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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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山也就两三百米高,是严重风化的石头山,有石阶小路直通山顶。山上的果树很普通,苹果、梨、杏、枣树等,都已落叶,在冬日阳光下呈现水墨画的感觉。二层小别墅依偎在山脚,四四方方的。别墅院墙上插着许多尖角玻璃,上面闪动着无数个小太阳。远望山和别墅,会想到个好玩的比喻,像肥胖女人抱着個四方大脸的婴儿。别墅前有条泛白的水泥路,顺着山脚蜿蜒南北,白花花地耀眼。往西是片空地,堆了几个玉米秸垛儿。空地中央有个大坑,里面同样堆放着玉米秸和一些枯草。据说要在此处建房的人,刚刚动工就被抓。附近农人心疼闲置的土地,想方设法遮盖大片的荒芜。
  男孩小鲫其实中午就来了。本想等到傍晚再来,可实在是心焦。
  他藏在大坑里,窝在成片胡乱摆放的玉米秸上,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嘴角抖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兴奋。这个角度,正好盯着别墅二楼,又不容易被别墅保安发现。女友安歌在别墅里,确切地说,是在别墅二楼。刚才,他看见安歌出来了,但一眨眼的工夫,又不见了。二楼有个大阳台,穿着洁白睡衣的安歌在外面晃荡了下,就仙子般飘进了屋。小鲫想大声喊,安歌,安歌,我在这儿!他的嘴巴努力张开,但赶紧用叉开的右手捂住了。有冷风掠过冰凉的脸颊,四周弥漫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小鲫努力做着吞咽的动作,那些卡在口腔里的声音,似乎又被他嚼碎吞了进去。
  “他妈的!”小鲫忽然恨恨地啐出一口吐沫。细碎发白的唾液末儿,在空气和阳光里慌乱地散开。他稍镇定了下,继续自言自语,还用指节粗大的右手,在头顶上方盘旋两下,迅速滑过瞪圆的眼珠和俊朗的脸,然后伸出食指抵住下巴静止,颇有仪式感,有些像基督教徒的餐前祷告。
  小鲫忽然想唱歌,这似乎已成为他和别人交流的方式。女友安歌几个月前失踪后,他忽然不愿和任何人说话,说出话来声音也含混,嘴里总像含着半口馒头。但很奇怪,唱起歌来却完全不同,清脆且有敲铃的余音。他喜欢唱谭维维的《等待》,这也是安歌喜欢的,他在心里默默地一遍遍地唱:
  为把遗憾赎回来,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回来,我永远等待等待等待
  等待你回来
  ……
  他当然不敢大声唱,但感觉安歌能够听到。这些声音会长着脚丫,爬上别墅二层,钻到安歌的耳朵里。整个下午,小鲫心里总有种复杂的惶恐,不安且焦灼,又期待好运马上砸在身上。他幻想着安歌忽然就从别墅里奔跑出来,和他幸福地拥抱,然后相互攥紧手离开。过去的一切都可以抹去,他可以原谅她的不辞而别。本来小鲫一直想追问原因。他恐惧睡觉,出租屋的夜晚漫长而冰冷,他常在梦里惊恐地醒来,坐在床上发愣,脑子里反复就一句话,为什么?接着,他会剧烈地甩头,直到甩出满脸泪水。但昨晚,他决定见面后不再问了,那样都会尴尬,里面肯定有她不能言说的苦衷。
  但小鲫隐隐觉得会有好运降临。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好。
