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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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我常常在混沌的日光下,孤独地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睡思昏沉,我眯着眼睛瞅着你在不远处流着口水摇着膀子晃来晃去,你自言自语的样子很滑稽,我看着你跟在一群孩子后面嘿嘿傻笑着无动于衷,我不告诉任何人我的伤心。
  没有人会想起你曾经是个英姿飒爽的警察,投射在你身上的更多是同怜和嘲笑的眼光。那时候我情绪失落,当我趴在桌上看到玻璃下你从前的照片,身着军装,手持钢枪的样子让我神往,我十分痛惜那个你没在我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很早我就知道,我不是公主,公主的房子不会乱而简陋,屋子不会潮而黑暗。
  我总是坐在院子里闻着别人家里飘来的肉香,不动声色地吃着馍和汤,而妈在夜晚昏黄的灯下将邻居送来的衣服改了又改,天亮了穿在我的身上,怀旧就成了我童年和少年的主题。
  而你,无忧无虑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快乐地说着只有自己能懂的呓语。
  
  你喜欢阳光,暖和明亮的日子,你歪着脖子很得意地坐在院门口晒太阳,看到熟人买了东西经过你身旁,你总会像个孩子一样嘿嘿笑着伸出手来说,给我尝点吧!如果人家好心,可怜你的话,你会得到一个面包、点心或是果子,你拿到东西会兴冲冲跑进屋里塞给我,夏夏,给你,这个可好吃了!你的脸上展现着殷切的笑容吧嗒着嘴,说着这句你说的最顺口的话。
  讨厌,谁让你又去跟人要东西啦!我推搡着你把东西丢到院子里,你会紧张地跑过去把东西拾起来,边放进嘴里吃着边向我瞪眼。
  你可能不会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在门口和伙伴们玩“丢沙包”的游戏,对方打来的沙包扔到了我的脸上,很痛,我忍不住眼泪哗啦,伙伴们就围在一起哄我……这时你从门框里探出头来,看到是我在哭,歪着脖子冲了出来,你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挥手几下子把小伙伴们推倒在地,我哭喊着拉不住你,伙伴们受到惊吓,爬起来哭着鼻子回家了。
  这件事,让伙伴家长找上门来理论,害得妈拿着笤帚满院子追着打你,你掉着泪抱着头缩在墙角大喊着再不敢了再不敢了!那些家长才算息事宁人。你在角落里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人走后,妈打了盆水,拿着毛巾帮你擦着擦着就放声大哭,你被吓着了,惶恐地搓着手低着头不做声。
  你搞不清楚对错的样子让我心痛。你不会想知道同学是怎样在背后议论我的吧?夏夏有个傻爸爸。我知道你过的快乐,而你的快乐却建筑在我和妈的痛苦之上。
  你知道吗?我那抑郁而早熟的内心?我有多少次在夜晚看着相框里你英俊的脸孔泪雨纷飞。在我初涉人世的头几年,我总是梦想早上醒来,你变成了照片里的爸爸,该有多好。
  我敏感而不快乐,我努力地学习来掩饰宿命里的苍凉。我渴望得到来自老师和同学的关怀和爱,因为我认为,在你那里我一无所有。
  我很孤独,执拗地喜欢院子里唯一的石榴树,每年五月,石榴花开处, 红红火火地像是温暖的太阳照亮了整个院落,我就坐在石榴树下写作业,五月夕阳的余光如诗如画地从枝叶中暖暖地落在我的身上,那迷人的光线让我感受到来自生命里一种卑微的幸福。
  这时候,你无所事事拿着苍蝇拍子院里院外乱转,在时光流逝中你总是显得那么从容不迫。
  整个少年时期我早熟而忧郁,我会在夏夜的晚上爬上平房,在屋顶的花盆和蒿草之上远眺星空,我蜷着腿,把头枕在胳膊上,装模作样地沉思。你看见了,会偷偷地跟着爬上来,你嘿嘿笑着,咬着一支蒿草在和风中无声无息地或倚或躺,眯着眼睛呆上一会儿。
  偶而,你会颤颤巍巍摘一朵茉莉或是太阳花交到我的手上,你靠近我嘟囔着,夏夏,给你,真香。
  
  十五岁的那年秋天,同学来家里玩,我怕你在家里出丑,就让你自已出去溜达一会儿。结果你竟然一直没回来,妈在街口等了很晚你依然没有出现。那是你唯一的一次走失,我跟着妈在外面找了一夜。第二天,妈妈去报警,我在家写寻人启事,然后和妈一起去贴传单。
  那些夜晚,妈妈拉着我的手穿行在一个个悠长的小巷里,道路迥异,街灯昏暗,数不清的电线杆连连绵绵,幽暗的路像是没有尽头……
  妈妈拉着我的手很冷,她打着哆嗦。我的脚上起了泡,我说,咱不找啦,妈。妈在黑暗中狠狠地注视我,目光锐利,语言冰冷,夏夏,你要永远记住,他再傻,他也是你爸。
  那个夜晚冷气袭人,我在灵魂的另一端注视自己。我无情自私的内心被妈一眼识破,我始终无法穿透宿命的城墙。
  你不在,家里出人意料地安静,妈半夜里压抑的哭声让我每晚噩梦连连,在尖叫中惊醒。
  一个星期后,你终于被片警从收容所里送了回来,你蓬头垢面,又黑又瘦,衣服破烂不堪,伤痕累累,见到妈的时候,你像个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我内疚而悔恨,我不想哭,但最后我掉了泪,我心情复杂地看着你无助的像个孩子,想象着你是如何过的这些日子,突然心碎。
  我十八岁那年,如我所愿,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在街上跑得像飞,我很期待远离这座小城。
  走的那天,妈做了很多菜,你吃得高兴,你拿着排骨边吃边朝我嘿嘿地笑。我走的时候,你在屋里打着呼噜睡觉,我把你的鞋子脱下来,帮你盖上毛巾被,我默默跟你告别,你在睡梦里呢喃,好似在跟我说再见。
  我独自背着行囊上了火车,我不敢回头看妈眼里的泪光。我暗自庆幸终于长出翅膀,从此可以远离这个生我养我的故乡,这个记载着我内心委屈和伤痛的地方,开始展开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旅行,我以为离开可以让我忘记一切的不开心和不快乐。
  然而,就在我挥手转身的霎那,随着火车的鸣笛声,泪光汹涌。我红着眼睛跟妈大声说:妈,好好照顾爸啊!
