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社会 国家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low1223rabbit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八年前,当整个西方在评估和揣测戈尔巴乔夫改革的走向时,美国学者摩西·列文(MosheLewin)在其《戈尔巴乔夫现象》一书中作出如下判断:戈氏的改革源于苏联社会的一种结构性变化,它将打破苏联社会长期以来在战时共产主义和新经济政策两极之间的摇摆,孕育出第三种可能性。今天重读此书,使我们感兴趣的已不再是作者那已被印证了的预见本身,而是他赖以得出这种预见的那个理论分析:国家结构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而这恰恰也是中国知识界近来关心的问题。
  列文认为,“冷战”以来西方学界把曾经用于法西斯体制的“全控主义”概念照搬到苏联研究,形成了一个在学界占压倒优势的“全控主义学派”,它制造出一种“全能全控国家”(all-powerfultotalitarianState)的神话,视社会结构为完全由国家结构所决定和控制的消极被动的存在,因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权力斗争、政治结构、国有经济这些“国家”概念上。这种思路的缺陷是忽略了国家也是“历史的实存”(his-toricalentity)的一部分。实际上,国家结构功能的强弱只能影响而不能完全取消社会结构的功能,国家更不能使自己完全免受其它因素的制约。因此,即使在所谓“全控体制”下,长时段的、大规模的社会变迁仍然是可能的,而这种变化一旦发生,最终会导致国家结构的变化。所谓“戈尔巴乔夫现象”就是社会结构作用于国家结构的结果。
  列文分析道,自五十年代以来,苏联社会经历了结构性的演变,如工业化、乡村向城市的大量移民、城市社会和文化的发展、熟练技术工人和白领阶层的壮大、不断提高的教育水准,等等。而所有这些现象可归纳为根本的一点:苏联社会的城市化。到七十年代初,城市人口第一次超过农村人口(52:48),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公民,而非落后的农民,成为最大的人口集团(demographicgroup)。这种人口比例和生活方式的变化孕育着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例如,全国规模的城市化产生了大量的城市社会职业并创造了新的管理和技术阶层,主要是政府官员、专业人士和知识分子,由于和新技术革命相联系,又是通过教育晋升,他们在训练和眼界上与上一代具有农村背景依靠政治优势的干部有本质不同。城市化和科技革命使得社会生活日趋复杂和分岔化(ramified,意指分工、利益等的多元化),自治原则(最起码的如择业自由和迁移自由)越来越有效地取代了指令性的管理。在国家和个人之间,出现了很多正式和非正式的社团、协会,以及建立在现代化通讯手段上的社会联系,西方社会学意义上的“无形社团”(invisibleCollege,指非正式的但却普遍存在的各种不同训练和背景的学者之间的联系形式和交往网络)在苏联知识分子圈子中也逐步形成。就个人生活而言,城市与传统乡村相比,个人、个性发展、自主选择甚至隐私权的地位都完全不同。此外,一定程度上的公共观点也已形成并通过各种途径直接或间接地得以表达(列文举了一个还在五十年代末赫鲁晓夫的教育改革计划就因遭到公共意见的抵制而搁浅的事例)。
  总之,城市化使得苏联社会呈现出具有一定自治性的多重结构,并具自己的活动逻辑。它要求一个与其复杂性相称的国家结构,而这并不意味着使国家机器更复杂,而是相反,要求国家或是结束或是退出对社会的不必要的干预或控制。但此时的苏联国家结构仍然基本沿袭斯大林时期建立在农业社会基础上的专制体制(三十年代的“工业化”使得苏联仅在一些经济指标上“赶上”了发达国家,而非在人口构成和社会结构上转变为工业社会),正是这种社会结构和国家结构之间的紧张(美国的《俄国评论》季刊在评论此书时则用了“瓶颈”一词)孕育了戈氏的改革。换言之,戈氏的崛起和主张代表了以城市为基地的新兴的技术、管理和专业人士(相当一部分栖身于苏共党内)的利益和视野,并以广大的城市居民为社会基础。值得一提的是,这种静悄悄的却又是根本性的变化正是在被普遍认为“停滞时期”(Stagnation)的勃列日涅夫年代里完成的。因此列文意含讽刺地说:在勃列日涅夫打盹时,西方的苏联学家也打起了瞌睡。
  列文的这套城市——社会——国家的思路在理论上并没有很多新奇之处。事实上,他强调的也是应用的缺席而非理论本身的缺席。历史的常识是:在西方史上城市几乎总是和自治原则有天然的联系,而市场、中产阶级、市民社会、民主制度等等也都是在城市的空间里和制度中发源和成长的。城市发展到一定规模,必然要对王权、教权、封建割据这些属于“国家结构”的东西提出挑战。但西方学界并没有把这个思路应用于苏联研究(当然要经过很大修正,比如当时苏联既没有自由市场也没有个体所有制,城市是在国家计划和新技术革命的条件下发展起来的),“全控主义”理论遮蔽了他们的眼界。
