧咧,常骂她有些蠢,在家里,她感觉低人一等,寄人篱下,她不敢说出来,有些压抑,想出去,但她不知到哪里去。
   “快十七了。”她回答。
   “都十七了。”黄德才又打量了一下米香。“十七岁,长大了,我十五岁出去混社会,十六岁独自去九江、武汉。你十七了还待在这破村子里,真可惜。”
   米香没有作声。
   “我十七岁赚两年钱了,到城里赚钱,不能待在这里。”黄德才说起他到武汉的经历,如何赚钱,外面的世界如何热闹与繁华。
   米香听着,有些心动。前两年,村上有几个伙伴去了南昌,回来后,穿的衣服,村庄里的人没见过,她们烫头,穿高跟鞋,口袋里有钱,经常在杂货店买这买那,唇上涂抹口红,有一个还把头发染成黄色,她十分羡慕。
   “你丢了三只鸭子,不是一只,是三只,你爸肯定会打你,不如跟我去城里赚钱,赚的钱可以买一百只鸭子。那样你爸不会打你,你自己也有钱。”黄德才循循诱导。
   她的防线已垮,她决定偷偷跟黄德才进城,赚钱,买鸭子;赚钱,自己用。
   米香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后,她才从广东回到她熟悉又陌生的上边村。
  3
   后半夜,万物沉睡,月光高照,柔且美。夜气如水,在黑暗中浮动,蛙鸣鼓鼓,虫声唧唧,竹林间的滴露坠入枯叶,星光微薄,远处树木屋舍,淡若轻烟,菜畦、水渠、稻田,沐着月色,闪青碧的亮光。米香背着小斜包,里面有几件衣裳,她听到窗外的黄德才在吹口哨,悄悄推开门。月光照着满院树木,树影幢幢,光影离合,黑白相映,纵横交错。
   他们悄悄顺公路到达渡口,一路上,黄德才跟她讲外面的世界,十七岁的米香听着,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大的事情,她忘记了昨天丢失的三只鸭子,也忘记了父亲与母亲,她只想去都昌、九江、南平,更远的广州、厦门……远方有一个美好的世界在等着她。
   黄德才说要连夜赶到吴城,坐船去松门岛,从轮渡往都昌县城。
   他们穿过密密麻麻的庄稼地,露水打湿她的裤子,米香紧紧跟在黄德才后面,他是她的救命稻草。黄德才带她去从没去过的地方,她不想再待在村里养猪喂鸭,她要进城,进入繁华的城市。
   直到村外公路,黄德才从棉花地推出一辆摩托车,点火后,他叫米香坐在后面,去吴城。她坐上去,深深吸了口气,树木、电线杆接二连三向后退去。月光高照,他们骑着摩托车穿行在夜里,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划开夜色中的天地,夜潮湿得厉害,夜里的村庄是安静的,也是沉默的。他们奔驰在阒无一人的公路,公路长得没有尽头,两旁林立的树木,间或几座桥梁,桥边三五户人家,那是杂货店或者铁匠铺。米香的手环在黄德才腰间,宽阔的旷野,几颗星星亮着。在风声里,她感到巨大的庄严的未来,来自不可预料的远方。城市,对于一个乡下姑娘来说,永远充满诱惑。
   天近黎明,房屋渐渐多起来,快到吴城。吴城很大、很老,外公经常说起吴城的繁华,吴城多水,五水交汇,赣江、修水河、饶河穿境而过,千里吴城,水陆交通,均集于此,出吴城外,古树荒烟,蔓萝丛生。米香第一次来吴城,想起外公常说的“装不尽的吴城,卸不完的汉口”。    古老的楼房,宽阔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无不给她惊奇,黄德才带她吃过早饭,准备往松门岛。黄德才有丰富的经验对付米香,现在离家才几十公里,他须对她好—点,以免引起她怀疑。
   上午,他先带米香逛吴城,下午去松门岛,从松门岛坐船去都昌县,顺利的话,再坐车去景德镇。如果对他还有戒备,他们则在都昌多待上一天。到景德镇,这趟生意完成了一半,在景德镇,他有两条路线,一条从景德镇向西北到河南新乡,从新乡去往山东、山西等地。另一条是从景德镇往东南到福建南平,再从南平到三明、泉州、漳州等。把米香带到哪里,他还没决定。
   吃过早饭,黄德才带米香逛吴城老街,水路没落,千年吴城没了往日的繁华。古朴的会馆,青石板的小巷,两边古老的建筑依旧可感受到千年古镇往昔的面容,它们恍若一个旧梦在水乡幽幽咽咽,旧戏台雕梁与画栋,诉说粉墨登场的人生。它是江西水路出省的通道,也是水路进入江西的交叉口,十八坡的石阶高高低低犹若一曲旧调,缓缓从码头弥漫到高坡,老巷乌漆的木头房子尽管有些衰败,仍可窥探往日白墙乌瓦的绮梦。小巷两边依旧可见车粮库、油库、客栈、木材店、纸扎店、理发店的痕迹,两扇旧的木头门前,悬挂财运亨通的招牌。下午在松门岛,十七岁的米香惊奇吴城的繁华,她第一次看外面的世界,那些老式建筑與来来往往的人群让她觉得世界很大,她觉得跟黄德才出来是值得的,她忘记了丢失的鸭子与地里的庄稼。
   他们从松门岛坐船去都昌县城。到都昌码头,时近薄暮,逛了一天,她有些累,在汽车站附近,黄德才找了家旅馆。安顿好,带着米香吃饭,穿过长长的巷子,来到一家饭店。饭店两层,黄德才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他点了个锡纸烤鱼、冬笋干烧肉、炒白菜。
   温暖而安静的黄昏,街道的路灯还没亮,夕光顺窗户玻璃投在桌子,抹上一层金黄色,窗外的街道,挑担儿叫卖的,骑自行车的,他们缓慢而悠闲。锡纸烤鱼端上来了,锃亮的铁盘托一个鱼形的锡纸包,盛鱼的盘子直冒热气,黄德才站起来,用筷子缓缓剥开包鱼的锡纸,只见鱼头与鱼尾,鱼身被青红椒、蒜瓣、胡萝卜丝、葱段、姜丝、洋葱片、豆芽、木耳、土豆片、豆腐、藕片等覆盖,花花绿绿,四周是红彤彤的辣椒和油水,在烟雾缭绕间,灯光柔和而温柔,黄德才的脸上涂满了朦胧的光泽。
   “我们应该喝点酒,庆祝下。”
   米香微笑地看着他。酒已上来,一瓶白酒,两瓶啤酒。
   “喝吧。”他说,“以后要交际,肯定得喝酒,你得早点学会。”
   米香盯着盘中花花绿绿的鱼,雾气腾腾中,那条鱼张着嘴,唇上沾着花椒粒,盘外尖硬的尾鳍伸开。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辣,呛人,一团火从喉间升起,又慢慢弥散开来,那刺辣味渐渐淡了,变成一种暖,变成刀,割着口腔。她还是没忍住,咳了一下,异味塞住鼻间。
   “真难喝。”第一次喝酒的米香说道。
   “第一次喝,都这样,多喝几次便习惯了。”黄德才指向不远处的桌子,那桌有六个人,其中两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涂满口红,头发精心烫过,蓬松在头上,发尾染成栗色,紧身衣把身材勒了出来。有一个穿着白色短T恤的,领口很矮,红色的胸罩遮不住硕大的乳房,露出半个乳房,她左手臂有一个巨大的蝴蝶文身,腿放在凳子上,捏着一根烟,端着一杯酒,大声叫着,“干!干了这杯。”
   米香断断不会学她,她不敢把脚放在凳子上。女孩还得有个女孩的样子,父亲经常说,却没告诉她女孩要有什么样子。她端起酒杯,又小抿了一口,父亲也喝酒,他不疾不缓地喝。这一口,她觉得酒有点清洌,舌头上味儿还很冲,仿佛一串火沿着食道直至腹部。
   那天晚上,米香喝了四杯啤酒、两杯白酒。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醉,只觉得酒释放着她的内心,压抑了很多年的话全都吐出了。酒如湖面平静的风,酒如吹过青草丛的风,让湖面泛起波浪,让青草舞蹈。风也可以掀起屋顶,让屋里的一切敞然露于众人,那些蛰伏的、压抑的、蜷缩的,在头脑阴暗的、明亮的角落里的想法,都抛出来了。她觉得酒如春风吹过洲土,躲在泥里的野花一瞬间都迸裂出来。一个只想讨好家里的人,无论是对自己有隐痛的父亲,还是时常瞧自己不顺眼的米芳,或者在背后议论她身世的人,她努力忍着,再忍着,她想做一个乖乖女。这一刻,酒把心中的念头全都抛了出来。她握着杯子,细细观察杯中晃动的酒,纤细透明的水,像火一样的水,像风里野菖蒲样摇曳的水,像月光般迷蒙的水,她心中升起一种痛楚,那是美妙而不受压抑的水,像穿过堤坝的水,像无所遮拦的水。她抬头看窗外的月亮,寒冽而神奇的光,那么遥远,那么宽广,像大湖。她无数次站在湖边,面对浩荡的鄱阳湖,人如江上小舟,如湖中浪花,如洲上芦苇,如大树细叶,如地上蚂蚁,她觉得痛苦,又觉得快乐,也许这就是真实的米香,酒让她快乐得瘫痪——她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酒让她的身体、血管渐渐暖了,酒让她窥见深处的自己,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自己。
   他们一直在喝酒,喝到很晚,月亮已躲进云层,县城的夜灯火辉煌,朦朦胧胧的灯光让她全身兴奋,她的身体像被火燃烧起来。那晚是她十七年里吃过的最自在的饭,完全不必顾忌旁人,想吃什么夹什么。黄德才胃口很小,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喝着酒,打量着米香,他知道自己得逞了,他不动声色,显得漫不经心,又有意无意显出一副关心米香的样子。米香喝着酒,流着泪——那泪也许是酒呛下的,也许是别的,对于这个十七岁的姑娘来说,这泪仅仅只是泪的本身,不是内心的伤痛,也非跟黄德才出来的兴奋。饭馆的灯很亮,照在她明亮的脸上,泛起朵朵红晕。
   次日,天气晴朗,温暖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挤了进来。米香忘记了昨夜的醉酒,头有点痛,打开窗户,她看见对面天空几朵玫瑰色的云投在高楼的琉璃上,闪烁出耀眼的金光,常绿的行道树上几只叫不出名的鸟,欢畅地叫着,空气清新,花香扑来,不远处,三两株盛开的栀子花。楼下行人多了起来,都昌县城早上的忙碌从过街小贩开始。
   在家,天一亮,米香起床打开鸡舍鸭棚,再去菜地干活。现在无事可做,她待在房间看电视。直到中午,黄德才才起床,他们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坐上往景德镇的汽车,然后转上火车,去往福建南平。   4
   到达南平车站,时近中午,天空一片浓艳的蔚蓝色。他们从南平车站下车,没有停歇,坐上开往福建三明的车,那里有主顾等着他们。
   大巴车沿闽东山区缓缓行驶,米香坐在靠窗的位子。窗外,蜿蜒的群山,山间一块块田野向后退去。米香沉浸在都昌的美好记忆之中,她想象远方、城市、醉酒的感觉,她不愿回到鄱阳湖的村庄。这两天,黄德才跟她讲了很多外面的世界,他说到东莞去,东莞那里有许多工厂,很多年轻人进了东莞的工厂,东莞的工资高。她从来没有想到,黄德才跟她说的东莞,四年后,是她从福建出逃后唯一想到的地方,她在公路上不顾一切地拦下一辆开往东莞的车。
   她只想离开鄱阳湖边的村庄,远远地离开,她才不会那么压抑,她才有一种安全的感觉。黄德才在座位上睡觉,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米香对未来充满信心,绿色的山头,蔚蓝的天空飘过几朵白云。阳光很好,照在她有些幼稚的脸上。阳光从玻璃上反射,细碎的、明亮的、水晶的光线,偶尔几只鸟掠过,初夏的乡野,一股生命内部蓬勃的气息暗自涌动。
   十七岁的米香不再想三只丢失的鸭子,她满脑子盼着黄德才对她说的城市、工厂。千里之外的父亲和妹妹焦急地满村找她,她心里只有远方的工厂,她不再关心家里的猪是不是按时喂食,米芳、米甜、米峰他们在干什么,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回去,回去会挨打。她把家里的一切抛之脑后,不再有米芳的白眼,不再有邻居的议论。她抱怨过母亲什么都做不好,害得家里越过越穷,害得自己是野种。过不了多久,她会在城里找到工作,可以在嘴上抹口红,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她打开车窗,一股风吹着她,那是青山与远方的味道。她沉浸在离家出走的兴奋中。而这趟旅程是个渐渐逼近的陷阱,她是落入陷阱的小兽,成为别人的猎物。
   未来对她还是一片茫然,她却更愿把未来想象成窗外青山上的阳光,美好而明媚,终于可以摆脱贫穷和压抑的家。对那个贫穷的家她充满了厌恶,她不能说出来,她想努力甩掉贫穷,她讨厌鸭子四处乱拉屎、鸭毛乱飞,讨厌鸡舍时时弥漫出的臭味,讨厌那几头猪拉得又臭又多,她每天不得不清扫,用水冲洗干净。
   大巴在山中小镇的加油站停了下来,加油站沿山间平地而建,他们从车上下来,上洗手间的,到公路不远处吸烟的。米香看着群山中一小片一小片的稻田,不远处的山腰间有几户人家。黄德才在加油站的小卖店买了矿泉水与食品,他递给米香,他得把米香照顾好,明天,她将变成四千块现金,他多次得手。
   她没意识到危险的来临,新奇地看着陌生的一切,她还不懂人生艰辛,她只想早点到黄德才说的地方。偶尔,她有些后悔,这样跑出来,父亲和米芳会不会找自己?想到他们,心里有些微酸,稍瞬又被黄德才说的远方城市与不错的工厂淹没。她想去远方工厂挣钱,在城里挣一大笔钱荣耀回家。她憧憬远方,独自去陌生的城市,是一件多么令她向往而不可测的事情。
   远方与城市停留在别人的复述中,高楼、酒店与工厂,漂亮的服装,很多人。以前,她想象的最远的地方是都昌县城,在这两天,她进了都昌县城,到了景德镇,坐了火车,坐了长途汽车,走出了江西省,一切恍然如梦。
   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生,她已开始了,远方是美好的、奇特的。生她养她的上边村贫困而闭塞,像秋天的湖水,蒙上一层雾样的哀伤。她要去远方寻找真正的自己,什么是真正的自己,她不知道。黄德才昨天告诉她,没有谁天生只能待在一个地方,人啊,要走出去,走出去才有希望。十年后,她回到上边村,黄德才已被判入獄十五年,她对黄德才充满怨恨,她也感激黄德才,让她对远方有了想象,让她不要只待在一个地方,跑出去才有希望,它支撑着她逃离了三明的村庄,也支撑着她到了东莞。生活如黄德才所说,一切只能靠自己,把命运掌握在手中。到了远方,她不再是野种米香,不再是贫穷的米香。
   米香不知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要怎样才知道呢?她跟黄德才离开上边村,不知这是一次长久离开,她的归途已无。上边村在她的心里那样清晰,那里收藏了她的童年与少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在她心里,它是心酸的温暖,苦涩的幸福。命运推着每一个人向前走,不会停留,没有谁会站在原地等待时间之水覆盖、淹没、湮灭。她无法抑制兴奋、失落、思念、向往、希望,大巴继续朝前走,她慌乱,她失落,她有点糊里糊涂,很快,被明亮的远方覆盖。
