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天使唱哈里路亚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chmily2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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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经三次婚姻,她早已心如止水,不再挣扎。然而,命中的情人出现了,当这道阳光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真正照耀她的时候,她如何选择?
  一 传奇
  关于熊炎和楚玉的故事,我是在一次同学聚会时偶尔听到的。
  在这座南方小城,我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屋。与此同时,还兼职做着一份心理咨询师的工作。在心理学研究方面,我曾经的研究主旨是分析人在群体生活中的基本特征。往简单说吧,比如一种集体生活的鱼,依靠头鱼带队。研究者破坏头鱼方向感后将其放回,于是所有鱼都追随这尾头鱼徒劳转圏,力尽而亡。这些鱼的遵从头鱼行为源于进化而来的基因。人作为群居动物,亦有相应进化力量,导致我们从众、从权威。
  或许,这就是我们周边充满了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生活的原因。或许,这也是我们大部分最终都趋向于一种衣食无忧、不喜不愁的生活的原因。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总想与这样的生活区别开来,我偏爱极端的故事和想法。比如说,我一直想写一个有关“善良”的故事,或者有关纯粹的“爱”或者“恶”的故事……在小时候,我读过一本名叫《良心》的童书。那是本图画书,讲一个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口袋里装着面包、糖果,高高兴兴地去森林里。但到了结尾,她终于穿过森林,却全身赤裸,什么都没了。书里最后一句是——“但至少我没事”,良心说道。
  长大以后,我开始意识到,那个穿过森林的小女孩的故事,其实是曲折地表现了殉道者的极端境地。多么奇异而又悲壮!我喜欢这个故事,并且迫切地想在现实生活里发现类似的故事,然后把它们记录下来。
  然而,当我坐在那个小小的咖啡屋里,和人聊天,听人絮叨……日复一日,那样的热望终于渐渐冷淡下来。没有人告诉我这样的故事,甚至根本没有人相信会有这样的故事存在。屋子的墙角壁落、街头巷尾,多是苟且和妥协,没有人相信在这样的世界上会出现奇迹。
  所以说,当我第一次听到熊炎和楚玉那富有传奇性的经历时,几乎也把它当成了一桩笑话。
  那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在一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同学聚会的后半段,场面稍许安静下来。带着几分醉意,我微微犯困。这样的聚会常常如此,酒意一来,大家高声感叹着“岁月磨去了很多理想”,仿佛这样就为“岁月真的磨去了很多理想”,找到了理由和借口。都是步入中年的人了。读书、工作、拿薪水、谈朋友、养家糊口、生儿育女……人走到这样的途中,就像轨道里流动的水,一滴下来了,后面一滴不露声色地也就紧随而下……我环顾四周,当我注视着他们的时候,就如同注视着一片习以为常的水域,一切都是那么波澜不惊、理所当然,就如同水融入水中。
  当然,我也是这其中的一员。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还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吧,那时我尝试着写过诗。然而最近这几年,我发现自己写不出诗了。非但写不出诗,也找不到希望发现的故事。以前的世界是整片整片的,整个世界如雷电中的海水一样波澜起伏。现在这海域开始下雨了,雨把世界打成了碎片。
  ……
  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提到了熊炎和楚玉的名字。
  在这个传奇故事里,熊炎和楚玉分别是男女主人公。在叙述者口中,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同是十八岁,同班同学,都比我高一个年级。
  让我们先回到上世纪80年代末的那个冬天,在操场边的那片小树林里,我看到了熊炎和楚玉。
  熊炎和楚玉,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我相信自己能够认出他们。在完全谈不上特色的那个年代的衣着和发型中间,他们仍然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他们是忧郁的,还带有某种神性。然而有一种东西是潜在并且危险的,在那样的年纪,他们的性格都过于清晰与坚硬——就像那个名叫楚玉的女孩,她那光洁的完全没有瑕疵的额头;也像熊炎那两道过于浓密无畏的剑眉——命运之手还没有真正在上面刻上印迹,这所有的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
  像所有多情的少男少女,他们彼此喜欢了。或许是男孩先喜欢上女孩,或许相反,也有可能暗生情愫这种事情是同时发生的。无论如何,枯燥而有压力的高三生活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了。经常能看到他们一起骑车上学。通常是女孩在一个路口推着车,静静等着。过不了多久,男孩远远过来。然后两人默契地交会,一前一后,或者并肩而行,稍稍隔开一点距离。晨风撩起女孩的刘海,一些静默的瞬间……在人群中也能看到他们,只有那些真正通晓人性的人,才会意识到有什么事情正在悄悄发生着……但是有一天,女孩照常推着车在路口等候,远处那个熟悉的人影渐渐近了,近到几乎很快能触及那两道浓密的剑眉。突然,就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他骑着车从她身边轻轻掠过,带起一阵微风。
  他没有回头,甚至根本没有看她。
  她愕然地站在那里。有点想呼唤他的样子,但终于没有。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们的交集……直到光阴整整跨越过三十年的时间。
  在叙述者的言语里,这平行、相背、折叠但绝不交叉的三十年,楚玉和熊炎的生命里,分别发生了以下这些事情。
  先说楚玉。
  作为班里成绩最好同时又最聪慧美丽的女生,在高考前的半年,楚玉却突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忧郁状态。她独来独往,很少与人说话。原来她也是孤高的,但是旁边有熊炎——现在她则是完完全全一个人。她像梦游似的度过了这半年,但那完整的意志仍然在那里——她填报了一所也是唯一的一所顶级高校的顶级专业。她是骄傲的,即便在梦游状态仍然还是骄傲的。然而,恰恰在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所頂级高校实施了减招……她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一所三流大学。
  她悄无声息地毕了业,悄无声息地工作、生活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她突然和一位极为普通的适龄男子结了婚,并离开了中国。他们的孩子——一个乖巧安静的小男孩出生在加拿大,孩子出生不久他们就分开了。她的第二任伴侣是位金发碧眼的西方人,然而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他的暴力倾向就初露端倪……意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个在娘肚子里显然受了点惊吓的孩子,后来竟毫发无损地降临了人世。那是个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混血儿,看起来精致而脆弱,如同古瓷器。或许,就是这种特质,让楚玉联想到了什么,她爱他如同生命。然而,磨难并没有就此停止,产后的病弱伴随着忧郁症接踵而来,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在异国他乡的这个临海小城。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人们突然发现她又和一位年龄几乎比她大一倍的当地人生活在一起。他瘦而高,脸部有着严峻的线条,看上去他好像还挺爱她和她的孩子们……   那是个气候温和、有着终年不冻港的城市。海边不远处有一座教堂、一排长凳。很偶然的时候,人们能看到她独自一人在那里。她仍然很美丽,甚至平静。就像那低沉而单调的海水声从不远处传来,仿佛再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熊炎的生活则完全是另外一种轨迹。因为简单并且出奇顺利,它几乎更接近于一条没有旁枝的直线。这位省物理竞赛第一名的极端偏科生,在高考前的半年,与楚玉的忧郁相同却又相反,他偏执而怪僻地开始“闭关修炼”。忧郁如同雨天的薄雾,而偏执却更像直中目标的利箭。熊炎最终考上了全国一流的名牌大学,并自此平平顺顺,事业上健步如飞……