  上午在几里外的市中心人民广场,竟然赚了百十块钱。那是他平时的“工作”地点。小鲫可不像其他讨钱的乞丐。那些人浑身脏兮兮的,见人就磕头,拿着个搪瓷缸子摇晃。小鲫身上干干净净,自弹吉他,一直在旁若无人地唱歌。他穿着大红羽绒服,虽然拄着左拐抱吉他,但眼睛是看天的,脖子抬得很高,感觉别人是送“听歌费”的。当然,眼的余光看到有掏钱的,他会冲人点头示意,颇有歌星范儿。他总能罩住一批人,歌声伴着阳光和风,在广场上悠扬地飘着。他眷恋这个广场,安歌原来就在对过的金店上班。他站在广场上能看到店里进进出出的人,总是幻想着,他的安歌忽然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小鲫不太在乎钱,但人活着需要钱这个破东西。他面前小盆里的钱,今天幸运地满了。有位好心人,一下子就给了五十元。安歌喜欢花,这些钱足够买很多枝玫瑰了。更幸运和好玩的是,他拄着拐杖,拖着残疾的左腿,歪进花店说明情况后,店老板竟然送给他一束玫瑰。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他当时差点要单脚蹦跳起来。
  现在,这束花儿开在枯黄的玉米秸儿上,满天星衬着,外面包了好看的花纸。好几次,他抱起花束,嗅了又嗅。玫瑰淡淡的清香,像极了女友安歌的体香。
  每朵花都像火苗,在他心里跳跃。


  缠满布条的拐杖,横卧在玉米秸上,有些无精打采。一切都像做梦。几个月前,小鲫出了趟门。回来后,安歌却再无消息。手机一直关机,后来竟成了空号。小鲫辞了“缘来”广告公司的工作,硬是靠着这根拐杖,见人就展示手机里她的照片,他似乎真正变成了鲫鱼,游遍了辉城的大街小巷,在找寻另一条失踪的鱼。
  但小鲫感觉自己终究是幸运的。他一直相信这个世界。
  昨天傍晚,他忽然接了个陌生电话,告诉他安歌的藏身地址,并让他明晚后半夜,在别墅对面点燃一堆火。安歌会趁乱出来跟他走。小鲫挣扎了一晚上。他接到过一些骗人电话。有人曾把他诓到下面县里,玩起了捉迷藏,他挥舞着拐杖在拆迁废墟上叫骂了半天。
  但他还是决定去冒险。对方说的这个地方,小鲫最近还去过,辉城本来就不大。他送给别墅看门人一张“寻人名片”。对方眼神里闪过惊讶,但片刻又镇定了。当时小鲫还有点纳闷呢。


  这天下午,他在玉米秸上眯了一觉,冻醒后发现天暗了下来,后来很快全黑了。时间是缓慢的,但在昼夜交替的模糊地带,竟然飞快。
  接着,小鲫靠着斜坡爬上了大坑。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别墅二楼。
  那些窗户也如睁大的眼睛,用力回盯着他。
  2
  女人安歌醒了,或许根本就没睡着。四周全是黑的,深深浅浅的黑。
  她上了趟卫生间。移动的黑影,缓慢踱出没有亮灯的卫生间,窸窸窣窣穿过各种静止的黑影,就沉进沙发,和这片灰黑融在了一起。双层加厚窗帘是新换的,刀子般割断了外面的乱光。安歌睡觉时恐惧光亮,老男人就找人换了窗帘,整栋别墅接着就暗下来,像鸟笼加了黑色布套。但好像没什么效果,她的失眠似乎加重了,好多夜晚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眩晕状态中。这个夜晚也不例外,室内暖气散发着惊慌的燥热,可安歌却感觉身体又在发冷。这些散布全身的冷,顺着皮肤和血液,迅速朝她的心脏奔跑。她内心凝结的“冰球”,似乎正在变大,这让她浑身颤抖。   安歌环抱着双臂,觉得身子正在变轻,像片发黄的树叶,开始随着沙发下沉,慢悠悠地从别墅二楼沉到地面,到达一片铺满月光的旷野,可是,在接着向巨大黑暗坑洞下坠的过程中,安歌忽然听到一阵时轻时重的喘息声。她立刻清醒了。开始以为,这些声音是楼下保姆秋婶发出的。她屏住呼吸听了听,声音不见了。意识到是自己弄出的声响,她摇头苦笑了一下,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保姆秋婶睡觉偶尔打呼噜,这让安歌无法忍受。但保姆是老男人从他老家找来的,安歌当然无权更换。进入别墅几个月来,保姆表面上对安歌言听计从,但能感觉到她们之间说不出的陌生感。那不是纯粹意义上主仆间的规矩,而是眼神上的特别关照或绑架。这也许正是老男人想要的结果。