   大巴在三明车站停下来,天已全黑。车站门口有三个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迎了上来,跟黄德才打招呼。四个人盯着米香看,打量着米香,米香心里直发怵。
   黄德才指着一位中年男人对米香说:“他叫炳叔,是工厂老板。”
   米香怯怯地对那个年近五旬、面孔黝黑、头发梳得光滑的中年男人叫了声“炳叔。”
   炳叔回应她时,她看清楚了他,一嘴烟熏的黄牙,左边上排牙齿有一颗牙金灿灿的,是镶上去的金牙。他左手夹着香烟,朝黄德才递过来。中年妇女向米香靠了过来,米香本能地回避,中年妇女不停地打量米香,另外两个男人站在离他们两三米的地方,他们没作声,也没跟黄德才打招呼。炳叔是这群人的头,都看他的眼色行事。
   于是,米香又看了看炳叔,他夹着黑色皮革公文包,灰色的西装,系一根淡红领带,皮鞋很亮,左手无名指戴一枚方形戒指,右手戴一块黑色皮革表带的手表。这是1994年的暮春,这身装束在十七岁的米香看来,像一个城里的老板。
   短暂寒暄后,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过来,司机是一位年轻人,炳叔坐在司机旁,米香与中年妇女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座位,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坐在第二排,黄德才夹在两个男人中间。上车后,他们漫无目的地聊天,问黄德才一路顺不顺利,黄德才回答还好,还好。穿过三明车站,拐过几条街道,夜幕中的三明市下着细雨,雨中的路灯有些昏暗,细雨淋湿了路边的道旁树,也淋湿了霓虹招牌,几个撑伞者从大街道上走过,摩托车、红色的士来来往往,米香想马上可能在这个城市上班,她莫名兴奋。
   面包车在惠民餐馆停下来,坐了一天车,米香有些饿。炳叔把他们带进餐馆,点了一桌菜,炳叔笑着说,给黄德才与米香接风洗尘。他还说,到了三明,这里是他的地盘,一切由他安排。    那餐饭很好,有板鸭、瓦罐汤、棵条、牛肉……还有一条鱼。十几年后,米香还记得那顿晚餐,那样丰盛,也那样痛苦,她清楚地记得她用筷子剥开那条鱼,她夹了鱼肚那块肉,他们夸她很会吃鱼,然后敬了她一杯酒,欢迎她来三明。她喝下那杯酒,什么都不记得了。
  5
   米香醒来,躺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房门紧闭,窗户紧关,不知睡了多久,只有窗户透出一缕光线。可能黄昏了,她听到鸡叫,听到狗吠,几只鹅在不远处欢叫,城市里没有这些声音。她头有些昏、有些痛。想起跟黄德才、炳叔的那顿晚餐,但又什么都记不起了。她用手拍了拍脑袋,想清醒些,她大声喊:“黄德才,才哥,才哥!”没人回应,她用力拍打着窗与门,尖锐地叫起来,“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还是没人回应,拍累了,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黄德才,黄德才,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啊,黄德才。”她声音消逝在空中,没有—丝回应。
   她有些后悔,不知所措,她想起上边村,想起她喂的鸭子,想起米芳,米芳刻薄,骂她,看不起她,但在外,米芳处处维护她,为了她,米芳跟别人打过很多架,她想起米芳的好。她后悔跟黄德才出来。她又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叫喊,不停地拍打门与窗,拍打着墙,一切都是徒劳的,没人回应她,她烦躁、她不安,渐渐地,她有些疲惫,喉咙嘶哑了,她瘫坐在地。
   从窗户透过来的那丝光线渐渐淡了下去,越来越暗,最后,全黑了,她淹没在黑暗里。黑暗像上涨的湖水,一点点吞没她的脚、她的下半身,她叫喊,她挣扎,她撞门。如同溺水般,她无能为力,黑暗越来越浓,像水淹没到她的胸部、颈部、头部,她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黑暗彻底淹没了她,她完全溺入水中,无力挣扎,半蹲在房间的角落,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米香坐在船上,宽阔无边的芦苇林迎风而舞。船在无边无际的芦苇林中的沟渠穿行,沟渠交错、连通,像迷宫样。她撑着船在芦苇林中转来转去,她要划出那片芦苇林,划到湖中,划回家里。船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点,她着急,她害怕,船只在芦苇林的小道中停住了,无边的大水与无边的芦苇林不断朝船只挤压过来,她尖叫,她拼命用长篙扑打船只,扑打朝她挤过来的芦苇林,她要离开这该死的迷宫般的芦苇林,她要回到岸边。她越来越紧张,那船永远无法走出那片芦苇林,风中的芦苇林不停摆动,不断朝她压过来,锐利的苇叶划着她的脸,划破了她的船只,船在漏水。尖锐的芦苇变成刀子,白色的芦絮像一颗颗钉子朝她落了下来。起风了,那些如钉子般的芦絮布满了她的头顶,布满了整个天空,遮天蔽日,朝她和她的船只射过来,刺破了她的身体,也刺破了她的船只。船在下沉,缓缓地下沉,一点点地,尖锐的钉子刺破了她的身体,尖锐的疼痛从腹部传来。
   她叫了出来,她醒了。一个男人趴在她的身体上,疼痛真真实实地来自腹部,被撕裂的痛,被揉碎的痛,她无力反抗。她低声哭泣,泪水顺着眼眶滚到脸上。她看不清那个人,她听到他的喘息,她光着身子。
   疼,从她的身体传了过来,传到她的心里,她狠狠地骂着黄德才,狗娘养的黄德才,老子要杀了你!她咬着牙,她身体上的男人停下来,穿好裤子,走出门,她听见锁门的声音。
   男人出门,将窗外的黑布扯开一小块,微弱的月光照了进来,她看见高高的山,有树木、竹子,在风中摇动,树叶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哭泣。她穿好衣服,腹部的疼痛渐渐退去,身体像一片退水的湖滩,枯枝烂叶塑料泡沫垃圾遍布。她呆呆坐着,望着窗外。
   她抽打自己、折磨自己,她想在自残中找出一条出门的路,四处是墙,她像一叶细小的孤舟在无边的湖上漂浮,不知漂向何處。她半蹲在那里哭泣,她想让自己静下来,她该如何面对以后的日子,她将如何走出这个黑屋子,在这陌生的房间,除了哭泣,她别无办法。
   再次醒来,月光照在房间,那月光是轻盈的,像羽毛也像芦絮,飘满整个房间,她感觉身体在变轻,轻如羽毛,轻如芦絮。秋日的湖畔,迎风而飘的芦絮,它们轻盈而弱小的生命,飘到湖水中,飘到淤泥里,飘到不知道的远方。
   门口左边有一碗饭,她饿极了,她要活下去。她想起黄德才,想起他说的话,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她骂着黄德才,她端起碗,有肉有蛋有青菜。夜晚,那个男人进来折腾她,事后,将一碗饭放在房间。她含着泪,她想叫喊,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渐渐地,她变得麻木,不再反抗,慢慢迎合他。
   房间很黑,湖水吞没溺死者身体般的黑,黏稠液体般的黑,稠密的黑,凝滞的黑。黑从墙上,从门上,从窗,从地板挤了出来,吞没了她光亮的身体。那黑侵袭她的皮肤,她的肉体,她的血管,她的骨骼,那黑在她的身体凝结,结成一层膜,膜在增厚,结成一种皮,厚厚的皮,紧紧地包裹她。那黑让她渐渐失去白色的边缘、明亮的棱角,那黑在她四肢蜷曲,生长,她听见那黑在她身体扎根,它们似春日破土的芭茅,迅速地生长。她想逃避,但自己像蜗牛,那样的缓慢,无法逃脱,那黑在身体里渐渐长大。她成为那黑的俘虏,那黑让她陷入无边无际的困境。她独自坐在黑屋,百般无奈,她听屋外的鸟鸣,听风吹过屋后的山林,太阳升起又缓慢落下,在房间投下明亮的轮廓。夜里的男人还会来,那让人颤抖的痛楚,像湖中的波浪在她身体扩散,又被水吞没,像浪消逝在浪中,水融化在水里。
   米香呕吐,恶心,她拍门,门打开了。阳光,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在门口。莽莽群山中一条小路通向远方,山路蜿蜒,盘曲而行。几间老式围屋,陈旧,屋前一口小水塘,树林竹林掩遮。这是哪里,她听不懂周围人的话,她面容憔悴,走出黑屋,阳光让她眩晕。十几个女人围着她、看着她,有几个抱着小孩的女人,有年老的妇人跟着,她们朝米香看,不出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米香记起她和黄德才、炳叔在三明吃饭,为什么到了这大山里?她努力回忆,脑袋昏沉,一片空白。她又望了望远方,只有山,无尽的山,一座连一座,不知尽头在哪里,山的尽头也许是城市。她看了看开门的老妇人,仔细地打量着,五十多岁,穿着灰色布衫。她盯着米香,生怕米香突然跑掉。这时,进来一个敦实的男人,在找农具,三十多岁,他看了看米香,没有作声,转身继续找,不时回头看,屋里的人在笑,他拿起农具出门,经过米香身边,米香熟悉的味道,是每夜在她身上的男人,老妇人叫他“志安”。志安,米香记住了这个名字。    这家人花了五千块钱从黄德才与炳叔手中买了米香。现在,林志安就是米香的丈夫。
   米香肚子越来越大,她只能屈从现实。在三明尤溪县这个边远山村,一天天隆起的肚子让她对想象的远方越来越模糊,胎儿唤醒她的母性。林志安的家在半山,四周遍布竹林,他家的地在山脚,稻田与茶山,他每天在外劳动,她听不懂他的话,他们没有交流,肚子日益隆起,他晚上不再压着她。盛夏一过,转入秋天。她慢慢认识了那些抱着孩子来看她的女人们,木讷而惊恐。她们从外地被拐卖过来,李红芳来自四川,胡金花来自贵州,甘红兰来自河南……这里山高,重男轻女,买妻成为习俗,村里很多女人是从外省拐卖过来的,这群被拐卖的女人走得很近。有的人渐渐喜欢上这里,有的人跑了,甘红兰偷偷告诉她。甘红兰能说会道,她父母去世得早,伯父伯母养大她,伯母对她不好,经常打她,她不想回河南了,她的男人比她大两岁,疼惜她,生了两个孩子,她渐渐喜欢上这里,跟丈夫回了一趟河南,打了结婚证。大家喜欢甘红兰到自己家里来,他们认为甘红兰能帮他们留下随时可能跑掉的媳妇。
  6
   快到中元节了,在尤溪,中元不回家,眼里无祖宗,特别是男人们,一定要在中元节赶回家祭祖。尤溪祭祖分为家祭与族祭,先是自家祭祖,准备好鸭子、米棵、饭团、水果、斋菜、菜叶、酒,备好香烛纸钱鞭炮。林家祖祠在两里外的地方,米香有身孕,不便参加家祭。林家有三兄弟,二哥在山上砍树被树砸死了,林志安最小,大哥林义安在泉州,中元节时,大哥带着一家老小赶回来了。两兄弟带着林义安的两个儿子,挑着备好的供品去祖祠,点烛、上香、行祭拜礼、侑食,放完鞭炮,给祖先烧纸。
   从祠堂回来,兄弟两人坐在天井边聊天。四个月过去了,米香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在议论她。她坐在天井不远的树下织毛衣,这些天,甘红兰教会了她织小孩子的衣服。她织着袜子,织得慢,纯粹打发时间。
   按照林氏家族的习惯,中元节那天,全族的男人要去祭拜祖先。一年一次的家族祭拜礼,女人不能参加,女人们在公屋里做饭,等祭拜礼结束后,在一起聚餐。晌午,他们全家人挑着食物去祠堂,米香第一次离开林家的屋子,她跟在人群里。男人们进了祠堂,她跟一些女人在祠堂外的埕地上,摆桌椅,洗碗,准备食物。几个穿青衫的中年妇女挑着祭品去城隍土地庙里祭祀土地爷,林志安的母亲挑着一条鱼、一盘肉、几个水果、三杯酒、一沓纸钱,找了一个田头,口中念着米香听不懂的话,念完,她点燃纸,朝四个方向烧了纸钱,米香后来才知道,这是在对无主孤鬼施食。
   祠堂在村中,四周一片空地,林志安带着几个人在祠堂的墙边锄草,清理祠堂四周。小孩们提着灯笼在祠堂走来走去。祠堂内,族中老人带着上百个男人在进行冗长的祭祖仪式,米香听不懂他们的祭祖文。男人们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谁也不敢多言。直到中午,大家一起吃祭祖饭。饭前,族长致辞,长者讲话。吃完午饭,米香觉得有些累,林志安的母亲带她先回家了。
   黄昏,林氏兄弟才回来,林志安进屋后,林母又挑着一些祭品出去了。她要祭各路孤魂野鬼,自家屋前屋后、鸡舍井前、果树茶林、河边桥头、交叉路口、自家田地……大地方上香又上烛,烧纸钱;小地方只需点支香,烧几张纸。
   米香怀孕,林母的这些仪式比往年隆重,她乞求各路孤鬼野魂离肚子里的孩子远些。她在用自己的虔诚希望为林家添一口男丁。夜里,林母还去村口的溪边放灯,往年,林母不会去溪边放灯。今年,她特意去集上买了七盏灯。在她心里,米香腹中的孩子远比米香重要,媳妇几千块钱能够买一个,钱少买个年纪大一点的,钱多买个年轻点的。肚里孩子却不同,流的是林家血脉,关乎林家在族中与村中的地位。
   大约八九点,米香跟在林母后面,去溪边放水灯。中元夜,月朗,风凉,星光微薄,草地虫鸣清亮,竹丛树边,传来几声鸟鸣。桥边,放水灯的人很多,数百盏五色纸水灯,顺溪而下,五光十色,水面一片锃亮,溪边草丛,数千只萤火虫漫天飞舞,它们与水灯交映。米香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她暂时忘记了痛苦。
   初冬,北风一吹,树叶凋零,稻田已收,一片白色的稻茬间或几块浓绿的茶山。米香肚子越来越大,她坐在院中天井边,看着日头从东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月亮圆了又缺。那几个拐卖过来的女人经常来米香这里坐坐,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偶尔也说到伤心往事,有几个偷偷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有时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时,她的婆家便立刻将她喊了回去,以后几天,米香再也见不到流泪的女人。林家母子对米香态度也好些了,米香挨过林志安几顿揍。最近两个月,他没打过她,也许是看在越来越大的肚子面子上。他們眼里,肚子里的孩子比米香更重要,被拐卖过来的姐妹们这样说。
