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评论家与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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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是运动
  一切都是静止
  一切都是没有高潮的开始
  一切都是一刻即逝的失语
  一切冲撞都没有对象
  一切呻吟都没有所指
  一切爱情都是重复
  一切阴茎都是初逢
  一切绝望都在嘴里
  一切激情都在套中
  一切交欢都带着交换
  一切性具都带着面具
  一切湿润都有冗长的干涸
  一切勃起都有永恒的阳痿
  ——《一切》
  很难弄明白壹为什么写诗。特别是写下这种散发着冷冰冰水泥气质,既不优美又没情欲,并因为用了过多性器官术语而不时被我民和谐掉的诗。她的诗是传统的,传统到索性师承名人,但还是别具一格,有些东西,属于她自己。
  我认识她时她还只有二十几岁,在一个小地方长大,到了大上海,不断感叹曾经的生活所在多么荒凉:几分钟前,我走到屋外/从那里我可以看见尘土和浓痰/那是上个月有人经过时留下的/贬义的宁静。需要大喊/没有鸟歌唱。当我穿上裙子/一只鸡过来啄我的小腿/幸好它不是真丝的。但即使不是真丝的也没有人能责备我转身/踢飞那只鸡。
  她自视甚高,来到大城市碰碰运气,第一个睡了她的男人是她在火车上认识的,一个据她形容桀骜不驯的男人。她跟着他去了成都,又跟着另一个诗人去了北京,最后和一个诗刊编辑落脚上海。做过四次流产手术,患过一次霉菌性阴道炎,有过她自己都懒得数的性伴,然而,她却始终认为写诗是一生惟一值得去做的事。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也愿意承认她是一个诗人(注意,不只是一个女诗人)。
  她在男诗人们的狗窝里读了一些诗集。为了表达她对那些诗人的喜爱,她在男人们用光的烟盒反面写下诗篇,绝大部分是模仿之作。她曾为海子作过挽诗……在接受一家地方文学报采访时她阐述了她那挽诗背后更为深刻的动机:诗行努力把死者与生者联系起来,建立起一个完全陌生的形象,保存一种难以捉摸的死之神秘。
  这一生  你连  一次/高潮都没得到,这样下去不行/你打算来次狠狠的  得到/你最后的词语是什么?/我想你在叫你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在这个世上被色情地大力地抚摸了/第一次
  她最让我着迷的品质之一是她的那种恬不知耻(这真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她在早年的一首诗里表达了她对自己的了解:
  脱光了可真快活!/尽管毫无乐趣,但我仍旧欣赏/白皙表面的鸡皮疙瘩/第N号阴茎上的第N颗黑色素/我必须配合叹气,/将声音全都压扁压细,/才能有所收获。我写下的诗句,/那比最肥硕肚子更沉重的包袱/我背着它们四处奔走的生活。比起那些,/比起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创造让人感觉到的性欲/最简单的人类活动。/我梳妆打扮只为/几行黑字在白纸上/侍女和妓女的区别。然后,/穿过黏湿的湿歌/走向诗歌
  这诗的语调实在没什么诗的特色,我选出来是为了在后面详细解释她欲望上的某种矛盾。总之壹肯定不是中国诗人中杰出之流,但她肯定是相当多产的一位,共写下三千六百五十多首诗。我认识她时她还默默无闻,但很快就因为让男诗人们充满强烈的欲望和厌恶名扬数省。诗歌编辑们认为她的行为本身揭示了一个诗人纵欲、随性的形象。少数女权主义诗评人研究了她一贯关心的性交、情绪和永恒的爱情主题,都去强调她的绝望,然而在我之前,很少有人承认,她的性冷淡对于决定她的生活和诗作起了很大的作用……她对性的态度有时让我想象出一个养了无数黑猫、穿着还算流行的老处女。壹的生活和她所谓的艺术,在一边厌恶一边诸君自便的氛围内发展,在某种刻意的献身和受虐想象中发展。男人们的取用自如、文坛的潜规则和她的个人选择,反而成就了她的想象力。
  她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拔出是最残酷的动作,挂下了/乳白花,从耷拉拉的头上,杂混着/体液和空虚,鼓动着/呆钝的神经,以粗糙的手纸