  老男人虽然表面上对她和和气气的,但里面总藏着说不出的恐惧,而且这种感觉一直在滋生暗长。老男人总在“侧面”显示威严。他对下属的神态,特像厂子里养的那几只藏獒。
  昨天,老男人竟来了电话,说要急着去外地,有赚大钱的机会。他操着浓重的河南地方普通话,说话尾音上翘,像只发情的翘尾猴。电话里的声音空洞而悠远,熟悉却陌生,安歌双手攥紧电话,发抖着连续“嗯”了几声,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电话当然是在楼下接听的,是款欧式复古电话机,虽仅有接听功能,但也影响不了它金灿灿的豪华“身份”。安歌当时手心还沁出了汗。好长时间,电话和她无关了。从进入别墅的当天,她的手机就不见了。接完电话后,安歌踮着脚尖轻轻上了楼梯,她感觉身后那道强光——秋婶的眼神,“啪”地打在自己身上。她哆哆嗦嗦地上了楼,楼梯上铺着玫瑰暗花地毯,松软却有失重感,她努力抓着欧式木质扶手,踱到二楼卧室,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妈的,真没法活了!”安歌心里恨恨地骂了句。
  最近,她一直在想该通过什么方式,把自己送到另外的“人间”去。死亡的念头,开始是个黑点,接着逐渐扩大,黑云般包裹了她。她想到用电自杀,可脑子里马上想到被烧得充满焦煳气息的尸体,她可不想变成那鬼样。又想到毒药,可是她没有获得方式。就连安眠药,也放在秋婶那儿定量“供应”。她想了很多手段,绝食、煤气、割腕等等,但都感觉死法“不完美”。后来,她忽然看到暖器片,外面的木格面板可以拿开。她忽然佩服自己的创造力,甚至有些惊呼了。她想用鞋带系在暖器片上面,然后再套上脖子,那样她可以躺下去,悄悄躺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接着,她又否定了自己,那样死后的脸,一定会呈现酱紫色。她的小鲫如果看到,该不会吓坏吧。
  她恨自己懦弱,总在一次次枪毙自己的死亡想法。
  男友小鲫总在她脑袋深处适时走过。
  安歌站起身,踱到洗浴室。她想干干净净地踱到另一个世界去。
  安歌洗了好久,蹲在地上一点点搓洗自己的皮肤。长发打着绺儿,随着花洒喷出的水溜儿,胡乱散在她充满弹性的裸体上。安歌剧烈摇头,干嚎声融化在弥漫的热气和水声中。她坐在地上,握紧拳头杵着地面。昨天上午她看了篇杂志文章,里面说到“性奴”和“精子容器”这两个词儿,她感觉就是在说自己,想到自己大学毕业,沦陷到这种地步,巨大的屈辱感,让她无所适从。
  安歌用力扇着自个的脸,自言自语地说,这里真像个监牢啊!


  有次她不能忍受了,竟奇怪地对老男人说,要出去找个工作。老男人对她说,小宝贝呀,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出去上班挣不了三瓜俩枣,顶个毛用!那些下晚班回家的女人,有多少被祸害的啊!新闻上登的,都是说出来的。又有多少装傻不敢说的呢?老男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般是在睡觉前,他喜欢在床上铺几张钞票。安歌总感觉,像嫖客在预付嫖资,这些都让她有呕吐的感觉。
  她抬了下开关,水溜儿更大了,哗哗哗地冲着后背。
  她又想男友小鲫了。安歌进了别墅后忽然发现,她心里其实很爱小鲫。他一个本科毕业的孩子,虽然腿有点残疾,但是性格开朗阳光,又会弹吉他唱歌。他带给她太多的快乐。虽然,他在她眼里曾是那么无所谓。她曾坚持认为他们在一起,是排遣寂寞找个乐子,是一种“同情的爱”。“碰到好的再说!”她多次这样想。失去自由后,才发现小鲫在她心里已经扎根了,并随着泪水的浇灌,爬山虎般已经占满了整个心脏。
  “我要找机会出去,继续和小鲫好好处下去!我要和他结婚!”