  循着这个思路上溯半个多世纪,并回顾二十世纪激进主义革命的历史,我们或许可以对城市——社会——国家之间的关系有新的理解。以俄国革命为例,列宁“彻底打碎旧的国家机器”的论断过去一直是我们理解十月革命的一个关键,但今天看来这不过涉及到革命的表层(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理解问题,列宁从未把革命限于国家机器的打碎和重建),更深的一层是对整个旧俄社会结构的摧毁,锋芒所向,直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以城市为依托逐步发展起来的商业、金融、实业、行政管理和知识分子阶层。一夜之间(当然这么说有些夸张),借助政治权力和军事手段,毫无训练和经验的、多数具有农村背景的普通工人和士兵控制了复杂的国家和经济机器(集中于城市)。那个广为流传的工人接管银行甚至当银行行长的真实故事正是那段历史的写照。到了战时共产主义时期,城市除了作为权力中心和依靠直接剥夺农村而生存外,与农村已没有区别,所有现代城市的社会功能丧失殆尽,所有城市阶层统统消失(流亡、失业、强制劳动或成为反革命),甚至工人也不再作为一个直接从事物质生产的城市阶级而存在(几乎无“工”可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那次革命对国家和社会结构的摧毁,都具体体现为对城市的摧毁。
  城市社会结构的复杂性、多元性和一定程度上的脆弱性,是乡村社会所无法比拟的。和建立在土地、风俗、血缘这些自然联系上的乡村共同体相比,城市共同体要人为得多,一旦它被摧毁,几乎不可能像乡村共同体那样自然地恢复。当大动荡之后,旧的城市居民被新的来自农村的成员所代替(或补充)时,表面的热闹并不能抵消内里的空虚(列文也指出,往往要花几代人的时间,才能把“乡下人”的眼光和生活方式转化为“城里人”的)。然而问题是,在一定意义上,这种对旧城市的摧毁具有历史的必然性,而并非是无意识的为破坏而破坏(如西方史上汪达尔人等“蛮族”对古典城市的摧毁,使得西方文明中断了数世纪之久),或者出于种种不可避免、无法防止的客观因素。这里的关键是:城市的摧毁(程度可以不同)使得社会结构大大地简化了,而这种简化正是中央集权和计划体制得以建立和存在的前提(如我们所谓的“工农商学兵”,其实商和学也还嫌多余,于是再简化为“工农兵”)。这种体制本能地排斥多元性、复杂性、自治性和不可预测性,它要求社会结构越简单越好,社会要求越一致越好。这就注定了在这样的体制下城市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仅仅是一种空间的存在。
  俄国革命的这个阶段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为后来的革命所重复似乎是一个不难回答的问题。至少,我们都记得那个在城市里连小学校长和商店主任都由多数出身于农民的“老干部”担任的时代。从这个角度,对“文革”也许会有新的阐释。“文革”中对“城市老爷”的批判,用“公社”和“革委会”(容纳了大量从社会底层或至少原来处于非当权地位的人)取代各级政府机构和单位领导,简化管理机构(如用“生产指挥组”统管一切工交企事业),大量下放知识分子和干部(安置在农村),普通工人“进驻”上层建筑领域,强调外行可以领导内行等等,所有这些,都可以视为对十多年来虽然历经折腾但仍然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恢复的城市结构和城市管理阶层(包括已适应城市生活和管理方式的“老干部”)的冲击。在这个意义上,“文革”是一场以破坏原有城市社会结构并建立一种更平均主义的“革命化”体制为目的的实验。而“文革”又是在同一时期苏联“变修”的参照下发起的,这一点特别耐人寻味。
  回到原来的话题。俄国革命当初是一个“国家——社会——城市”的自上而下的剧变,而八十年代苏联的变革又是一个“城市——社会——国家”的自下而上的反动。如果这种假设能够成立,对我们观察和预测社会变革不啻是一种新的方法。
  
  (《戈尔巴乔夫现象:历史的阐释》,摩西·列文著,一九九一年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修订版)
其他文献
作者:罗杰·科恩  媒体:《纽约时报》  30年前,当我在巴西担任驻地记者时,通货膨胀的问题非常严重。从1985-1989年,平均每年的通胀率达到707.4%。穷人们在拿到薪水几个小时后就会花光。当我在里约热内卢居住期间,巴西使用过三种货币,分别是克鲁塞罗、克鲁扎多和新克鲁扎多。当时人们开玩笑说,脱离困苦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加利昂国际机场(离开巴西)。  《依帕内玛女孩》的作曲家安东尼奥·卡洛斯乔宾曾