  他的恋爱和婚姻也是顺利并且平静的。当然,平静与顺利,会让一些有生活阅历并对生活本质有所认识的人隐隐产生一些困惑和疑虑。不管怎样,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是可靠、体面而又优秀的。妻子沈琳是他的大学同学。他们的结婚照显得规整但也不乏微微的甜蜜。熊炎端坐,新娘略略依偎。婚纱白而端庄,笑容也是合适的。很容易看出她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修养,据说还是一位相当厉害的工程技术人员。她个子小小的,衬衫扣子总是系得很高,不知道为什么,她穿白衣服的时候,总会让人想起一篇名叫《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小说。当然,她应该就是其中的白玫瑰吧。
  按照通常的逻辑,熊炎这根一飞冲天的直线,以及楚玉那摊平静如水的生活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但是有一天,在一次同学聚会的后半段,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熊炎突然意外得知了楚玉的消息,并且很快和她取得了联系。也不知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一个月后,楚玉带着两个孩子以及她的第三任伴侣,十五年后第一次回国探亲……然后,关于熊炎和楚玉的故事就在我们之间流传开来了。反正熊炎是这么说的,他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推倒重来,“我要和楚玉在一起。”
  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当然,其中有一小部分极为理性的人,暗地里认为熊炎是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人。
  商人熊炎
  准确地说,我是在听说这个故事一星期以后,突然决定要与熊炎、楚玉取得联系,试图接近并且了解他们的故事的。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里面又有着怎样的因果逻辑关系?至少在它所呈现出来的表象中,有着那么多疑点和不可信的地方。生活不是这样的,至少,我们所认为的正常生活不是这样的,我们所基本遵循的生活逻辑也绝非如此。或许,也正是这些疑问唤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走近他们——熊炎和楚玉,我想质疑他们,或者说,仅仅只是提问。而这样做的结果只可能有两个,一个是他们开始怀疑他们是错的;另一个,则是我终究相信他们是对的。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传奇。
  当然,私心里,真正的原因并非那么冠冕堂皇以及体面。其实这是个非常自私的原因,所有的一切,我都仅仅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把那张有关“相信”的版图拼写完整,并且把它悬挂到我那小小咖啡屋空无一物的墙上,以此抵抗已经在那里或者即将到来的虚无。
  很快,我就辗转与熊炎取得了联系。
  我约熊炎在我的咖啡屋见面。
  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熊炎比约定时间稍稍迟到了几分钟。他相当礼貌并且诚恳地向我道歉,解释说他刚才在游泳,一时走了点神,竟然忘记了时间。他落座以后还戴着墨镜,这在阴翳昏暗的室内显得有些奇怪。
  熊炎讲述的故事与传闻中的并没有太大差别,或许他仍然沉浸在一种相当强烈的情绪当中,故事的线索甚至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清晰明确。大致的意思仍然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学霸,与一个偏科的才子彼此倾慕。阴差阳错,他们错过了,结果她路路不顺,他却如有神助……老天有眼,三十年后让他们重逢,想不到这么多年,她受了这么多苦……
  我皱了皱眉头。这确实是一个传奇故事,因果转承,清清楚楚,但是我不相信它,至少它没有打动我的理由。不知道这是来自天性,还是不多不少的人生阅历,我不太相信没有漏洞的故事。恰恰在情感故事这里,外人常常无法有效地切入细节。更何况,我和熊炎终究算是陌生人。或许他隐藏了什么,或许有什么是他不便说的,或许仅仅是他没有说清楚。
  “我……不太相信这个故事。”我直言不讳地对熊炎说。
  熊炎抬抬眉毛,甚至还微笑了一下。那个抬眉毛的动作和微微一笑,是如此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而那样的神情无疑是在说:我明明告诉了你一个真理,但是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也罢,我理解你的不相信。但我告诉你的确实是真理。你总有一天会相信的……大致如此。
  后来,我们断断续续又聊了会儿。这场进行得不算太顺畅的谈话,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得以打断。老旧的电力系统突然出了故障,熊炎只得暂时告辞。临走时,他给了我一沓书信和照片,然后随手摘下墨镜,起身离开。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完全是肿的。
  我一惊。
  熊炎开始解释,他说:“这几天游泳的时候,我会把脸沉到水底下哭……”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那抹微笑一直没有逝去,仿佛有什么事情在他生活里发生了。阳光普照,即便他闷在水底下哭的时候,那抹阳光也会穿透水面,把他脸上的泪珠照得晶莹剔透。
  熊炎走了以后,在黑漆漆的咖啡屋里,我一个人发了会儿呆。说句实话,如果没有这个无意中发现的细节——这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以及那双哭肿的眼睛——虽然这其实是兩个互相抵触的意象,我或许很快就会放弃对于这个故事的探寻……对于单纯的现实主义和过于单纯的浪漫主义,我都不是很感兴趣。我喜欢一些意味深长的称谓,比如说:浪漫主义的成功商人熊炎。与此同时,楚玉的形象,如同一些零星的碎片,一会儿飘浮,一会儿聚拢。在熊炎的叙述中,高中时候的楚玉,很闷很不合群,爱哭,喜欢看《红楼梦》,或许还有点抑郁症。
  “其实那几年,我也挺忧郁的。”熊炎眯着两只肿起来的眼睛,这样告诉我。
  二 学校
  在我完成学业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经常会做各种各样的噩梦。关于学校、教室、老师、同学……更多的是关于考试。梦的内容常常重复,其实就是同一个梦。第二天要考试了,我几乎还没有复习,我完全记不得都学了些什么,而且我找不到书本,找不到练习册……甚至还有一次,我清晰地记得,我怎么也找不到考试的教室,所有的楼梯都是循环的,总是错过了我应该进入的那个入口。   学校生活给我留下的是非常不愉快的早年记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彻底地摆脱它。后来,有一次我翻检那段时间的老照片,几乎在所有的照片里,我都长着一张忧郁的脸,没有例外。
  我一直以为,作为学霸的楚玉和偏科才子的熊炎,应该和我是不一样的,他们应该是快乐而开朗的。然而,当我看到熊炎留下的照片时,不免讶异。照片里,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脸上仿佛都写着一句话:“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
  在当时,这两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彼此倾慕。我想象着那圈250米的跑道。熊炎在上面奔跑,而楚玉在稍远些的地方。在那个时候,因为禁忌,早恋远比现在更隐秘也更刺激。体育课,男生女生分成两个阵营,那时的世界更安静更细腻,正因为如此,內心充满甜蜜的眺望、偷窥以及窃窃私语,也都会被加倍地放大以及更深地铭记。
  还有一个地方,操场旁边的那块小树林。我相信我曾经在那里看到过他们。熊炎、楚玉以及其他一些人。那个小树林是一片杂草杂树丛生的地,其中有几棵大树,出奇的高,就像平地里起来的,粗糙、横亘、突兀;其余的杂草杂树,也是横亘粗糙的,只不过不那么突兀了,长得铺天盖地、漫无边际。穿过这片小树林,能够直接到达学校的一扇边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是做做样子的,可以很轻易地从里面打开。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我回家晚了,便走了边门。走过黑洞洞的教学楼,小树林的树梢上可以看到很淡的月牙。然后,生锈的锁打开了,锈渍沾在手上,有一股腥味。我记得那个开锁的瞬间,啪嗒一声,门外的亮光猛地进来,陌生的世界。这个过程,有一种暴风雨将来的时候第一个闪电劈过的感觉。
  真正的暴风雨来的时候,迎面受击的总是那些长得高而突兀的树。高考,多少是为那些最为正常、最为普通的孩子准备的。
  而他们俩,骨子里都不是。
  雪纺背心和暑假
  偏科生熊炎,在高考前几个月,开始偏执而怪僻地“闭关修炼”,结果顺利考上了全国一流名牌大学的名牌专业。与此同时,学霸楚玉,同样在高考前的几个月,因为来自熊炎突如其来的冷漠和无解(她怎么会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陷入了忧郁现状以及被伤害的幻觉之中……结果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一所三流大学。
  是啊,如果时光可以回转,让我们的心智和判断力提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肯定会对此淡然一笑,熊炎怎么会因为偏科生的自尊心而不向楚玉解释?楚玉又怎么会因为意外的落榜而产生“熊炎是在怜悯我”的感觉?
