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认识阿俊的时候，他还不是手眼通天、掌管八荒神祇的天帝。他就是一个臭小子，搅了我美好姻缘的臭小子。
我们摇山鸾族有个习俗，在合欢花盛开的时节，雄鸟在雌鸟面前抖擞羽毛，蹁跹起舞，以示倾慕。说白了就是求偶。每当这个时候，摇山就会上演万鸟同舞、彩羽纷飞的盛况。而那些天生油光水滑、毛色靓丽的鸾鸟往往占尽了便宜，有几个甚至几十个雄鸟围着她们跳舞，羡煞旁人。
不幸的是，我不在其列。我天生不是一只漂亮的鸾鸟，甚至连普通都算不上。枉生了五色羽毛，却是黑、褐、灰、蓝、青这样偏暗的颜色，搭配在一起怪怪的，不似其他鸾鸟那般艳丽出众。
我等了三个清晨外加三个黄昏，终于等来一只眼光独到的雄鸟看上我，肯在我面前跳舞。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子，阿娘总算不用再为我的终身大事发愁了。我立刻展开翅膀予以回应。
然，天不遂人愿。一只獐子横冲直撞地跑了出来，将我们撞了个趔趄。一支追风箭紧随其后，“嗖”一声穿过獐子颈部，将它牢牢钉死在了树干上。等我反应过来时，不出意料地，雄鸟已经被吓跑了。
一个满头银发的少年兴冲冲地跑到树下，取下獐子，一脸得意之色：“啧，本天神箭法又精进了。”转身看到浑身羽毛根根倒立的我，“妈呀，哪里来的一只大丑鸟？”
我怒不可遏：“你才是大丑鸟，你们全家都是大丑鸟！”他被我骂得一愣，继而又嘲讽地一笑：“长得丑也就算了，脾气还不好，真是没救了。”
这该死的男人，还敢笑！我火冒三丈，张开长长的喙，在他的胳膊上啄了一口。这一啄竟然啄下一块肉来，“咕噜”一声，顺着喉咙就滑进我肚子里了。我瞠目结舌，与捂着伤口一脸不敢置信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突然，胸腔里似有一团火焰燃烧起来，我痛苦不已，发出凄厉的哀鸣。仿佛被人拔光了羽毛，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疼得撕心裂肺。
一团柔和的淡金色光芒将我笼罩，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当光芒渐渐敛去，我发现我身上的羽毛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类光洁如细瓷般的肌肤。碧绫裙子，碧绫衫子，我竟然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人类女子！
这就是我与阿俊相识的经过。我误食他一块神仙肉，道行陡增数千年，得以化为人形。
我一直觉得遇见他是我一生最大的幸事，直到后来才明白，好的开始并不一定意味着有好的结局，兰因絮果，屡见不鲜。阿俊他，是我毕生劫难的开始。
傍晚，银月洒辉，篝火熊熊。阿俊坐在金合欢树下，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孔宛若蒙上了一层寒冰，面无表情。我殷勤地割了一块烤得香喷喷的獐子肉递过去：“神仙哥哥，吃肉！”他冷哼一声：“你倒是嘴甜，合着被啄去一块肉的不是你。”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委屈地咕哝，“反正我都吃下去了，又不能再吐出来，权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俗话说以形补形，来，把肉吃了，说不定明天神仙哥哥你那块肉就长回来了。”“别叫我神仙哥哥。”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獐子肉，“我有名字，叫帝俊，你可以叫我阿俊。”
“好啊阿俊。”我笑容如花地凑到他跟前。他戒备地退开一步，生怕我能吃他似的，沉默了一阵儿，他问我：“你叫什么？”这个问题可难住我了，我低头摆弄着衣角：“我没名字，你随便叫我什么都行……”他喃喃低语：“干脆我给你起一个好了，叫什么呢……”抬头望了一会儿明月，“碧泱，就叫碧泱吧！”从碧泱开始，有了一切。
阿俊无父无母，是天地灵气自然凝聚而成的神，诞生于九品莲花之中。据说他出生的那一天北荒的天空升起万道霞光，璀璨夺目。五彩祥鸟更是不远万里从海外的瀛洲飞来，久久盘桓不去。这一切让我羡慕不已。
不过，阿俊说了，我是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以后凡是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开口，不用客气。我记住了这句话，大事小情总喜欢麻烦他。例如找他帮我教训那只总爱以欺负我为乐的秃鹫妖，让枯死的跳跳草起死回生，让天降流星雨，摇山从此不再有冬天等等。
直到有一次，我让他将山上的金合欢全部变成红色，他终于不耐烦了：“碧泱，天生万物而平等，人家就是金色的，你偏要让它变成红色，凡事处处以你的喜好为先，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我恼他说我自私：“什么平等，哪里来的平等，你生而为神，法力无边，而我呢，我就是一只随时可以被你碾死的小鸾鸟。这公平吗？”我愤愤不平，“你说过，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如今却连这点儿小事都不答应，你就是个大骗子！”
“碧泱。”他语重心长地道，“若是你遭遇危难，我当然愿意赴汤蹈火。可你也该善解人意一点儿，不能没完没了地总拿这些无聊的小事烦我。”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明事理而且还很烦人喽？”对牛弹了半天琴，他不免有点儿泄气，一改温柔腔调，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水汽涌上眼底，我转身就走，他竟没追来。
整整一夜，我都在生闷气。清晨的时候，我躲在谷底发呆，却见其他鸾鸟争先恐后地纷纷飞上谷顶。交好的姐妹招呼我：“碧泱，傻愣着干吗？听说山顶的金合歡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红色，快来看呀。”
我展开羽翼，飞凌苍穹。从高处鸟瞰下去，只见漫山遍野的嫣红，如黄昏时天边灿烂的云锦。我降落在经常和阿俊见面的幽月潭旁，阿俊坐在潭边吹着古笛，绒球一样的合欢花旋转着飘落在他的肩头，摇曳生姿，美不胜收。我幻化成白衣绯裳的少女，坐在他的身旁。
一曲终了，他收起玉笛，递过来一只芳香四溢的水梨。我接过，张大嘴咬了一口，他也拿起一只来吃。碧蓝的天空下，绿树亭亭如盖，梨子甘甜可口。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和好了。
