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独坐孤岛中,化城再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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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梦蝶(1921-2014)在众星云集的台湾诗坛虽有才名却难称如雷贯耳,如今提起他,人们最先想到的仍然会是《孤独国》《孤峰顶上》《菩提树下》《摆渡船上》之类的“禅诗”。诚然,长年一身布衣长袍打扮的周公,总给人一种枯槁老僧的印象,其诗作自然也应该是玄远清淡的,殊不知,身处凡尘中的周梦蝶其实也有不少作品中闪烁出“情欲”的蛛丝马迹,尽管它们是那样小心翼翼,无一字不包裹着诗人欲说还休的按捺压抑。正如曾进丰教授所言:“周梦蝶擅作情语,擅写情诗,尤以《无题》十九首,堪称抒情之典型。其主题始终围绕男女情事,探究爱的无限可能,以及欲的种种变貌;时而涌现牺牲负荷、救赎悲悯之襟怀,更在有意无意间,将它推升至形而上的境界,触及圣洁纯净的精神领域”[1]。本文将通过周公“含情的诗”来窥探他深藏的红尘情感。
  一.“那手持五朵莲花的童子”—— 隐忍下的无情
  周梦蝶原名周起述,1921年生于河南省淅川县马镫乡,作为遗腹子的他成为了母亲支撑下去的唯一希望。自小体弱的周梦蝶在母亲寸步不离的呵护下养成了内敛羞涩的性格,他曾自嘲自己同李后主一样“长于妇人之手”。翁文娴曾对此作出过精妙的评价:“腼腆,有着无限心事藏着,那是灾难的源起而经一番历劫,洗净了挣扎呐喊,重视本性,还是腼腆,但这是羞赧的美”[2]。回顾周梦蝶的一生,这份“腼腆”的性情既是他诗歌成就的助力,亦是困住他红尘幸福的牢笼。周梦蝶幼时随舅父与族兄学习四书等国学经典,打下了影响其一生的古典文学根底。周梦蝶1937年奉母命与苗氏成婚,婚后育有两子一女,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段婚姻。1939年,18岁的周梦蝶进入河南省开封小学接受新式教育,开始了辗转求学之路。其间,他一度因无力负担学费而返乡任教补贴家用,直至1948年为继续学业来到武昌,却因求学无门不得已投考青年军,当年年底随部队渡海来台,从此改变了一生的轨迹。
  1955年周梦蝶“因病弱不堪任劳”奉命退役,得中士退役金赴台北谋生。1952年周梦蝶开始发表诗作,退伍后加入“蓝星诗社”,1959年起在台北市武昌街明星咖啡厅门口摆书摊,专卖诗集和文哲图书,并发表生平第一本诗集《孤独国》。1962年,周梦蝶开始礼佛习禅,终日默坐于繁华街头,成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台北街头重要的艺文“风景”之一。1965年,周梦蝶出版第二本诗集《还魂草》(文星书店版),受到诗坛瞩目,1967年皈依佛门,法号普化。同年,周梦蝶因胃溃疡诗意思说
  住院开刀,才结束20年书摊生涯,退休在家,研习禅、佛法。1996年,周梦蝶第一次回大陆探亲,为儿子送终,2014年病逝于台湾新店慈濟医院。
  纵观周梦蝶近一个世纪的人生,或许有一个他诗作中的词再合适不过,那便是:“形单影只”。无论是幼年时期没有玩伴的孤单,还是渡海来台孑然一身的后半生,他似乎始终没有关系亲密心灵相交的人陪伴。“异乡人的孤寂——冷,早已成为我的盾,我的韵脚,我的不知肉味的韶。妩媚,绀目与螺碧”(《不怕冷的冷》节选)。而年少时短暂的婚姻生活,似乎也未曾在周梦蝶的心上留下太多难以割舍的记忆,当两岸互通可以探亲时,周梦蝶以母亲已不在(妻子尚在)且无力负担路费为由放弃了第一时间回乡,由此可见少年夫妻感情的淡漠。周梦蝶曾说:“如果,母亲还在世,我用爬也要爬回去!”但他早已得知母亲已然去世,而对妻子儿女多年来早不动念,因为久未联络,甚至让他们有“周梦蝶早已不在人世”之感。这样对待妻儿的绝情之举,似乎只能归结为佛家的出世观:残忍的另一面是勘破,勘破的另一意义是解脱。周梦蝶的身世经历早已注定了他的性格是矛盾的,挣扎的,忏悔的,退缩的。
  二.只恐多情损梵行——“鹏翼”与“病蜗牛”的秘密
  刹那
  当我一闪地震慄于
  我是在爱着什么时,
  我觉得我的心
  如垂天的鹏翼
  在向外猛力地扩张又扩张……
  永恒——
  刹那间凝驻于“现在”的一点
  地球小如鸽卵,