   林母每天打量她的肚子,计算预产期,她问米香一些反应。林母的话,米香多数听不懂,她无法回答,只好作罢。肚子里的孩子在生长,一点一点地长大,孩子踢着她,她能听到孩子的声音。
   腊月十八那天,一阵陌生的疼痛缓缓向她袭来,渐渐地,她感觉孩子在剧烈地运动,疼痛在加剧,她叫了一声,林志安,快过来,我好像要生了。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对他有深深的恐惧,黑屋在她内心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她背部挨过他的抽打,她腿上有竹条抽打的血痕,她恨他。她一直想着黄德才说的远方,东莞,那里有很多工厂,从四处来的女人进了工厂。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停地折腾她,疼痛朝她袭来,折磨得她想死去,在这—刻,只有林志安能给她暂时依靠。
   林志安连忙叫林母,林母急忙跑过来,推开米香的门,看了米香一眼,用手探了探米香的腹部,立刻催促林志安去叫村里的接生婆。她自己忙不停,烧水,找铁盆,生火取暖,有邻居过来帮忙。
   她痛,她想起水,那痛像湖水托着她,缓缓地,慢慢涌起,那水很美,像夏夜月光里的湖水,她刚平静一会儿。瞬息,那湖水变得汹涌,变成巨浪拍打着她,她完全被浪吞没,浪涛使她呼吸困难,她像浪涛中的枯枝,像浪涛中的芦苇,身不由己地颠簸,她痛得不想动,也不想挣扎,她只想歇会儿。    她又平静下来,仿佛置身春夜的鄱阳湖,星星,微浪,她想起外公带她去湖中捕鱼的夜晚。春夜的鄱阳湖那样安静,数万颗星星在湛蓝的天空闪烁,落入万顷碧波,她坐在船上,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湖水。疼痛又侵袭过来,更加强烈。
   她躺在床上,疼痛舒缓了一下,她暗暗骂黄德才,她思念鄱阳湖旁的故乡。冬天的鄱阳湖下起了雪,湖面一片冷雾,雾中的湖什么也看不见。下雪了,外公也不下湖捕鱼,他们待在岸上的房子里。前几年舅舅在岸上建了房子,娶了妻子,一个湖北姑娘。又一阵疼痛传了过来,背着箱子的接生婆来了,五十多岁的女人,村里人大部分是她接的生,林志安焦急地跟在接生婆后面。接生婆进来后,看了米香一眼,对林母说,还不急。她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林志安從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他不断搓着手。
   疼痛慢慢地又传了过来,反复地,一阵连一阵,痛得米香只想抽搐,痛得她无法忍受,她哭喊、号叫。疼痛在缓慢地下坠,一点一点地下坠,下坠时却被什么东西绷住了,那下坠的疼痛好像被她的身体封闭住了,她需要一点一点将自己封闭的身体绽放、分裂,将那疼痛挤出来。
   整个下午,她不停地叫喊,一次又一次,她的身体还没有绽开的迹象。接生婆不停地叫林志安烧热水,热水冷了一次又一次。黄昏,天下起了小雪,一片一片,像散落的芦絮,雪落在地上,便化了。
   一直到晚上十点,疼痛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抽了一下午烟的接生婆站了起来,让林母烤暖小孩的衣服,叫林志安马上准备热水。甘红兰与胡金花也来了,她们坐在她旁边,用手轻轻拂着米香额头的汗。这些日子,这几个被拐卖过来的女人经常在一起,尽管在她们的周围有几双眼睛盯着,人在异乡,同病相怜,她们彼此把对方当成亲人。
   接生婆告诉她慢慢呼吸,把她的身体挪了挪,让她的腿微微张开,接生婆用热水擦拭着阴部,温热的水刺激着她紧绷的部分,一阵收缩,接生婆用热水不停地擦拭着,那种缓慢的微微的有节奏的刺激,像魔力般吸引她紧绷的身体缓慢地张开,那刺激引导着她慢慢地释放自己封闭的身体,那疼痛在接生婆热水的擦拭下缓慢下坠着,一点一点,她身体的母性随下坠的疼痛在一点一点增强,这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敏感。她疼得呻吟,汗水大颗大颗从额头流下来,甘红兰不断用热毛巾帮她擦额头的汗,她的手紧紧抓着床单,使劲挤着自己的身体,她要把那股疼痛从身体里挤出来。她咬紧牙,吸足了劲,接生婆不停地引导她吸气,使劲,再吸气,再使劲。疼痛又再次让她号叫起来,一种撕心裂肺的疼,一种响遏行云的号叫,在疼痛的号叫中,她感觉自己在长大,她不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女米香,她将要变成一个十八岁的母亲米香。
   母亲米香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那是来自女性骨头内部的母性力量,那是一种像花儿绽开的力量,那是一种要冲破所有封闭的力量,她那紧绷的部分在绽开,一点一点地绽放,像花朵一样盛开了,那疼痛从她紧绷的双腿间坠下来,她昏了过去。依稀中,她听到小孩的哭声,她听见林志安在房外放着鞭炮,那鞭炮声欢迎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7
   米香的痛苦被刚出生的女儿覆盖,她小心翼翼地看护她。她带着孩子与甘红兰胡金花等待在一起,她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林家茶山多,清明前后茶叶似黄金,过了谷雨茶叶变稻草。林志安手笨粗大,不适于摘茶。林家的茶山全靠林母那双手,她摘了一辈子茶,手灵巧,摘的都是标准的一芽二叶。很少有对三叶与对夹叶,同村人说她手灵巧得如同黄鹂舌头。采芽的季节,林母没有天天盯着米香,她让米香一个人留在家里。这几个月,米香没有哭没有闹,她以为米香的心已朝这里靠拢。老太太认为,女人生育小孩后,慢慢会顾窝,终有一天会把窝焐热焐熟。林志安常年在地里,他吸烟,也喝酒,下地的人,每天穿得脏脏的,米香只洗自己和女儿林婷的衣服,林氏母子也没说什么,这个买来的媳妇在他们眼里,还是值得的,替他们生了一个孩子,虽是女儿,有点遗憾,也许明年或者后年,米香会为林家添上男丁。她没有要跑的意思,附近买媳妇的人多,每年都会有几个跑掉,心狠的,为了防止买来的媳妇跑掉,有的把腿打跛,有的长期锁在家里,心软些的,派个人长期盯梢,农忙时,几家派个人盯。
   夏天南方湿热,林婷身上长满痱子,林母烧艾叶水给她洗澡。夜里,林志安又开始压着她的身体,米香不喜欢,偷偷掐女儿,女儿大哭,她推开林志安,哄女儿。林志安听到女儿在哭,兴趣顿无,也便作罢。这一年,米香多了一种新的、陌生的孤寂。女儿的出生带给她暂时的平静。除了看护女儿,她无事可做,她不想待在这里,她想去远方,她必须去远方的城市赚钱。城市像奇异的诱惑在她脑里扎根,它像鄱阳湖沼泽地里的空心莲子草一样有着热烈而顽强的生命力,那是一种野性的生命,在任何恶劣的环境,随时随地都可长得郁郁葱葱。去东莞工厂的念头,她暂时隐蔽起来了。秋日的一天,甘红兰告诉她邻村有个外地姑娘跑了,米香有种莫名的兴奋,她想多问几句,林母从外面走了进来,甘红兰没有再作声。米香慢慢融入外地姑娘的圈子。有的是从贵州、云南花三四千块钱“娶”过来的,也有像米香这样拐过来的。这些外地的女人们,沦落为陌生男人的妻子,成为生育的工具,生活在这陌生山村,把无尽的痛苦深深埋在心底,慢慢融入这里,为人妇,为人母。碰上个好男人,日子好过些。这里的人认为,心不狠,买来的媳妇会跑掉,必须把她们打怕,打得她们不敢跑,打得她们跑不动。甘红兰来这七年,生了三个小孩,她常跟米香说,这里女人的命低贱,在这里永远是外乡人,永远是随时可能跑掉的外乡人。她们像牲口样生育,为男人们添丁,这是她们的命,无法挣脱的命。只有生几个小孩后,才会慢慢放松对她们的看管。在这里女人如果没有生男孩,处境会更惨,二十四岁的甘红兰已经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母亲。甘红兰学会了忍,逆来顺受地忍,委曲求全地忍,唾面自干地忍,这种忍在这里的人看来是她已被驯服。当他们觉得她被驯服了,她有了一些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空间,她在这狭小的空间生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驯服了,她不想离开这里,三个孩子带给她为人母的欢乐,她为几个孩子活着,对于自己,她已彻底放弃,放弃逃跑,放弃抵抗。她每次听到有人逃离了、跑了,甘红兰心里都有种兴奋,当听到某个跑了的女人,被抓了回来挨打了,她会暗自流泪;听到哪个姐妹腿打断了,她狠狠地咒骂,除了咒骂,她无能为力。    米香决定跑,她不想留在这里,她要找机会跑出大山。她有清晰的目标,她要去广东东莞,那里有很多工厂,在那里,女人可以赚钱养活自己。
   女儿林婷六个月了,林母说小孩应该断奶,她带走林婷。林志安每天趴在她的身体上,他像头耕牛不停地在她身体上折腾,播种,他要她为林家添个男丁。米香稍有不顺从,他便打米香。有两次,米香推开他,他先狠狠地扇了她几巴掌。有次打了两巴掌,林志安还不解恨,用皮带抽打米香,米香的身体伤痕累累,她咬牙顺从他,像块木头任其摆布。
   次年,米香生下第二个女儿林茶,次女林茶的出生带给米香无尽的痛苦。林家添个男丁的愿望落空了,林母对米香日渐刻薄起来,刚开始指桑骂槐,后来直接骂,米香忍着,她要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夏天转眼过去,林茶四个月大,林志安晚上开始又压过来。米香想着办法拒绝,她不想再怀孕,不然跑不掉。她问甘红兰怎样才能不怀上孕,甘红兰只比米香大四岁,十七岁被拐卖到这儿,她也不知道,现在她却是米香的唯一依靠。甘红兰表面驯服,丈夫与公婆没有打过她,她对他们谈不上好感,她也并不厌恶他们。她看到米香伤痕累累的身体,她觉得要么驯服,要么逃跑,她更希望米香逃跑,平安地逃出去。米香不断问她如何才能不怀孕,她告诉米香,每次完事后,借口上厕所,在厕所里不断地下蹲,把腿张开跳跃,让那液体排出体外,再用水冲洗。
   晚上米香大碗喝水,她有足够去厕所的理由了。林志安有些怀疑,偷偷跟过几次,见米香的确是撒尿,尿很多,林志安不再怀疑。米香变得听话,帮林母洗了几次衣服,林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林母盘算,这个买来的媳妇应该快熬熟了。老太太们经常交流驯媳经验,在她们心里,这些外来女人是野鹰,要像驯鹰人熬鹰一样把她们身体里的野性一点一点熬掉,把她们变成家鹰,这个过程漫长、细致,要有足够耐心,稍不留意,她们便跑掉了。
   八月,在外地的尤溪人从四处回家扫墓。江西多为清明扫墓,尤溪是八月扫墓祭祖。尤溪多山,先人多葬于山头,盛夏的雜草被秋风一吹,渐露出衰败的痕迹,每逢此时,家家户户带着工具给先人的墓地除草,整理流水沟,为坟墓培土。扫墓后,宗亲聚餐。
   林家初五扫墓,八月初四逢集,林氏母子赶集买东西,准备初五的“祭墓酒”。他们带上米香母女三人同行。米香渐渐驯服,林母要给米香尝点甜头。“熬鹰”需要一张一弛,驯媳也如此,她没想到,这次赶集,米香这只鹰飞走了。
   在集上,米香借口上厕所,趁林母不注意,偷偷躲在一辆货车里,她躲着,一声不出。林氏母子发现米香不见了,和附近的村民拦住客车,一辆一辆搜查,一无所获,他们把山上、把集市的角角落落里搜了个遍。躲在货车里的米香一动不动,货车在离林家二百多公里路的加油站停下来加油,米香才从货车里爬出来,司机吓了一跳。米香跪下求司机不要告诉林家,司机听米香说完,他决定帮米香逃离这里,将她捎到车站,送她上了去广东的火车。坐在南下的火车上,米香泪流满面,在林家三年多的往事,历历在目,她想起年幼的林婷与林茶,心里一酸,抹了抹眼泪,窗外的群山缓缓向后退去。
  8
   薄暮时分,雨浇着路灯,露出一片薄薄的昏黄,雨越来越大,光又亮些,路灯像一株雨中的植物,慢慢生长,天全黑时,它长成一棵大树。米香到东莞横星光电公司时,已是晚上九点。
   生产部经理谢芳突然想去招工处看看新进员工,这家有六千五百人的录像带公司,每天进进出出的员工很多,员工的招聘由下面的人事主任负责面试,她本来只负责管理级职员的二次复面。那天她经过人事招聘处门口,看着长长的求职队伍,走进招聘处,人事主任见经理谢芳走进来,起身把主面位置让给谢芳。
   米香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她捏着一张写着张红梅的身份证,那是她在车上认识的一位江西老乡借给她的。在东莞,方言是张有声的通行证,两个陌生人在异乡的漂泊中找到彼此支持与依靠的理由。米香刚从福建逃出来的经历,深深感动了来自吉安的张红梅,这位十九岁的姑娘在附近的工业区工作了三年,她要帮助米香这位苦命的老乡。她把米香安顿在她租住的狭小铁皮房,传授米香一些求职的经验,米香拿着她的身份证。她四处张望,茫然不知所措。张红梅告诉她要有信心,女人找工作不难,工厂的流水线需要大量女工,女工好管理,容易驯服,横星光电公司男女比例是二比八。工厂辛苦,自动流水线,手工装配,高强度的单一动作,必须坐着,不能走动。她告诉米香要对自己有信心,别人行的自己也一定行!张红梅说,在广东就是这样,这边的工厂不相信眼泪,遇到委屈,咬着牙,擦干泪,也得上。工厂很多,招工的也多,要有此地不留姐,自有留姐处的念头,也要认清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现实,米香听张红梅说着,她不停地点头。黄德才告诉米香东莞有很多工厂,张红梅告诉她一个女工眼里真实的东莞。
   米香递过张红梅的身份证,谢芳扫了一下身份证的照片,又看了一眼米香,她知道身份证与本人不符,不过她盯了一下身份证的地址,是吉安,她是宜春袁州人,于是她冒出了一句江西话,“你是吉安人。”米香顿了一下,很快,她用江西话回复了一声,“是的。”谢芳点了点头,放下身份证,她没有作声,让米香伸出双手,将指头张开,十指不停地做各种动作,告诉米香,动作越快越好。横星光电公司生产老式录像带,女工主要装配很小的胶片、弹弓、塑胶零件,手指粗壮或者不灵活都会影响拉线的装配速度。谢芳决定留下米香,也许同是江西人,谢芳知道像米香这种拿着别人身份证进工厂的人很多,有的是身份证丢失,有的是年龄不到,各有各的理由,她不想去问。谢芳认为米香会是一个合格的女工。