  她恨恨地对自己说着,嘴巴在黑暗中稍稍撇开,想哭却没哭出来。她心里又一阵哆嗦。回忆是有拥堵感的,像高速公路塞住的长长车队。她和小鲫的分手没有任何仪式,就那么突然分开了,像喝矿泉水般寡淡。
  但在冥冥之中,感觉小鲫正在精疲力竭地找她。
  3
  小鲫扬起脖子呆坐着,他的眼神在别墅窗户和天空中来回游弋。没有星星,薄霾中的月亮并不耀眼,周边也没有光晕。
  他用力吞着模糊的月光,眼泪又涂满了脸。先天残疾让他承受了太多的艰辛和疼痛,虽然身高有一米八,模样也不错,但按照别人的话说,他只能在这个世界里坐着,站起来就像换了个人。大学毕业后,跑了很多用人单位,别人看到他的拐杖,总是摇头。他只能在私人广告公司里打工,联系点广告业务。但是他乐观积极,喜欢穿红色衣服,像束热情的火苗,在城市里到处跳跃着。
  在广告公司做到第三个年头时,他来金店联系户外广告业务,业务没联系成,却“联系”上了她。他习惯说好听的话,说话前先笑笑。
  他說,安歌,你真像演员王艳,就是新《还珠格格》中饰演晴儿的那个。
  安歌笑得前仰后合,说,你小子怪会说话哩。
  他说,你的手真漂亮,冰清玉洁跟透明似的。
  安歌就笑着伸出手来让他看。她总分不清指纹的“簸箕”和“斗”。小鲫就背对着人,悄悄用舌尖舔了自个的手指,然后用力涂抹她的指头,再装模作样地看指纹。她就咯咯咯地笑。当晚,他请她在地摊上吃完饭,竟成功当起了“护花使者”。逛街时,有痞子冲安歌吹口哨,他就抄起长拐和人拼命,怎么劝都劝不住,上衣还被扯成了布条条。安歌感动得一塌糊涂,从来没人这么在乎她。   他們似乎恋爱了。小鲫喜欢唱歌,在旧货市场淘了把破木吉他,整天对着她咿咿呀呀地唱。他唱的时候,表情和动作很夸张,左摇右晃的。她就咯咯咯地笑着说,你怎么整天这么穷开心呀?
  他说,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开心是一种能力,要勇敢地快乐。
  她听着他的话,看样子似乎被惊到。
  小鲫还故意制造点小浪漫。情人节那天,他批发了百十枝玫瑰,在人民广场那儿卖,最后留下九朵最好的,谁买也不给,送给了她。他说,又挣了钱,又赚了女人。


  其实每次约会前,他都提前想一些好玩的话儿,或者上网收集些资料,努力背下来。他可不想冷场,希望在一起的时光,每分钟都让她觉得快乐。他的那些话,常像半个诗人说的。她如果眼神里有疑惑,他会接着用另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补上,连他自己都搞不懂什么意思。
  在运河边树林里的小路上,他说,月光越踩越亮。她吐着舌头看着他笑。
  他接着说,女人是植物,男人是野生动物。
  她会笑着说,你就整天给我“背课文”吧。
  他尴尬地挠着头看她。他的眼睛大大的,看她时却常眯着。
  她觉得他眼睛里藏着火苗,炙烤着她的心,嗞嗞啦啦地响。
  接着,她会对着月亮发会儿呆说,我可是个超级没自信的人,这个世界常让我感到冷。小鲫就撩开宽大的红风衣,把她“套”进去。后来,他们见面的时候,她总是喜欢钻到他风衣里去。他说要套她一辈子。
  不久后,他和安歌去云南旅游,参加了“哨哆哩风情之夜”,那个地方称女孩叫哨哆哩,男孩叫猫哆哩。他们围着巨大的篝火,随着人群曼舞。他点起火把,在她面前举着蹦跳。世界温暖极了。
  他喊她,哨哆哩!