  我有一次问她,她把它们定义为什么?回答是称为器官诗比较合适。我的兴趣显然不在诗上,而是集中于她的下身。很快我就遇到了所有对她有企图的男人必须克服的困难之一,就是要使整个过程变得自然一些。她的身体倒是顺顺当当就那么一脱一躺,就在我打算告诉她关于我的性习惯,她需要知道的一些细节的同时,她做出了一副准备好倾听的表情……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读者们,请你们大胆猜一下。她从床边柜里掏出了一支录音笔!这个银色的小玩意我有所耳闻,但如此没有过渡,还是让我阳痿了片刻。后来我从背后干她的时候居然走了神,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追踪一条细细的黑色电线进入了隧道。
  像一般诗人一样,壹也是只能根据自己来设计诗里的形象。不过她聪明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矛盾,就以自己为原型,创造了两种迥然的个性。第一种是抽象的(如同她阴蒂阴道的麻木一样,追求精神上的旁观,不想为爱情做什么折腾),第二种则是带有颓靡和疯狂的色彩,以自己的躯体为骄傲,对男人们的傲慢宽宏大量。这两种形象我都不太喜欢,兹引其蹩脚诗行为证:
  我的幽乐之门在关闭前已经关闭——从此它不再需要等待/高潮巨大,令人难堪;放松  敞开/是我对男人所知的全部(第一种)
  没有什么。只有长而柔软的棍。/只有精斑的下午伸长的一截故事。/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我从未认出的凶器/在这一刻与我深入(第二种)
  有天下午我们在以传道士方式性交期间的对话录音如下:
  我:你怎么看待爱情?
  壹:爱情,通常总是苍白的、古板的。我二十来岁那会儿就像个小傻瓜,总在蠢头蠢脑地呼吸二手烟,一边熬夜一边卖弄风情。
  我:你现在让男人感到挺棘手的。
  壹:嗨,棘手才能让男人有所花费。时间也好,金钱也好,帮我发表作品也好。反正激情总是要减弱的,性本身是冗长乏味的。
  我:作为男人,最好什么也不做,避免做爱,只是等待女人自己毁灭自己。   壹:这句我要了,你以后不能再用,也不能告诉别人!
  (事后她告诉我,因为得到了这个句子,她竟然难得地到了半次高潮。)
  作为一个专门研究女性文学色情动机的评论家,我当然要惯例地问问她的童年、家庭、父母兄弟之类。她告诉我他们生活幸福,虽然家境贫困。姐姐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于是她给了我另一个稍有诗意的版本。母亲唠唠叨叨,父亲对什么都不上心,好像随便扔给他一点剩饭都能吃得高高兴兴。姐姐比过去胖多了,还是那副好脾气,可也一点没有比以前更聪明。然后她问我,这算是幸福大结局,还是深刻大悲剧?(我相信她讲的是真话。)
  壹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不看重身体的女人。她是客家人的孩子,这方面,本应看得比较重要。“为了发表呗,不得不这么做。反正身体是我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全部财产。”她回忆起自己第一个诗人男朋友,“他性欲很强,除非喝酒醉倒,一般总是一夜数次。他的身材不高,看起来也不怎么强壮,但每次做上一个小时也不觉得累。有时也跟朋友出去玩女人,幸好还记得戴套。”他们在一起时,那人对她从没表达过强烈的爱意,她跟了另一个诗人后,那人不知是悔恨还是嫉妒,狠狠谩骂了一番。这事在圈里几乎成了轶事,我当年听说过,但不太相信,因为她只是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我对自己有信心,我总能搞定我要搞定的男人。”她在日记本里这样写道:
  塌鼻梁  厚嘴唇  一对小小的黑眼睛/就在这张脸上,那哀伤的女人脸上/她寂然。她不是男人于每一转角/于擦肩时所寻觅的一张脸,我的脸