   1997年深秋,米香成为了东莞横星光电公司装配部流水线的员工。老板是香港人,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电影业的繁荣,养育了一大批与电影业相关的公司,横星光电公司是其中之一。公司最早在香港葵涌,老板1992年开始在内地租地建分公司,它是这个工业区最大的企业,工业区有一条道路以这家公司命名。整个公司从原料注塑成型到成品出货,除了五金件外购,其余的半成品、零件全是公司自产。公司有几个分厂,分厂又分为若干部门,每个部门分成不同车间、工种,米香分配在一分厂的装配部。一分厂的格局是这样的,一楼的注塑部,几百台注塑机日夜将塑胶原料注塑成外壳,塑料零件、塑料镜面;二楼是半成品转运仓,三楼及四楼部分是装配部;四楼其余部分是卷带部,成品货仓在厂房对面的仓储区。    进厂的第一周是培训,人事培训文员讲了公司的光荣历史,是亚洲最大的盒式录像带公司之一,生产的产品全部外销,外销到美国、法国、德国、韩国、日本、英国、泰国、西班牙、墨西哥等四十多个国家与地区。生产培训专员拿了些成品、半成品、各种零件给新进员工辨认。后勤文员把工卡、厂牌、饭卡、工衣、工鞋、工衣柜钥匙、宿舍卡与宿舍钥匙等发放下来。总务宿管文员带着她们找各自的宿舍,宣布宿舍管理制度。米香犹若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跟随总务宿管文员在楼群里穿来穿去。米香的宿舍,在A区女4幢 403房4床上铺,宿舍管理员不停地叮嘱她们要记住各自宿舍的位置与床号。又领她们认识食堂,工厂有六个食堂,三个员工大食堂,一个低层管理层食堂,一个主管级食堂,一个经理级食堂,位置各不相同,等级泾渭分明。
   横星光电公司员工食堂在工业区算比较好的,员工两荤一素一汤,每日在公告栏里公示,饭自便,每周加两次鸡腿。米香第一次吃食堂的饭,感到新奇。第一天她认识了一个跟她一起进公司的河南姑娘,河南姑娘是第二次进这家公司,她带米香去食堂窗口排队,又告诉她这个公司的规矩,米香仔细听着,她内心激动,终于进城了,进了城市的工厂。工厂像一道阳光照在她的心间,她不再是那个江西乡村姑娘,也不再是被拐卖到福建的林家媳妇,她是横星光电公司的工人。她有些懊悔,自己应该早一点来广东,早点见识下城市的世界。那天正好碰上公司加餐,红烧鱼块、土豆烧牛肉、鸡腿、白菜,汤是紫菜蛋花汤。在米香眼里,这是她吃过的最安心的饭,是她独自一人面对生活的开始。她嚼着饭粒,想起跟黄德才在都昌的晚饭,那是她第一次喝酒,在三明那頓让她陷入无边黑暗的晚饭,在林家黑暗的房间里放在门口的饭。这餐饭来得如此艰难,生活总算有了新开始。窗外的阳光投影在餐具上,那样明亮,那样温暖,米香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米香仿佛天生为录像带的流水线而生,看着转动的机器,螺丝机、钢针机、司通点油机、超声波的方镜机、弹片焊接机,她全身兴奋,转动的机器让她忘记了所有的痛苦与不幸。机器的声音犹若一首欢乐的歌,那是一种轻快的、兴奋的、令人充满激情的声音,她的手指跟随机器的声音不停舞蹈,她的手指是那样的灵活,如鸟入云,如鱼入水,如兽入山。第三天,新员工米香在自己工位上已能够跟上正常拉线速度,出乎所有拉线管理员的意料。每天十一个小时,米香穿着白色的连体无尘工衣,圆形的帽子把头发全部套在里面,她伸直身躯,坐在机器轰隆的传送带边,抢在塑胶盒从身边流过前,将两个细小的弹弓卡在塑胶零件上,她的两个拇指指甲剪出了“V”形槽,把弹弓的“一”字端压进塑料零件的柱子后,而食指与中指把弹弓的“7”字端套在另一根塑料柱上,一分钟将这个动作重复五十次以上。车间是无尘车间,有中央空调,第一天下班后,紧张与长时间的单一动作,米香的全身湿漉漉的。米香爱上了这份工作,她不必与人交谈,沉默中她将这些细小的弹弓装配好。每个月五百多的工资让她满足,她的手像装上自动马达样上下纷飞,看着黑色的、蓝色的盒身,白色的辘套,明亮的方镜……从自己的眼前流过,那些像水一样流动的绿色拉线,让她想起故乡的排水渠,从抽水机里抽出的水不停地向前簇拥着,卷起一个又一个漩涡。一百多个穿着桶式连体无尘工衣的女工坐成两排,她们低着头,只见手指在飞快地转动,那几台人工操作的超声波机器不断起落。在降落间,气管散出悠长的排气声,自动螺丝机将五颗螺丝砸进螺丝孔,那半自动推动连杆把成品推进桌台,每分钟九十个或者一百个以上,咿呀的声音弥漫在车间。下班时,女工们纷纷涌出,簇拥在狭小的过道,她们换下白色工衣,塞进各自的工衣柜,露出本来的面容,一张张年轻的脸,明亮的眼神,修长的身体,沿着过道鱼贯而行。换班的女工们在过道换上桶式工衣,把她们女性的温柔与身体裹进工衣。米香将带有汗酸味的工衣放在塑料袋里提回去,随新结识的几个工友一起走下了楼。
  9
   一年后,米香能熟练操作拉线上三十三个工位,成为装配部少有的全能型员工。七月的一天,米香正在学习操作焊辘机,机器焊头砸在手指盖上,半个指甲掉了,鲜血直流,她在工厂的医务室包扎,半个月后,指甲慢慢开始生长。装配部的机器都是小功率的,不像一楼注塑机器,会咬掉工人整个手臂与腿。米香去过一楼注塑车间,她跟线长到注塑车间催促半成品,她走进注塑车间,一股带着塑胶味的热浪扑过来,直入她的鼻子、胸腔,呛得她窒息。注塑车间的马达声笨重而野蛮,气压声笨拙而粗鲁,警示器滞浊而蛮横……全然不如装配车间的机器灵巧、轻盈。男搬运工汗滴顺额头滑落,女啤工的灰工衣前一片乌黑,沾满灰尘与塑胶凝结的斑点,看着自己洁白的无尘工衣,她生怕塑胶汁溅到工衣上,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工衣。
   横星光电公司每周六晚上八点会请讲师给员工培训生活技能、婚姻家庭、职业规划等,米香不加班便到培训室听课。她渐渐找到自信,压在头顶的阴影慢慢散去。工作成为她的一切,生活向她打开了另一扇窗口,像春天样繁花似锦的窗口。有时她也会思念江西的故乡和福建的林婷林茶姐妹,很快被辛苦的工作覆盖。她进入横星光电公司的第三个年头,四月的一天,天空晴朗,窗外的紫荆树开满了一串串的花,在春风中摇荡,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工厂围墙边的夹竹桃丰腴而妖娆。线长告诉她,她的工位调整为维修工,然后递给她一顶蓝色工帽,从白色工帽到蓝色工帽,她每个月多了八十块的技术津贴。线长又递给她一枚小铁锤,精巧的锤尖,长长的锤柄套上红色的塑胶套,锤子一端圆头,另一端细长,像一只张嘴的仙鹤,鹤嘴微微张开。线长告诉她,有了这柄红色的小铁锤,在横星光电公司她不再是普通员工,她已是一个技术工人。小铁锤是她的私人工具,她从线长手中接过铁锤,像接过某件神圣的东西,每天她都小心翼翼地呵护它,擦得锃亮,随身携带,那枚铁锤被她的身体温暖,冷冷的铁泛着她的体温。这是1999年春天,每个月七百二十元的工资让米香很满足,她在横星光电公司十八个月了。
   这十八个月里,米香有了不少变化,这些变化一点点在她的身上发生。城市、工业、工厂让她视野、观念、价值、生活发生了蜕变,一点点在她身体积聚,从一个乡下女人变成一个熟练女工,从一个普通女工变成一个每月有八十块技术津贴的技工,在别人眼里也许微不足道,但米香几乎花尽了她所有的努力。工厂流水线不舍昼夜地转动,那根绿色的拉线上,漂泊着一百多工人的梦想。每天,米香从工衣箱取出蓝色小工帽,昂首挺胸地走进车间,她现在不需固定在某个工位,可以自由地在车间走动,不良品少时,她可以小歇下。她穿的还是白色桶式工衣,身体还残留在福建的阴影。她的举止、生活有了很大变化。现在大家亲切地叫她张红梅,那个张红梅去了另一个镇上。离开米香时,她们去了镇上的天桥,找假证贩子帮米香办了一张假的“张红梅”身份证。米香送张红梅,她帮张红梅提着行李,她们到了车站。在路上,张红梅不停叮嘱米香,有什么事情,记得找她,米香心里涩涩的。张红梅坐在车上,车开出车站,她朝米香挥手,米香望着远去的张红梅,紧紧捏着“张红梅”的身份证。    横星光电公司的工作单调、乏味,到处都是危害身体的各种化学试剂的塑胶与异味,十一小时甚至更长的加班带来看不见的损伤。每个月休息一天,长期通宵夜班,她们的脸色苍白,得忍受线长的咒骂与昼夜颠倒导致的痛经。上厕所五分钟需要换顶位卡,很多时候只能憋着。米香私下常帮工友顶位,拉线上她的人缘越来越好,“红梅,可不可以帮我顶下位。”
   培训文员向米香和工友灌输,是工厂提供了工作岗位,才能让你们从乡村走进城市,才能让你们在城市有立足之地。有一个培训文员来自河南信阳农村,她经常以自己做实例来讲横星光电公司带给她的命运改变,号召大家要热爱工厂,热爱工作岗位,以厂为家。一位年长的工友不这样认为,她说,横星光电公司是血汗工厂,加班不按劳动法给大家算工资,还说公司的劳保措施不到位。另一个员工接过她的话,反问她为什么还待在横星光电公司?年长的工友怔了一下,说了句,天下乌鸦一般黑。米香听着,横星光电公司是她进的唯一工厂,她感激工厂给了她工作,工厂付她工资,上班与加班是应该的,现在,她一个月工资就可以买几十只鸭子。
   复杂而多元的生活让大家对世界有许多不同看法。横星光电公司,有人骂它,有人心存感激……我们容易把自己的价值观与对世界的观感强加于别人,却不曾想过,如果她们丧失后会沦落到更为不幸中。道理总那样简单,现实永远那么艰难。也许在别人眼里触手可及或者不屑一顾的,对于很多人,也许她们拼尽全力或者穷尽一生都不能到达,也许她们拼尽全力到达的只一点点风吹草动,又会让她们陷入万劫不复。
   米香小心翼翼,她害怕失去这份工作。2001年,横星光电公司扩大生产,由三个装配车间扩大到四个装配车间,米香顺利成为横星光电公司一名线长助理。工衣由白色桶式换为粉红风衣样式,蓝工帽换为粉红圆帽,工牌与饭卡换成了红色的,从十六人宿舍搬进了八人宿舍,工资由七百二十块涨到了一千三百块。这一天,距她离开江西老家整整七年了,她由十七岁的少女变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这—年,她与米芳联系上了。
   线长助理需要做各种生产报表,去仓务部领各种原料与零件,米香连自己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她不会填复杂的生产报表,更不会计算零件的损耗与不良品率,她感到吃力,想辞去线长助理。另一位线长助理是大专生,是公司直接从人才市场招进的,对生产线工位完全不熟,他跟米香沟通,他负责那些报表、考勤、领取退回零件等,米香负责培训生产线新进员工、员工上厕所顶位等需要动手的工作。
   线长助理是公司最底层管理职员,每周要在经理室培训,培训内容是工厂管理、技术培训、品质培训、机械工程。这些专业课程对米香如同天书,她分不清那些用英文写的品质管理流程,也认不全一本本管理书籍的字,更不用说工程师画的机械图纸。上课时,她总睁大眼睛听,很快便迷迷糊糊打起瞌睡。那是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她只能在山脚下蜗行,也许她永远不能翻过那一座山,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翻越那样一座山。她更喜欢图书室的培训,那与她生活相关的鸡汤,她能听懂的鸡汤,她的人生需要鸡汤。
   她习惯车间的味道,拥挤而忙碌的机器,头顶一言不发的白炽灯,绿色的拉带,各种颜色的塑胶盒身,黑色米纹的墨西哥,蓝色横纹的泰国,灰色十字的法国,有耳的美国,彩色透明的日本,不用钉螺丝的马来西亚……她的脑中全是这些东西。除了这条一百二十人流水线的事物,她不想了解别的事情。她盯着流水线,从拉头走到拉尾,看哪个员工瞌睡,哪个出现了次品,她充满激情。另一位线长助理跟她交流拉线生产外的事情,她全无兴趣。有时,她去仓务部,看到别的线长助理在仓库办公室闲聊,相互开玩笑,她默不作声,快速地用四轮拖车拖着塑胶片、钢针回到拉线上。在车间,她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她感觉不到累,凌晨三点到四点,整个车间员工缓慢进入疲倦状态,而她如打了鸡血针样。
   米香把多余的念头全都省略,她把自己变成另一台机器,沉默的、孤独的机器,她不想去了解别人,也不想别人打听她的过去。每年,公司都会组织工厂管理员去旅游,在风景优美、林木高远的山道,阳光顺着树木透出柔和黄色的光线,秋日在山岭缓缓燃烧自己,没有风,清脆鸟鸣从头顶像雨水一样洒落。米香独自一人走在山路上,她没有像同事们那样兴奋地在路上石头边、树木下拍照,她觉得一切与自己没有多少关系,那些风景不能激起她内心的微澜。有一回,她们坐在船上,沿着北江向飞来寺出发,工友们在船上唱着歌,指点两岸青山,那位男线长助理向她走了过来,礼貌地想和她合影。她面无表情,冷淡地站在船舷边,碧色的江水、青山似乎与她无关,工友们的欢笑她也无法融进,线长助理有些失望,朝她微微一笑,化解彼此尴尬。他意识到米香孤僻的性格,他有些难过。米香觉得旅行冗长烦闷,工友们看着一群白鹤从江面起飞,他们站在船头尖叫、拍照,米香待在船舱里没有动,她有些恍惚。
   横星光电公司后面的荔枝林被砍伐推倒,建起了一片片工业区,小溪两边规划了新的道路,两边菜地建起了一幢幢公寓楼群。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湖南的、湖北的、河南的、江西的……在街道,在店铺,在市场,在工业区,人簇拥着人、车追赶着车。
   横星光电公司在逐步走向困境,随着香港电影行业不再有往日的荣光,老式录像带也渐渐被 VCD、DVD等光盘代替,公司的订单越来越少。米香升为线长助理第二年,公司一分厂的手工装配部门裁人,由二十四条生产线变成了八条。为了顺应发展,公司开发光盘VCD与DVD生产线和自动生产线,米香调到光盘生产线一周后,又被退回到老式录像带装配部。她没读過书,看不懂英文字母,分不清自动机器的图纸,只能继续管理手动装配拉线。米香有种挫败感,新的部门工资高、轻松、有前景。
   米芳、米甜、米峰一个个离开村庄,进了城。米芳在深圳,米甜去了福建,米峰到了上海。生活像一条河流,不停朝前面走,米香的生活像一所老旧的房子,收藏太多不幸与悲伤,它们不断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不敢直视。