  如果没有这么多的波折,一切顺利,他们将一起携手踏入名校,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事业和爱情的结晶,从此度过美满幸福的一生。
  然而……
  记得有一次,我在咖啡屋和一位孤独的客人聊天。他是邻城的大学教授,进门时我就发现他左腿微瘸,步履蹒跚。然而坐下细看,此人虽然满头白发,但是眼神明亮;满脸沧桑,却又笑容灿烂。仿佛所有矛盾的元素全都拥挤却和谐地集于一身。
  我问他:“如果老天给你两种生活可以选择,一种是在你的一生里,你遇到的人都是好人,遇见的事都是好事,所有的挫折都能避开,在你遭遇之前,所有的魔鬼已经为你变幻成天使……”
  “那另一种呢?”在灯光下,他微笑着看我,淡淡地说。
  “另一种……”我也微微笑着看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当然知道我要说的另一种生活究竟是什么。
  他自己把话接了下去,说:“你让我做的选择很难,非常难。但是,我想我还是会选择第二种,因为第一种很不真实,仿佛我并没有因此而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
  是啊,为了让熊炎和楚玉经历一场真实的生活,这其间又发生过多少让人心疼的误解。
  他不停地给她写信,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关上了那扇门。他一个人在门外兜兜转转,做了很多愚蠢的事情。他甚至暗暗确定了一个“情敌”,他仇恨他,但同时疯狂地模仿他。模仿他的声音,模仿他走路的样子,还把自己的头发卷成和他一样的发型。他去拍了一张装模作样的照片……她根本就没有回复他。
  老天也曾经给过他们一个微妙的机会。
  那是大三暑假快到的时候,熊炎突然收到楚玉一封信。在信里她告诉他,他可以并且她也希望他能去看望她。
  他在宿舍前面的操场上狂奔了三圏,才气喘吁吁地平静下来。他一直是强壮的。在身体上有着充沛的、仿佛使用不完的精力(可以想象,在这个年龄,他在自然生理上受到的困扰);在精神方面,他也更倾向于自由外向的希腊精神,祟尚勇敢、正义。他一直在坚持,但人性的真实和弱点已经让他感觉到了内在的脆弱。同一宿舍的男孩子都有女朋友了,有时候他们还把她们带回来……这样的时候,他同样选择去操场上狂奔,一个人坐在月亮下面喝啤酒,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那个远方的她,比天上的月亮还要遥远。
  他已经感觉到寂寞了。
  一个叫沈琳的女孩子也已经出现在他生活里。她是规整的女朋友类型,清秀、体贴,对他简直百依百顺,但是……对于她,他没有激情。不管怎样,他已经在动摇了,如果说,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那么他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无论从身体还是精神上,他都在为她等待。就在这时,老天也突然睁了一下眼,说,去吧,这个暑假,去看她吧。
  那是一个盛夏的下午。在他的记忆里,很有可能是那年夏天最炎热的一个下午。他是骑着自行车去楚玉家的(就是很多次他曾经骑着和楚玉一同上学的那辆)。在这之前,他还特意去高中校园兜了一圏。正是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看门人狐疑地盘问了他几句……他绕着教学楼、小树林以及250米的跑道缓缓地骑着。他看着烈日下自己的影子,模糊的、晃动的、不确定的。这种模糊、晃动和不确定,很像楚玉以及楚玉对他的感情。他确信是有的,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但远远没有他心里的那种强烈。他也无法解释这种强烈的感情是从哪里来的,他有点害怕这种感情,就像他有点害怕楚玉一样。   楚玉家在一个小巷深处。她在客厅等他,还为他专门准备了一杯酸梅汤。
  他们聊了一会儿天。风扇发出轻微的昏昏沉沉的声音,临街的窗户那里,有柳树的叶子拂来拂去。有几次,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听楚玉说话。他享受着那样的时刻,仿佛有一种美梦成真的感觉。
  那天,楚玉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雪纺背心。在那个年代,轻薄的雪纺在夏天是时髦而舒适的。也不知道是楚玉长胖了还是衣服买小了,背心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她发育得很好,特别是后来,当夏天的夕阳慢慢斜照,有一片光影恰好穿透她的身体,光洁的皮肤如同圣女……熊炎突然觉得烦躁起来,有种力量在他身体里东奔西突,就是那种让他在操场上狂奔的力量,让他在深夜里猛地惊醒的力量。这时,它被楚玉那件在夕阳下接近半透明的白色雪紡背心唤醒了。
  多年以后,对于那天下午的回忆,熊炎和楚玉稍有不同。在那间小屋里,或许发生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发生。反正楚玉突然哭了起来,而熊炎完全不知所措……楚玉只是哭着告诉熊炎,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你快走吧。”她说。此时天色渐晚,他俩独处的时间很快也就结束了。
  那天晚上,熊炎在楚玉家的外面待了整整一晚。
  她没有开门。
  但是,直到东方再次泛白,楚玉屋里都一直亮着一盏小小的灯。
  再后来,太阳升起来了。熊炎在门前的台阶上又坐了会儿,终于站起来,走掉了。
  半个月以后,熊炎得了一场大病,女孩沈琳整整照料了他两个多月。他痊愈以后,有人看到他俩手拉手在街上散步。沈琳小小的个子,头正好倚在他的肩膀上。至于熊炎,他戴了一副深色墨镜,没有人能够看清他的表情。
  两场婚礼
  大约四五年过后,熊炎和楚玉各自成了家。
  他们的婚礼前后时间相隔不到半年。这是两场相当典型的中国式传统婚礼。熊炎的新娘就是那位个头不高、经常倚在他肩膀上的女孩沈琳;楚玉的新郎长相平常,甚至还带有一点略微的脂粉气。他的相貌是如此没有特点,以至于熊炎在讲述故事时,至少提到了两三次他的名字,但我仍然没能把他准确地记住。
  在熊炎提供的照片里,我重温了这两场婚礼的几个细节。
  沈琳在婚礼上选择了洁白的婚纱和头饰,而楚玉则是一身艳红的旗袍。那个要命的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啊!
  两个新娘的表情也蛮有意味。沈琳有着浓浓的安宁和满足感,以至于她姿色平淡的脸上泛出一种圣女的光芒。而楚玉,那抹艳红突然让她变得泼辣活泼起来。照片上的她仿佛正在和人闹酒……她不再是那个内心纠结的楚玉,不会再像黛玉一样跟宝玉赌气、闹别扭。宝玉不解,黛玉便说“我只是为了我那颗心”。
  很明显,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把那颗心藏了起来。
  而熊炎,至少他看上去是平静的,就如同他知道自己将要去面对一长段平静或者乏味的生活;最让我感觉不舒服的是楚玉选择的那位新郎。借用物理学的比重一说,如果楚玉是重的,内在根深叶茂;那么这位新郎就只能用“轻”来表达:轻浮、失重、娇惯。我甚至怀疑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曾经得到过什么……
  总而言之,从照片上看,楚玉的第一次婚姻更不稳定一些。
  我的直觉是对的。
  与此同时,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
  三 熊炎和楚玉
  在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里,熊炎经常来我的咖啡屋。
  他坐下来喝咖啡,用手提电脑发邮件和客户联系,不断地接听电话……有些时候,店里不忙,冷清清的,他就和我聊天。在内容上,他所有的聊天仅仅只与楚玉有关。他不停地说,仿佛只是想把那些事情、那些细节、那些情绪都倾泻出来。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会稍稍感觉舒服一点。就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好不容易冒出水面,终于可以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声地喘息一下。
  与此同时,我和楚玉也渐渐建立了通信联系。
  很快,我就发现了他俩性格上的差异。楚玉像深水,总是那么不紧不慢,却又深深洞察着什么;而熊炎,则时时都有一种破浪而出的冲动。“我要和楚玉在一起。”这就是熊炎想要告诉我以及整个世界的。在楚玉这边,就像她现在居住的那个临海的城市,水波一点一点拍打着堤岸,她零零星星地或者深思熟虑地梳理着这段感情,什么地方搁浅了,又怎么会如此这般地走到今天……
  即便作为刚刚加入的旁观者,我也能感知这段情感的微妙与危险。他们很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双生子,在生命的早期遭遇了误会或者巨大的灾难,命运捉弄,最终竟让他们重逢……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么一段话,它出现在早年熊炎写给楚玉的信中:“上天让我这么爱你,又让你这么厌恶我。相处这么多天,我也感到了一种不和谐。”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巴黎圣母院》里的艾思米拉达和敲钟人卡西莫多。倒不是熊炎和楚玉在外貌上有多么巨大的差异,然而天性中他们确实是异类,特别是在还未成熟的年纪。就如同在现实中艾思米拉达不能看卡西莫多,他的奇怪、强悍,他和生命所连接的方式和她的完全不同。她不能看,她害怕他,看一眼就扫兴,可卡西莫多是这么爱她,为她可以背叛一切,背叛他的恩人、他的巴黎圣母院……
  熊炎和楚玉是幸运的,老天给了他们第二次机会。
  楚玉来信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在众多的邮件中,发现了楚玉的来信。
  仍然像往常一样,我一边吃早餐一边浏览。等看到第二遍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在这封信里,楚玉究竟告诉了我什么,以及她与整个故事的关系……她讲述的是一个小女孩的童年故事。
  每到三月的阴雨天,楚玉总会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那年她八岁,梳着一个“马桶盖”的发型,鼻梁上架着校正“假性近视”的眼镜。她那两颗位置醒目的门牙中,有一颗蛀得很厉害……她笑的时候,有一种无辜而又略为让人心酸的可爱。
  那是楚玉妈妈当班值日的礼拜六下午,但她早早就回来了。“妈妈累了。”她对楚玉说了这句话以后就躺在床上,整个下午都没起来。天暗下来了,窗户外面再也看不到斜斜的雨丝,只能听到如同楚玉心跳一般的雨声。楚玉妈妈还是没有起来。   楚玉去厨房找了些东西吃,然后摸到卧室去睡觉。楚玉家的床贴着墙放。楚玉很小的时候,妈妈睡中间,楚玉睡在靠墙的那边,爸爸睡在另一边。后来,楚玉睡到中间来了。再后来,空荡荡的床上就剩下了楚玉和楚玉妈妈两个人……这天晚上,楚玉半夜醒过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摸身边的妈妈。
  妈妈在床上,但是妈妈不是躺着,而是坐着。妈妈的两只手捂着脸。有时候楚玉也会用手捂住脸,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楚玉怕黑。楚玉没想到妈妈也会怕黑。
  妈妈的手是冷冰冰的。
  每个礼拜,楚玉妈妈会给楚玉五块零用钱,而这个晚上以后,这个数字增加到了十块。楚玉妈妈是那么忙,不忙的时候又是那么累,就连一觉睡到了早上,眼睛下面仍然鼓着两个大大的眼袋。楚玉咧开嘴,露出那颗蛀洞明显的门牙……楚玉就这样有点滑稽地朝着妈妈笑,嘴巴两边的肌肉都疼了,但是妈妈的眼睛还是冷冰冰的。
  妈妈不快乐。
  怎样才能让妈妈快乐起来呢?
