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同梁漱溟先生的两次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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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我上了大学。年底,学校挑选出几十个老师和学生,到北京参观“全国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成果展览会”,我忝列其中。由于是第一次去北京,母亲在为我准备御寒衣物的时候,还开了一张清单,列出我必须登门看望的亲友及他们的地址。除了两位姨妈(大姨妈健在,二姨妈已辞世)和她们众多子女即我的表亲之外,还有我母亲的北师大同班同学、情同手足的好朋友陈姨。父母亲多次对我提起,陈姨的丈夫,就是大学者、年纪轻轻便被蔡元培校长礼聘到北大开设讲座的梁漱溟先生。他老人家还是我们广西同乡。
  大学毕业后,我母亲即远嫁广西,在南宁的一所中学教书。经我母亲介绍,陈姨也到了同一个学校任教。
  记得我母亲好像说过,在北师大之前,她们就是北平一所平民女中同学,只不过不在一个班里。我外祖父19世纪末殿试高中,少年得志,被清廷遣使高丽,出任驻汉城总领事。几年之后,外祖父丁忧,在家守孝三年,丢掉官职。接着,清朝覆亡,外祖父成了前朝遗老,没有了收入。因此,我母亲只能够就读于平民学校。
  抗日战争期间,陈姨转到桂林教书,在那里认识了梁漱溟先生,并与之共结连理。后来,他们虽然离开广西,但陈姨同我母亲一直有书信来往,互诉问候和思念。
  一天,吃过晚饭,我即赶到位于新街口附近的梁家宅邸。出来开门的,是陈姨本人。自报家门之后,陈姨一把拉住我,左看右看,高兴得直叫:“收到你妈妈的信,我就整天盼着你来!”
  进得屋里,我向梁先生鞠躬问好,他连忙让我坐下。只见他个子不高,睿智的目光,炯炯有神。他问我:“令尊令堂可好?”我说:“妈妈还好。爸爸在年初戴了右派帽子,不能再教书,工资降到60多元。不过,他没有像其他右派那样,被送到乡下劳动,算是一种宽大处理。”梁先生轻轻叹息一声,沉默良久。
  说实在的,那时我并不知道,1953年,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梁先生曾经犯“上”,惹得“龙”颜震怒失态,破口大骂。只觉得,他是大学问家,头上还有全国政协委员的顶戴,所以,我对他毕恭毕敬,梁先生问一句,我答一句,十分拘谨。梁先生对我亲切随和,说话和声细语,温文尔雅。
  由于要赶回住地,我坐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告辞了。梁先生和陈姨一直把我送到门口,要我转达他们对我父母亲的问候。回想起来,还真懊恼自己没见过世面,要不然,就可以当面聆听梁先生的许多指教了。
  后来,我母亲忽然接到梁先生的亲笔来信,寥寥数语,通报了陈姨病故的消息。母亲伤心了好几天。记得,信中梁先生称我母亲为“学姊”,用陈姨的口气。
  打倒“四人帮”后,出版了《第五卷》,人手一册。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有1953年的那么一桩公案,梁先生被骂得狗血淋头,不留一点情面。
  1978年底,我出差北京。母亲说,陈姨不在了,加上那本“雄文”的压力,梁漱溟先生日子一定不好过,这次,你务必要去看望他老人家。领衔母命,好不容易,在宽街一带找到了梁先生的寓所,是一套两居室(记不大清楚)的公房,好像还同孩子们挤住在一起。那天,只有梁先生一人在家。
  经过“大革文化命”的洗礼,梁先生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个子显得更小,只是精神还好,谈锋亦健。他仍然客客气气,照样先问我:“令尊令堂好吗?”我答道,母亲退休多年,身体还好;父亲得脑血栓,卧床三载,已于1976年故去。他戚戚然,说,真难为你妈妈和你们兄弟姐妹这几年的服侍。
  谈到刚刚过去的“大革文化命”,先生说到,广西武斗死了很多人。我告诉他,真正死在武斗现场的倒不多,大部分都是后来被另一派抓去实行“棍毙”的,情形有点像狄更斯在其不朽名著《双城记》里描写的那样。
  他很关切地问到我父亲的遭遇,我打开了话匣子,尽情向他倾诉。我说,右派分子是“死老虎”,相对于“走资派”和派性的受害者来说,皮肉之苦要少一些。当然,灵魂的伤痛却要深重得多。我谈到,父亲曾被罚跪于长条凳上,学生们则在两端不停摇晃。跪着的人,前俯后仰,狼狈不堪,最后翻倒在地,眼镜摔破了,引来哄堂大笑。听罢,先生直摇头,说,如此缺乏人性,他们将来怎能教好下一代(这些年轻人是师范学校的学生)!