   米香再次回到上边村,是十年后。一场大火把横星光电公司手工装配部烧成了一片灰烬,工人们纷纷猜测大火原因,有人说大火纯属意外,有人说大火烧掉的全是横星光电公司不值钱的资产,保险公司赔的钱更多……大火后,米香所在的手动装配部门员工全被遣散,她失业了,假身份证不能再使用,她得回上边村办理身份证。    十年后的上边村,比以前更加萧条,年轻人都出去了,外公老了,他上岸了,不再去湖中捕鱼了。舅舅去了远方城市打工,父亲与母亲在家里守着几亩薄田。父亲原要去找黄德才的麻烦,黄德才因吸毒贩毒被抓进了监狱。
   米香在家里待了半个月,办理好身份证,在横星光电公司叫了七年的张红梅现在又叫米香了。她紧紧捏着身份证,仿佛看到十年前的自己。
   她决定去江苏昆山,很多江西人离开广东后,都选择去昆山。她不再是那个在横星光电公司充满自信的张红梅,现在她是没有读过书的米香,一切只能重新开始。七年多的录像带装配工作经验完全没有用场,昔日的装配熟手在这里变得一无是处,她引以为荣的五年管理经验,在技术的革新与自动化机器面前不堪一击。面对更年轻一代工人,她显得不合时宜,她看不懂图纸和机器的说明书,名字之外的字她都写得乱七八糟。她原本想在昆山找个低层级的车间管理,由于没有毕业证书,她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降低自己的求职标准,她比身边那棵断了头的法桐更沮丧。
  10
   田建勇是湖南桑植人,左手天生残疾,手指发育不全,小如鸡爪。他生性顽劣,不喜读书,十四岁便辍学在家。父母担心他以后的生计,让他学得一两门手艺,木工、泥瓦、铁、剃、漆、阉、厨等都需要双手健全。他只有学习其他技艺,湖南乡间多道士,但乡间的道士并非传统出家道士。乡间道士多以葬礼为生,讲究“敲吹拉弹唱念”,田建勇左手虽不麻利,做乡间道士却仿佛有天赋,除了唢呐得用双手,其余各项,敲皮鼓、鸣铜锣、拉二胡、唱孝歌、念祭文他都会,画符篆、写讣文更是他的长项。他写得一手好小楷,白纸黑字,字体细腻圆润、骨肉匀称、轻重协衡,透出一种平和的哀伤之美,张贴在主家的墙上,总会引起乡里的围观。平常乡邻会说田建勇的字好,家里读过古书的乡邻则说田建勇写得一手好翰墨。田建勇不仅字好,对祭文也颇有研究,文辞质朴,乡间俚语与文雅之言夹杂一起,哀伤痛苦间却蕴含着民间劝世良言,老少俱懂。田建勇念祭文时,声情并茂,念到伤心处,自己也潸然泪下,跪着的孝子们更是痛哭流涕,观者多用手拭擦泪花。湖南乡间多薄养厚葬,老人逝世,棺椁停放家里,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日,还有更甚者,半月之久。棺椁停放家中,得请道士在家里设灵堂,挽幛布幡,念经作法。除了做道场,每逢过年,田建勇还会去送春神,替人敬灶神,供司命,日子过得清闲,虽不能大富,也可小安。
   村庄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去了广东与长三角,留在乡村的只有老人与小孩。年过三十的田建勇还没有对象,村庄里的年轻人要么嫁到外地,要么娶了个外地姑娘回来。乡里的年轻男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去外面的电子厂找个媳妇回来。外面的电子厂男女比例失调,找媳妇容易,外地媳妇,自由恋爱,也不要彩礼。出门在外的老乡,有人发了财,在城里买了房,在山中建了房。田建勇觉得待在山里,难娶到媳妇,不如跟乡亲去沿海看看,待上两三年,也许能带个媳妇回家,也算成家立业。碰上运气好,在异乡发了财,也比待在山中好多了。在山中,他的人生一望到底,为人做法事,闲时送春写写对联,年复一年地重复山中日子。于是,他便到了昆山。
   手残的田建勇在昆山并不顺利,工厂的流水线,一只手的他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方便,很多工厂将他排斥。他寄住在老乡那里,日子久了,老乡没说什么,但脸色一天天暗了下去,田建勇想打道回府。回湘西桑植,找媳妇虽困难,日子也不宽裕,但不必看人脸色。他不得不降低标准,原来想找女工多的电子厂,现在不再挑工厂,得先进厂安顿下来。
   铭鑫五金厂是一家本地老板开的工厂,按照政策,工厂需要按比例安排残疾人士就业。安排一名残疾人士就业,可免去数万元税金。田建勇进了这家工厂,先在仓务部做搬运工,用铁钩拉着拖车将成品半成品拖到不同的车间,一只手拉钩拖着便行。仓务主管见他的字写得不错,也会算数画表格,做事细致,一个残疾做搬运工总归有点不妥,便将他调到仓库做仓务员。负责工厂的劳保仓和工具仓,每天发放手套、拖把、创口贴、胶纸、各种零件等,将百来种劳保用品及不常用的零件做好出入库登记、月底盘点,需采购时填好采购补充单据,活不累,工资比员工稍高。
   田建勇很满意这份工作,长白班,不需昼夜颠倒,大部分时间坐在仓库里。他闲不住,无事时,将原來散乱的物料摆得整整齐齐,将不同的零件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的纸裁成方条形,用毛笔小楷写上物料的名字及编号,然后贴在装物料的塑料框上。以前这些编号名称都是细小的圆珠笔写的,模糊不清,田建勇的小楷让这些标签焕然一新。仓务主管与部门经理很满意,他们说,如果不是他的手残疾,不能使用电脑做报表,会将田建勇调到写字楼办公室,手残疾,只好作罢。
   见多识广的乡间道士田建勇进了工厂,变成来自穷乡僻壤见识浅陋的农民工。城乡习俗,全然不同,乡间节奏缓慢,走门串户闲聊,见面招呼递烟,人与人之间多一份温情热络。进城后,大家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见面扭头,进屋关门拒客,人人脸上挂着一副冷冷的面孔。他有些不习惯,他喜欢山中的节奏,舒缓的温情。在老家,男人高高在上,女人温驯顺从。在这里,自己常被女人呼来唤去,稍不留意,做错了事,更遭一顿大骂。一个男人被女人骂得耳红脸赤,不敢吭声,他有点不适,但在别人的屋檐,怎能不低头。
   宿舍八人全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来自河南、江西、安徽、湖南等,说着带方言腔调的普通话,工种各不相同。除了上班,喝酒、打牌,便闲聊车间的姑娘,谈不上深交,也相安无事。工厂员工流动性大,同宿舍的人,出出进进,来来往往,长时数年,短则几天。有的邻床面孔隔几天便换了,有些小偷专门以进厂为名,在宿舍待上三五天,趁人不备,将宿舍工友的钱物盗窃一空。财物细软得看管好,伴身而行,以免丢失。刚来昆山,田建勇的老乡便叮嘱他小心防范。半年后的一天,宿舍搬来了两个新进的同事,刚到宿舍时,他们还打招呼,他去洗澡房里洗澡,将手机放在桌上,洗完澡出来,发现放在桌上的手机不见了,两个下午进工厂的工友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建勇从湘西带了一把二胡闯荡江湖。他的左手手指畸形,只能左手拉弓,右手抚弦,丧事多为湖南地方的花鼓调和哀乐。他喜欢拉《月夜》,弦声近于山间泉水,空灵而清澈,月光里的田园、小桥、村庄在弦下缓缓流淌。出乡时,他没有选择南下广东,而选择东下江南,正是这首曲子让他对长三角的江南充满遐想。江南的夜,月白风清,万籁俱寂,黑瓦白墙马头墙,庭院深深回廊长,楼台亭阁古色香,长街短巷木雕窗,青石板道通縱横,小桥流水响橹声,景若水墨绽,人似淡菊开。他想象中的江南变成流水线里的江南,闲适的月光变成喧哗的机器。在乡间道士田建勇的心里,江南变得俗气、破碎。乌篷船变成了货柜车,桨韵依依的长河变成了一条条单调的水泥道,绿色的田园风光变成了苍白的工业区……现在的江南是被工业分割的江南,被工业污染的江南。在他的心里,那个无梦神游的江南已经破碎了。只有二胡声里的《月夜》,还保留着他对江南的记忆。写一手好翰墨、好祭文的田建勇成了仓务工田建勇,唢呐、二胡、铜锣、大鼓、经幡,变为铁片、螺丝、胶圈、弹弓,那个会掐指算六道轮回的田建勇,变成了发放创口贴十个、手套八双的田建勇。只有二胡声里的《月夜》抚慰他的孤独。在昆山一年多,田建勇已经习惯在城市工厂里打工者的聚散离合。城里的月光依旧那样繁华,街道,工业区,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个又—个人,年轻的面孔,资本市场,股份公司,订单……他只待在仓库,感受自己日益变成了—个零件,被工业领走,装配在流水线上。
   在城里,田建勇不再是山中十里八里皆知其名的道士田建勇,他只是铭鑫五金厂的普通工人,左手又有残疾,他有些自卑。但找媳妇的念头却如春日地里的嫩芽,不断萌发、生长,长成了一棵蓊蓊郁郁的树木。他想湘西,月光里的山水,锣鼓里的乡亲,他穿着道袍,扬着招魂幡,唱着古老的丧歌与孝歌,在香雾缭绕间,领着一支长长的队伍,穿行在孝堂间。现在,他穿着灰色的工衣,窝在狭小的仓库里。
  11
   秋日的一天,天气晴朗,公司组织秋游,八台旅游大巴停在公司门口,米香穿着白色衣服,戴着一顶白色旅游帽,坐在靠窗位置。她有些孤独,熟悉的工友坐在另一辆车上,她来得晚,只好上这台车。上车,她看了看车内,没发现一个熟人,车里没有一个跟自己说过话的人。她有些拘谨,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将头贴在车窗上,望着窗外。白色与蓝色交错的四层厂房空荡荡的安静,机器停止转动,往日的忙碌停歇下来了,白色的围墙上生锈的铁丝网面无表情,几棵常绿树显得矮小而灰暗,宿舍的凉台上飘荡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面面彩色的旗帜,悬挂在一排排规整的宿舍阳台上,洋溢着工业的气息。
   田建勇比米香更迟些,他上车时,看了看,没发现自己熟悉的工友,正准备下车,换一辆车。司机在催,快点上来,马上开车了。他便在米香的邻座坐了下来。米香打量了一下这个瘦小的男人,一只手缩着,另一只手熟练地把自己的座位调好,他背着一个灰色皮包,坐下时,皮包放在前面,朝四周看了看。
   田建勇朝米香笑笑,有些尴尬,他看了看米香胸前的厂牌,米香,装配。他伸过手去:“你好,米香。”
   米香很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指了指厂牌,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名字,仓务部,田建勇。
   她又注意到他的另外一只手,五个不正常的手指,五个手指头那样小,像三四岁小孩的手指。
   他指了指车里其他人胸前的厂牌,又指了指米香与自己的厂牌,他没有作声,米香顺着他的手看了看,周围的人,厂牌不是蓝色的便是红色的,是工厂的管理层,只有他们俩的厂牌是白色,是员工,相同的身份有了天然的亲近感。
   “我来自湖南,老家在湘西,是土匪聚集地。”田建勇热情地跟米香搭话。
   “我是江西,在鄱阳湖边。”
   “那地方不错,鱼米之乡,中国第一大湖。”田建勇搜索脑海里关于江西鄱阳湖的知识,但实在太少,“难怪你长得很有水乡的气质。”什么是水乡气质,他也说不上来。
   她笑了笑,很灿烂,没有回复他。
   “我们今天去乌镇,差不多要走一百分钟。你去过乌镇没有?”
   “没有,我来江苏才半年,以前在广东,对这边不熟。”米香回复。
   田建勇热情地向她介绍这边的风土人情,工厂的情况,特别是今天要去的乌镇。他知道工厂的秋游去乌镇,在百度上查了查乌镇,他还想着如何把乌镇与江南编进以后的唱词。他做道士的唱词,一部分来自师傅传授的劝世文与太平歌词,另一部分来自生活的日常,各个道士唱词各不相同,唱腔大同小异。
   旅游车顺工厂工业区大道拐进了公路,繁华的工业区渐渐向后退去。大巴拐进一条乡村道,黄色的田野上几条水渠,水渠边一排排杉树林,沟渠边几朵野菊花盛开,卷曲的野丁香,飘絮的蒲公英,沟渠里长满了密集而丰茂的水花生,白色的花朵摇曳。房子与房子之间有几棵杂树,绿树掩映白墙黑瓦的房屋。
   大巴上高速公路时,田建勇与米香早已熟悉起来,田建勇的幽默吸引了米香,他小声念着那些太平唱词,米香的脸上露出微笑。她觉得田建勇很有才华,不知他为什么还待在这个工厂里。
   “什么时候带你去我们湘西,那里风景好,人也好。”田建勇说道。
   米香没有搭话,窗外是江南秋天,稻田快熟了,一片金黄,一个个小镇、村庄、山岭朝后退去,工业区交错湖泊、小山丘、乡村,天空蔚蓝而高远,偶尔几只鸟飞过,几只船停在湖间。到达乌镇,时近中午。在乌镇,田建勇与米香待在一起,米香有什么需要,田建勇总恰到好处地出现。他带她穿行在幽长的小巷,在古老的石拱桥头伫立,看水上的船只悠闲而过,穿行在斑驳的民居间。长街上有几户人家种的月季开放,幽幽水巷,乌篷小船,酒家布坊,读书馆,老作坊,如一曲古老的画卷展开。游人如织,打量这被悠长岁月浸泡的小镇,老式的纺机织布作坊里,蓝印花布随风飘荡。田建勇给米香介绍翰林第、戏台、茅盾故居,米香不知道什么是翰林,也不知道哪个是茅盾,她看着那些邻水的房子、码头、树木,沿河打开的窗棂,水中摇动的船只,这里的船与外公的船不一样,这里的河流太小,小桥弯得倒很美,不像老家的桥,全是平的。跟田建勇在一起她觉得舒服,她被他的热情吸引了,她觉得他很有才华,尽管他的一只手不方便,但是,哪个人又没有些缺憾呢。    乌镇回来后,他们彼此有了好感,谈起了恋爱。米香觉得自己命不好,找一个身体有缺憾的人,会对自己好些。田建勇很细致,帮她打饭,在厂门口,等着米香下班,牵手一起去工业区的街道,喝糖水、吃小吃,去附近的影剧院看电影。他送她一些小礼物,给她意外的惊喜,她觉得他很好,像春三月鄱阳湖的月光那样美好。那段日子,一切都那样的美好,她梦见了童年的鄱阳湖,湖水在月光里荡漾,满天的星星在湖水中闪烁,是那样的明亮,像一颗颗钻石在水中与天空闪着耀眼的光芒。湖面是一片深邃而安静的蓝,轻盈而明亮的蓝,浮着一股温柔的水汽,湖水像雾也像风,缓缓氤氲了她的身体,湿濡她的心,像春三月的夜,月白,风轻,花开。