  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在楚玉的记忆里,其实一切都是清晰可见、栩栩如生的,只是发生的先后次序有点记不分明、混淆不清了。当然,其中也肯定会有一些是她没有记准确的。比如说,究竟是第一个礼拜她就省下了将近一半的零用钱给妈妈买了礼物,还是过了两三个礼拜甚至是一两个月以后才开始做这件事情?还有,她给妈妈的第一件礼物,是那支在百货商店里挑挑拣拣、迟疑了半天,最后犹犹豫豫决定买下来的玫瑰色口红,还是那盒自己馋涎了很久、一直陈列在食品店橱窗里的奶油巧克力?或者,是另外那个——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楚玉都会经过一个自由市场,一些小商贩零零星星摆出货摊。有一天,楚玉看到一个蓝白相间的小包,厚实的布料做的,还镶着一圈细细的粉色花边。
  楚玉怯生生地拿出錢。
  还没等她开口,小贩弯下腰和她攀谈起来。
  “多么好看的包啊!”小贩的眼睛笑得像个弯弯的月牙。
  楚玉使劲地害羞地点着头。
  “你喜欢吗?”月牙更弯了。
  楚玉再次使劲地害羞地点着头。
  “你有钱吗?”小贩的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楚玉把紧紧捏在手里的钱递给他。
  小贩摇摇头。
  楚玉赶紧翻找口袋,上衣口袋里有五毛钱,裤子口袋里有一块钱。
  小贩还是摇头。
  楚玉打开书包,从夹层里又拿出几张揉得皱皱巴巴的零钱——
  “都在这里了……这些……够了吗?”
  楚玉小脸憋得通红,眼泪汪汪的,都快要哭出来了。
  ……
  关于楚玉的这段童年生活,在后来我和楚玉母亲的偶尔交流中,有些部分和场景有着微妙甚至截然不同的版本。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父母离婚,母亲过得极不快乐”——在楚玉母亲的记忆里,楚玉是一个内向腼腆,同时又充满奇思异想的小女孩,她总是会迫不及待地花光所有的零用钱,买一堆毫无用处的小东西。她捧着这些东西,激动得浑身发抖,简直不知道应该对她母亲说些什么……
  在楚玉的印象里,那是童年最黑暗伤心的一段时光,那是一连串徒劳到绝望的尝试,她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零用钱——用来购买母亲的爱,但是母亲的绝望比她更深,母亲沉湎其中,漆黑无光,以至于根本看不到楚玉的努力。
  楚玉的第二封来信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楚玉发来了第二封信……
  您好!
  昨天是我的生日,没想到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妈妈的声音非常遥远——大学毕业后,我和妈妈就分开住了——电话也是有的,但不算频繁。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在这种不会间断但也远远谈不上热烈的联系中,妈妈和我的感受或许是不相同的。
  “一个怀着身孕就背井离乡的女儿……一直在折腾,一直在受苦……性格复杂,充满激情与矛盾……我的女儿,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我的这个女儿……”
  这是否就是今天的我在妈妈心里的形象?
  我的这位母亲,她可能从来都不知道,无论在哪里,我都会随身带着她年轻时候的照片。不管她老了、病了,在照片和我的记忆里却永远有着年轻的形象。我长大以后,很少和她谈心。或许八岁时发生在我们家的那场灾难,就如同一块巨大的卵石落入水中,那激起的层层涟漪一直在那儿,此起彼伏,无法终止。我和妈妈则各自占据着最大的两圈涟漪的中心……
  我有一度向整个世界关闭了心门。你知道——从小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目光呆滞、神情冷漠、自言自语,时常无故寻衅发怒,或者伤害自己,或者彻夜啼哭,还企图自杀,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多么可怕和伤心的记忆吗?所以我的性格非常内向和悲观,特别到了少女时期,一点风吹、一片草动都会深深地影响我。那个时候,熊炎出现了……我只能用一缕阳光来形容这样的出现……虽然因为误会和磨难,这道阳光直到二十多年后才真正照耀我的生活……
  其实我一直担心着我的母亲。她的悲伤仿佛并没有停止,微风袭来,涟漪常常再度四起。
  但是昨天的电话里,妈妈的声音有种久违的轻快与色彩。
  “你过得好吗?”她轻声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柔得像空中飞舞的柳絮。我一度恍然,仿佛儿时被温暖芳香的怀抱紧拥,四周都是天使,四周都是云絮。
  “谢谢你,妈妈。”我的声音也很轻,表示犹疑,表示不太确定。
  “以前……妈妈做得不太好。”我听到电话那边发出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不快乐。”我不由自主地也是一声叹息。
  “是的,妈妈曾经几乎放弃了生活。”
  我紧紧地抿着嘴唇,沉默。一些过去生活的片断如同幽灵闪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很多时候,我半夜醒来就会听到那种声响。我蜷起身体,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肩膀——那是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在黑暗里铺天盖地向我涌来。我用自己的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恨妈妈。
  “我知道爸爸走了,你痛苦,我知道你没日没夜地哭……我还那么小,我害怕极了……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抱抱我,仅仅只是一个轻轻的拥抱……我像一个马戏团里的小丑,我想变出世界上所有漂亮好玩的东西,仅仅是逗你一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但是,妈妈,那时候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你什么也看不到。”
  “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妈妈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但是有些东西,比如说爱情和生活,等你再大一点的时候,或许你还会有更新的想法。”
  “新的想法?”
  “要相信有奇迹。”
  “奇迹?”我有点不相信这两个字是从妈妈的嘴里说出来的。她曾经是那么绝望,然而现在,她说——要相信有奇迹?
  “是的,我只是想说,你的生命里有那么多天使——”
  “天使?”