白云苍狗，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阿爹阿娘俱已作古，这世间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那几日我情绪极其低落，阿俊变着花样讨我开心，为了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我只好勉强一笑。谁知，却惹得他眉头大皱：“算了，不想笑就别笑了，比哭都难看。”
他仰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一脸嫌弃的表情。我说：“你没有父母亲人，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滋味，等有朝一日你体会到了我的感受，便能理解我为什么不开心了。”他把手搭在眉骨上，遮住刺眼的日光，也不知听进去我的话没有。半晌，问道：“那你也会死吗？” “当然了。我们鸾鸟寿命短，只有五百年，我今年二百七十一岁了，再过个一二百年恐怕这世上就没我了。”我转头笑嘻嘻地问他，“到时候你会为我难过吗？也不用难过得特别厉害，伤心个三五天我就很满足啦。”
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我，第二天他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是去昆仑山散心，叫我勿念。我把纸条揉搓成一团掷到地上，大骂他是个浑蛋，出去玩都不带我。我整整郁闷了三天，发誓等他回来一定要将他大骂一顿。然而等他真的回来了，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夕阳斜照，黄昏的光芒柔和而不失绚丽。阿俊逆光站在洞口，满身鲜血，面容疲惫。看到这一幕的我大惊，急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他，连声询问：“阿俊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伤了你？”
“傻丫头，我没事。”没心没肺的他勾起嘴角，冲我浅浅一笑，展开手心，“你看，这是什么？”入眼处，一颗鹅蛋大小的珠子腻白如玉，莹莹生光。我不解其意：“这是什么呀？”“这是混沌珠。碧泱，你不会死了。”说完这句话，他两眼一闭，倒在了我的臂弯中。
混沌珠生于混沌兽腹中，乃八荒十大灵珠之首，非但可起死回生，还可令人永生不死。这也是为什么上古巨兽混沌一直能从上古时代活到今天的原因。但据传，混沌兽庞大无比，一眼望去足有一座小山那么大，且神力如恣意汪洋的大海，深不可测。想到阿俊居然为了我去招惹那么可怕的一个怪物，心里就一阵后怕。所幸，他伤得并不重，仔细为他处理了伤口，休息一晚，第二天他又能和我吵架拌嘴了。
我服下混沌珠，想到自己以后竟然可以与天同寿，内心喜忧参半。喜的是长命无忧，忧的是命太长了……
一日午后，我和阿俊坐在林子里聊天，提及当时的情景，我说：“那只混沌兽如此庞大，你要取它腹中的混沌珠，岂不是要钻进它的身体里？”
我本来是存了揶揄之心，他却回答得一本正经：“那当然了，可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我感动不已，悄悄地红了脸庞，问他为何对我这样好。他一掌拍在我的肩头，大义凛然道：“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你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许是觉得这个说法太煽情，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再说，我才懒得为你伤心难过呢。”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他的吧。彼时，南风熏染，飞花片片，他看我的眼神清澄如水，同我说话的声音坚定无疑，满怀柔情，让我念念不忘了一年又一年。
我早晓得阿俊并非池中之物。所以，当他向我来辞行，说要去外面闯荡一番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他就像海底的蛟龙，迟早有一天要龙跃云端，翱翔九天。再说，近万年来八荒一直动荡不安，北方有凶兽暴乱，东方有魔族横行，西方神界更是四分五裂，内战不休，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阿俊是有抱负的，他想要一统六界，令天下重归安宁。也许冥冥中，他来到这个世间，就是为了完成这份使命吧。临别那天，我送了他一件我亲手缝制的战袍，袍子的左下角用凤仙花汁染成的丝线绣了一枝红艳艳的合欢。我想，阿俊他，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意。
此后，一别经年，再次听到阿俊的消息是从别人嘴里。
那时阿俊已经是神界的战神，整个四海八荒都在谈论他的英勇战绩。两个途经摇山的狐妖说阿俊虽然厉害，但他们魔君已经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这一战保准叫他在劫难逃。虽然知道他们极有可能是道听途说，但我的心仍是慌了，当晚便收拾起小包袱去找阿俊。
幸而我去了。魔族的老大不知打哪儿搞来了一件极厉害的法器，重创了神族的军队，阿俊亦未能幸免。荒寒岭上小山似的尸堆中，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绣着合欢花的白色战袍。阿俊这次伤得不轻，神魂居然呈现出溃散的征兆。而神魂一旦散了，他的肉体便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我绝对不能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把他抬到一处安全的地方疗伤。这几百年来混沌珠在我的身体里，与我的元灵日趋融合，而它内部蕴藏的强大力量也渐渐为我所用。我用这股力量凝聚住阿俊的神魂，救回了他的一条命。
趁着阿俊还没醒，我去河边打水，回来的时候却见一个女子跪在阿俊身旁。她捧着他的头，大声唤着他的名字。阿俊闻声醒来，她便喜极而泣地扑到他的怀里。阿俊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堂堂虞渊女神，竟然也会哭鼻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我竟然有些醋味，我们朝夕相处数百年，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亲昵过。我收回迈出去的脚，转身步入茫茫夜色中。既然阿俊已经安全了，又遇到了熟人，我也没必要再留下来了，便连夜回了摇山。