   他们在工厂附近的城中村租了房子,很小,十六平方,一个房间,一个厨房,一个厕所,一个小阳台,房里打扮得温暖而舒适。他们在计划着未来,在工厂再做三四年,存些钱,回湘西修一幢房子,或者去镇上租个铺面做生意。田建勇手不方便,不能种地,也不能长期待在工厂的流水线。田建勇说,如要回家开铺面,米香看店,他继续做道士,店里出售丧礼需要的东西,纸衣、纸屋、幡布、鞭炮、纸钱、神龛等,还可以卖些南货,自己做道士,主家都需要,不愁销路。他们充满信心,他们相信,只要工厂开着,有份工作,日子会越来越好。田建勇带给她希望,她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她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她有了舒服的踏实与安全感。
   他想回山中做道士,他喜欢那里的山水,葬礼水陆道场的气息。在飘满鞭炮与香烛的气味间,他穿着长长的道袍,与逝者的灵魂交流,那是生命在人世间最后的隆重仪式,是对逝去生命的敬畏。逝者入土为安前,為他们举行一场仪式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他努力地复古旧日的虔诚,他寻找着山中古老的唱腔与纯正的程序。在城里,她是城市赐予他的礼物,让他的人生有了色彩。他必须带她回桑植,在那里繁衍后代,开枝散叶。
   第二年夏天,他们的女儿田悦降临,新生命的到来完全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节奏。米香不能上班了,靠田建勇一个人的工资支撑生活,日子变得拮据起来。节省点还能过得下去,撑两三年,把女儿送回桑植老家,再一起进工厂,日子还是会好起来的。
   2008年,突然而至的经济危机,每天两小时的加班没了,车间经常停工待货。工厂处于半停半开状态,他们的收入锐减,一切都是那样措手不及。工厂里人心惶惶,工业区的一些工厂老板跑了,欠薪的工人到工业区的路上讨薪,聚集在劳动局门口。有人说铭鑫五金厂可能不会倒,也有人说它倒不倒不是由自身决定,工厂主要做代加工零部件,流言四起。他们不安起来,田悦还小,田建勇手有残疾,这个时候,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们在商量是回湘西还是待在昆山,两人争来吵去,没有头绪,遥远国家的经济危机带给他们的影响是现实的,将改变他们原来人生所有的规划。以前,在城市,他觉得自己像一艘孤舟,虽然在海面漂荡,但有橹可摇,有舵可撑,虽然小,自己努力,总会抵达彼岸。突然而至的经济危机,他觉得自己连孤舟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小小的浮萍,随浪起,随浪伏,稍不留意,搁浅了,找不到水。工厂倒了,彻底关闭了。
   田建勇找了几次工作,四处碰壁,他下定决心回湘西,继续做道士。出来四年,他娶妻生子,一人出来,三人回去,虽没赚钱,但成家了,有了后人,算没白来昆山。米香不愿意回到山中,她对山有一种恐惧,她觉得黑魆魆的山不断地压着她,像黑暗中的林志安,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疼痛。她不敢将这一切告诉田建勇,她想待在城市,在陌生的工厂里,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过去,她可以彻底地忘记。田悦还小,她不能去上班,田建勇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有些迷惘。在夕光里,她看见田建勇在出租房忙里忙外,阳光照在他瘦弱的身体上,他熟练地用一只手炒菜、洗衣服。她觉得瘦弱的他是她终身的依靠,她心里泛起莫名的感动,伤感中更多的是温暖。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尽管米香不愿意回山中,她还是决定跟田建勇回湘西桑植。湘西多山多水,一路上,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一条溪流连—条溪流,只有—条狭长的公路沿大山蜿蜒,公路伴山而建,有路之处必有溪流,溪水弯弯曲曲,山头起伏。车在—个小集市停了下来,他们下车。
   田建勇的家在山上,下车后,还有十几公里山路,他们雇了一台面包车,开至山脚下,下车后,还有几公里的山道,山道狭小,不通车,面包车只能停在这半山的上山小道边。田建勇的父母站在小道边,他们在等着他们。老人接过行李,米香背着田悦跟在他们后面。夕光透过树叶投影在田悦的脸上,蒙上一层淡黄的光芒,她睁大眼睛望着陌生的一切,她没哭,仿佛熟悉这里,眼珠四处转动。他们背光而行,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溪边,远方的山在光晕里露出青黛色的轮廓。田建勇的父母不会普通话,他们三人用方言交流,米香听不懂,老人也听不懂米香的话,笑呵呵地看着米香。米香回头看了看几户在半山腰的人家,一只大鸟从头顶飞过,留下一两声长鸣。山路蜿蜒,朝山下望,来时的公路早就消失在山野,惟余莽莽群山,一座连一座,没有尽头。
  12
   回到山中的田建勇重操道士旧业,平日里种几亩旱地,地在半山中,多由父母操劳。空闲时,田建勇会邀几位道士同行,在家里敲锣打鼓,练练唱腔,米香坐在旁边听,她听不懂他们的唱腔,看着他们敲着鼓,鼓点清扬,节奏铿锵,唢呐声时而激越,时而悲泣,高低相叠,尤为苍凉。田建勇拉二胡时,双目微闭,脑袋随弦声晃动,如痴如醉。他回到山里,本性渐渐露出来,他每餐喝苞谷烧酒,酒是本地人酿的,浑浊而浓烈,入口,一团大火直呛胸口,流进胃,直入肠,酒在肠中焚烧,烧得他的脸通红,烧得他的血脉偾张。同行道士都喝酒、抽烟,他们在家排练,屋内弥漫锣鼓声、唱歌声,烟雾缭绕,遍地烟蒂残茶。米香迈着细碎的步子四处走走,或往菜地、庄稼地,她孤独得可怕,听不懂本地话。见人,她不招呼,微微笑下,低头走过。屋后的山间多竹,竹林中多鸟,有雀、喜鹊、八哥、燕子、白额鹧鸪,她喜欢在暮色中听鹧鸪声,小时候,它们常在湖边苇林深处叫着,她待在林中,听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山中多野果,或酸或甜,或苦或淡,有的,她叫得出名字。田悦已会走路,母女俩在山中,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直到天日慢慢暗了下来,她才带着田悦回家。    刚到田家,她没有太多喜悦,她已习惯命运的安排。江西老家,弟弟米峰结婚后,家里的主导权渐渐转到了米峰的妻子手里,回江西,她显得有些多余,父母渐老,她不想回江西,不想看弟媳的脸色。回到山中,田建勇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道士,他找回了山中的自信,他与米香往昔的激情渐渐被时间磨去,人在异乡,同病相怜而产生的相濡以沫的情感变成平淡的日常,他对她没有了往昔的激情,但她终归是自己的妻子,又替自己生育了孩子。细水长流的日子充满了各种磕磕碰碰与争执不停,米香不习惯田建勇家里又油又辣的饮食,婆婆炒菜时,她总躲得远远的。婆婆炒菜,先放油,油发烫后,再抓一把黄色细米椒放在锅中,细米椒入锅,升腾起一股又辣又呛人的烟,那味浓烈而凝重,直入胸腔,呛得米香直咳,睁不开眼,她从灶屋跑出来,到晒坝上吸两口气。婆婆以为媳妇米香偷懒,不仅不帮忙,躲得远远的,米香不习惯婆婆的口味,婆婆以为她挑三拣四。
   米香坐在门口看着莽莽的群山,山道那边,有几个人影缓缓而行,走前面的背着长长的二胡,后面的抬着箱子,那几个身影在黄色的落日里,像群山中几个悦耳的音符在黄昏中奏着,那身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苍茫的群山间。那是田建勇他们几个乡间道士去别的山头做法事,有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太逝世,老太太独自一人在山上生活,她的儿女要么搬到山脚下,要么在远方城里打工。死后五天,才被邻居发现,已隐隐发臭了。老太太在城里与山脚下的儿女赶回来,要为老太太大办葬礼,风光下葬。田建勇和另外几个道士要在那个山头待上一周,直到老太太入土为安,才能回来。她看见她的男人消失在群山中,荒凉的落日从山梁落进山坳,远山涂上一层金黄,夕照下的远山,很美、很辉煌,良久,她才回过神来,田悦在屋里逗着鸡鸭。
   田建勇走后,她更孤单了,米香在家里闲不住,他们住的房子很老,老人在家,门窗常年不开,也不清扫。窗户、桌子、碗柜、切菜板、筷盒……蒙上一層厚厚的污垢,米香用抹布一一擦洗,污垢渐渐退去,显出它们本来的样子。
   婆婆信佛,初一、十五去村里的小庙烧香。山间庙多,有大有小,大庙有一个或数个和尚,小庙没有和尚,邻近庙宇的庄户人家照看庙中的菩萨,平日里,清扫庙里的尘土,顺便卖些香烛纸钱。很早之前,他们的山头没有庙,村里的人拜菩萨,给菩萨敬香,要翻过数个山头,路太远,不方便。山头的人决定在山上建一个小庙,请人用木头与陶泥各做了一尊菩萨,漆匠涂上油漆,摆在庙里。菩萨坐堂时,放几挂鞭炮,用猪肉、鱼、鸡肉祭祀一番。菩萨算是在这个山头里安家了,村上的老人们不用再走很远的山路去别的山头了。庙很小,也没有和尚住持,庙旁边有一个七旬老太太,吃素多年,小庙里的菩萨由她守护。平常日子,庙门紧闭,只有初一、十五,门打开,村里信佛的老太太去庙里上香。
   米香跟婆婆去过一次山上的小庙。离家还有两里路远,在更高的山上。那日,婆婆带米香与田悦母女去上香,婆婆说,新来的人与新生的人总得到山上见见庙里的菩萨,好让菩萨认识,保佑她们。那日清晨,她们穿过山林与旱地,拐过几口山塘,一条小溪沿着树林蜿蜒而上,树木高深,山道弯弯,溪水两边,草木茂盛,沿溪边小径,旁边间或有几个水洼,水洼底是青石板,水洼里的水清澈冰凉。她们顺山道拐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山坳的平地,有四五户人家住在这山坳湾里,有一处独间小房子,高约摸一丈多,四五米宽,五六米进深,黑墙乌瓦,只有一扇朝南的木门,没有窗户,屋前空地,有一个石头香炉。
   米香跟婆婆进门,抬头便看见两尊菩萨,她没有见过这么丑的菩萨,不知菩萨是男是女,也分不清是佛是道。那尊泥塑像油漆脱落处,泥土依稀可见,木头雕的菩萨在房的另一边,比泥塑的小。菩萨像前各有一个长凳香案,烛台、香炉、清油灯,墙上挂着几幅菩萨像,西天如来,南海观音,也有一些米香不知的罗汉像。
   婆婆出门时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衣衫,头发梳得光亮,显得庄重而虔诚,她跪在佛像前,念着米香听不懂的话,她念完便叩头,婆婆还在念着,米香走出门。庙的后面一片山林,竹树繁茂,蓊蓊郁郁,生机勃勃,庙的左右各有一户人家,顺山而居,左边是砖瓦房,右边的是老式木房子,房门口悬挂着玉米、辣椒,屋檐下的柴垛有竹有木,两三件农具摆在坝上。站在坝上,只见群山起伏,层峦叠嶂,沟壑纵横,间或见到几户人家,在半山腰间,依稀可见。庙后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上,山越来越陡峭,有路处必有人家,米香不敢再往上去。庙外有数株树木,大的樟树,小的桂花树,樟树直入云霄,桂花飘香。泉水在不远处积成一大一小两口水塘,大者两平方,小者不到一平方,深若两三尺,一上一下,上者是两户人家饮水处,下者洗衣洗菜处,塘水清澈,清晰见底,水间青石上,有数根浸黑的细树枝,水清凉,没有鱼,水塘周围的青石板,长满湿绿青苔,常有人使用,石头磨得光滑,塘边有两三个桶,随意摆置。婆婆在庙里敬完神,烧完香,出了庙门,取出一壶,自塘中取水,带回家,村里的人对庙里的神深信不疑,大塘正对庙中菩萨,婆婆说池塘吸了菩萨的灵气,饮了可以保佑家人。她的江西老家没有庙,家里也没有人信佛,但她自己相信人世间有鬼魂与神灵,相信世间万事万物冥冥中注定,她相信菩萨会显灵,会伸张正义。她怀有敬畏,默默地藏在心底,她对自己没有向菩萨叩头感到不安。很快,又恢复过来,现在是新社会,世间本没有鬼神。米香永远在信与不信之间挣扎。外公常说,鄱阳湖有湖神,有老爷菩萨、聂公菩萨、许逊菩萨,外公会讲老爷菩萨们斗湖中水怪的故事。父亲则说,世间并无鬼神,人如灯盏,油尽灯灭。母亲什么都不知,混沌过日。米香不知外公与父亲哪个说得对。表面上,她是不信,但是每次遇庙,她又有些信,害怕对神不敬,会带来灾祸,心里暗自默念,求菩萨保佑。
   婆婆从庙里回来时,已近八九点,太阳照在山林间,一片明亮,鸟叫虫鸣,煞是热闹,几株野草在路畔兀自盛开,林间小鸟迎风而起,消失在山野间,阳光透过树枝照在米香的脸上,暖暖的。
   回到桑植,昆山工厂的仓务工田建勇成为颇受尊敬的乡间道士。他为逝世者做道场,为病痛者画符咒,为建房者测风水,为失物者算方位,为迷途者问卦象……那只残疾的手让方圆几十里的人记住了他,大家唤他“只手道人”。他办事利落大方,逝者的葬礼办得风光而体面,唱腔好,他不像其他道士,在逝者丧礼上,为了多赚点钱,将向主家讨钱的几个环节拉得很长,把孝子孝孙们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其他法事则能减则减,能不做则不做。田建勇主事的丧礼,从逝者下塌、入殓、丧礼、安葬、扫屋安神等诸多流程,一个不省,两晚丧礼,无论开路过桥、荐止点酒、散花解结、破狱洗池、封殓辞灵等诸多仪式,一件不落。特别是写灵牌、引路幡、解结辞、祭文,需动翰墨处,别的道士多是草草了事。譬如解结辞与祭文,在葬礼上会焚烧掉,主家也不会去看个究竟,有的道士少写或简写,有的道士用硬笔当毛笔,还有的用大头钢笔写。田建勇还保留了传统的方式,毛笔小楷,一笔一画,一字不落,一丝不苟,写这些费精神,他得熬上一昼一夜。他常说,主家请他做葬事,需尽心尽力,做法事,省不得半点,怕惊动亡灵。有时,有好事者问田建勇,死后是不是真的有亡灵?他总笑着说,有心则灵,有心则灵。不与众人争辩。    婆婆喜欢热闹,老人葬礼是山中最热闹的仪式,每逢附近的山头有老人逝世,婆婆必定和几位老人围在一起,看道士们为其做法事,念解结辞与祭文,在哀乐声里想起与逝者生前的交往,难免令人悲伤,泪水涟涟。曾经的熟人如今已阴阳相隔,在尘世只剩下一晚或者两晚,隔日便埋入黄土,从此一人地上,一人泉下,不可再相见。老人们听着哀乐,看道士们穿着各种颜色的道袍,领着孝男孝女,跪于灵柩之前,道士们念着解结辞,高桌一张,黄线纸钱打结,清水一盆,每念完一道解结辞,孝子们则拉线解结,解去逝者的罪孽冤仇,解去前世红尘与悲欢喜乐。