  “是的,时间会告诉你一切答案。”妈妈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熊炎的疯狂
  我成了熊炎的倾诉者。
  以前,在一些电影里我看到过这样的场景——那些迫切而焦虑的倾诉者,他们打电话向朋友倾诉,在黑暗里向自己倾诉,酒醉了拉住路人倾诉,在教堂里秘密地向上帝倾诉,甚至还有人飞去亚热带的吴哥窟,偷偷地对着树洞倾诉,然后以草封严……
  我觉得如果可能的话,熊炎愿意成为以上任何一种形式的倾诉者。他只是想说,在任何时候和任何人诉说关于楚玉的一切。
  有一次,他向我诉说一个场景以及他的疑问。那是几个月前,在熊炎的邀请和安排下,在阔别将近三十年以后,楚玉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和现在的伴侣回来……在机场,楚玉的母亲哭得眼睛都红了,但是楚玉没有哭。她一直緊紧地牵着两个孩子,礼貌地和熊炎打着招呼,同时安慰着母亲,表现得相当得体而平静。
  “她变了。”熊炎可怜巴巴地望向我说,“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那时候……年轻的时候她多爱哭。我们背后都叫她林妹妹……”
  我没有理睬他。只有被爱情蒙住眼睛的人,才会从每个细节去求证答案。
  久而久之,熊炎的倾诉渐渐演变成一种不太平衡的游戏。我的这端是稳定的,而熊炎一直在晃动。
  有时候我会故意把话题引向相反的方向,有一次熊炎显然中了圈套,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自我怀疑和怀疑他人的话,结果越说越不确定,越说越想把话往深里说,但同时又想把前面说的全部推翻……那天和我告别的时候,熊炎脸上有种相当软弱无力的表情。我估计他或许大半夜没睡,因为第二天一早我就收到他长长的邮件——向我解释——用他的话来说是“翻供”。大致的意思是说,虽然那些自我怀疑和怀疑他人的疯话和痴话都是真的,但那无非也就是疯话和痴话罢了。这一切的终了,于熊炎来说,只要在老了的时候,和楚玉一起坐在炉火旁,“温柔地数落她欠我的情,就感觉很满足”。
  这几乎已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状态。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反倒有了信任的感觉。
  第一、 熊炎知道自己是谁。
  第二、 熊炎也知道楚玉是谁。
  第三、 熊炎并不缺乏把事情的逻辑颠来倒去过一遍的能力。
  那阵子我迷恋一部名叫《破浪》的电影,里面有个疯狂的女主人公,她曾经这样对医生说:每个人都有一种才华,而像她这样的女子的才华就在于倾其所有去爱,做一个神奇恋人。好几次,我都想建议熊炎看一看这部电影,但后来想想……大可不必了。
  那段时间熊炎快要忙疯了。非但忙,他还做了很多足够疯狂的、让我这个偏爱极端的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汇去了加拿大。有时候,他从银行出来就直接去了我的咖啡屋。他的神色里有一种白色羽毛漫天飞舞的恍惚与光芒,这让我觉得,汇钱这事本身就仿佛已经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所有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你,想清楚了吗?”有一次,连我也忍不住问他。
  熊炎头都没有抬。仿佛他即便略一抬头,那种轻微的动作和犹疑也会亵渎什么似的。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已经很晚了,我正准备关门离开的时候,熊炎突然闯了进来。他的脸色不太好,神情既焦灼又兴奋,还掺杂着一些隐忧。很多矛盾的东西堆在一起。
  “我正式向沈琳提出离婚了。”熊炎的声音在黑暗里冒出来,闷闷的、沉沉的。
  我眼前一下子闪过那个白玫瑰的形象,小小的、端庄的、衬衫扣子总是紧紧地系到脖子下面,这样的形象也总是给我一些矛盾的概念。比如说,一位圣女和一个拘谨的人;又比如说受难和软弱。很多时候,要清晰地分辨它们,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她怎么说?”沉默了一会儿,我问熊炎。
  “她什么也没有说。”熊炎回答,眼睛没有看我。
  四 素食主义者大卫
  大卫是楚玉的第三任伴侣,他差不多要比楚玉大三十岁的样子。
  他出现在楚玉生活里的时候,楚玉已经经历过两次失败的婚姻,正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在这个异国他乡的临海小城。她的第一任丈夫回到了国内,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她的第二任伴侣麦克,那个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只给她留下一些不太愉快的阴影,以及一个有着神秘蓝眼睛的小男孩……
  在熊炎留下的一沓照片里,我看到过麦克的一个侧影。那时还是麦克和楚玉的蜜月期,他们住在廉租公寓里——据说好像是楚玉出的租金。阳光透过一个凸出的窗户洒进屋里,金光烁烁,恍恍惚惚。
  麦克养了一只鹦鹉。那只鹦鹉既不说话,也从不歌唱,它一直就在那些斑驳的阳光里跳来跳去,或者一动不动、发呆。
  远处是麦克噼噼啪啪打游戏的声音。
  后来,就有了那个混血小男孩。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混血小男孩。楚玉是如此热爱这个小男孩,天气好的时候,她常常带着他去海边。他是那么轻盈灵巧,他在海滩上奔跑的时候,一头栗色头发闪闪发光,如同一匹金色的锦锻。   有时候,楚玉看着他,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我这是怎么啦?”她问自己,而她的目光则继续追随着他。
  她为什么如此爱这个孩子,这是一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谜。她也爱她的大儿子。这是一个即将成年的少年,个性稳重,沉默而懂事。很小的时候,他便学会了照顾弟弟、母亲,当然还有自己。
  离开了暴力的麦克以后,在他乡,这母子三人生活得并不容易——这是显而易见的——或许这也是大卫走进他们生活的原因之一……至少,当画面上呈现出他们四个人的时候,有些东西外人还是可以看得清楚的——虽然,这位名叫大卫的加拿大人确实显得年老些,和她并不是那么般配。但是他是爱她的,同时他也爱那两个孩子……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看出那两个孩子也是喜欢和他在一起。
  整个画面就是这种感觉,虽然有些部分不免奇怪和不协调。
  大卫个子高而挺拔,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他带着楚玉参加附近社交派对的时候,领带偶尔会配错……也不是过于严重的错误,只是使用了与他的年龄不太符合的形状与颜色,款式过于年轻,颜色则太过闪亮与轻浮。其实这种小细节倒是无意中泄露了大卫的一些秘密:早年没有受到很好的教育,有过很多情史,在人类情感方面具有不竭的探索精神……但是不管怎样,他应该是爱着楚玉的。
  他喜欢把楚玉打扮成旧上海摩登少妇的样子。猩红的裙子,红唇,鬓角一朵红玫瑰,黑手套,闪闪发光的小包。或许,对于他来说,这些便是他对于中国的异域想象。他需要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一个闪闪发光的令人艳羡的女人、一个有品位的时髦女人。
  “你准备好了吗?”他带着楚玉出门以前,常常会兴高采烈地这样问她。在这件事情上他是喜悦的,那是一种旁人可能会误解的喜悦。不管怎样,在他的这一生临近尾声的时候,还能够遇到楚玉这样的女子……大卫信上帝,所以他认为这样的奇迹也不是完全不能解释。
  在另外一个细节上,我们可以想象大卫对于楚玉的情感。或许因为早年的一些经历,楚玉的有些生活习惯颇为耐人寻味,比如说,她睡觉的时候必须戴着眼罩,而且必须要在一个全黑的屋子里,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她怕光,同时也怕声音。光让她觉得刺眼,声音则令她感到恐惧。
  于是我们能看到一间幽闭的卧室,所有窗帘的缝隙都被仔细处理过了。即便在刺眼的夏日正午,最为细微的光线也被牢牢隔绝在外面;窗帘面料是最厚实紧密的天鹅绒,即便外面雷雨风暴、地动山摇,只要楚玉愿意,她也可以安心地待在这个小天地里——她可以不再看到,她也可以不再听到。
  她可以一直这样地过下去,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躲在这里,坐在这里,躺在这里……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里。而心情不错的时候,或者略微空闲的时候,她可以走出去,去海边听一听教堂的钟声、海浪的声音。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能够听出那里面渗透的安宁。至少那种等候着我们每个人的永恒的安眠,那种东西,从来就不是她害怕的。就像她这个人,在真正的孤独里面,反而没有任何人可以碰到她。
  这一切,都是系着错误领带的大卫给她做的。
  有一些时候,他们甚至还是欢乐的。
  在那些社交派对上,他们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位荷兰艺术家。那位身穿宽松牛仔衣、留着长头发的艺术家告诉他们说,他的第一位妻子来自印度尼西亚,第二位同样来自印度尼西亚,而现在,他的第三位女朋友则是上海人。
  就这样,聊着聊着,他们突然谈到了素食这件事。
  荷兰艺术家说,他以前吃很多很多肉,但后来他迷上了冥想艺术。他的师傅告诉他,来自胃部的感觉会破坏冥想……于是第二天,这位荷兰艺术家就成了素食主义者。他告诉大卫和楚玉,如果现在他再吃肉的话,第二天身体就会有反应,脸上和后背会长出一片红色的痘痘。
  很显然,楚玉是很喜欢这种有趣的谈话的,她甚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接下来,那位荷兰艺术家又开始说,在中国的时候,他看到好多年轻人在地铁上、火车上看手机、看电脑,那样的时候他经常会想:“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呢?”后来他就换位思考,“如果我坐在这里,这样的时候我会干什么呢?”荷兰艺术家歪歪脑袋说:“哦,我想我会从口袋里把书拿出来。”
  在场的几个人微微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在中国投资了工厂,常年在两地往返,便很有礼貌地回应道:“我相信随着经济的发展,很多与文化和思想相关的东西也会随之生长。我已经看到中国这些年造了很多庙宇和博物馆……”
  紧接着,荷兰艺术家说了几句有点玄妙的话:“我是这么想的,一切外形都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比如说呢,现在我们旁边的这棵树,它的根系从土地里长出来,慢慢地树根开始变细,伸出枝干,长出叶子。最重要的是,它的内心向往着天空,正是这一切,使它最终成为了一棵树。”
  大家沉默了几秒钟,有的人微笑着,有的人歪歪头走到一边找东西吃,还有几个围上去和荷兰艺术家说话……就像这样直接或者间接的关于中国的讨论,零零星星的,总是有。有些时候楚玉会参与,更多的时候她不参与。
  很多年前,她决定离开中国的时候,只是因为一种气味。说它是商业气也好,说她敏感也好,说她格格不入也罢,她就是固执地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了,于是就执意离开。或许“错过你之后,一切都是将就?”这个你是谁?是应该快乐而从未真正快乐的童年?是熊炎?是与生俱来的什么奇怪的感觉——就像荷兰艺术家说的,如果现在他再吃肉的话,第二天身体就会起反应?