后来，我总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假设，若是我当时没有收回那一步，若是从一开始我就选择了和他一起并肩作战，而不是龟缩在摇山里做一只井底之蛙，那么，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不不，无论重来多少次，结局都一样。阿俊他终究会爱上别的女子。也只有那般明艳高贵的女神才能配得上他，而我，就好像一只毫不起眼的萤火虫，再怎么努力发光终究也无法与光芒四射的明珠媲美。
再次相见，阿俊已贵为威仪赫赫的天帝。
历经多年战火洗礼，他浴火重生般的面容冷峻威严，气宇不凡，且一身华服加身，生生闪花了我的眼睛。乍见之下，竟没认出来，我呆呆地问他：“公子，你找谁？”
他唇角漾开一丝浅笑，伸指弹了我一个脑瓜崩：“我找那个初次见面就啄去我一块肉的凶丫头碧泱。”话音未落，我一声欢呼扑到他的怀里：“阿俊，真的是你，你回来了……”我激动得泪流满面。他抬手为我拭去眼泪：“傻丫头，哭什么？”“我……我开心啊。”
我们并肩坐在合欢树下，像往昔一般，谈天说笑。他滔滔不绝，同我讲了好些仙界趣闻，如成元仙君下凡历练错投了猪胎，太上老君炼丹时被火燎了眉毛，广寒宫的玉兔和二郎神的哮天犬坠入爱河……末了，阿俊说：“碧泱，我要成亲了。”
我犹自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被他这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吓了一跳，好久才缓过神来。我一边低头揪着小野花一边问：“谁家姑娘呀？这么好福气，能被我们阿俊相中。”
他并未发觉我的失落，眼里如缀万千星光，兴致勃勃地同我講：“她叫羲和，是虞渊的女神。”许是觉得这个介绍太简单了点儿，又补充一句，“她很了不起，曾助我打赢了无数场战役，还救过我的命。” “救过你的命？”“对啊。”阿俊说，“那是我打得最狼狈的一场仗，全军覆没，我自己亦受了重伤，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灰飞烟灭。是羲和救了我。那时我虽然昏迷着，可意识却是清醒的，我知道那就是她。她哭着对我说如果我死了，她也不活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要娶她为妻，一生一世对她好。”
“轰”地一下，血液冲上头顶，我的视线不可抑制地模糊了几秒钟，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合欢树叶，昼开夜合，象征着矢志不渝的爱情。我的一腔心血到底付诸东流了……
阿俊搀起了头晕目眩的我：“碧泱，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没事。”我摆了摆手，若无其事地一笑，“我只是太高兴了。”“那这么说你愿意来参加我的婚礼了？”“当然了。”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阿俊大婚那日，素来滴酒不沾的我喝了整整三大壶琼浆玉露。入眼处尽是红绫锦缎，祥鸾彩云，一派喜乐气氛。
我拎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棵梭罗树下，抱着树干，哇哇大吐，引得路过的小仙娥纷纷侧目。对于破坏了他们仙界的仙容我表示万分抱歉，拈起帕子揩了揩嘴角：“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等说完，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凡间的书生说，一醉解千愁，原来都是诓人的，我心里的哀愁未曾有半分纾解，反倒连累着身子跟着遭罪。可见，酒不是个好东西。
就在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喝这鬼东西时，身子东摇西晃，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头顶适时响起一道斥责的声音：“疯丫头，谁让你喝这么多酒。”抬眼处，阿俊下巴尖尖，抵住我光洁的额头。
我笑嘻嘻道：“阿俊，今天你成亲，我高兴。来，我们再去喝它个三百，哦不，三千杯，不醉不休。阿俊，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再走？”他只当我是个醉人，便将我送回了客房。我迷迷糊糊睡下，直到第二日酒醒，才想起自己借着酒劲儿在阿俊新婚之夜做了多丢脸的事情。
我正要去找阿俊解释，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宫娥模样的仙女。她走到我面前，二话不说，一个巴掌扇过来，将我打了一个趔趄。
我捂着脸，不解地看着她。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几眼，鄙夷道：“我当是什么样的美人呢，也敢跟我家天后抢男人，原来不过是一只跳梁小丑。我家天后不跟你计较，不代表我这个做下人的不能替主子出这口气。识相的话赶紧滚吧，否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迎上我愤怒的目光，“怎么？不服气？那你大可以找天帝去告状啊，看到时候他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们天后。”语毕，扬长而去。
我揉了揉红肿的脸颊，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阿俊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后，递上一条手帕。我不接手帕，转去拽他的袖子，语无伦次地解释：“阿俊，你别误会，我昨夜喝多了，说的都是醉话。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平时说话就颠三倒四的……”他拂开我的手，无力地道：“碧泱，你走吧……”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在此刻决堤，一股脑儿地冲出眼眶。我胡乱地擦了把眼泪，不想让他为难：“好啊，我这就走。你放心，我绝不给你添麻烦。”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你以后还会来摇山看我吗？”
他眼皮倏地一跳，移开目光，不与我对视，淡漠的声音仿佛从云端传来：“碧泱，我不想羲和误会。”我滞了一下，道：“那我们……后会无期。”
直到我走出宫门他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借着酒劲儿我终于对他说出那句深藏已久的喜欢，可是我的喜欢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甚至成了一种负累。我合上双目，抬手掩去一片泪光。