  因为这几句诗,我突然萌生出一种好感,一种因为朴实而萌生出的好感。一个到处找人做爱(当然得是那些对她诗歌有帮助)的人,其实别有一种精神上的活力,而那是非常吸引男人的。但男人不可能只想被利用,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男人们只和她上一次床。在那段时间里,她每天都穿得自以为漂漂亮亮的(这可怜的),希望用黑色睫毛膏或者时髦内衣挽回点男人们的薄情。而且过分看重技巧。有个曾经上过她的诗歌学会会长秘书助理在酒后这样描述她:“你和她做完就得避着她,我们那一次做……她那种冷淡的顺从,那新长出来不记得剃掉的又短又硬的腋毛,那半闭着的眼睛里老跟着我转的眼神,都叫人反感,只能更用力,就想把她干得哭起来。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女诗人,像她那样奇怪地摆出一副心甘情愿受虐的样子,她不就是婊子嘛,我很难理解这一点……做完后她一边帮我擦干净一边急吼吼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发她的东西,几乎不让我歇一会儿。我当然只好说再等等……”
  我得老实地向读者们承认:我第一次和她干上的时候,内心里对自己都怀有某种轻蔑,在我射出的那一瞬间,我想到的却是,我那些朋友,该多震惊啊。因为我在各种场合,都很注意和她保持距离。在八十年代的上海,就有过这样一个女诗人,大家都叫她伤筋膏的,意思是说被她贴上,至少要拉下几根寒毛来。我可不想适应一块山沟沟里来的伤筋膏。我以为我找到了一种恰如我身份的中间姿态,对她既不太冷淡,又不太亲密。那么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呢?
  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在一个文学沙龙供人免费阅读的杂志上随手翻到了她的一篇随笔诗,写的是她的青少年生活,有点过于浪漫色彩了,但其中有一段,大意是说,她不喜欢她在那里遇到的一切,所以它们也不喜欢它。尽管它们只是大自然,客观的大自然,看起来应该是真诚的、不带偏见的,但她却不能相信,大自然会对她真诚。那一段显得毫不在乎,我突然想象出她在床上毫不在乎的样子。那里面有种东西让我无法容忍。所以我找到她,向她说出这一点。她突然就发火了,粗暴地盯着我看,但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有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她还能有那种审讯似的眼神。这有点令人难堪了。这种眼光,再加上那两句乡音未改的普通话,是足以让人无话可说的。我突然觉得,她就是不值得尊重,这场对话很可笑。
  那时候我刚好单身,前一次做爱还在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以前?我没仔细数过),性的要求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所以那天早晨她敲响我房门以后,我没觉得自己有理由正襟危坐。做完以后,她坐起来,向我提出一个建议:要和我长期相处。我拒绝了(我怀疑其中有巨大的动机)。她解释了一番,意思是我可以不和她做,不只和她做,但只要我不明确表态,她就不再和其他人做。这是个完全不平等条约,不妨接受。但我的评论家天性,会忍不住推荐她书看,慢慢就变成整天和她在一起了,晚上还是在一起,我看书,她写诗,直到性欲起来。
  也就在那个阶段,她写出了一批有点温度的诗歌。过了这些年再看,我还是觉得,那是她最有意思的一些作品。在我看来,这正标志着我对她某种道德上的拯救。当然你也可以解释为,我给了她难得的安全感。我原以为,她既然怀有如此这般出人头地的诗坛野心,那样真诚地想用身体帮助灵魂节节攀升,肯定会向我提要求,让我帮她做点什么。但她在我面前表现得还挺自尊自重,就像那首名叫《干干净净》的诗一样……
  进入时,他并没有看向我/我想让他感觉那里开始颤抖/想象干净而透明的水越过一粒粒突起向他涌去/潮水越过砂石向男孩赤裸的双脚涌去/但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即使洗得净净,一瞬间,甚至以为初生/他还是知道
  他闭着眼/像坐在马桶上一样/用力
  脚尖绷紧/我从我的身体里看着他/也许/他还记着那第一个因他流血的小处女
  因为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并且/流露歉疚
  这么些年过去,我有点后悔,我至少是应该为她的诗做些什么的。这么些年,我难道就没有一点羞愧吗?