   米香也随婆婆去观看过几场田建勇主事的葬礼。屋前的埕地放几张椅子,椅子上放着黄纸符咒,摆着香烛等。田建勇穿着红色道袍,戴着黑色的道帽,手持引路幡,领着孝男孝女,围着椅子与堂屋的灵柩穿行,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跪于灵柩前,一会儿对着灵柩躬身。田建勇唱着一些米香听不懂的唱词,他的声音高亢,嗓音充满哀伤,有时唱得自己潸然泪下。伴着哀乐,围坐的老人偷偷擦泪,另外几个道士或敲锣,或吹喇叭,或敲木鱼,或应和着田建勇的唱腔念白。田建勇的脚步随着锣鼓的节奏时疾时缓,时停时跑,跟在他背后的,是长长的孝子队伍。锣鼓紧时,他加快了步伐,间或转身插花,围着凳子转,后面孝子们的队伍首尾不顾,凌乱不堪,围坐在旁边的人指指点点,议论哪个没有跟上来。孝子们的队伍越来越乱,道士们的铜锣敲得越来越急,铜锣一停,大家便休息一会儿。田建勇喝了口浓茶,抽一根烟,与同行道士闲聊。他见到米香,走了过来,抱着田悦,田悦看着穿道袍的田建勇,有些害怕,躲在米香的背后。九十点钟时,婆婆熬不住了,要回去。米香带着田悦,跟婆婆回家,锣鼓声还在背后响个不停,间或几声鞭炮声、放铁铳的声音、哀乐声,在山间久久徘徊。
  13
   米香又梦见东莞的机器,转动的机器,遥远的机器,她梦见工友与流水线,绿色的拉线不停地转动,一个个绿色的、黑色的、蓝色的盒身从流水线上流过。她还梦见横星光电公司附近的工业大道,明亮的路灯,车间里的超声波机器散发出一股令人着迷的热气,她穿着蓝色助拉工衣,戴着蓝色工帽穿行在车间。她梦见那个叫张红梅的老乡,那个帮过她的张红梅。她从梦中醒来,窗外是黑漆漆的夜,白月光顺窗户照了进来,它沿着窗户一寸一寸地移动,米香坐在床上,望着月光发呆。月光照在田悦的脸上,闪过一丝温柔,她想起远在福建的林婷林茶姐妹,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最近,她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压抑着,一种深深的绝望缠绕着她。她梦见湖水吞没了她,黑色的水,不停涌动的黑色的水,那水凝聚成熔化的塑料液体黏着她,她动弹不得。有时,她莫名地想哭。
   婆婆盼望米香给田家生个孙子,来桑植两年多,米香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米香没有怀孕,田建勇也渐渐不满起来,他以葬礼为生,重男轻女。没有儿子的隐痛,像根尖刺横亘在他心头。有段时间,他拼命在她的身体上用力,想生儿子的念头,犹若道场急促的铜锣,不断地催促他高速撞擊着她的身体,将体内奔腾而浓稠的液体种子喷洒进米香的身体深暗处。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年,两年,依旧未见种子发芽。田建勇焦躁不安,每见米香平坦的腹部,他有泄气挫败之感。他日益变得暴烈起来,每次行房事时,动作粗鲁,使劲地拧她,不停地抽动。米香觉得房事对于她来说近乎一种折磨,她开始抗拒与他同房。她越抗拒,他越觉得她心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换着方式折磨她,她只好咬着牙关忍受。忍不住了,她发出春季发情的猫一样的干号,号声低沉,像绝望中的动物在凄厉尖叫,干喘,吓得田悦哭泣。后来,为了添孙子,婆婆带着田悦到她的屋里住。
   米香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田建勇失望而颓废,他酗酒,每饮必醉,醉后便找米香行房,酒后的田建勇行为变态,他用皮带抽打米香,那只残疾的手抚摩着米香的乳房,尖利的指甲让她的乳房生生地疼,她对那只残疾的左手充满恐惧。她害怕黑夜来临,他带给她梦魇般的压抑。
   白天,道士田建勇彬彬有礼,见人递烟,请坐,常常唱劝慰文:“人生一世如灯光,身居百年似秋霜,哪个守得江山老,只有江山守老人。”“善恶报应有日子,道德传家有根子”。他知礼节,懂分寸。每临黑夜,便是另一副面孔,变得狰狞可怖。他不停地在米香身体上折腾,米香不敢反抗,她认为夫妻之事,羞于告诉他人,在这山中,她一个外乡女人,又能告诉谁。田建勇骑在她的身体上,她冷漠得像一根木头,默默忍受着他的折磨。田建勇从她的身体疲软下来,她爬下床,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与莽莽的群山,山外还是山,望不到边际,她想念大山外的城市,想念工厂与车间。
   她更加怀念在东莞的日子,那时她充满自信,她想起在横星光电公司的培训课。培训女老师讲过,女人只有勇敢地走出乡村,走出家庭,走进社会,在社会谋得一份工作,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中国女人被传统的男尊女卑禁锢得太久,女性姐妹们,只有经济独立,女性自身才能真正独立,要勇敢而积极地走进广阔的社会中,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局限于家庭,更不能沦为生育的工具,我们遇上了最好的年代,也是中国最开放的年代,工厂、商业、公司都向女性敞开,接纳女性,为女性的独立提供了充实的后盾,女工友们,除了要勇敢地走入社会,更要不断地提升自己、充实自己,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为精彩。女培训老师充满激情的讲课像种子在米香的身体潜伏,它在等待机会萌发。她的身体里,也潜伏着母亲的影子。母亲一辈子生活在上边村,她没有出过远门,也不会农活,不会持家,她人生存在的意义便是为父亲养育了四个小孩。米甜米芳米峰已经长大,各自有了家庭。他们成为母亲人生最大的成就,也是母亲活在这个世界所有的意义。母亲那一代乡村的女人们,她们一辈子守在村庄,种地持家,她们没有离开过村庄,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丈夫与家庭,她们的痛苦与欢乐没有谁可以分享,她们的苦闷埋在心里。拐卖的阴影一直像噩梦一样压抑她,在昆山或者东莞,那个自信的张红梅,同样来自江西乡村的女孩,她觉得自己不如她勇敢。她看到谢芳,那个招她进工厂的经理,她也是来自江西乡村,通过努力,把人生过得很精彩,她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公。想想妹妹,米芳与米甜,她们离开村庄到工厂,她们也摆脱了母亲那样的命运。她又想起培训老师的话,只有走出去,才能活得更精彩。但她又否定了自己,进城,哪里会收留自己?在横星光电公司,一场大火将生活的希望全部烧掉;在昆山,工厂倒闭打断了他们的规划。在大山中,她过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日子,生儿育女,默默在山中活着。其实,只需要一场小小的变故,生活又会沦为往昔。    潜伏在身体的城市渐渐苏醒,她怀念叫张红梅的日子,张红梅那么容易地在东莞工厂找到工作、升职,她是那样一帆风顺。当她是米香,她成为了上边村私生女米香,尤溪被拐卖的米香,昆山失业的米香,桑植山中不会生儿子的米香,她责怪自己的名字,要是叫张红梅该多好。她看着睡去的田建勇,现在的田建勇不再是昆山那个小仓务工田建勇,那时的他对她那么温柔而顺从,事事依她。她想起那时的田建勇,他会在半夜里,从出租房走到市场为她买吃的东西,他会为她洗衣服,他会为她做饭……回到山中的田建勇变成了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他专制、野蛮、不讲道理、虚伪、自私、冷漠、保守……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身体里潜伏的张红梅不断告诉她,要走出去,要到城市的工厂去,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与工作,要让自己独立。身体里自卑的米香不停地否定自己,到城里又如何,没有文化,找不到好工作,到城里还得嫁人,生儿育女,她害怕在城市再失业,她有些迷茫。
   要是能生个儿子多好,田建勇与婆婆会对自己好些,她自责肚子不争气。她不明白,为什么总怀不上孩子。田悦跟自己越来越生疏,她跟在婆婆与公公身后,学着婆婆的语气骂米香,生不了好蛋的女人。女儿深深地刺伤了她。
   身体里的张红梅在复活,她不想待在山中。风吹得后山树林瑟瑟索索作响,月光在米香的脸上涂抹一层忧郁的光。
  14
   田建勇好面子,在山中,他是吃四方饭的道士。他不想米香进城,他害怕米香进了工厂,不会再回山中。他行走方圆几十里的乡村,听到很多进城后的姑娘不再回来,她们不要自己的男人,与男人离婚,山中光棍越来越多。他不喜欢城市,在城市,他只是卑微的仓务工田建勇,进城了,他是乡下人,住狭小的出租房,干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资,受人排挤。在城里,他如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山上的人越来越少,房子荒芜在半山腰,风吹雨打,渐渐烂掉,有的屋顶塌陷,有的围墙倒了半边。山里的人进城了,有的在城里买了房,在县城、在常德、在长沙、在上海、在广东,最不济,也在镇上买了房,在山下的公路边买块地建了房。都不愿意再待在山中,山中闭塞,车辆难上去,山中的田地不能用大型机械,活太累,山中的东西不值钱,山中太穷。山中,只剩下一些居住了几十年的老人不愿意下山,他们习惯了山里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人们说山里空气好,山里的泉水比山下的自来水好喝,山里安静,几十年生活在山里,下山睡不着觉。他们守在山里的老房子,“老不离家”,老人们固执地守着祖祖辈辈居住了上千年的大山。老人死后,他们在山中的房子也空了,一些老人经不起儿女们的劝,搬下山去了。
   山中几乎没有壮年男人,田建勇一只手残疾,是少见的壮年男人。有几家留守妇人,田建勇很快与其中两个勾搭上了,他夜不归宿,睡在那两个留守妇人家里。米香不敢说,她怕挨揍,恨意渐生。田建勇晚上折腾她,只想生个儿子,她还能忍受。女人生儿育女,男人赚钱养家,这是几千年的传统,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田建勇背叛了她,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夜不归家,她无法接受。
   米香要进城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变得泼辣起来。哪怕遇到小事也与田建勇争吵,吵不过,两人便扭打在一起;打不过,她便砸家里的东西,先是易碎的碗、镜子、锅盆,接着是凳子、柜子,后来她把家中的电视机也砸了。
   米香的名声在山中越来越差,她没有生儿子,脾气又坏,不爱惜家,把家里的东西砸掉,人们开始同情田建勇,他不应该找这样的外乡女人,田建勇左手残疾更添乡邻的同情。米香不管这些,她只想离开,田建勇将她看管得死死的,把她的身份证件等收起来。
   米香与他争吵,年长月久,会慢慢磨合的,哪对夫妻不吵架。山中那两个相好的,始终只是相好,那是别人的妻子,那两个女人也不会为他离婚,离了婚也不会嫁给他,他与她们只是露水夫妻,短暂见不得光。她们的丈夫长期不在身边,村上没有别的壮年男人,田建勇不过临时带给她们性与心灵的慰藉。米香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妻子,给他生育了女儿,他老了以后,还得依靠女儿。
   每次做完道场,他得了些工钱,便径自去了四里外的山坳,那里有个相好的女人。女人的丈夫在广东打工,她在家带小孩和种地,两个小孩在山下的学校寄宿,每周五她下山接小孩,周日下午再把他们送到学校。一个人守着山中的房子与田地,田建勇在她们坳里做道场与她好上的。他替主家安好神龛,主家送了他一块肉、两斤酒、几包烟、一个小红包。他提着酒与肉往回走,已近黄昏,经过女人的山坳时,他决定不回家,去坳里的女人那儿。他沿山路拐过几片坡头山地,穿过路上两三丛竹林,在坡地上远远看见女人在地里劳作。女人见到他,便停下来,朝田建勇走过来。她从他的手中接过肉与酒,当她伸手,他没有松手,顺势将她拉了拉,女人扑在他的怀里。他伸出那只残疾的手搂住她,女人领着他往庄稼地里走,他跟在后面,在一片菜地里,他完成了一次苟合之事。他们提着肉与酒到了女人家里,煮熟了,两人坐在桌前,对饮,月亮照在山坳间,酒醉醺醺,他没有回家。
   米香半躺在房间的竹椅上,女儿田悦走了过来,她在房門口看了一眼又走了。田悦跟着婆婆,学会一口湘西方言。田悦几次见到米香与田建勇打架,披头散发的米香砸着屋里的东西,吓着了她,婆婆又在田悦耳边说米香的坏话,田悦有点怕米香,不敢靠近她,隔得远远的,看了看米香。米香看到田悦只在门口闪了一下,她心酸。米香继续躺在椅子上,在半醒半梦间,她做了个奇怪的梦。一条巨大的鱼从湖中跃起,鱼跃出水面,化作黑色的船只,船只穿过湖边血淋淋的月亮,驶进苍茫的芦苇丛,船头像一条巨大的光滑的黑鱼头,白色的桨片变成尖硬的鱼鳍,她坐在船中,船贴着水面飞翔。乌鱼样的船只驶进了东莞的车间,它搁浅在白炽灯下的绿色传送带上,它黏稠的液体将拉线污染了,她从船上跳下来,使劲地拉动传送带,船的鳞片卡住传送的齿轮,她不断地剥着船的鳞片,那船只又化为一条哭泣的黑鱼,她看见搁浅的鱼眼里的泪,被剥去鳞片的鱼,鲜血直流。她听见流水线上的机器不停地响动,低垂着头颅的超声波机器起起落落,声音此起彼伏。她梦见那个女老乡张红梅,张红梅说带她去别的工厂。从梦中醒来,外面是黑漆漆的夜,田建勇没有回来,不知又到哪个女人床上了。    米香打开灯,白色的灯照着她的脸,她脸色苍白。她想进城,田建勇把她的证件藏起来了,她起身,在柜子里、床的夹层里寻找着,—无所获。
   第二天晌午,田建勇才回家,他刚进门,米香便骂了起来。
   “臭不要脸的,昨天又死到哪个女人家里去了?”她一边骂—边将田建勇往门外推。
   田建勇见她又要到大门口骂他,便拦住她,说道:“你管我去哪里。”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有本事不要回来。”米香的嗓门更大了,“天天往外面窜,怎么不让车撞死!”