此后的一千年，我们天各一方，再未相见。听说那之后他跟羲和生了一个女儿，夫妻恩爱，琴瑟在御。他们的爱情故事也被传为六界美谈，世人提起莫不赞上一句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他那般盖世无双，眼中理所应当只能入得了和他一般光彩夺目的存在。而我，卑微得大概就像摇山上的一块泥巴，连和他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吧。
抖落衣上的灰尘，结束了一天的修炼，我正打算出去转转，忽然听隔壁传来一阵交谈声。我所在的这个洞穴叫做万石窟，内部四通八达，除非离得很远，否则说话声都可以相互听见。
只听一个声音说：“那个劳什子的天帝把我们魔界搅了个天翻地覆，大大小小的妖魔精怪杀了无数，实在是可气！”另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接道：“有什么好气的，现在他女儿在我们手里，该气的应该是他。一旦我们用这个小女孩换出了魔尊，便可重振魔界雄风，杀上九重天去，也捣了他们的老巢。”
两人嘿嘿大笑，没有察觉到我在偷听。我偷偷探过头去，先是看到两个魔族妖怪，接着又瞅见了石床上那个昏睡不醒的小女孩。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就是阿俊的女儿？分神的当儿，被两只妖怪察觉了气息，他们齐齐回头喝问：“谁在那里？”
“你姑奶奶！”事已至此，也只得放手一搏了。我飞身而出，与那两只妖怪缠斗起来。所幸我这些年勤加修炼，又有混沌珠相助，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本事平平的小菜鸟了。最后，受了点儿皮外伤，损耗了千年修为，我总算救下了小公主。
托人捎口信给阿俊，不出半天的工夫，他便和羲和赶了过来。看到女儿平安无事，两人大大地松了口气。羲和急着去看公主，阿俊走到我面前，向我道谢：“这次真是谢谢你了，碧泱。”我说：“举手之劳而已，谈什么谢不谢的，换成别人我照样会去救。”
暌别千年，再次相见我们生疏得像一对陌生人，说着客气的言语，哪里还有半点儿当初的亲密无间。阿俊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里间传来羲和慌张的喊声：“夫君，你快过来看，虹若……虹若她不对劲儿……”
阿俊忙走过去，先是探了探鼻息，又切了切脉搏，沉吟许久方道：“看样子似乎是中了毒……”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我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救下她时她就已经这个样子了，我还以为只是睡着了。”
两人又风风火火地回了天宫，寻找解毒之法。
本以为我的生活可以就此恢复平静，没想到过了几日阿俊突然带了一大堆谢礼来摇山拜访。我隨手拿起一颗粲然生辉的明珠把玩，嫣然笑道：“果然还是你了解我，知道我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阿俊淡淡一笑：“你喜欢就好。” “对了，”我忽然想起什么，“虹若怎么样了？毒解了吗？”阿俊眼底闪过一抹痛色，沉声道：“虹若中的乃噬魂草之毒，噬魂草噬神魂魄，虽然解了，但虹若的神魂已然受损，恐怕命不久矣。”
我闻言唏嘘，却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别太难过了，总会有办法的，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不料，他话锋一转：“碧泱，此次前来，我确有一事相求。”他眼神变幻不定，额头的青筋显出好几道，“碧泱，你知道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但这次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我被他如此郑重的语气吓了一跳，忙道：“你别急，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你。”然后他就说出了那句令我心如刀割的话，他说：“我想要你的混沌珠。”
他还说，虹若命在旦夕，只有混沌珠能救她的命。而自打蛮荒之战后，包括混沌兽在内的十万凶兽被尽数驱入寒渊沼泽，长眠地下，想要再取一次混沌珠已是不可能。所以我胸腔里的这颗混沌珠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救活虹若的唯一希望。
我看着阿俊脸上痛苦纠结的表情，内心五味杂陈。其实，从他开口的刹那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我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即便是让我去死。于是我痛快地道：“没问题，我给你。”“碧泱，你……”
我说：“混沌珠本来就是你九死一生换来的，还给你也是理所当然。再说，没了混沌珠我不是还有属于自己的那两百年生命吗？”阿俊百感交集，握住我的手：“碧泱你放心，在这两百年里我一定会找到办法为你续命。”
我说：“其实长生挺无聊的，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一个短暂却轰轰烈烈的一生。”突然趁他不备，我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腰。阿俊身子一僵：“碧泱……”
“别動，我只想抱抱你。”我把头贴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杜若香，回忆着我们相识的始末，不禁笑弯了嘴角。
那一天，阿俊带着混沌珠离开。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骗了阿俊，我根本活不了两百年。这么多年我早已将混沌珠与自身元灵融为一体，取出混沌珠就意味着取出元灵，而没了元灵的我下场只能是灰飞烟灭。
我抬头看了眼天色，瑰丽的日落，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现在，虹若想必已经无碍了吧，又可以变回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成天赖在阿俊怀里撒娇。而阿俊，大概也会很开心吧，娶妻如花，得女如玉。至于我……
我走到初识阿俊的那片合欢林，树上娇花红欲燃，每一朵都见证了我求而不得的情伤。而现在，我要将它们一并带走。
冲天的火焰燃起时，我一袭白衣踏入火海。烈火烧焦了花蕊，亦烧去了我的长发。在这漫天漫地的烈焰中，我的身体渐渐虚薄透明，直至化为飞灰。