  她也说不清楚。但是,说来也怪,有一件事情却是惊人的巧合。她遇到大卫不久,就发现他是个素食主义者,后来在他的影响下,她也渐渐成为了一个素食主义者。有一次,她和母亲通电话,聊了一会儿,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妈,你现在也开始吃素了?”
  这就是说,他们三个人,大卫、楚玉以及楚玉的母亲都是素食主义者。在成為素食主义者以前,楚玉真的不能想象,现在,当她重新接触荤腥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非常强烈的恶心感觉。她变得如此热爱那些纤弱而羞涩的植物,正是它们,让她天性里某些暴烈而不能把握的东西变得温和起来、舒缓起来……她好像已经忘记了以前的很多事情,仿佛被催眠,又如同冬眠在一个温度和湿度都很适宜的巢穴里……她不再生长,也不再向往,她成了另外一个人。   或许正因为这样,现在,她竟然能忍受以前无法想象的事情——她静静地、微笑着让大卫控制着她的生活:他喜欢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她去派对,但他绝不让她独自出门跳舞;不能独自跳舞、游泳、见异性朋友、去一些有趣的地方……这一切,她全都微笑着接受了。或许,她早就认为,两个素食主义者的余生也就是这样度过了吧。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就是这样了吧。
  她已经累了。那么,能够遇到一个相对温和的素食主义者,就像两株暖阳下细细的孤独的植物……也就是这样了吧。
  不止一次,楚玉这样想过。
  至于她母亲,那是后来她听重逢后的熊炎说的。在和楚玉重新取得联系以后,熊炎经常会去看望她的母亲,他倒是没有提及素食的事情。熊炎说了另外一个细节。他说,楚玉的母亲现在常去教堂做礼拜,几乎每周都去。他说,有时候提到楚玉,她会哭。那样的时候,熊炎也不说什么,退到一个角落里抽一支烟。等到楚玉的母亲缓过来,他再回去,陪她说话。
  熊炎还告诉楚玉说,“你知道吗?你妈妈常去的那个小教堂,就在我们学校的边门旁边。”
  楚玉仔细想了想,仍然想不起那扇有着生锈铁锁的边门旁边,有那样一个小教堂。她既没有看见过它,甚至也没有任何关于教堂钟声的回忆。
  孩子们
  整整十五年后,楚玉带着大卫和两个孩子回国探亲的时候,正是微寒的早春。两个孩子一个十五岁、一个七岁。楚玉给他们两个都起了中文名字,大的男孩小名周周,小的则唤作朱朱。
  都是礼貌温文的孩子,长得也好。小的那个显得更娇惯脆弱一些,他瞪大眼睛看着周围新奇的世界,同时又寸步不离地围绕着母亲。他偶尔发呆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圆圆的眼睛像极了那只鹦鹉,在斑驳的阳光里跳来跳去、跳来跳去……
  大的看起来则要平静并且冷漠得多,其实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懂事。天上零零星星地下起了雨,楚玉的母亲只顾拉着楚玉哭……后来,是熊炎跑去买了几把伞。一共买了三把,先是楚玉和她母亲合撑一把,但是小男孩朱朱一定要挤进来。于是楚玉和朱朱合撑一把,熊炎和楚玉母亲合撑一把。剩下来的一把则留给了大儿子周周和大卫。
  相互介绍的时候是这样说的——熊炎是楚玉母亲的干儿子,这话由楚玉来翻译给大卫听。大卫微微地点头,而于西方文化中他并不能理解得非常透彻,也就礼貌地与这位略有些不明身份的男子打了招呼。
  有一个很小的细节,或许只有楚玉母亲真正注意到了,并且能够客观地给予评价。由于国际航班的长途颠簸和本身体质的虚弱,楚玉突然感觉有些不适。于是,她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大卫马上走过去,轻轻搂住了她,并且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熊炎脸上有浅浅的阴影晃过,但明显是克制住了;那两个孩子——周周和朱朱,小的那个紧紧拉住了母亲的手,大的则更多地报以焦灼的眼神……这幅看似极不和谐的画面,却由于楚玉这个焦点的缘故,变得有一丝柔软和温暖的感觉,虽然那种不和谐与紧张感仍然还是存在着。
  晚餐是熊炎安排的。无论菜肴的种类还是餐厅的陈设,显而易见都经过了精心选择。餐桌旁边是个小晒台,打开一扇落地的玻璃门,外面就是星空下的一片小小空地。雨已经停了,灰沉的雨云也散去大半,月亮不见,星星却闪闪烁烁地冒了出来。先是朱朱跑了出去,周周也很快跟出去……两个孩子在星空下变得自在起来,不断有笑声和尖叫声传进来。
  楚玉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
  这两个孩子……她曾经以为,他们已经成为了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她没想到熊炎还会再次在她生活里出现;她也没想到事隔多年,她还会回到这个她以为永远都不會再回来的地方(她甚至都没有想过教两个孩子中文);她想到妈妈会老,头发白了,腰弯了,眼睛花了,但是她没想到妈妈眼睛里那种星光一样的东西竟然又回来了……有很多东西让她觉得不习惯,让她感觉害羞,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没指望这世界上还会有奇迹发生……
  餐桌上,他们三个人吃素:楚玉、楚玉妈妈以及大卫。对于食物,他们安全地选择、规则地分类、淡然地享用。然而熊炎不是。显而易见,熊炎不相信这个世界的一般规则。
  他要打破这个规则。
  饭吃到一半,熊炎突然离开餐桌,跟随着两个孩子——周周和朱朱去了外面的小晒台。
  楚玉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
  她没想到有一个人的目光也一直跟随着他们和她,那目光不仅仅是怜爱的、柔软的,更是狐疑的、不信任的……
  那个人正是大卫。
  楚玉、熊炎和大卫
  那是回国后的第二还是第三天晚上,具体的情形记不清了,但发生的事情却是确定无疑的——在大卫的一再询问、追问以及最终的逼问下,楚玉告诉了他关于熊炎的真实身份。
  “他是你的……情人?”大卫的声音里夹杂着颤抖的虚弱和愤怒的强度。
  “他只是我的初恋。”楚玉很平静,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你马上整理东西!马上!现在!”大卫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大卫用力地扬了几次手,仍然不甘心似的,放下,再用心地扬了几下。
  楚玉冷冷地看着他。
  总是这样,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当她希望平等理性地与他讨论问题的时候,总会突然发现在他们的关系中,其实并不存在着平等或者理性。虽然他是爱她的,同时也爱着那两个孩子,但就如同参加社交派对时大卫偶尔搭配错误的领带,细腻敏感如她,总是一下子就探底到了事情的本质——她和他,他们根本就是两类人。他并不懂得人性世界的抽象复杂——他的世界,是款式假装年轻、颜色太过鲜亮轻浮的世界……他甚至连高中程度的教育都没有完成……而她,她是谁?