  这里得说说我的性格,有个最大的特点,我可能对一个新的女人投入一部分热情(剩下的得留给酒、烟、麻将、稿子、朋友们),但早晚就会不可避免地因为习以为常而感到萨特式的厌恶。正因为拥有才情却缺乏那种马拉松式的沉稳耐心,我才选择了评论家这一行。因此,在我们断断续续相处了两年以后,壹发现她努力的结果令她失望,就离开了我。她在一张病历卡上草草写道:“我很疲倦,不满意我自己,那里只是变松了。”后来她的一个女性朋友告诉我,她居然流露过想和我结婚的野心!“如果生活中有什么还能和幸福沾点边的话,那就是结婚了。”(据说是原话)   她决定试一试这个圈子以外的男人。她那时是三十三岁,乱刀斩完肉没多久,她就嫁了个超市保安。那人比她小四岁,退伍军人。在保安圈子里很受欢迎,但可不是我们这些文化人的老朋友。他们在保安工作的大卖场旁租了个一室户定居下来。保安喜欢橙子,只喜欢在她的屁股上搓它们,耽迷于如何把它们搓得酥而不烂。这种按摩改善了她的臀部形状,变得重新圆翘。到后来她每天得吃下四五只橙子,陷入了一种对橙汁恐惧的模式。
   现在是四月,残忍的四月/我吃了四十斤橙子/除了那流血的四天
  可壹到底是壹,即使是这样的橙色生活,她照样保持着一天十首的速度。她从来都没有迷人过,所以也谈不上受婚姻生活的摧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记日记,不但记下对我的思念,也记下她所谓的诗之瞬间即逝灵感,甚至还有一些性幻想和其他家用之类枯燥数字。她的朋友有天把那些日记交给我,我忍不住不读,但也忍不住全读。我没觉得自己受到如何深深的震动,但那一夜,我失眠了。我不知道该拿那些日记怎样。还她?她会要吗?但我想,她不会忘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的。
  根据她的日记所述,我大致勾勒出她丈夫的形象。是个极其容易激动的人(在婚前的她看来,那等于个性)。一般说来,容易激动和怎样都激动不起来的男人都具有某种危险性(前者往往热暴力,后者的冷暴力也很令人不快)。处女座男人又是苛求的,占有欲很强,嫉妒心也不轻。她对他则既严厉又软弱。比如她坚持让他去读夜校,否则就对他刻薄地大发脾气。他们时常吵架,但只要他把她整个头部压低,把他那两爿橙子软化处理机拦腰一抬,她就自动和他和解了。
  有天我在《绿城文学》上看到她的一首诗,描述了她的一天:
  整天收拾房间/使我想起/我曾经做过的一些事。从前我对混乱的感觉
  ——妈妈,我现在很想你/想叫你替我/过掉所有这些日子/阿姨,我现在这样叫我自己
  我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这样,当我回来,重新拿起拖把/就能轻松地把水绞干/继续干净我们的生活。但是/那根手指/像久违的细高跟鞋一样/深深没了进来
  我没法对体面的体力劳动做出什么点评,我觉得那是一种忙碌而有益身心的、容易使人越过越没要求的幸福生活。在接下去的几年里,这种状态似乎一直在继续下去。保安已经升任保安主管,不用再“做一休一”,而是上起了常日班。她清理房间、做饭,帮助丈夫碎核桃(对,软橙子也鸟枪换炮成了小硬核桃)。有时间的时候写她的诗。但是,她正在一天天向她的第三个本命年靠近。
  本命年的下一首诗
  我写的下一首诗里将有爱情
  就在这一室的中央,天花板厚厚地
  压着,我的爱情将碎成
  他手心里的核桃,他对我说,一直得咬硬的
  那样牙才会更硬。下一首诗里
  也将有拥抱,和驼背小人
  所有的弯成弓一样的呵护
  还有漫长的前戏
  在那个未知者上班前的被窝里
  下一首诗都将,都将有
  和我自己的性欲,那被封死的天窗
  沙发、床和靠门的那堵墙
  下雨前快扔掉的一束花