阿俊，爱上你是我这一生做的最无怨无悔的决定，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遇见你。
我们摇山鸾族有个习俗，在合欢花盛开的时节，雄鸟在雌鸟面前抖擞羽毛，蹁跹起舞，以示倾慕。说白了就是求偶。每当这个时候，摇山就会上演万鸟同舞、彩羽纷飞的盛况。而那些天生油光水滑、毛色靓丽的鸾鸟往往占尽了便宜，有几个甚至几十个雄鸟围着她们跳舞，羡煞旁人。
不幸的是，我不在其列。我天生不是一只漂亮的鸾鸟，甚至连普通都算不上。枉生了五色羽毛，却是黑、褐、灰、蓝、青这样偏暗的颜色，搭配在一起怪怪的，不似其他鸾鸟那般艳丽出众。
我等了三个清晨外加三个黄昏，终于等来一只眼光独到的雄鸟看上我，肯在我面前跳舞。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子，阿娘总算不用再为我的终身大事发愁了。我立刻展开翅膀予以回应。
然，天不遂人愿。一只獐子横冲直撞地跑了出来，将我们撞了个趔趄。一支追风箭紧随其后，“嗖”一声穿过獐子颈部，将它牢牢钉死在了树干上。等我反应过来时，不出意料地，雄鸟已经被吓跑了。
一个满头银发的少年兴冲冲地跑到树下，取下獐子，一脸得意之色：“啧，本天神箭法又精进了。”转身看到浑身羽毛根根倒立的我，“妈呀，哪里来的一只大丑鸟？”
我怒不可遏：“你才是大丑鸟，你们全家都是大丑鸟！”他被我骂得一愣，继而又嘲讽地一笑：“长得丑也就算了，脾气还不好，真是没救了。”
这该死的男人，还敢笑！我火冒三丈，张开长长的喙，在他的胳膊上啄了一口。这一啄竟然啄下一块肉来，“咕噜”一声，顺着喉咙就滑进我肚子里了。我瞠目结舌，与捂着伤口一脸不敢置信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突然，胸腔里似有一团火焰燃烧起来，我痛苦不已，发出凄厉的哀鸣。仿佛被人拔光了羽毛，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疼得撕心裂肺。
一团柔和的淡金色光芒将我笼罩，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当光芒渐渐敛去，我发现我身上的羽毛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类光洁如细瓷般的肌肤。碧绫裙子，碧绫衫子，我竟然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人类女子！
这就是我与阿俊相识的经过。我误食他一块神仙肉，道行陡增数千年，得以化为人形。
我一直觉得遇见他是我一生最大的幸事，直到后来才明白，好的开始并不一定意味着有好的结局，兰因絮果，屡见不鲜。阿俊他，是我毕生劫难的开始。
傍晚，银月洒辉，篝火熊熊。阿俊坐在金合欢树下，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孔宛若蒙上了一层寒冰，面无表情。我殷勤地割了一块烤得香喷喷的獐子肉递过去：“神仙哥哥，吃肉！”他冷哼一声：“你倒是嘴甜，合着被啄去一块肉的不是你。”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委屈地咕哝，“反正我都吃下去了，又不能再吐出来，权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俗话说以形补形，来，把肉吃了，说不定明天神仙哥哥你那块肉就长回来了。”“别叫我神仙哥哥。”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獐子肉，“我有名字，叫帝俊，你可以叫我阿俊。”
“好啊阿俊。”我笑容如花地凑到他跟前。他戒备地退开一步，生怕我能吃他似的，沉默了一阵儿，他问我：“你叫什么？”这个问题可难住我了，我低头摆弄着衣角：“我没名字，你随便叫我什么都行……”他喃喃低语：“干脆我给你起一个好了，叫什么呢……”抬头望了一会儿明月，“碧泱，就叫碧泱吧！”从碧泱开始，有了一切。
阿俊无父无母，是天地灵气自然凝聚而成的神，诞生于九品莲花之中。据说他出生的那一天北荒的天空升起万道霞光，璀璨夺目。五彩祥鸟更是不远万里从海外的瀛洲飞来，久久盘桓不去。这一切让我羡慕不已。
不过，阿俊说了，我是他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以后凡是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开口，不用客气。我记住了这句话，大事小情总喜欢麻烦他。例如找他帮我教训那只总爱以欺负我为乐的秃鹫妖，让枯死的跳跳草起死回生，让天降流星雨，摇山从此不再有冬天等等。
直到有一次，我让他将山上的金合欢全部变成红色，他终于不耐烦了：“碧泱，天生万物而平等，人家就是金色的，你偏要让它变成红色，凡事处处以你的喜好为先，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我恼他说我自私：“什么平等，哪里来的平等，你生而为神，法力无边，而我呢，我就是一只随时可以被你碾死的小鸾鸟。这公平吗？”我愤愤不平，“你说过，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如今却连这点儿小事都不答应，你就是个大骗子！”
“碧泱。”他语重心长地道，“若是你遭遇危难，我当然愿意赴汤蹈火。可你也该善解人意一点儿，不能没完没了地总拿这些无聊的小事烦我。”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明事理而且还很烦人喽？”对牛弹了半天琴，他不免有点儿泄气，一改温柔腔调，不轻不重“嗯”了一声。水汽涌上眼底，我转身就走，他竟没追来。
整整一夜，我都在生闷气。清晨的时候，我躲在谷底发呆，却见其他鸾鸟争先恐后地纷纷飞上谷顶。交好的姐妹招呼我：“碧泱，傻愣着干吗？听说山顶的金合歡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红色，快来看呀。”
我展开羽翼，飞凌苍穹。从高处鸟瞰下去，只见漫山遍野的嫣红，如黄昏时天边灿烂的云锦。我降落在经常和阿俊见面的幽月潭旁，阿俊坐在潭边吹着古笛，绒球一样的合欢花旋转着飘落在他的肩头，摇曳生姿，美不胜收。我幻化成白衣绯裳的少女，坐在他的身旁。
一曲终了，他收起玉笛，递过来一只芳香四溢的水梨。我接过，张大嘴咬了一口，他也拿起一只来吃。碧蓝的天空下，绿树亭亭如盖，梨子甘甜可口。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和好了。