  是的,如果不是熊炎的出现,她也几乎快要忘记她是谁了。在大卫对她和孩子的关爱和床笫的汹涌中,她一度错觉生活其实是可以这样的。她并不需要太多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从来只是让她痛苦。不是吗?但是,为什么,这几天来,她一直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场景。那是一个初春的傍晚,她、熊炎,还有另外几个同学春游归来,他们突发奇想,躲到了学校小树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上。夜幕已然低垂,星星开始如同潮水一般云集。   那天晚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星星呢?在楚玉后来的人生中,她几乎再也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明亮的星辰。
  是熊炎说的。他突然说:“来,我们找一块干净的地方,躺下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星空。”
  大家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熊炎又说:“快来,只要看过一眼,你就再也无法忘记了。”
  于是,他们真的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大家慢慢地躺了下来。
  后来,回家的路上,他们几个一句话都没有说。
  接下来的几天,大卫开始形影不离地跟着楚玉和熊炎。他就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出奇不意地出现在他们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个地方。他甚至还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衣服、一顶深灰色的帽子以及大大的口罩,企图让自己淹没在茫茫无边的人海中。有几次,人地生疏,他毫无悬念地迷了路,然而打给楚玉的电话随即跟踪而至……这样的悬疑片段出现在楚玉旧地重游的园林里、小巷里、拥挤到让人窒息的人流里,直至最终回到冷冰冰的、连桌椅都凸显敌意的宾馆里。
  大卫像一头被激怒的兽类暴跳如雷。
  因为紧张和忙乱,他完全顾不上系领带以及搭配颜色鲜艳的衣服,风尘仆仆,面容憔悴,却呈现出另一种质朴无助的面貌来。
  有一次,他狠狠地喝了两口威士忌,来到楚玉面前,突然一下子跪了下来。
  “你不要离开我。”他喃喃地说着,灰蓝的眼珠里有着鲜红的血丝。
  楚玉愣住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要离开我。”大卫伸出手,紧紧抓住楚玉的手臂。
  楚玉被他吓住了,猛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要是离开我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卫的眼睛里缓缓地淌出一行泪水。
  心里不知什么地方酸楚了一下,楚玉向大卫伸出了手。
  几天以后,这只手在机场再次握住熊炎的手,依依告别的时候,甚至还稍稍犹疑了一下。
  黑天鹅和白天鹅
  回到加拿大后,几乎一夜之间,楚玉发现,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对外通讯方式都被大卫控制了。
  有那么几天,她没法给熊炎打电话、发邮件、写微信,她没法与外界取得任何联系,就如同被困在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上……说来也怪,在她的生活里,每隔一段时间,这种接近于窒息的感受就会出现一次:先是童年的那段伤心时光;再是与熊炎的阴差阳错;第一段婚姻的结束;紧接着,是那些布满阴云、晦暗无光的夜晚……永远漫无边际的飘零……就像故乡暮春的阴天,衬衫衣领上都能闻到雨滴的气味,让人沉陷的气味。
  但是,那两个孩子——周周和朱朱,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他们出现在她面前,魔术般的幻觉总是从天而降。她总是能平静下来,她牵着他们的手,或者他们拉着她的衣襟。她觉得自己突然有了一种飞翔的能力。
  还是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她带他们去野生动物园。在一片冷清的水域里,奇迹般的一群天鹅缓缓地向他们游了过来。那么慢、那么美、那么平静,同时又是那么忧伤。
  他们三个全都呆住了。
  “真漂亮啊,那两只白天鹅。”周周忍不住轻声赞叹。
  “我、我更喜欢那只黑色的!”朱朱总是喜欢和哥哥对着干,他一边把手里的面包屑朝水面上扔过去,一边不停地叫着:“黑色的!黑色的更漂亮!”
  是啊,为什么只要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楚玉总是能突然穿透现象,直接到达事物的本质。
  那天她是怎样向他们解释的?她蹲下身体,紧紧地搂住他们,然后指着镜面一样平静的湖水、丝缎一样亮闪闪的波纹、童话世界般的天鹅群,她微笑着对两个孩子说:“所有的天鹅都是美的……”
  朱朱一把摟住她的脖子,撒娇地说:“不,黑天鹅美!黑天鹅美!”
  周周嘴里也不服气地叽咕着:“当然是白天鹅了,白天鹅更美……”
  直到今天,她仍然记得自己的回答,那种瞬间产生的想法。她说:“所有的天鹅都是美的。颈项的曲线,羽毛的轻盈……所有的天鹅都像一个梦,不管白天鹅还是黑天鹅,它们都是梦,他们都是天使。”
  后来,她再也没有带周周和朱朱去过那个水域。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个水域是否真实地存在于现实中。他们再去野生动物园的时候,经过湖泊区、沼泽区、稀树草原区、森林区、灌丛溪谷区、山地区和雨林区,但是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同时有着黑天鹅和白天鹅的神秘水域。
  它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但却牢牢地印刻在她的记忆中。
  是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也是显而易见又相当神秘的——所有那些她不愿意回忆、拒绝回忆、事实上也如同梦魇般的经历,当它们再次以另一种形式回到她的生活、她的思维中的时候,它们全都变成了另外的样子。它们变成了一只只梦境一般的黑天鹅。它们缓缓地向她游过来,不像白天鹅那样洁净、那样明澈;它们游过来的时候,并不是她所期盼的样子,她的心里是带有不安与恐惧的……但是,当她渐渐真正看清楚它们的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那羽毛的黑色以及颈项的幽深,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另有深意——它们确实是美的,是这个完整世界的不完整的一部分,只是换了一种常人不容易认出的方式。
  有时候,她甚至会庆幸,比起一般的常人,她看到过更为广阔复杂的世界,听到过这个世界上稀有的天鹅的鸣唱。
  是的,她希望,这一次也会同样如此。
  一座临海的房子
  楚玉从花市买了大把的鲜花,插在花瓶里。
  她煮好了最香甜的牛奶,烤好了面包……
  她把屋子里所有的窗都打开,让蜜汁一样香甜的空气流进来。
  她坐在淡粉微紫的花丛里,微笑着等待着大卫的出现。
  大卫的脸还是苍白的,就像一张空无一物的纸。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苍白而憔悴的脸,比起他高而挺拔的身材、比实际年龄年轻的长相、有时过于明丽的衣服款式……比起所有这些看起来光鲜的东西,反倒真实许多。在回国的那些天里,特别当大卫形影不离、如同天上乌云般跟随着楚玉和熊炎,当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暴跳如雷,当诸如此类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摇头、都在怀疑,内心都存在着恐惧。但是现在,当楚玉看到大卫那张彻夜未眠的苍白的脸……她仿佛突然看到了这个世界非常柔软的一面。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只是脆弱的、柔软的,希望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   “你真的要离开我吗?”大卫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楚玉的眼睛。
  “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和……孩子们。”楚玉轻声地说。
  ……
  这样说话的时候,楚玉的声音也会柔软下来。想起那些用最厚实紧密的天鹅绒做成的窗帘;安静的午后时光,大卫在厨房里为她准备下午茶的点心;那些有点点滴滴快乐的社交派对,有时他们甚至一起仰天大笑起来……在她漂泊的半生中,即便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都不承认,但她是相信和承认的:大卫无疑是爱过她的,或许现在仍然还爱着,当然用的是他并非完美的方式。真正的问题在于她——她早就不相信爱了,她放弃了,她觉得老天就是这样安排的,那就这样吧,不要再去挣扎了,一切都是徒劳。她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是这样,她或许不会选择大卫……但是现在,坚定而勇敢的、她命里注定的熊炎出现了。那是她以前错过的,是她真正想要的。更关键的是:熊炎不相信命!这是令她惊喜并且等待已久的,但是另一个结果便是,大卫将成为他们爱情的牺牲品,大卫是无辜的。
  那天她和大卫谈了很久,从东方既白直至繁星满天。后来他们都很疲惫了,大卫也表达了他的无奈和理解。那就打电话吧,发邮件吧,写微信吧,只要“让我还能再看到你和孩子们,让我还能再照顾你们一段时间”。
  这样柔软的条件没有人会忍心拒绝,于是大家各自休息、各自沉思、各自做梦。两个孩子也显得异常乖巧……一切仿佛又复归原位,一切又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第二天,大卫出门办事了,楚玉送周周和朱朱去了学校,然后她又去海边坐了会儿。
  在那里,她遇到了几个小城的熟人,闲聊了几句。来了这么久,她渐渐成为了这里的一道风景,再从风景成为了和背景物融为一体的所在。确实也是,有些时候她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可。她甚至幻想过,如果自己是个男儿,并且生在古代,或许也会成为那种游历山河的人。她比别人想象的要宽阔,她有常人不能理解的另一面……但是,多少年后,她听到了熊炎的召唤,她等待了那么久的……
  她要呼应他。
  就在这天的深夜,楚玉终于用自己的电脑联系上了大洋那边的熊炎。