  她喊他,猫哆哩!
  也就在那天晚上,他们亲密了。他出去买保险套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满脸通红,扔下钱就逃跑了,竟忘了让人找钱。旅游回来后,他们就同居了。
  很多个有月亮的晚上,小鲫躺在出租屋里,安歌就拿着茶色玻璃杯贴在他眼上。他总是循环着眯起左眼或右眼,看月婆婆的神奇变化。玻璃的清凉,一直在他记忆里躺着。他们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做爱,月光透明被褥般覆在他们身上,清凉而温暖。
  他在她身上“忙活”时,总是喊,哨哆哩!
  她会吭哧着说,你这个坏猫哆哩!


  她小心地算着“安全期”,这样可以肆无忌惮地欢爱,但并不可靠。她在私人小诊所里堕过胎。她吓得要死,死死攥紧他的手。这让他感觉心疼。
  她说,他在床上是个很完整的人,俊朗的脸像韩国的某位明星。这些话,总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就拼命地用嘴巴“描绘”未来。他告诉她,自己胸腔里有堆火正在燃烧,会把他们未来的生活照亮。
  他喜欢造梦,说要给她买个楼,在楼顶上安装户外铁皮广告。他们结婚时,要推出辉城最大的户外“婚典”广告,上面挂上他们大幅的结婚照片,周围全用鲜艳的玫瑰装点,要让她成为最温暖、最幸福的女人——
  想着想着,他在大坑里做了个环抱的动作。
  一阵凉风吹来,小鲫剧烈哆嗦了下。
  别墅西面有个窗户,他一直发呆盯着看。
  他努力靠近柏油路,藏在离窗户最近的玉米秸垛儿后。
  他的心狂跳不止,想冲着别墅大喊。
  4
  安歌从洗浴室里踱出来,身体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可老男人黏在身上的那种“肮脏味道”,她感觉一直都在。
  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身上有着愈来愈重的腐朽和衰老气息。每次亲热,安歌都努力扭头,不让老男人亲她的脸。过度兴奋的老男人,努力扳着她的头,再把嘴唇和舌头贴上去,声音和动作中藏着点年轻人的狂野。他喜欢鸭子般“嘎嘎”叫。最初的时候,老男人在金店认识她时,就开始模仿她说普通话。安歌并不厌恶这种杂糅的声音,顾客是送钱的,这跟她的绩效和收入有关。但安歌想不到,她能和老男人扯上暧昧关系。一切似乎是在混沌状态下悄然发生的。初识的时候,她习惯老男人来金店买买东西,偷送她点小礼物。几天不见,安歌都觉得世界丢失了什么。直到老男人丢给她张名片说,有难处找他。
  后来她感觉,老男人当时在放长线,等待她这条鱼咬钩。
  喜赌的父亲忽然受伤,给她“创造”了这样的机会。父亲在医院躺着,安歌太需要钱了,但她知道男友小鲫没钱。他们都没什么钱。终于有天傍晚,她给老男人打了电话。故事俗不可耐,却又无比真实。后来,按照老男人对借贷利息的算法,她感觉几辈子也还不完,就咬牙答应了连她自己都恶心的“肉偿”,陪他两年,生子再给五十万,并签订了所谓的“协议”。直到她把自己装进老男人的别墅,才开始慢慢厌恶老男人杂糅的声音。
  这些声音横冲直撞,塞满别墅的旮旮旯旯。
  父亲的“起死回生”,老男人花了大把的钱。父亲病愈后,被安排在老男人的工厂里干保卫。父亲很满意,几乎要双膝跪地,还当着老男人的面,劝女儿安歌“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但父亲更像个演员,他喜欢玩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背着老男人,父亲会私下对她说:“必须要榨干这个老熊!”里面深隐着掘金者发现矿藏的欣喜。