  还将有一阵心酸浸透那下一首诗
  外加一个微笑,那被久久泡湿的冷木头
  也许会在那儿燃烧,消耗掉一些荷尔蒙
  但下一首诗更可能冒出难闻灰烟
  不会有任何火花出现在那首诗里
  有段时间,我反复诵读起这首诗,试图寻找出某种近在眼前的凶兆。三十六岁,对一个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呢?青春已经过去,难免回首往事,也许她会忍不住发问,她的生活究竟有些什么?向前看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和死就在前面,一动不动看着她自己靠近。前景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沮丧的。我只是不去想而已。
  在她的日记里,在她生日那一天,她这样描绘她的心情:“生活可真是野蛮。它强迫你信任一些人,一些陌生人,失去你独自一人时习以为常的安逸。你不断地处于厌恶和恐惧之中,这厌恶比空气、睡眠都更庞大。我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我想梦见的只是大海,只是你……”后面她提到了一些她认为人生最基本的东西,还颇为忧伤地提到:什么都不属于她,想要一个地久天长,只能在自己的想象中云云。显然,文中第一处“你”是指她自己,那么,最后一处“你”,指的又是谁呢?
  我想起和她最后一次做爱的光景。那仍旧是一个早晨,我的房间里,窗户仍然都半开着。窗外有人在敲打某件东西,她开门进来,在床边坐下,灰色的外套衬得脸色阴沉沉的。我躺在床上没动弹,出于我自己后来也没想清楚的原因,我没和她主动说些什么。猫从窗口进来,懒洋洋地转了一圈,走廊上,有只洗衣机在高速甩水。最后还是她先吻了我,于是我把她拉上了床。做完以后,她一反常态,走去隔壁的浴室冲洗了一番(以往她总是说,想带着我的精液过完一天)。那一次,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是窗帘上的光亮,浴室里的水声也很正常很正常很正常,因为太平稳太单调,我差点又一次睡了过去。
  她穿得整整齐齐的,再次在我床边坐下,和我讲起了她做过的一个梦。那时我很饿,很想吃碗小馄饨,但我还是很耐心地听了听。梦里好像有坠落啊摔碎之类的场景,但我告诉她,我不是精神分析学家。她叹了口气,说好几天了,她被那些梦搞得昏昏沉沉的,“这样下去不行了,”她表情呆板地说道,“我得找个人结婚。”
  很快就被她找到了一个,领结婚证那天,她在日记里写道:“我才三十三,从今天起,有一个爱我的男人,我想我也爱他。我会有可爱的孩子,有个很大的房间,我的诗会越写越好,真正出名……”现在看来,这种渴望生命里出现十全十美的好运气,简直有点自欺欺人了……
  我把我和她的一些过往向你们,我亲爱的读者,有选择地显示出来,可不是为了告诉你们,我会骄傲地自以为,那个她想梦见的人,正是在下本人。因为,恰在她生日之前,她在著名的“诗江湖”论坛上发表了诗作一首,其中有无数细节,暗暗指向另一个存在——   秘密
  在我心里,我一直有你一张
  来自幸与不幸的阴影间的,照片。
  我这样称呼这张脸庞,雨前天空。美丽的清冷
  遍布小尘埃。不过
  你从不爱我,你只急需
  爱的温度。
  紧挨着我的命运,是你抽痛的
  舌根,告诉我可以随意凌辱你,
  那个假身体,正在起伏
  拆卸我所有手指。
  我们能靠什么得到高潮,
  我和我的紧张、踌躇。看在爱的分上,
  我还能怎样安慰你我。
  我有一些来自恶之花的幻想,
  可你躺着,失去信心。
  你告诉我不愿再在这儿
  躺下去了。我能不绑起你来
  做最后一次试探?能不为你受难
  建一个我自己的天堂?