  我冷若冰霜地在大学里过自己的生活,把自己的卑微藏在最深处。
  假期的时候,我总是不回家,我做很多工作为自己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妈给我写信,满纸的唠叨,她说你脑子好了很多,也很听话。你想我的时候,总是坐在我的桌子边上用袖子擦我的照片;每个早上,你准时到平房上去给我种的米兰和茉莉花浇水;白天,你手带着袋子出门转一圈,或捡或要,拿回来半袋子塑料瓶子,说卖了要给我交学费;每年石榴成熟的时候,你总是不舍得吃,让妈妈摘下来包好了寄给我。
  很多个晚上看着这些字的时候,说实话我有点想你,却也让我更有前进的动力。
  大学第三年的寒假,过年前我回了趟家,那天特别冷,天上零零落落地飘着雪花,雪花纷飞中,我愉快地拖着行李在雪中漫步。走到巷子里的拐角处时,竟然看到你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须发皆白,全身冻得瑟缩着发抖,我迟疑着走到你面前,你混浊的眼睛立刻亮了,你用冰冷的手拉着我说,夏夏,你回来啦!你只是在等我吗?我喉头哽咽,趴在你的肩头泪如雨下。
  你用袖子给我擦泪,你说,夏夏,别哭。
  爸,夏夏长大了,夏夏不哭,夏夏很乖。
  那天的确很冷,却有感动像热汤一样从我心中穿肠而过。
  就在你等我的那天晚上,妈很认真地把我叫进她的房间,她从加了锁的抽屉里翻出一张又黄又旧的小照片,指着那个人认真地对我说,夏夏,这个人是你的亲生爸爸。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震惊的目光中妈显得很平静,她说,我的亲生父亲是你的亲密战友。在我快要出生的时候,他就在一次工程事故中出了意外而牺牲。是你可怜妈妈大着肚子痛不欲生,才迅速跟她结了婚。
  你坚决不再要孩子,将我视若己出般地疼爱。在我两岁半的时候,你带着我和妈上街,我被路对面小摊贩的大捧汽球吸引,一言不发地向马路中间跑去,你发现危险后大叫着冲过去,却已经来不及,你把我推倒在一边,你却在我的哭声中被疾驰而来的大卡车撞得血肉模糊。
  二十年以后,我第一次知道一个真实的你。你给了我一个家,你的所有。
  从此,你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这就是你和我的故事。全部。
  很多年过去,我终于可以顿悟一切。我一直知道你爱我,你不傻,你无比艰难地用脑海里残存的一丝清醒,来珍爱着你的宝贝。
  又是五月,石榴花在枝头绽放,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干净明亮的小楼。我坐在你面前喝着茶,你靠在椅子上打盹,似睡非睡。树影里的你老了,华发丛生,脸上皱纹如刀刻,背已微驼。
  现在的我,会在休息日的时候开车载着你兜风;在晚上,我拉着你的手去广场上散步或去量贩里购物,买给你想要的一切。
  你被我牵着,脚步迟缓,乖得像个孩子。
  我还记得那年夏天,你缠着妈买西瓜,妈没答应。你就跟着卖西瓜的车子走了好远,趁人不注意时偷抱了一个撒腿就跑,结果被人家追打,你又跑不快,既挨了打,西瓜也摔烂了。等你脚步趔趄地回来,两只手上拿了两块烂西瓜,你大口啃着一块,将另一块西瓜递到我嘴边,夏夏,给你,真甜。你嘴角流下的血丝在我的眼中盛开得鲜艳刺目,我边吃边哭,那块西瓜甜得让我心里发苦。
  我想跟你说的是,再也不会苦了。今后,你我都不再需要面对惶恐,我会牵着你的手陪你走过以后的人生,每一天,都带给你幸福。
  文字编辑/朱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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