  我轻轻地将它拾起
  纳入胸怀。
  在以周梦蝶为主人公的纪录片《化城再来人》中,有一段周公自己读这首诗的影像,他用从未改变的乡音念着诗句,仿佛在回忆写下它们时的心绪。1954年的周梦蝶35岁,只身在台北谋生,很难探知诗人的心为何人感到如垂天的鹏翼那样扩张又扩张,这种我们平日里浅白地称之为“心动”的感觉,却是“相思古今同”,不必言明了然于胸。彼时的周梦蝶尚未修炼成为日后的“老僧”,终日眼望滚滚红尘难免仍会凡心一动。
  无题
  以木槿花瓣,在雪地上
  砌你的名字。忆念是遥远
  忆念是病蜗牛的触角,忐忑地
  探向不可知的距离外的距离。
  幽幽地,你去了
  一如你幽幽地来
  仍远山遮覆着远水
  仍命运是一重重揭不开的面纱……
  谁教我是这样的我
  谁教你是这样的你
  我们在一册石头里相顾错愕
  一如但丁与琵特丽丝的初识。
  你说,你的心病着
  你需要一点海鸥与浪花的药——
  是的,我已久久不梦着飞了
  在萧萧之上,我照见我的翅膀是蓝色。
  “以木槿花瓣,在雪地上,砌你的名字”。春花冬雪熔于一炉,季节的错乱,意象的拼贴,带来不真实的梦幻。花瓣与雪自然美丽圣洁,因此才配拿来“砌”你的名字,纪弦诗篇《你的名字》中曾有:“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作者的思念,随着描摹你的名字的方式愈加深刻,一步步由外在动作潜入心扉,不可谓不深情。而周梦蝶选择“砌”你的名字,使得芬芳的指尖陡然生出一种凝重与肃穆,仿佛是一生中一件不可轻疏的仪式,这份隐密的爱也就随之变得庄重起来。然而,一切浓烈的情谊都躲在蜗牛的壳里,欲说还休,这只“病蜗牛”是塞林格那双象征着爱的“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它充满了想要去爱的细胞,却背负了太多的犹疑和顾虑,承受着本不该束缚的羁绊。诗中的人究竟在担心些什么?为那不可知的距离?为那幽幽覆盖的命运的面纱?一个“胆怯”人不适合去爱,两颗瞻前顾后的心更是困难重重,奢望从同样缺乏勇气的对方身上汲取爱的勇气,不啻于痴心妄想。于是世间从不缺少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那从前世延续到今生的血泪纠葛,还有“但丁与琵特丽丝”那“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思君朝与暮”的遗恨终生。无力的爱人不仅给不了你那“海鸥与浪花”配就的药来医治心伤,甚至他也同样在寻觅在渴求解决之方,就像两个同样饥饿的人,在寻找食物那样互怜互爱却也无可奈何。等待他们的结局便只能是“蓝色的”,它是忧郁,是孤独,更是对“大海”共同的渴望。   三.胭脂苦成袈裟——“不再开花”的人生
  “吃胭脂长大的,
  由上辈子吃到这一辈子,
  吃到下一辈子
  ……
  直到胭脂的深红落尽,
  胭脂的滋味由甜,
  而淡,而酸,而苦,而苦苦,
  而苦成一袭袈裟。”
  ——《红蜻蜓》(节选)
  诗中周梦蝶以宝玉自比,而二者的连结似乎便是他终其一生对美好女性纯真的爱恋。诗人陈义芝在《胭脂苦成袈裟——周梦蝶诗风格生成论》中将其诗风归结为:“没有旧学的根底,不能成周梦蝶风格;没有佛经的体悟,不能成周梦蝶风格;没有孤苦的身世遭逢,不能成周梦蝶风格;没有自外于繁华情爱的‘流亡’意识,亦不能成周梦蝶风格”[3]。
  周梦蝶晚年曾与人谈起自己年少时的经历,那年,18岁已经成婚的他,遇到一位刻骨铭心的女子,虽然两人未曾交谈过一个字,只是那么互相凝视了四五分钟,但这个瞬间,在他心底珍藏了60年,直到他在人生暮年同人谈起。据周梦蝶说,他觉得对方“毫发无遗憾”,自己则是“死心塌地”,如今回忆起当时的感觉仍然是“分不清是痛苦还是甜蜜的割心割肝”。这样的相顾无言却怀念一生的情缘,颇有《无题》中但丁与琵特莉丝的味道,正所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无题
  从此你便被那双亮在暗處的谴责的眼神紧紧追着
  无事喃喃自语
  路在你的脚下愈走愈薄愈瘦愈晦
  甚至在你以佛咒掩耳,枕流而卧的刹那
  也会萧萧,自每一隙毛孔
  飙起一天风唳
  从此你便常常
  到断崖上,落照边
  去独坐。任万红千紫将你的背影举向三十三天
  而你依然
  霜杀后倒垂的橘柚似的
  坚持着:不再开花
