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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无疑是当今世界文坛最幸运同时又是最可怜的小说家。他的幸运在于：阴差阳错地一举成名并迅速在世界范围内拥有如此广大的读者。他的可怜则在于：总得从自己的小说背后走出来，一次又一次地表白自己、解释自己。因为他发现，无数读者居然读出了无数个天差地别的昆德拉，而真正的昆德拉应该只有一个。
生活在别处
有个捷克人，申请移民签证，官员问：“你打算到哪里去?”“哪儿都行”。官员绘了他一个地球仪：“自己挑吧!”
他看了看，慢慢转了转。对官员道：“你还有漫有别的地球仪?”
这是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著名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记中开篇的一段对话。这种无可无不可的离去，应该是他最幽默与无奈的“逃离”方式了。
米兰·昆德拉的“逃离”是放逐也是流亡。放逐与流亡，想想只不过是一回事，再想想觉得是两回事。逃亡与回归，更是但丁、伏尔泰始料未及的现世轮回——“流亡作家”的命运大致如此：浪迹之初，抖擞劲写，不久或稍久，与身俱来的“主见”“印象”“鬼魂”“浩然之气”消耗殆尽，只落得不期而然地“绝笔”，有的还白发飘蓬地归了根。
但事不尽然，昆德拉就是一种带根的流浪人。昆德拉在法国不以为是异乡，所以他会觉得在布拉格反而比在巴黎更有失根之感。
昆德拉从不掩饰自己对法国，尤其是对法国文化的迷恋。在他的心目中，法国始终是欧洲文化的中心，是他的精神家园。他反复强调他的祖国捷克属子中欧而非东欧，实际上也是同法国的一种贴近。生活在法国他感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同法国文化十分融洽。移居法国后，他很快成为法国读者最喜欢的外国作家之一。他的绝大多数作品，如《生活在别处》《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朽》等都是首先在法国走红，然后才引起世界文坛的瞩目。昆德拉多次表示：“我同法国的联结比人们所想的要紧密得多。”在某种意义上，法国已成了他新的家乡，甚至是一个他更加热爱的家乡。
躲不开的捷克
在很长时间里，昆德拉都是先用捷克文写作，然后请人译成法文，再交给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但昆德拉对翻译作品一直难以信任。他常常严格核查和校对自己作品的译本，发现自己在翻译中经常被扭曲，甚至被屠宰。“对于实际上已不再拥有捷克读者的我来说，译文代表着一切(在某种意义上讲，昆德拉的小说是他一个人的小说)。”但译文往往又那么不牢靠，有时甚至让他胆战心惊。
也许是他厌烦了“翻译”这道令人头疼的关卡，也许是他真的想同捷克决断了，也许是他对于这些只有翻译家阅读的捷克语版作品厌倦了，他决定开始用法语写作。
一心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法国作家的米兰·昆德拉改用法语写作后，已经不仅仅是一位“使用法语”的作家，而是成为了一位从语言、出版到收入都彻底“法国化”的法国作家。他如愿以偿了……然而，祖国捷克对于昆德拉来说始终是他的创作源泉之一，他的经验、想像也全源于波希米亚和布拉格。那种心灵与现实的萦系哪能就这样被轻易割断?
是的，昆德拉始终无法绕开“捷克”这个“母体”。他用法语写出的作品比起以前用捷克语写的作品来明显要逊色得多。在这几部作品中，他的幽默语调依然，反讽色彩依然，但他原先作品那特有的精致，那自然流露出的深邃和机智，那些表面轻松、内心沉重的饱满的人物，我们已难以见到了。
或许离开一下母语，聪明的昆德拉反倒会充分意识到母语的不可替代性。如果有一天，昆德拉又重新回到母语的怀抱，我们也无需惊讶。正如他平常很喜欢说的一句话：谁知道呢?是啊，谁知道呢?
精神流亡者的回归
昆德拉放弃了捷克语，也放弃了以捷克为背景的创作。昆德拉以为自己这样就真正和捷克一刀两断了然而，事实正好相反，他越是想脱离捷克的生活境遇就越接近他的母体。捷克就像一道伤口。越是撕扯，越是疼痛。米兰昆德拉是离不开捷克了，正如他改变不了他体内流淌的捷克血统。他注定出生在捷克，注定精神中有抹不去的布拉格烙印，注定离不开这片魂牵梦绕的故土。
是的，捷克给予昆德拉太多东西，不仅是动荡、悖谬，还有美好的童年时代和英姿勃发的青年时代。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曾描述过一类移民作家，这类作家融入了移民地社会，并从祖国的土壤中拔出了根。然而即便如此，这些人的作品仍然主要是以自己祖国人物为题材的写作，更不要说那些只能以母语进行创作的移民作家了。因为童年乃至青年时期的经历对作家有着深刻的、不可磨灭的影响，昆德拉本人当然明白：“……我们前半生的根有‘多深。我们注定是扎根在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满了强烈的和令人感动的经历。这不仅仅是经历问题，而且还有同前半生——包括意年、青少年和成年期——紧紧拴在一起的那些迷恋和创伤。”
昆德拉一直迷恋着在捷克的悲伤生活。他曾说：布拉格有一种无限悲观的幽默，这种悲伤渗入他的骨髓，并逐渐从他的作品中散发出来。在最新作品《相遇》中，他频繁地谈论到前半生在捷克的文学生活，谈及对他一生至关重要的布拉格之春时期。他在书中透露自己青年时爱念哈拉斯的诗。与同伴就赫拉巴尔与政治的关系争论，并从捷克语译本开始接触拉伯雷，他甚至承认捷克作家杨纳杰克的歌剧直接激发了创作《玩笑》《笑忘书》和《可笑的爱》的灵感。
这种对捷克的沉重缅怀，是不是意味着昆德拉已经向年迈的身躯屈服，不再倔强，想落叶归根呢?