  安歌去过十几里外郊区的那个厂子,刺耳的金属噪音雾气般在田野里弥漫。可笑的是,父亲穿着逃兵般松垮的保安制服,慌慌张张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然后挺身立正,对着老男人的奥迪,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安歌当时没有下车,甚至连车窗都没摇下。她什么都没说,扑面的屈辱气息,冰冷地沉淀到她心里。
  “我算个什么东西!还不如个鸡!”安歌常用世界上最肮脏的语言,心里偷骂着自己。她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体和周围的气息。   每次完事后,老男人總是对她许诺很多,说要娶她、在海岛上举办婚礼、买辆红色小轿车送她,这个那个的。他似乎想通过缓慢渗透的方式,长久留住她鲜活的身体。安歌听得越多,心里就感觉越冷。心里的冰球,正随着流淌的日子越滚越大。但冰球并不圆滑,上面有很多尖角,刺得胸腔隐隐地疼。
  每次欢爱过后,她还做着件更无聊的事情。总要找个恰当的时机,在木剑上用水果刀恨恨地刻上一刀。木剑是男友小鲫送的,上面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XJ”。这是他们原来晚上逛街时,小鲫花十几元钱,在昏暗的路边摊买来送她的。木剑上刻了几十刀了。每刻一刀,她都感觉是刻在自己心上,有新鲜的血不断涌出来。
  她有时也想抓紧生个孩子,赚他五十万,逃离这个鬼地方,和小鲫好好生活。
  可肚子一直空空荡荡。这种破事儿,逐渐变成无聊的生理游戏。


  “别忘了,两年!”她也在提醒着他。老男人表面上应诺着,但加强了“戒备”,安歌当然无权自己出门。别墅里原来看门的叫老霍,后来又换了个司机兼保安,是退伍军人,叫张必勤。平时院子里停着辆家用别克,有要紧的事情,比如去医院什么的,都是张必勤拉着她出去。安歌总是喊他“张军人”。当然,也去查过不孕的原因。是私人诊所,但无论大夫问什么,她总是乱说一通。
  有段时间,她常感到心慌,身体里面总是针刺般地疼。“张军人”就领她去医院看了大夫,经过一系列的检查捯饬后,在等待结果时,她忽然感到非常恐惧,担心自己得了癌症会马上死掉。生的希望如暗夜里的火苗,热烈而逼真。
  她坐在三连排不锈钢候诊椅上,左手摸着右手的每个手指,一点一点地掰着指纹看。她想到小鲫看指纹时的样子,差点就哭了。她努力把头低下,几乎要伸进两腿中间,长发盖住了白皙的脸和有些发抖的双腿,发亮的眼睛穿过抖动的乱发缝隙,死死盯着黄色PVC地板。她感觉眼泪刷刷地向心脏里面流。自己万一死了,父亲和小鲫怎么办?后来大夫说,什么问题都没有,神经性紧张,注意多休息放松。她感到片刻欣喜,却又惆怅起来。她当时竟奇怪地感觉,还不如患了癌症,死了更好。
  安歌踱到西面的窗边,轻扯开窗帘,露出条适合窥探的细缝儿。
  月光穿过薄霾,细蛇般爬到身上。内侧窗台很宽,杉木包的。她爬了上去,又轻轻从外面闭上了窗帘。几百平的别墅再大,安歌感觉都和她无关,只有这点逼仄的世界是她的。
  她把窗推开条细缝儿,惊心的凉气落满全身。
  背靠窗子右侧墙,她坐在昏暗里发呆。接着,眼泪又涂满了脸。她说不清哭的原因,但这个狭窄的地方,可以让她足够安全地哭。安歌每天都有想哭的冲动,但非常奇怪,她只有爬到这里,才能流出泪来。
  安歌盯着月亮,开始努力回忆小鲫的样子。想着想着,小鲫就氤氲成一片水雾。她想大喊一声,小鲫!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忽然,她听到了一声喊:
  哨哆哩——
  没错,是小鲫!他怎么来了?她的眼神循着声音飞到田野里。
  她惊了下,心脏似乎要飞出张大的嘴巴。
  是的,她看到了小鲫。