   米香边骂边诅咒田建勇早点去死。昔日的爱已被生活的磕磕碰碰磨掉,她对他只有恨。田建勇见米香如此刻薄地咒骂他,冲上去要打米香,米香往旁边一躲,避开了田建勇的拳头,她趁田建勇不备,用左手揪住田建勇那只正常的右手,然后右手狠狠一记耳光扇在田建勇的脸上。以前,田建勇打米香,米香只是躲,常常躲闪不及,田建勇的拳头便打在她的身上。近半年来,米香渐渐占据了主导权,每次田建勇打她,她侧身避其锋芒,制服他那只正常的手,然后米香选择主动出击,打他的耳光。田建勇左手不方便,米香揪住他的右手,他落了下风。米香占据主导权便丝毫不让,抽打田建勇,田建勇挨了一耳光,大声骂了起来,“你这臭婊子居然还敢打男人,简直无法无天!”他使劲挣脱她的纠缠,想拿起棍子打米香,米香见他拿着木棒朝自己打了过来,她转身跑到厨房,拿起一把菜刀朝田建勇挥了过去,米香朝空中乱挥舞着菜刀,田建勇怕刀子不长眼,伤及自身,只得躲开,周围的人见米香发疯似的舞着刀,也不敢靠近。米香一边挥动菜刀,一边大声地骂,“老子要砍死你!老子跟你从上海来到这山角角里,为你生儿育女,为你们田家传宗接代,你还欺负老子。”她还在挥着菜刀,她的骂声变成了哭诉,“老娘嫁给你这个瘸爪子,没有嫌弃你,你还要用棍子打老娘。”她的哭诉引起很多人围观,田建勇站在不远处的地里没有动,他手里握着一根木棍,他不敢靠近她,也拿她没办法。米香的哭诉声越来越大,不停地数落着田建勇,“你一天到晚不回家,在外面乱搞女人,你以为老娘不知,老娘不愿意搭理你。”她越哭越伤心,眼泪与鼻涕又流了下来,她用手抹了抹,又骂了起来,“是不是嫌弃老娘没有给你生儿子?生儿子又不是老娘一个人的事,老娘又不是不会生,你在外面乱搞,自己没有本事,怪老娘。”她的身体在颤抖。田悦见父母又在打架,吓得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婆婆心里埋怨米香,见她拿着菜刀,生怕米香真的砍人,也不敢出声,将田悦抱在怀中。
   米香的声音渐渐熄了,围观的人劝米香放下菜刀,劝着她,说田建勇虽然手瘸,但有一门道士手艺,能养家糊口。男人有些花花肠子是难免的,你们还年轻,还可以生,生小孩的事急不得。米香在众人的劝说下,渐渐平静下来,田建勇站在外面没有动,他没有想到米香会拿起菜刀砍人。他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改变这处境,他是男人,不能这样惯着她的性子,他要制服这女人。但想到她的菜刀,他有些害怕,幸亏自己跑得快,要是让这娘儿们砍了划不来。米香打的那记耳光,脸上还生生地疼。
  15
   米香拿菜刀砍男人的消息传遍了山坳。山里人习惯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不可拂逆男人。何况米香嫁给田建勇,又不缺衣少食,没有想到这个外地媳妇居然敢拿刀追杀丈夫,真是不简单。别家的婆婆都不愿意米香去自己家,怕米香教坏自家的媳妇。大家对米香避而远之。田建勇两个相好,其中一个害怕米香会拿刀砍她,命要紧,吓得与田建勇断了往来。
   米香成为山中的恶媳妇。往日,米香嫁给残疾的田建勇,大多同情米香,现在反过来了,一个女人拿菜刀追砍残疾丈夫,后者更值得人同情。邻居纷纷猜测,田建勇出轨是米香逼的。婆婆不断地向孙女田悦灌输妈妈米香要用刀杀掉爸爸田建勇,杀掉爸爸然后再杀她,吓得田悦直哭,见了米香就害怕。大家看米香的眼光越来越冷漠,都躲着她,她越来越孤独,有时,她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遥远的山外,很久,很久。
   黄昏最后的光线渐渐熄了,黑夜自山梁缓缓降落,刮了点风,吹得山中的树木瑟瑟作响。田建勇去别的山坳里做道场了,在离家之前,他们又吵了一架,米香跟田建勇说,自己想出去打工。田建勇不同意她出去,他们吵得很厉害。米香骂田建勇是骗子。
   田建勇说:“在家里又不是养不活你,你人蠢,难道又想被别人拐到福建卖了。”
   米香一听便火了,她害怕别人提到被拐卖的往事,那是她心中的刺,不断地刺着它,生生地痛,田建勇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她心在滴血。
   “你不要再说了。”米香尖叫道。
   “你蠢,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要不是我手残疾,老子哪会要你这样的蠢女人。”田建勇越说声音越高。
   米香待在那里没有作声。
   “日你娘,你拿刀子砍老子,以为老子让着你,要不是看着你为老子生了女儿,老子早把你赶走了。”田建勇指着米香骂道,“你这个二手货。”
   “把我的身份證还我,我走,我早想离开这山沟沟了。你这个瘸爪子。”米香说道。她的头发散乱,当田建勇提到她被拐到福建的往事,她气得脸色苍白,面部抽搐,她盯着田建勇,直愣愣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可怕。田建勇有些胆怯,不再作声。
   他收拾好行头,走出门,回道:“我懒得跟你这蠢婆娘吵。”
   他出门去对面山坳里做道场。留下米香待在房间,她半蹲在地上哭泣,往事悉数涌上心头。她想起黑夜里压在她身体上的林志安,想起东莞的工厂,她的哭泣变成了低低抽搐。
   黑夜中的湖水不断上涨,她全身浸在水里,那水缓慢地淹没了她的胸,她的脖子,她的耳朵,直到她整个身躯。她睁不开眼,四周只有黑暗的水、涌动的水,天空连一颗星星都没有,没有月亮,只有黑压压的云从远方的天空压了过来。乌云与黑色的湖水纠缠在一起,那云变为湖中的丝草,缠住了她的足。她的身体在下沉,湖水不断地进入她的嘴、鼻、耳朵,她拼命地挣扎,越挣扎越往下沉,她的脚碰到湖底,她醒了过来。醒来时,她额头碰到了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起来,看了看手机,才十一点,她已昏昏沉沉睡了几个小时,外面全黑了,月光透過窗户照在她的脸上,缓缓移动,投下一小块一小块窗棂影子。山中夏夜,月光与虫鸣混合成一曲悠扬的歌声,唧唧虫鸣,高扬蛙声,从墙角,从屋埕,从田里,从山中,从沟渠……响起,她听到远方放火铳的声音,铳声在寂静的夜晚轰地响起,声响震天动地,传到遥远的山深处。悲伤像发酵的酒在她的身体里涌动,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被拐卖的往事,躲避着它,她在心里筑起一座高墙,把自己这段往事锁住。她被它折磨,她小心翼翼地看守,她不愿别人提及,也不想别人窥探她伤心的记忆。田建勇的话深深地刺激了她,他在她精心筑的墙上开了一扇门,她被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她愤怒、悲伤、绝望……
   她站起来,没有开灯,她像困兽在房间里走着,她花了十几年砌的墙突然被推倒,全世界的人在盯着她、议论她,她像无处可逃的野兽。她内心的悲伤化为咬牙切齿的愤怒,这愤怒无处发泄,在她的身体里涌动、积聚,等待迸发,她颤抖的身体不断哆嗦抽动,她在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黑夜中,她一个人。
   她愤怒田建勇突然提及被拐卖的事情,她不想待在山中,一刻也不想待了。
   她决定报复田建勇,月光照着她的脸,她的眼里露出可怕的神色,那是失落、不安、绝望,也是压抑后的扭曲、惊恐……一阵一阵地折磨她。她整夜未睡,在墨色湖水般的黑夜里,她不停地挣扎,挥动手臂,她想找到岸,但岸在很遥远的地方。她在山中,四处是望不到边际的山,是雾中的山,黑暗中的山,没有路的山。
   她移动了下身体,她的手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那是她放在枕头下的小铁锤,大约八九寸长,铁锤的一头尖细,铁锤在夜里闪烁着一道幽暗的光。每次吵架,她会用小铁锤敲击家里的东西。这把工厂里很常见的小铁锤,是她从横星光电公司带出来的,那时东莞治安混乱,工业区外很多抢劫的,她拿着它防身、壮胆,这把小铁锤带给她太多记忆,她想起张红梅说出门在外,得找点用得顺手的东西放在身边,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把小铁锤。在横星光电公司,她用这把小铁锤修理不良品,校正机器。它像她的守护神,保护着她,带给她幸运,敲破囚住她的一切。它鼓励她努力、奋斗、反抗。她用它敲碎挡着她的墙,从东莞到昆山,从昆山到桑植,她都带着它,把它放在身边。她与田建勇争吵,她用它敲碎了衣柜的镜子、门、夹板,敲碎了电视的屏幕,敲碎了碗……她用它敲碎阻拦着她的一切。
   当田悦大声哭起来时,米香看见她脑袋上的血喷了出来,血溅到了米香的身上,也溅到那把小铁锤上。田悦抱着头,大声喊道:“妈妈,别杀我!”米香从田悦的哭声中惊醒了,她看着流着血的田悦,她停下了手。她开始有点恨自己,为什么要砸自己的女儿,她只想报复田建勇,报复他的背叛,报复他揭开自己的伤口,报复他不让她离开大山。
   她不忍心了,她打电话给田建勇,也打电话给警察。
   当大家把田悦送到医院时,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轻松。她看了看山外,白天缓缓从山间升起。
  16
   被告人米香,女,1977年4月22日出生于江西省XX市XX县,身份证号码:3622011977XXXXXXXX,汉族,小学文化,农民,住湖南省桑植县XX乡XX村xX组。户籍地江西省XX市XX区XX镇XX村XX组N号。2012年5月10日因故意伤害一案被刑事拘留,2012年5月21日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逮捕。现羁押于桑植县看守所。
   湖南省桑植县人民检察院以湘桑刑诉(2012)XX号起诉书指控被告人米香涉嫌故意伤害罪,于2012年7月8日向本院提起公诉。本院于同年7月18日立案。依法组成合议庭,于2012年8月7日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湖南省桑植县人民检察院指派代理检察员陈强出庭支持公诉,被告人米香到庭参加诉讼。现已审理终结。
   湖南省桑植县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米香在与田建勇同居期间,因生活琐事产生了矛盾,为报复田建勇,2012年5月10日7时许,被告人米香用铁锤将与田建勇所生的女儿田悦头部打伤。因田悦的头部流血,被告人米香不忍心再对女儿进行伤害,遂打电话叫田建勇回家,后被害人田悦被田建勇送往医院救治。经鉴定,被害人田悦的伤构成轻伤。
   以上事实,湖南省桑植县人民检察院提交了证据予以证明。湖南省桑植县人民检察院认为被告人米香的行为已涉嫌构成故意伤害罪。提请本院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一款之规定,依法判处。
   被告人米香对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和犯罪罪名没有异议。经审理查明,被告人米香和田建勇在江苏打工相识并同居生活, 2007年生育女儿田悦,2008年被告人米香与田建勇回到桑植县XX乡XX村同居生活,因生活琐事双方产生了矛盾,被告人米香为了报复田建勇产生了伤害自己女儿的想法。2012年5月10日7时许,被告人米香趁女儿田悦睡觉之机,用铁锤朝女儿的头部打了几下,随后打电话说女儿摔伤了叫田建勇回家,田建勇等将女儿送往桑植县医院治疗。经鉴定,被害人田悦创口累计长度达5厘米,均构成轻伤。
   上述事实,由检察机关提交,并经法庭举证、质证的下列证据证明:
   1.被告人米香的供述和辩解证明:被告人米香与田建勇同居生活期间,因生活琐事产生矛盾后,为报复田建勇,于2012年5月10日早上用铁锤打伤女儿的事实。
   2.扣押物品清单证明:被告人米香伤害女儿的作案工具的事实。
   3.现场勘验笔录和照片证明:被告人米香作案时间、地点的事实。
   4.住院病历证明:被害人田悦住院治疗的事实。
   5.鉴定结论证明:被害人田悦的伤,构成轻伤的事实。
   上述证据,符合证据的合法性、客观真实性、关联性的要求,对案件事实具有证明力,本院予以采信。
   本院认为:被告人米香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致人轻伤,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桑植县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米香的犯罪事实和犯罪罪名成立,本院予以支持。被告人米香犯罪后能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依法可以从轻处罚。本案因家庭纠纷产生,可以酌情从轻处罚。为维护公民身体健康权,惩罚犯罪,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一款、第六十七条第三款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米香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有期徒刑的刑期从判决执行之日起计算;判决执行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即被告人米香的刑期自2012年5月10日起至2013年5月9日止。)
   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日起十日内,通过本院或者直接向湖南省XX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书面上诉的,应当提交上诉状正本一份,副本二份。
   审判长:严  正
   审判员:龚  明
   陪审员:李一清
   二○一二年八月七日
   米香收到判决书后,她呆坐在那里没有动,她想起女儿田悦,不知她的伤怎么样了,她想起福建的林婷林茶姐妹。她在想,只有几个月便可出狱,她不会再待在桑植的山中,她要去城市,去远方的城市,她仿佛听到机器的声音,那快速转动的机器声在向她招手。
  原载《十月》2021年第9期(单月号-5)
  原刊责编  季亚娅
  本刊责编  杜  凡
其他文献
拖欠款项超过1.4亿元,受损供应商超1400家……又一家百亿估值的行业独角兽陷入经营困境。近日,贝贝集团深陷舆论风波,经过多日发酵后,创始人张良伦承认资金链断裂问题确实存在,现在正在努力与股东沟通,并寻找新的投资方。然而贝店并不是第一家经营出现问题的社交电商平台。从闲来优品、未来集市、淘集集宣布破产,到斑马会员、花生日记、环球捕手、环球好货等平台屡陷经营危机。社交电商似乎已经过了高光时刻。
文章先分析了媒体融合背景和电视新闻记者进行角色转型的必要性,随后介绍了传统电视媒体优势以及电视新闻记者当下转型问题,最后提出了电视新闻记者进行角色转型的具体策略,包括从公民视角入手、立足全球视角辨别信息价值、坚持问题导向、重视新闻内容、有效融入大数据技术,希望能给相关人士提供有效参考。
根据水污染流动\"源头-转化-汇入\"过程,综合衡量工业、农业、生活源污染排放对成都市主要河流的环境影响,提出\"驱动力D(人口、社会经济发展)-承载源C(工业、农业、生活源污染排放)-承载状态S(污染程度)-管理M(治理污染投资)\"4个子系统的DCSM模型,构建包含3层结构26个指标的成都市河流水环境承载力综合评价指标体系.采用投影寻踪模型得到各指标的影响程度,进一步建立区域水环境承载力各评价指标权重,根据最佳投影方向确定成都市主要河流2014-2018年的水环境承载力综合评价特征值,
基于\"产出导向法\"教学理念的小学英语教材与绘本融合教学包括\"任务驱动\"\"支架促成\"\"基于标准的评价\"三个主要教学阶段:第一阶段是\"任务驱动\"。基于\"产出导向法\"教学理念的小学英语教材与绘本融合教学强调语言学习中\"产出\"的重要性,产出既是语言学习的驱动力,又是语言学习的目标,产出驱动比输入性学习更能激发学生的学习欲望和学习热情,学生能够取得更好的学习效果。
目的分析本地133例中心性浆液性脉络膜视网膜病变(中浆病)人群分布和危险因素。方法查阅病例资料,回顾性研究自2017年1月到2019年12月在我院确诊的中浆病患者,根据统计的资料分析中浆的年龄、性别、复发情况、用药情况及伴随全身疾病等。结果共收集133例,其中男性106例,平均年龄46.5±7.9岁,女性27例,年龄47.2±9.6岁;伴有高血压糖尿病19例,口服糖皮质激素32例,口服精神类药物15例,睡眠障碍68例,A型性格28例,复发41例。春季发病较高,本地区患病率为9.2/10万。结论春季中年男性
学科建设成效与水平学校以信息学科和大气学科为重点,以学科交叉为特色,以工学、理学、管理学为主要学科门类,工、理、管、经、文、法、艺多学科协调融合发展,形成了大气科学、信息技术、管理经济三大学科群。学校拥有级学科硕士学位授权点14个,专业学位类别硕士学位授权点12个。
期刊
《义务教育数学课程标准(2011年版)》明确指出:\"在数学教学中,要丰富学生对现实空间及图形的认识,建立初步的空间观念,发展形象思维。\"因此,教师应从具体事物的感知出发,让学生获得清晰、深刻的表象,逐步培养学生的空间观念。一、引导观察比较,培养空间观念小学生对几何图形的认识主要依赖于观察,观察是学生建立空间观念的一个有效途径。为此,教师要重视引导学生对几何图形进行观察比较等感知活动.
“截至7月28日,县纪委监委对5个县直部门的13个问题进行督促整改,整改完成10个,正在推进3个;对经开区关于改善营商环境122个问题进行督促整改,整改完成120个,正在推进2个……”  今年以来,宜宾市屏山县纪委监委、遂宁市安居区纪委监委以及乐山市夹江县纪委监委,充分发挥监督保障执行、促进完善发展职能作用,聚焦主责主业,强化监督检查和问责问效,推动构建亲清新型政商关系,以严的纪律、实的作风持续优
一、探究游戏规则,直面游戏魅力1.走进游戏,破译吸引力\"密码\"笔者试着打开一个简单的小游戏,一通下来,连过5关,奖励5000分,好不过瘾;接着又试了试比较复杂的游戏,说是复杂,其实就是不只能让玩家轻易过关,而且还穿插着让你有失败的时候。不过这时候屏幕上会出现\"加油、别灰心\"等鼓励的话语,让笔者这个\"学生级\"的老师又有了信心。由此又吸引笔者去开始一些更为复杂的游戏尝试……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