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作协的小说研修班学习期间,我所住的宿舍与某位女作家的宿舍离得近,常去神聊,聊人生聊家常琐碎。对于生命,即便是频获文学大奖被认为是当今青年作家代表的她,亦有着同样的困惑。世人皆认为女作家睿智,对于生命的理解，理应更通透，其实因善感多思，却往往比常人更困惑。
　　那天午后，我早下课，要去她那里蹭晚饭，想买点水果。小路尽头，一大婶摇摇晃晃挑一担水果走来，身子干瘦，嗓门也低：“卖杨桃、桔子啦。”在午后的静谧里显得愈发单薄。我招呼她过来，她搁下担子，“妹仔，这个杨桃好，别看它生得歪歪的，其实最好吃，你信我！”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我一听就乐了，用潮汕话答她。她拍我的肩膀直乐：“原来你也是潮汕人啊，早知我不用那么费力对你说普通话！”一老一少，在浓密树阴下，冬阳暖暖，边挑杨桃边聊起来。
　　她是潮阳人，耕作为生，养了一男一女，儿子考上大学，女儿读中专，同时供两个孩子读书不容易，丈夫又多病，她农闲就卖点水果帮补家用，生活虽紧巴巴，但知足常乐，一家出了两个秀才，日子有盼头呢。儿子前年毕业后留广州，当医药代表，底薪低，风里来雨里去的，农家孩子不怕苦，收入渐丰，能帮妹妹交学费了，她身上的担子终于有人分担。
　　“你女儿也快毕业了吧？你要享福啦！”听到这里，我真心替她高兴。
　　她的笑瞬间凝住了，微微低了低头，重新抬起来时，眼圈有些红：“我女儿……去年得病走了……得的是白血病，连老屋都卖了，到处借钱，最后还是没得救……你不知道，我那女儿长得有多俊！眼看就毕业了，苦命的孩子，走时瘦得不成人样，两臂都是针孔……”
　　她说一句，停一下，嘴角艰难地想挤出一丝笑，却挤出了无数细纹。我凝视着那丝苦笑，心里很难过。冬日的阳光看起来耀眼，禁不住风一刮，却是惨淡，我缩了缩身子，冷。
　　“您别太难过，还有儿子呢……”我安慰她，抚了抚她瘦弱的肩，干硬。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无言以对。在有些不幸面前，我们难过又无能为力。
　　“是啊，儿子也争气。”她下意识抹了抹眼角，其实那里早就干涸了，“他的女朋友是大学师妹，顺德人，家里的独女，父母有自己的厂子，让他辞工过去管理。那边年初刚盖新楼，想今年把喜事办了，儿子让我们搬去一起住。”她欣慰地叹了口气。
　　“你还出来卖水果？在家歇着多好。”就筐里那点水果，能挣几个钱呢。
　　“老屋卖掉后，我们就搬来广州和儿子住出租屋。儿子上班，那点家务他爸能干，我是不干活就浑身不舒服的命，在省城能干点啥呢，就去批点水果来卖。我不会说粤语，说普通话也招你笑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虽说儿子能赚钱，也怪我出街卖水果让他心里不好受。可我这些年还不是靠种田和卖水果养大他们的？卖水果是挣小钱，可能挣多少算多少，我心里舒坦，不想成为孩子的负累。”
　　装好杨桃找完钱，她抓了两个大桔子塞到我袋里：“送你一对金桔，大吉大利，平安有福。”
　　她挑起担子，走到街的拐角时，我回头望，她向我挥了挥手，大声喊：“妹仔，今天遇到你真高兴！能碰上个家乡人痛痛快快说说话，真高兴！”冬阳下，她的笑真好看啊。我想，这一辈子我都忘不了她的笑。
　　那天，我和那女作家各吃了一个桔子，酸里有甜，默默无言。原来，我们日常看到的世界，是它浩大而琐碎的表象，而一些人心、一些真相，却藏在岁月的背后。某一天，当真正抵达这些人的心底，接近真相后，才懂得，我们对生命的了解竟是那么肤浅。他们的心底，深藏的苦痛，深埋的善良，深掩的真爱，深蓄的坚强，只有当岁月的河流从喧嚣中沉寂下来，一切水落石出，我们才真正理解一个生命，懂得一颗心灵，才会明白这个世界赋予我们的苦难与美好。
　　题 图：李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