纪伯伦《流浪者》中有一则题为《肉体与灵魂》的对话:  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坐在开向春天的窗子旁边。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女人说道,“我爱你。你生得漂亮,家境富裕,始终衣冠楚楚。”  男子说道,“我爱你。你是一种美丽的思想,一件超脱得难以掌握的事物,是我梦幻中的一支歌曲。”  但那女人愤愤地转过身去,说道,“先生,请你现在就离开我吧。我不是一种思想,我不是经过你的梦境的一件事物。我是个女人。我愿望你指望
那是1995年春天,五岁的我被妈妈领着,坐了两个钟头公共汽车,又磕磕绊绊走了二里山路,最后到她身边时已是傍晚。她站在低垂的暮色里等我们,一见到我便笑了。她的双手似乎无处安放,想抱我却又没有。  我不记得那个时候我的表现,只是后来她告诉我那时候我别过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于是她便没有抱我。  这是我和她初见的情形,被她偶然提起,我却牢牢记住了。  我记事很早。细想幼年与她相处的种种,竟十分清晰。  
月上枝头。  我看见你斜倚窗前,月光似水般淌过你疲惫、忧郁的脸庞。没有上灯,幽暗的空气里徘徊着含混的诗句。  檀香幽幽,风声悠悠。你指尖轻落,拨动丝弦,锦瑟清朗悠远的声音里暗含悲凉。你眉头一皱,此刻已泪落心头,她,却不知道。长身而起,点灯,研墨,写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猜不透,永远也猜不透。我永远不会知道躲在这娟丽字句背后的是怎样一个灵魂,永远不会知道被千年吟诵却不能写出姓
4月5日,俄罗斯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在俄武装力量领导层扩大会议上宣布,俄海军舰队将恢复在地中海的长期存在:“我们决定在地中海地区成立俄海军行动编队管理局,成立地中海分舰队。俄罗斯有能力保障其运行。”  地中海位于欧亚非三洲之间,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它的北岸多是北约和欧盟国家,是从陆路进入欧洲腹地的捷径;南岸是前一段时期十分动荡的北非国家;东岸则是石油资源丰富的中东地区。  正如一句名言所说“对地中
一九九三意大利第四十五届威尼斯双年展主席阿基尔·波尼托·奥利瓦(Achill Bonito O1iva)来中国挑选作品。尽管中方召集人向他提供了详细资料并力主较为全面地介绍中国前卫艺术现状,但奥利瓦先生最终还是只选择了他感兴趣的东西:政治波普和玩世现实主义。权威的较量最后变成了权利的裁决。中方召集人栗宪庭说:“然而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必须适应他们的规则,因为这是西方的展览。”  中国前卫艺术第一次跻
四巨头的时代已经结束,单极霸主的纪元已经到来。德约科维奇就是站在世界之巅的那个人。如果有人对德约科维奇的网坛霸主地位还有疑问,这两场比赛也许可以提供足够的证据:在2016年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的半决赛上,德约科维奇以3比1大比分赢得胜利,前两盘分别只让费德勒拿下1分与2分;在1月的多哈公开赛中,他毫不留情地以同样的6比1与6比2淘汰纳达尔。费德勒与纳达尔一共拥有31个大满贯冠军,但是近期,他们二人在
前不久,印度斥资110亿美元(1美元约合6.29元人民币)购买了126架法国“阵风”战机,消息一出,舆论哗然,这可是“20年来世界最大一笔军火交易”。还没等人们回过神儿来,印度又要有大动作了,据可靠消息称,印度正准备斥资118亿美元购买6艘俄罗斯“阿穆尔—1650”级非核潜艇。  在很多人眼里,印度还是一个贫穷的国家,尚有1/3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按照常理,印度的首要任务是举全国之力发展经济,改
今年6月11日,在巴黎罗兰·加洛斯球场,西班牙名将纳达尔直落三盘战胜奥地利运动员多米尼克·蒂姆,第十一次荣获法网男单冠军。不过,行家们认为,虽然蒂姆在这场比赛中输得较惨,但能杀入决赛,对纳达尔构成威胁,足以证明他是一位正在崛起的新星,假以时日,可望成为男子网坛的天王级球星。阻击四大天王  当今网坛高手,能对四大天王构成一定威胁已属难能可贵,更不用说取胜,而且不止一次战胜他们。完成此举的正是蒂姆。 
“总理涉贪”,这是东欧一些国家出现的引人注目的新现象。克罗地亚、罗马尼亚、斯洛文尼亚等国涉及贪腐的政府首脑或是下台,或是被抓、被判。一位专家如此评价:“东欧国家腐败案件连发并不奇怪,但最高层腐败如此猖獗,令人吃惊。这不仅直接影响到了政局稳定,而且有损这些国家的形象。”  逃跑的“表哥”捞了1000多万  东欧国家的腐败总理,胃口不小。  克罗地亚前总理萨纳德如今正在坐牢。2012年11月,他因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