  我走到墙角。沉思着走向
  墙角,缩起自己。
  但是你走来踢我一脚。
  鞋跟,尖锐而膨胀,充满着血腥,
  仿佛就要刺破。
  就在那时,他的钥匙捅进了
  这为你我共用的走道。他的脸
  是发情人的脸,勃起而发亮。
  他的手伸向你我,好像要……
  在贴出这首诗后,壹很快又跟了自己一个帖子:大意是说,读阿德里安娜·里奇的诗作有感。她特别摘录了一节:我们怎能居留在两个世界/女儿和母亲/却待在儿子的王国。
  里奇是美国著名女同性恋诗人,很难想象,像壹那样一个,不具备什么想象力和亢奋气质的女人,居然会受她的诗歌影响。但在阅读完她电脑上所有的日记、诗歌草稿、邮件、短信记录之后,我最终确定了自己的疑问。我打算简明扼要地概括一下:
  壹打心眼里厌烦丈夫那套床上仪式(橙子、核桃,谁知道还会有什么?!),但她从不拒绝,她把这看作是奉献,“爱你所厌的,这谦卑本身就是最大的高潮”,她觉得自己应该义不容辞地抛弃肤浅的快乐,投身受辱,经受折磨,在任他随意对待的时候体会到身体因痛楚而到达的想象之境。
  她不是一个很有灵性、很有想象力的女人,这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止一次想过,她的第一个男人倘若不是一个诗人,而是一个工人、农民企业家,她恐怕早就安心在家生孩子,烧菜做饭了。在她一连发表了十来首诗作之后,她确定自己需要更多时间来发展“天赋”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找了一个钟点工。那女人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江苏宿迁人,帮她买菜、做饭、打扫房间,料理她那些衣服。壹有时和她一起做家务,去菜场买菜(“以前买菜,随便买点就回了,现在买菜特别认真,想来想去,两人一起想着,什么菜更好吃”)。在熙熙攘攘、湿乎乎黏答答的菜场,她在一堆刚死了的蔬菜鸡鸭之上,体会到生命“别样的”鲜活。在日记中她写道:这种刚死而未死透的鲜活,符合我的生活!我只能说,感谢你,我过得快活许多。可我还是时不时生你的气,因为你的精力就用在洗东西、擦东西、烧东西上了,你的美丽被洗洁精消耗掉!家务,说到底,作为休息或者转移注意力,是很好的,但它不该是你的职业!
  壹的愚蠢在于爱上了一个不比她更聪明多少的女人。(这里,我假定聪明约等于对诗意的理解。)首先那女人接受了壹的观点:即脑力劳动要比体力劳动优雅有价值。她问壹借了一堆诗集,最后告诉她,最喜欢汪国真的。(这真是一次明智的教育……不过我真的很难相信,壹居然保存着那些?!)她的家务质量越来越差,红烧肉根本不能吃。她开始像壹一样穿着,变得宽袍大袖,据说她因那袖子丢了好几份活儿。壹的日记里也提到,某次她用了壹的惟一一瓶香水,身上散发出的芬芳如此浓郁,以至尽管是冬天,也不得不打开窗子。壹把丈夫给的菜钱抠下不少给她,他们的餐桌上有段时间成了素食的天下。壹摇身一变成了动物保护者,这让那位不可一日无肉的保安主管忍无可忍,“输掉了一场痛苦的斗争”,壹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了那位可爱的钟点女工。
  但对壹来说,接下来的生活明摆在那里:她决定摆脱自己所有的现状,搬去和钟点工一起租房子。她向丈夫提出,被拒。为此“发生了猛烈的争吵”,她不止一次离家出走,但是在夜还没结束之前,一种“难以言表的内疚痛苦”又把她拉了回去。她继续住在那里,她不爱他,当然他也不打算原谅她。他们那样别别扭扭,可还是相处了近半年,不过我没有足够的资料来详细讲述这段时期里的三人状况。总之,得省略一些只对当事人而言不觉乏味的事情。
  有一点是我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就是壹其实具有很强的妒忌心和占有欲,由于她从未在我面前表露出独占我的意思,我就误以为她天生博爱宽容,可以允许其他女人侵入她那并无多少可取之处的小家庭了。而那侵入者偏偏不是陌生人。她的忍耐受到了痛苦的折磨:
  可能
  现在是二月,一个月来
  我没熟睡过一次,
  除了那晚在床上发现属于你的东西,
  尘埃落定因此
  但是,我很快乐,
  和你一起躺的床,
  喝了一点黄的白的。
  我没想到你要去的只是这里,
  只是一个男人。
  如果我闭上眼睛允许睡着,
  我就会做梦,这样
  我就会痛苦地杀掉你,永远地杀死
  这张床。
  请你们用手推一推我。
  不断地
  推一推我
  因为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钟,
  都可能有事情发生。