  


  我还说到,父亲曾被指派放养学校农场的两头水牛,其中大的一只是成年牯牛。整天在山野同牛儿相伴,虽然孤寂,却是20年来父亲最舒心的日子。天有不测之风云。一次,为了母牛,父亲看管的公牛同别人的一头牛争风吃醋,打斗了起来,相互狂追不舍,很快就从视野中消失。父亲张皇失措,东奔西跑,不知如何是好。天黑了,还找不到狂牛的踪影。丢了牛,免不了要担当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名,吓坏了的父亲,失魂落魄呆呆坐在地上,长吁短叹,不敢回家。
  夜色已深,不见父亲赶牛回来,军宣队长便带着两个青年老师上山去找。一脸惊恐的父亲报告了事情经过,军宣队长说:“不要紧,先回去吃饭睡觉吧,明天再找不迟,牛儿跑不到哪里去的。”第二天一早,邻近生产队的农民,把公牛送了回来,父亲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听罢这段故事,梁先生长嘘了一口气,说,看来世界上还有好人。你看,那年头,像军宣队长和送牛回来的农民,不是很难得吗。
  先生还问到我父亲一位同事,也是北师大同学的T老师之近况。我说,她的情况不太好,脑子有点乱了。先生追问原因,我只好道出实话。原来,在“大革文化命”最疯狂的年代,仅凭T老师履历里填写的“抗战期间,同学校全体教职员工一起,集体参加过国民党;名字是学校当局代为填上的,并没有参加任何仪式,也不须履行什么手续”一项,她便被打成“牛鬼蛇神”。一天,T老师被几个心血来潮、背着步枪的学生,拉到学校后面的山坳。带头的一个,煞有介事地向她高喊:“今天,我们代表无产阶级司令部,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宣布你的死刑,立即执行。”说罢,朝天放了一排乱枪,T老师应声倒下,那帮学生便扬长而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T老师才醒了过来。环顾四周,漆黑一片,仰头张望,但见满天星斗,她以为自己变成了冤鬼。情急之下,不由得在手臂上狠狠咬上一口,痛得她哇哇直叫,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她想到回家,无奈两腿发软,站不起来,裤兜里也满是屎尿。半爬半挪,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才返抵家里,大人孩子抱作一团,哭了整整一夜。从那以后,T老师的脑子就慢慢变得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她一生教书,历史清白,后来“落实政策”,却什么问题也没有。
  我还告诉梁先生,无独有偶,在广西大学,我们的系主任Y教授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事情的经过和细节惊人地相似,丝毫不爽,差不多也发生在那段时间。只不过,Y教授后来依然健康开朗,同我们谈起他的故事,风趣幽默,就好像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
  梁先生听罢,喟然长叹,连说,实在骇人听闻,骇人听闻!这场运动,同文化毫不相干,却把人性最野蛮丑恶的一面,尽情地激发了起来,并推向极致。你也许不知道,1966年,“红色恐怖”横扫北京时发生的一切,比刚才所说的还要暴戾千百倍。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少男少女,竟然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梁先生这段话,我永远也忘记不了。
  我们还谈了一些别的轻松话题,好像有桂林米粉之类,但因年代久远,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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