白云苍狗，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阿爹阿娘俱已作古，这世间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那几日我情绪极其低落，阿俊变着花样讨我开心，为了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我只好勉强一笑。谁知，却惹得他眉头大皱：“算了，不想笑就别笑了，比哭都难看。”
他仰躺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一脸嫌弃的表情。我说：“你没有父母亲人，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滋味，等有朝一日你体会到了我的感受，便能理解我为什么不开心了。”他把手搭在眉骨上，遮住刺眼的日光，也不知听进去我的话没有。半晌，问道：“那你也会死吗？” “当然了。我们鸾鸟寿命短，只有五百年，我今年二百七十一岁了，再过个一二百年恐怕这世上就没我了。”我转头笑嘻嘻地问他，“到时候你会为我难过吗？也不用难过得特别厉害，伤心个三五天我就很满足啦。”
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我，第二天他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说是去昆仑山散心，叫我勿念。我把纸条揉搓成一团掷到地上，大骂他是个浑蛋，出去玩都不带我。我整整郁闷了三天，发誓等他回来一定要将他大骂一顿。然而等他真的回来了，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夕阳斜照，黄昏的光芒柔和而不失绚丽。阿俊逆光站在洞口，满身鲜血，面容疲惫。看到这一幕的我大惊，急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他，连声询问：“阿俊你这是怎么了？谁打伤了你？”
“傻丫头，我没事。”没心没肺的他勾起嘴角，冲我浅浅一笑，展开手心，“你看，这是什么？”入眼处，一颗鹅蛋大小的珠子腻白如玉，莹莹生光。我不解其意：“这是什么呀？”“这是混沌珠。碧泱，你不会死了。”说完这句话，他两眼一闭，倒在了我的臂弯中。
混沌珠生于混沌兽腹中，乃八荒十大灵珠之首，非但可起死回生，还可令人永生不死。这也是为什么上古巨兽混沌一直能从上古时代活到今天的原因。但据传，混沌兽庞大无比，一眼望去足有一座小山那么大，且神力如恣意汪洋的大海，深不可测。想到阿俊居然为了我去招惹那么可怕的一个怪物，心里就一阵后怕。所幸，他伤得并不重，仔细为他处理了伤口，休息一晚，第二天他又能和我吵架拌嘴了。
我服下混沌珠，想到自己以后竟然可以与天同寿，内心喜忧参半。喜的是长命无忧，忧的是命太长了……
一日午后，我和阿俊坐在林子里聊天，提及当时的情景，我说：“那只混沌兽如此庞大，你要取它腹中的混沌珠，岂不是要钻进它的身体里？”
我本来是存了揶揄之心，他却回答得一本正经：“那当然了，可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我感动不已，悄悄地红了脸庞，问他为何对我这样好。他一掌拍在我的肩头，大义凛然道：“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你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许是觉得这个说法太煽情，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再说，我才懒得为你伤心难过呢。”
我想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他的吧。彼时，南风熏染，飞花片片，他看我的眼神清澄如水，同我说话的声音坚定无疑，满怀柔情，让我念念不忘了一年又一年。
我早晓得阿俊并非池中之物。所以，当他向我来辞行，说要去外面闯荡一番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他就像海底的蛟龙，迟早有一天要龙跃云端，翱翔九天。再说，近万年来八荒一直动荡不安，北方有凶兽暴乱，东方有魔族横行，西方神界更是四分五裂，内战不休，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阿俊是有抱负的，他想要一统六界，令天下重归安宁。也许冥冥中，他来到这个世间，就是为了完成这份使命吧。临别那天，我送了他一件我亲手缝制的战袍，袍子的左下角用凤仙花汁染成的丝线绣了一枝红艳艳的合欢。我想，阿俊他，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意。
此后，一别经年，再次听到阿俊的消息是从别人嘴里。
那时阿俊已经是神界的战神，整个四海八荒都在谈论他的英勇战绩。两个途经摇山的狐妖说阿俊虽然厉害，但他们魔君已经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这一战保准叫他在劫难逃。虽然知道他们极有可能是道听途说，但我的心仍是慌了，当晚便收拾起小包袱去找阿俊。
幸而我去了。魔族的老大不知打哪儿搞来了一件极厉害的法器，重创了神族的军队，阿俊亦未能幸免。荒寒岭上小山似的尸堆中，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件绣着合欢花的白色战袍。阿俊这次伤得不轻，神魂居然呈现出溃散的征兆。而神魂一旦散了，他的肉体便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我绝对不能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把他抬到一处安全的地方疗伤。这几百年来混沌珠在我的身体里，与我的元灵日趋融合，而它内部蕴藏的强大力量也渐渐为我所用。我用这股力量凝聚住阿俊的神魂，救回了他的一条命。
趁着阿俊还没醒，我去河边打水，回来的时候却见一个女子跪在阿俊身旁。她捧着他的头，大声唤着他的名字。阿俊闻声醒来，她便喜极而泣地扑到他的怀里。阿俊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堂堂虞渊女神，竟然也会哭鼻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我竟然有些醋味，我们朝夕相处数百年，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亲昵过。我收回迈出去的脚，转身步入茫茫夜色中。既然阿俊已经安全了，又遇到了熟人，我也没必要再留下来了，便连夜回了摇山。