  对于那位钟点工,我只知道,她有一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的古怪本领,总之壹不久后接受了这种状态,但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这种感情何以如射线般迅速发展到死亡?也许是因为,那位钟点工很快爱上了一个比她年轻许多岁的男孩?一个被简写为A的送水工。壹为此感到震惊、愤怒,甚至生出羞愧。下面是她写给任性女工的一封信:“你和A的这种关系真让我难堪,我不能再无动于衷地忍受下去了,我已经有很久都过得很不快乐了,诗也越写越少,这你都知道。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你告诉我,是为了让我求你,不要那么做吗?我试图保持平静,我努力过,但不行,你已经和他睡过了,很好,没有必要再继续发展,那只能是重复,而且我能想象,他肯定会马上甩掉你。你以为他能像我那样容忍你已经开始松弛的屁股?”
  如果是正常人,或者说,一个正常点的诗人,女人,都会立刻放弃这种乱七八糟的关系,最简单,分手,这是最好的办法,生活会换条道儿继续走到黑。但壹没那么做,她继续给女工写信,极尽刻薄:“你这个老女人,你还真以为你坠入情网了?他怎么还没厌烦你的狂热纠缠?当然了,他一开始也许非常高兴,你替他省下多少去发廊的钱!但不久他就会厌倦了,你这种爱情可真让你自己显得可笑,他会躲你,哪怕得绕着路踩那黄鱼车,他也愿意。最后,他还会当众羞辱你,比如,把你的上衣撕开,哈哈,让睽睽众目来伤害你,干得好!总之,你很快就会认清对方了,他在精神和肉体上都粗俗不堪……”
  这种生活使得壹的健康迅速走上了下坡路,她的最后一篇日记这样写道:“我全心全意地渴望鸟鸣,那宁静和一个人的寂寞。虽然我很害怕独自一人,但总比现在要好。”在那个时期,有一位我们共同的诗人朋友见过她,把她描述成一截秋天的丝瓜筋,“瘦小,头发也灰白了不少,脸上很多皱纹,看起来就像是个中年妇女了。”
  对壹来说,那个灾难性的下午,到底发生过什么?在后来的口供中,女工解释:她并不想伤害壹,她只是想离开那扇房门。她只是随手一推,致人于死地的这一行动的直接原因是偶然的、无辜的。她进门的时候壹在床上躺着,她开始翻找属于她的东西,她拿了几本壹送给她的诗集,拿了一些衣服,这时壹起床了,她告诉她她打算离开上海。这时候是下午2?誜13,她还想着得快点出门,要不然公共汽车就会拥挤不堪。壹阻拦她,说她坚持这么做,她就会试着自杀。她说壹以前不止一次这么说过,因此她几乎没有当真。她再次强调,她不想造成悲剧,只是离开。
  壹拿着一把刀,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刀莫名其妙地割伤了她,她是在医院里去世的。临死之前,据说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一直都害怕死,但死就这样来了。她的丈夫在得知她死亡之后据说叹了一口气。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大量摘引了壹的《湿生活》,并且抄录了她的日记(它们将以文集自费出版的形式不日面世)。有趣的是,赞助出版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送水工,他说,没能认识壹,真是太遗憾了。有记者为此专门采访过他,他说,诗比大多数人可能想知道的更多。(这句话我一直没弄明白。)我也深深祝福壹,但愿她不认为我的回忆不够充实、详尽。既然诗人的一生如诗一般,那就不妨出于谨慎而略去或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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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文珍还只是一位年轻人。  她笔下的女性,即使如《第八日》里在城市无法找到情感依托的顾采采,或如《录音笔记》里将所有对世俗的不甘与怨恨偷偷录进录音笔的曾小月这样平凡弱势的姑娘,都依然是城市中间最为敏感和聪慧的少数。她们藏身于城市一隅,听得到城市里最幽微虚弱的脉搏,那个角落不知何时已被她们打扫得干净明亮,即使外面的嘈杂肮脏随时会从门缝、床底或门后漫溢进来,她们还是竭尽全力活成自己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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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效夫回到家中,默无声息。他的母亲对他不理不睬,他的母亲自顾自地烧饭和吃饭,自顾自地出门和闲聊,自顾自地半夜回来。孔效夫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已经习以为常,自从父亲离世之后,母亲便有了这种毛病。