  被暗处的闪闪发亮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一股从脊背蔓延的寒意将人包裹,于是前行的每一步都变得如履薄冰,心怀忐忑的行路人,顾不得脚下的深浅坎坷明暗,只是快步疾行,意欲摆脱这魔障般的追逐。佛咒与清泉都抵挡不了那眼神中持续传来谴责,它化做另一种刺骨的凉意浸透每一寸肌肤,让人无处可逃。于是,你只好去“断崖”“独坐”看“落照”在落日余晖里,将“背影”印刻在最高处的天空。似乎只有这样,你才能获得片刻的解脱与安宁,你不得不强忍着内心的蠢动,违逆自然,压抑自我,心动为止,如失去生命力的橘柚一般,永世“不再开花”。
  周梦蝶中年之后因学佛结识南怀瑾大师,有一年春节,南怀瑾问他有何新年愿望,周梦蝶笑而不答,南怀瑾于是启发道:“比如结个婚什么的?”周梦蝶连忙摆手:“老师,我这般弱不禁风,贫无立锥的境地,结婚?天昏地暗啊!”南怀瑾听后竟也没半句安慰,反而感慨:“说的也是,前程有限,后患无穷”。处于这个阶段的周梦蝶,似乎再也不需要找藉口掩饰自己的“退”了,因为此时的人生留给他的只剩归途,再无前路。
  早知相遇的另一必然是相离
  在月已晕而风未起时
  便应勒令江流回首向西
  便应将呕在紫帕上的
  那些愚痴付火。自灰烬走出
  看身外身内,烟飞烟灭。
  ——囚(节选)
  周梦蝶面对感情的态度就是一个字“退”,将一切都隐忍于尚未超出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仅仅允许小小的心动,只此而已。顾城有诗句:“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周梦蝶亦是如此,在早早看到了无疾而终的结局时,为了躲避那注定要到来的伤怀不惜斩断刚刚萌发的心芽。此举算是“明哲保身”还是“委曲求全”?为了逃避一场尚不确定的是否会降临的感情,他选择了“辜负”,辜负自己也辜负所有可能。这固然与他生来腼腆的性格有关,但另一方面更是取决于命运的遭际。一生颠沛流离,万般无奈下“只将他乡做故乡”,除却退伍前“半个教员”的身份以及在诗歌世界获得的荣誉给了他些许在人间的成就感与尊严感之外,或许他所拥有的只有“不敢”:
  真难以置信当初是怎样走过来的
  不敢回顾,甚至
  不敢笑也不敢哭
  生怕自己会成为江河,成为
  风雨夜无可奈何的抚今追昔
  ——《走总有到的时候》(节选)
  周梦蝶的诗中很少像这样直白地宣泄感情,或是诉说自身境遇的委屈。但这几句却很难让人不与他个人产生联想,在远离家乡的岛屿,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周梦蝶除了诗的王国还拥有什么?在台北多雨的每一个夜里他又会想些什么?“高僧修道不成,来世投胎就成了诗人”。那么,下一世,先生又会化作什么呢?许是那水田里自在的白鹭,常伴于母亲身畔,不再魂孤影单。
  1997年,周梦蝶获得“第一届国家文艺奖”,这大抵可以算得上是他诗歌创作生涯中所获得的最高荣誉了。此前他还获得过中国诗人联谊会“特别奖”(1967),笠诗社“第一届诗创作奖”(1969),中央日报文学成就奖(1991),中国诗歌艺术学会诗歌艺术贡献奖(1999)。与同时期的诗人相比,周梦蝶难以企及余光中、洛夫等人的作品数量,论及社会影响和传播范围之广,也难以与他们相提并论,但令人欣慰的是,游离在“主流诗坛”之外的周公,却也开辟出了自己独具一格的诗歌境界。作为诗人的周梦蝶在文学界拥有许多“虚衔”,例如:诗坛苦行僧,孤独国王,市井大隐等等,但最能体现其诗歌独特成就的,要数余光中在1990年对周公作出的评价:“周梦蝶用情深厚而生死赖之,他不是庄周再生,而是《石头记》里的石头转世”。由此观之,周梦蝶的诗歌可以说是一部用胭脂在袈裟上点染而成的,汇聚了酸甜苦辣之人生百味的“现代石头记”。读罢周梦蝶的“情诗”,你是否会和我一样相信:诗人本人正是那终生向往情爱而不得的转世投胎而来的神瑛侍者呢?
  参考文献:
  [1]曾进丰.隐情/忍情——论周梦蝶(无题)诗十九首[J].高雄师大国文学报,2006,6.
  [2]翁文娴.看那手持五朵莲花的童子——读周梦蝶诗集《还魂草》[J].中外文学,1974,3.
  [3]陈义芝.风格的诞生——现代诗人专题论稿[M].台北市:允晨文化,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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