后来，我总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假设，若是我当时没有收回那一步，若是从一开始我就选择了和他一起并肩作战，而不是龟缩在摇山里做一只井底之蛙，那么，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不不，无论重来多少次，结局都一样。阿俊他终究会爱上别的女子。也只有那般明艳高贵的女神才能配得上他，而我，就好像一只毫不起眼的萤火虫，再怎么努力发光终究也无法与光芒四射的明珠媲美。
再次相见，阿俊已贵为威仪赫赫的天帝。
历经多年战火洗礼，他浴火重生般的面容冷峻威严，气宇不凡，且一身华服加身，生生闪花了我的眼睛。乍见之下，竟没认出来，我呆呆地问他：“公子，你找谁？”
他唇角漾开一丝浅笑，伸指弹了我一个脑瓜崩：“我找那个初次见面就啄去我一块肉的凶丫头碧泱。”话音未落，我一声欢呼扑到他的怀里：“阿俊，真的是你，你回来了……”我激动得泪流满面。他抬手为我拭去眼泪：“傻丫头，哭什么？”“我……我开心啊。”
我们并肩坐在合欢树下，像往昔一般，谈天说笑。他滔滔不绝，同我讲了好些仙界趣闻，如成元仙君下凡历练错投了猪胎，太上老君炼丹时被火燎了眉毛，广寒宫的玉兔和二郎神的哮天犬坠入爱河……末了，阿俊说：“碧泱，我要成亲了。”
我犹自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被他这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吓了一跳，好久才缓过神来。我一边低头揪着小野花一边问：“谁家姑娘呀？这么好福气，能被我们阿俊相中。”
他并未发觉我的失落，眼里如缀万千星光，兴致勃勃地同我講：“她叫羲和，是虞渊的女神。”许是觉得这个介绍太简单了点儿，又补充一句，“她很了不起，曾助我打赢了无数场战役，还救过我的命。” “救过你的命？”“对啊。”阿俊说，“那是我打得最狼狈的一场仗，全军覆没，我自己亦受了重伤，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灰飞烟灭。是羲和救了我。那时我虽然昏迷着，可意识却是清醒的，我知道那就是她。她哭着对我说如果我死了，她也不活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要娶她为妻，一生一世对她好。”
“轰”地一下，血液冲上头顶，我的视线不可抑制地模糊了几秒钟，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合欢树叶，昼开夜合，象征着矢志不渝的爱情。我的一腔心血到底付诸东流了……
阿俊搀起了头晕目眩的我：“碧泱，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没事。”我摆了摆手，若无其事地一笑，“我只是太高兴了。”“那这么说你愿意来参加我的婚礼了？”“当然了。”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阿俊大婚那日，素来滴酒不沾的我喝了整整三大壶琼浆玉露。入眼处尽是红绫锦缎，祥鸾彩云，一派喜乐气氛。
我拎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棵梭罗树下，抱着树干，哇哇大吐，引得路过的小仙娥纷纷侧目。对于破坏了他们仙界的仙容我表示万分抱歉，拈起帕子揩了揩嘴角：“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等说完，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凡间的书生说，一醉解千愁，原来都是诓人的，我心里的哀愁未曾有半分纾解，反倒连累着身子跟着遭罪。可见，酒不是个好东西。
就在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喝这鬼东西时，身子东摇西晃，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头顶适时响起一道斥责的声音：“疯丫头，谁让你喝这么多酒。”抬眼处，阿俊下巴尖尖，抵住我光洁的额头。
我笑嘻嘻道：“阿俊，今天你成亲，我高兴。来，我们再去喝它个三百，哦不，三千杯，不醉不休。阿俊，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再走？”他只当我是个醉人，便将我送回了客房。我迷迷糊糊睡下，直到第二日酒醒，才想起自己借着酒劲儿在阿俊新婚之夜做了多丢脸的事情。
我正要去找阿俊解释，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宫娥模样的仙女。她走到我面前，二话不说，一个巴掌扇过来，将我打了一个趔趄。
我捂着脸，不解地看着她。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几眼，鄙夷道：“我当是什么样的美人呢，也敢跟我家天后抢男人，原来不过是一只跳梁小丑。我家天后不跟你计较，不代表我这个做下人的不能替主子出这口气。识相的话赶紧滚吧，否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迎上我愤怒的目光，“怎么？不服气？那你大可以找天帝去告状啊，看到时候他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们天后。”语毕，扬长而去。
我揉了揉红肿的脸颊，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阿俊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后，递上一条手帕。我不接手帕，转去拽他的袖子，语无伦次地解释：“阿俊，你别误会，我昨夜喝多了，说的都是醉话。你知道我这个人的，平时说话就颠三倒四的……”他拂开我的手，无力地道：“碧泱，你走吧……”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在此刻决堤，一股脑儿地冲出眼眶。我胡乱地擦了把眼泪，不想让他为难：“好啊，我这就走。你放心，我绝不给你添麻烦。”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你以后还会来摇山看我吗？”
他眼皮倏地一跳，移开目光，不与我对视，淡漠的声音仿佛从云端传来：“碧泱，我不想羲和误会。”我滞了一下，道：“那我们……后会无期。”
直到我走出宫门他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借着酒劲儿我终于对他说出那句深藏已久的喜欢，可是我的喜欢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甚至成了一种负累。我合上双目，抬手掩去一片泪光。