生活在别处
有个捷克人，申请移民签证，官员问：“你打算到哪里去?”“哪儿都行”。官员绘了他一个地球仪：“自己挑吧!”
他看了看，慢慢转了转。对官员道：“你还有漫有别的地球仪?”
这是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著名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记中开篇的一段对话。这种无可无不可的离去，应该是他最幽默与无奈的“逃离”方式了。
米兰·昆德拉的“逃离”是放逐也是流亡。放逐与流亡，想想只不过是一回事，再想想觉得是两回事。逃亡与回归，更是但丁、伏尔泰始料未及的现世轮回——“流亡作家”的命运大致如此：浪迹之初，抖擞劲写，不久或稍久，与身俱来的“主见”“印象”“鬼魂”“浩然之气”消耗殆尽，只落得不期而然地“绝笔”，有的还白发飘蓬地归了根。
但事不尽然，昆德拉就是一种带根的流浪人。昆德拉在法国不以为是异乡，所以他会觉得在布拉格反而比在巴黎更有失根之感。
昆德拉从不掩饰自己对法国，尤其是对法国文化的迷恋。在他的心目中，法国始终是欧洲文化的中心，是他的精神家园。他反复强调他的祖国捷克属子中欧而非东欧，实际上也是同法国的一种贴近。生活在法国他感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同法国文化十分融洽。移居法国后，他很快成为法国读者最喜欢的外国作家之一。他的绝大多数作品，如《生活在别处》《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朽》等都是首先在法国走红，然后才引起世界文坛的瞩目。昆德拉多次表示：“我同法国的联结比人们所想的要紧密得多。”在某种意义上，法国已成了他新的家乡，甚至是一个他更加热爱的家乡。
躲不开的捷克
在很长时间里，昆德拉都是先用捷克文写作，然后请人译成法文，再交给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但昆德拉对翻译作品一直难以信任。他常常严格核查和校对自己作品的译本，发现自己在翻译中经常被扭曲，甚至被屠宰。“对于实际上已不再拥有捷克读者的我来说，译文代表着一切(在某种意义上讲，昆德拉的小说是他一个人的小说)。”但译文往往又那么不牢靠，有时甚至让他胆战心惊。
也许是他厌烦了“翻译”这道令人头疼的关卡，也许是他真的想同捷克决断了，也许是他对于这些只有翻译家阅读的捷克语版作品厌倦了，他决定开始用法语写作。
一心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法国作家的米兰·昆德拉改用法语写作后，已经不仅仅是一位“使用法语”的作家，而是成为了一位从语言、出版到收入都彻底“法国化”的法国作家。他如愿以偿了……然而，祖国捷克对于昆德拉来说始终是他的创作源泉之一，他的经验、想像也全源于波希米亚和布拉格。那种心灵与现实的萦系哪能就这样被轻易割断?
是的，昆德拉始终无法绕开“捷克”这个“母体”。他用法语写出的作品比起以前用捷克语写的作品来明显要逊色得多。在这几部作品中，他的幽默语调依然，反讽色彩依然，但他原先作品那特有的精致，那自然流露出的深邃和机智，那些表面轻松、内心沉重的饱满的人物，我们已难以见到了。
或许离开一下母语，聪明的昆德拉反倒会充分意识到母语的不可替代性。如果有一天，昆德拉又重新回到母语的怀抱，我们也无需惊讶。正如他平常很喜欢说的一句话：谁知道呢?是啊，谁知道呢?
精神流亡者的回归
昆德拉放弃了捷克语，也放弃了以捷克为背景的创作。昆德拉以为自己这样就真正和捷克一刀两断了然而，事实正好相反，他越是想脱离捷克的生活境遇就越接近他的母体。捷克就像一道伤口。越是撕扯，越是疼痛。米兰昆德拉是离不开捷克了，正如他改变不了他体内流淌的捷克血统。他注定出生在捷克，注定精神中有抹不去的布拉格烙印，注定离不开这片魂牵梦绕的故土。
是的，捷克给予昆德拉太多东西，不仅是动荡、悖谬，还有美好的童年时代和英姿勃发的青年时代。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曾描述过一类移民作家，这类作家融入了移民地社会，并从祖国的土壤中拔出了根。然而即便如此，这些人的作品仍然主要是以自己祖国人物为题材的写作，更不要说那些只能以母语进行创作的移民作家了。因为童年乃至青年时期的经历对作家有着深刻的、不可磨灭的影响，昆德拉本人当然明白：“……我们前半生的根有‘多深。我们注定是扎根在前半生的。即使后半生充满了强烈的和令人感动的经历。这不仅仅是经历问题，而且还有同前半生——包括意年、青少年和成年期——紧紧拴在一起的那些迷恋和创伤。”
昆德拉一直迷恋着在捷克的悲伤生活。他曾说：布拉格有一种无限悲观的幽默，这种悲伤渗入他的骨髓，并逐渐从他的作品中散发出来。在最新作品《相遇》中，他频繁地谈论到前半生在捷克的文学生活，谈及对他一生至关重要的布拉格之春时期。他在书中透露自己青年时爱念哈拉斯的诗。与同伴就赫拉巴尔与政治的关系争论，并从捷克语译本开始接触拉伯雷，他甚至承认捷克作家杨纳杰克的歌剧直接激发了创作《玩笑》《笑忘书》和《可笑的爱》的灵感。
这种对捷克的沉重缅怀，是不是意味着昆德拉已经向年迈的身躯屈服，不再倔强，想落叶归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