在随后的几年里,这种毛病越来越严重。孔效夫对母亲既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更难以眷恋。孔效夫认为,母亲应该找个男人,这样她才会安下心来做个好女人。孔效夫有这个想法,但不敢说出口。孔效夫认为,如果要母亲找个男人,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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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云贵出事那天早上,天空晴朗,没有任何征兆。  他和以前一样,跑到工程队驻扎边上的一处高点,吹了半个小时的笛子。那悠扬的笛声,动人的音符,飘在山川溪流,像一台闹钟,吹醒工友们的睡意,然后很享受地起床,洗脸、刷牙、早餐,最后陆陆续续前往工地作业。  云贵出事在十点钟,太阳已高升。  他的太太龙奇花挺着大肚子,在云贵作业不远的小河边,和云贵的发小婷林在洗衣服,两人边洗衣服边聊天。龙奇花问,你还不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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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在鲁院致力于提高自己的时候,与马炜住对门,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享受”个把小时他那不是很连贯的萨克斯。享受是加引号的,个别时候想冲过去揍丫的。那时,他是进军乐器界的新兵蛋。学这个的终极目标是去歌厅为交谊舞爱好者们伴奏一次,仅一次就可以,给自己的时间是一年……喝了半斤二锅头后,他这样自我剖白。这个事,我没有作大,没有弄虚作假,同期的鲁院同学,东北人潘洗可以作证。  在鲁院学习期间,作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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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各种被称为小说的作品的时候,我一直藏着一个隐秘的期待,就是盼望出现那么一种作品——作者对世界的独特观察和思考,储备已久的阅读积累,多方面的写作才华,包括性情所长和所短,都在这个文本里得到充分展示。我甚至会困惑是不是该称这样的文本为小说,但在这样的作品里,一定有一条我此前从未留意的缝隙撬开了一整个世界,有什么我此前遗漏的东西在作品里显现。这是一个长久的期待,我在心里模拟了无数次它的样子,因此,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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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安检口,久久地凝视着安检通道。在那儿,柒顺利地通过,她抬起头看了看,我想她是在找自己的登机口。然后她回过身来,亭亭地站在那儿,朝我笑了笑。我忘记自己有没有笑了。  “有机会的话,请您替我向他们道歉。”这是柒走进安检门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纤细美丽的女人,有着一头淡金色的鬈发,她喜欢把头发全部往后梳,用几个黑色的卡子别在耳后,露出光滑的额头。在我教过的留学生中,惟有柒,似乎给系里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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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群鸟拍打翅膀,在他眼里扇起一阵漩涡。他感到类似缺氧的一阵头昏,张开眼睛,在这个到达顶点同时也意味着一切将毫无余地开始丧失的时刻,在昏厥的快乐中,他让自己冷静地看——一切变慢:她的皮肤传递出的颤抖,她的低吟,引力将她的长发拉向他的面颊,温热的大气在虚无中涌动,包裹着他们,随后,一切停止了。瞬息间,一个巨大的运动的力量,从这片静止中迸出,把世界重新拨动了起来,在他们周围,山川隆起,闪电劈开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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