此后的一千年，我们天各一方，再未相见。听说那之后他跟羲和生了一个女儿，夫妻恩爱，琴瑟在御。他们的爱情故事也被传为六界美谈，世人提起莫不赞上一句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他那般盖世无双，眼中理所应当只能入得了和他一般光彩夺目的存在。而我，卑微得大概就像摇山上的一块泥巴，连和他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吧。
抖落衣上的灰尘，结束了一天的修炼，我正打算出去转转，忽然听隔壁传来一阵交谈声。我所在的这个洞穴叫做万石窟，内部四通八达，除非离得很远，否则说话声都可以相互听见。
只听一个声音说：“那个劳什子的天帝把我们魔界搅了个天翻地覆，大大小小的妖魔精怪杀了无数，实在是可气！”另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接道：“有什么好气的，现在他女儿在我们手里，该气的应该是他。一旦我们用这个小女孩换出了魔尊，便可重振魔界雄风，杀上九重天去，也捣了他们的老巢。”
两人嘿嘿大笑，没有察觉到我在偷听。我偷偷探过头去，先是看到两个魔族妖怪，接着又瞅见了石床上那个昏睡不醒的小女孩。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就是阿俊的女儿？分神的当儿，被两只妖怪察觉了气息，他们齐齐回头喝问：“谁在那里？”
“你姑奶奶！”事已至此，也只得放手一搏了。我飞身而出，与那两只妖怪缠斗起来。所幸我这些年勤加修炼，又有混沌珠相助，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本事平平的小菜鸟了。最后，受了点儿皮外伤，损耗了千年修为，我总算救下了小公主。
托人捎口信给阿俊，不出半天的工夫，他便和羲和赶了过来。看到女儿平安无事，两人大大地松了口气。羲和急着去看公主，阿俊走到我面前，向我道谢：“这次真是谢谢你了，碧泱。”我说：“举手之劳而已，谈什么谢不谢的，换成别人我照样会去救。”
暌别千年，再次相见我们生疏得像一对陌生人，说着客气的言语，哪里还有半点儿当初的亲密无间。阿俊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里间传来羲和慌张的喊声：“夫君，你快过来看，虹若……虹若她不对劲儿……”
阿俊忙走过去，先是探了探鼻息，又切了切脉搏，沉吟许久方道：“看样子似乎是中了毒……”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我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救下她时她就已经这个样子了，我还以为只是睡着了。”
两人又风风火火地回了天宫，寻找解毒之法。
本以为我的生活可以就此恢复平静，没想到过了几日阿俊突然带了一大堆谢礼来摇山拜访。我隨手拿起一颗粲然生辉的明珠把玩，嫣然笑道：“果然还是你了解我，知道我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阿俊淡淡一笑：“你喜欢就好。” “对了，”我忽然想起什么，“虹若怎么样了？毒解了吗？”阿俊眼底闪过一抹痛色，沉声道：“虹若中的乃噬魂草之毒，噬魂草噬神魂魄，虽然解了，但虹若的神魂已然受损，恐怕命不久矣。”
我闻言唏嘘，却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别太难过了，总会有办法的，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不料，他话锋一转：“碧泱，此次前来，我确有一事相求。”他眼神变幻不定，额头的青筋显出好几道，“碧泱，你知道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但这次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我被他如此郑重的语气吓了一跳，忙道：“你别急，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你。”然后他就说出了那句令我心如刀割的话，他说：“我想要你的混沌珠。”
他还说，虹若命在旦夕，只有混沌珠能救她的命。而自打蛮荒之战后，包括混沌兽在内的十万凶兽被尽数驱入寒渊沼泽，长眠地下，想要再取一次混沌珠已是不可能。所以我胸腔里的这颗混沌珠成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救活虹若的唯一希望。
我看着阿俊脸上痛苦纠结的表情，内心五味杂陈。其实，从他开口的刹那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我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即便是让我去死。于是我痛快地道：“没问题，我给你。”“碧泱，你……”
我说：“混沌珠本来就是你九死一生换来的，还给你也是理所当然。再说，没了混沌珠我不是还有属于自己的那两百年生命吗？”阿俊百感交集，握住我的手：“碧泱你放心，在这两百年里我一定会找到办法为你续命。”
我说：“其实长生挺无聊的，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一个短暂却轰轰烈烈的一生。”突然趁他不备，我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腰。阿俊身子一僵：“碧泱……”
“别動，我只想抱抱你。”我把头贴在他的胸口，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杜若香，回忆着我们相识的始末，不禁笑弯了嘴角。
那一天，阿俊带着混沌珠离开。那一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骗了阿俊，我根本活不了两百年。这么多年我早已将混沌珠与自身元灵融为一体，取出混沌珠就意味着取出元灵，而没了元灵的我下场只能是灰飞烟灭。
我抬头看了眼天色，瑰丽的日落，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现在，虹若想必已经无碍了吧，又可以变回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成天赖在阿俊怀里撒娇。而阿俊，大概也会很开心吧，娶妻如花，得女如玉。至于我……
我走到初识阿俊的那片合欢林，树上娇花红欲燃，每一朵都见证了我求而不得的情伤。而现在，我要将它们一并带走。
冲天的火焰燃起时，我一袭白衣踏入火海。烈火烧焦了花蕊，亦烧去了我的长发。在这漫天漫地的烈焰中，我的身体渐渐虚薄透明，直至化为飞灰。
阿俊，爱上你是我这一生做的最无怨无悔的决定，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