  他站在月光下的田野里,铜像般肃穆。小鲫拄着拐,穿红色羽绒服,双手罩着嘴在轻声喊她。安歌忽然感觉有电流穿过身体,她像条濒临死亡的鱼,挣扎着拼命游回到屋子里。她捂紧怦跳着的胸口,重新踉跄到沙发上。
  她十指叉开,盖住张大的嘴巴,又一阵剧烈的喘息声。
  小鲫一定看到了她。安歌想大声回应,却赶紧双手捂住了嘴巴。她想冲出去,但忽然犹豫起来。她的脑子转得飞快,很多场景电影胶片般迅速闪现。老男人对她还不错,每次出门,都给她带些新奇的好东西,澳门的彩金项链真漂亮……最后,她想起前不久,张军人逮住的一只落单的大雁,先是用绳子拴着腿养着。不久,她解开了大雁的绳子,可大雁却怎么也不飞了。


  她发抖着挣扎着,听着窗外的喊叫。
  直到看到一片火光。
  5
  我就是“张军人”,退伍转业的。
  原来休探亲假时,我在乡村客车上勇斗两名劫匪,荣获三等功。当时的过程有些惊心,我左手因此落了很大一块疤。算那两个小子倒霉,我很快摁住个肥胖的家伙,另一个瘦子拿刀刺来,我左手死死抓住耀着寒光的刀刃,大喊大叫。我的行为感染了乘客,大家纷纷站出来,齐心才控制住劫匪。但是,我的左手常在深夜的梦里,传来清晰的刺痛。
  老男人是我们辉城响当当的人物,他有好几个企业。因此,复员后能进入他的企业,曾是我的荣耀。我原来在工厂保卫科,老男人很信任我,半年就提拔我当了副科长。后来,我换下了老霍,来别墅当了专职看门的。大家不要骂我懦弱,我也珍惜“工作”。这个活儿待遇高,还清闲。我也是个正常人,要娶妻生子,赡养槐香镇老家的父母。我知道很多人奈何不了老男人,他本事大得很。老男人表面上很和气,实际上心狠手辣,非常狡猾。


  安歌的事情,我听好几个人讲过,从侧面也打听过她父亲。这个老家伙喜赌,常因为赌债的事儿,让人打得浑身是血。安歌的母亲早年跟人跑了,去向不明。
  我一直在揣摩一种办法,既能解救安歌,又能保住我的工作。
  那天傍晚,我联系上了小鲫,让他第二天后半夜,点燃田野里的一捆玉米秸。虽然这样做涉嫌违法,但对解救一个人来说,这是那么微不足道。我想看到火光后,再告诉安歌,让她趁乱逃走,和小鲫见面。
  后来,小鲫竟点燃了一个玉米秸垛儿。秋婶也跑了出来。我偷偷告诉安歌,让她赶紧跑,可安歌死活也没离开别墅。这非常让人诧异。
  接着,发生了很恐怖的事情。男孩小鲫扔掉拐杖,抱着捆点燃的玉米秸,在田野里单脚向前蹦跳。他衣服也被引燃了,浑身是火,摔倒爬起,反复向前。一个又一个玉米秸垛儿和大堆的枯草,陆续被点燃……现场一片火光。
  第二天,《辉城晚报》进行了整版报道,刊登出大幅照片,说一个残疾男孩自杀。现场发现一根烧去多半的拐杖,和一堆散发着焦煳气息的尸骨,具体原因正在调查。
  接着,我向媒体和多个部门进行举报。老男人涉嫌非法集资和放高利贷,被隔离调查。
  别墅被封。安歌自此失踪。
  写这篇文字时,我脑子里总有丝丝缕缕的风,和逐渐沸腾的呐喊。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一团飞奔的火焰。
  【作者简介】陈东亮,山东省作协会员,70后,聊城首批签约作家,参加山东18届高研班。在《湖南文学》《清明》《福建文学》《中国作家》《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山花》《当代小说》《雪莲》《西南军事文学》《飞天》《文学港》《伊犁河》《小说月刊》《北方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三十余篇。短篇小说被《时代文学》《文学港》《福建文学》《清明》等杂志重点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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