  “我今天总算又能用自己的电脑给你写信了。下午我去了针灸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泪如泉涌,无法停止。针灸所里的那个女孩看我那么伤心,虽然和我素不相识,不明所以,却对我关怀入微,弄得我有点尴尬。我在所里待了有一个半小时,才渐渐止住了泪。这几天我都半夜半夜地无法入睡……我在想以后我死了,化成灰,也要和你的灰放在一个盒子里,那我们俩就永远不可分离了。不过,如果你希望有自己的空间,我们也可以分装在两个盒子里,合葬在一个墓中。这一阵子,不知为什么,有很多关于生和死的想法……”
  这样的信件多少有点古典和浪漫主义风格,现在的人多半已经不这样写信了。写信的那个泪如泉涌,读信的那位又是怎样强烈的感受呢?说来也怪,很少再有人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大部分人的愿望变得不固执,变得可有可无、可进可退,因为几乎每个人都理性清楚地知道,应该向生活的哪个部分索取和争夺,以及索取和争夺的比例。
  但这又是谁说的呢?“我所有做对的事都是冲动的时候做的,理性从来不能创造世界。”不管怎样,那个坚定而勇敢、不相信命的熊炎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他很快给楚玉回信。
  在信里,他说了很多话,仿佛隔着如此遥远的时空,他们完全可以毫无障碍地沟通、理解、默契……仿佛她就在他的眼前,写着写着,他甚至可以走到她身边去,扶着她的肩膀,温存一下,亲吻一下,稍稍说几句玩笑话,一转身眼眶却又泛红起来,不忍心让对方看到,别过脸去……
  他说他今天又去游泳了,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变得苍老,鬓角有了白发,身体也有点发胖了。他在泳池里来来回回地游着,有时候沉在水底下很长时间。他仍然在流泪,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子,因此完全不能理解这些眼泪是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如此汹涌,不能停歇……他为什么这么爱她?甚至他能清晰地感到,这样强烈的爱情完全不同于三十年前发生在小树林、清晨的微风以及黄昏的夕阳下的那些……岁月是公允的,她也在慢慢变老,至少是在慢慢变老的过程当中。但是为什么,那些眉眼间细微的沧桑,那些瞬间怅然的眼神,那依然美丽却也在悄然变化的身体,这所有的一切,更让他感受到“爱”这个字真正的分量。这一次,它彻底砸痛了他。
  他突然产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觉得,三十年后的这一次相逢,才是他的初恋,他痛彻心扉的初恋。他的婚姻,他认识的其他女人,甚至是三十年前的楚玉,都是为了这次“初恋”准备的;他整整学习了三十年,直到現在,他的身体开始发胖,他的鬓角开始斑白,他才生平第一次认真地、真正地爱上了一个女人。
  接下来在信里,他又开始说。既是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更是对那种真正砸痛他的东西说,“不管怎样,不管将会发生什么,我都要和你——楚玉在一起。”
  在信的最后,或者在信接近最后的时候,熊炎还提到了房子——“我们要有一栋自己的房子,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五 故事的三种可能性走向
  那仍然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空气里湿漉漉的,我的小小咖啡屋里也是湿漉漉的。
  店里没有几个客人。我倚在吧台前,看一本现实与魔幻交相辉映的书。我以比较快的速度翻阅着书的前半部分,也就是现实的那部分。它们通常显得笨重、缓慢却又具备非凡的韧性;而到了更为靠后的那些,它们已经具备了飞翔的能力和速度。人物对话变快,命运则更为戏剧性……我听见书页沙沙翻动的声响。这让我暂时忘记了寥寥无几的客人、生意不佳的现状、平庸无奇的生活本身……我甚至觉得,在某个瞬间,这个平淡无奇的咖啡屋也慢慢地向上升腾起来。
  就在这时,熊炎走了进来。
  他非常激动地告诉我,明天他就要飞往加拿大和楚玉团聚……我让他坐下,沏茶,促膝,侃侃而谈。
  我们谈了很多,关于他和楚玉,关于他的生活和楚玉的生活,关于他们的生活,关于和他们有关的他人的生活……谈着谈着,话题变得有趣而漫漶,有很多的可能性缓慢地或者尖锐地涌现出来。有时我们微笑着,有时则皱起眉头,或者猛然被吓住了,“怎么会这样!”甚至有一次,熊炎忍不住叫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生活会按照怎样的逻辑往下发展、走动。或者按照里面的某一种,或者几种平行,或者以另一种我们根本没有想到的诡异方式。
  又有谁知道并且能够说清楚呢?
  公主和王子结婚了,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第一种结局的场景就是那座临海的房子,不过不是春天,而是寒冬。屋里很暖,并且生着炉火。我们先看到楚玉忙忙碌碌地在摆放鲜花和水果。十多年过去了,她仍然很美。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种类型的女人,时光仅仅赋予她们香味,而从不轻易带走她们的颜色。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熊炎的声音。他从卧室里走出来,仿佛午睡刚起。他变得更胖了,有些懒散的样子。真正具有生活阅历的人知道,只有内心安详幸福的人,才会有这样慵懒的步伐和体态。
  今天楚玉的大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这是第一次。窗外天气渐暗,雪花慢慢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落到大海里就消失了;落到熊炎和楚玉住着的这座房子的屋顶上,则一点点慢慢地积起来。一点又一点,一片又一片。
  两个人在窗口站了会儿,低头说着些什么。我们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但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如果这张安宁静谧的图景能够配上字幕的话,或许多年前楚玉的这句感慨将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真正的爱情更美好的东西了。”
  朱朱头上的虱子
  时针停留在两年以后。
  如果用另一种计算的方式,也就是熊炎和楚玉结婚一年半以后。
  就在一个星期以前,他们突然发现,楚玉的小儿子朱朱头发里长出了很多虱子。第一件事情当然是给他理发,剃了光头;再把屋里屋外彻底打扫消毒了一下;被子洗了,拿出去晒……谁知晒到一半的时候,暴雨已至,来不及收回,好好的被子淋得透湿。
  乱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事情也没有完全转变。剃了头发的朱朱还突然犯起了恋母症,每天晚上会醒来好几次,即便楚玉和熊炎把房门锁了,他仍然用力敲门,所以每天晚上楚玉要醒好几次把他再放回到自己的床上。
  熊炎也没睡好,每个人都变得脸色苍白,疲劳不堪。到了第三天,熊炎和楚玉决定暂时分床睡,楚玉和朱朱睡,周周一个人睡,熊炎则睡沙发。
  这天晚上半夜的时候,熊炎突然醒了,起来抽一支烟。
  天上挂着一弯残月,天幕暗蓝。
  熊炎坐在沙发上,一连抽了好几支烟。抬起头,墙上挂着他和楚玉的结婚照。他仍然爱她,爱得很深,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忧伤……就像……就像偶然发现的朱朱头上的虱子吧。
  没有钟声的小教堂
  时针仍然停留在两年以后。
  如果用另一种计算的方式,仍然也是熊炎和楚玉结婚一年半以后。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礼拜。天气不冷不热,不晴不阴。街边一个尖顶小教堂,有人进去,有人出来,有人在门口不斷徘徊。
  那天我去得很早。或许老天偷偷了解了我的心愿,知道我潜意识里总想与这平平淡淡、衣食无忧的生活区别开来,偏爱极端的故事和想法……于是它赐予了我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结果却是肝肠寸断、痛苦不堪。我四处求助,最终决定躲进这所小教堂里,向自己流泪,向上帝倾诉。
  教堂里的人我基本上不认识,所以我也完全不知道,在我左手一边的第一排坐着沈琳——熊炎的前妻;而在我的右手边最后一排,则站着白发苍苍却又满脸喜气的楚玉妈妈。
  沈琳仍然是那个圣洁白玫瑰的形象,小小的、端庄的、衬衫扣子紧紧地扣到脖子下面。只是外面多了一件深灰色的外套。如同岁月蒙尘。但这蒙尘在她身上,仍然有一种受难的庄严和神圣。她低垂着眼睛,向无尽的虚空诉说着什么。如果有人站得和她很近,可以看到她手里攥着一张照片,但照片上到底是谁就看不清了,有人说是熊炎,有人说是她和熊炎的孩子,也有人说那是她自己。
  有那么一小会儿,教堂里有一阵细细的哭声,和音乐夹杂在一起,既宿命,又令人不安。站在最后一排的楚玉妈妈却只听到了欢乐的声音,她也在祈祷,为大洋彼岸刚刚传来的喜讯——楚玉和熊炎刚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一个有着和楚玉一样的大眼睛的漂亮小女孩。他们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惟爱。
  就在我流泪不止、就在沈琳肃穆无语、就在楚玉妈妈喜不自禁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音乐出了故障,突然休止。此刻,只有唱诗班天籁般的声音在教堂里回旋,只听到所有的天使都开始歌唱——
  “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六 剧终
  真实的时间。
  几个月以后,我去一个热带小岛度假。当我走下快艇,双脚刚触到绵软如水的沙滩的瞬间,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躺在沙滩上,睡了一小会儿。
  在岛上的十几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睡觉。只有一种声音是永恒不断的,那就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的声音。开始的时候总是那么执着而凶猛,恶狠狠地扑向那些黑色的岩石。慢慢地,一次又一次地平静下来,退回来,积蓄着下一次的力量……
  我无数次在这样的海浪声中睡着,然后又醒来,仿佛回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
  有一天中午,正在午睡的时候,一个异样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了。
  是一条不长不短的短信,熊炎发来的:
  现在维多利亚的宾馆昏睡,楚玉和大卫复合了,住在海边的房子里。我这次来没有申请,她很生气。
  一丈之内方言丈夫,她希望我理解她。
  她也看出来了,对她孩子好的是大卫。我做不到。
  剧终。
  我把手机放下。起床,烧水,沏上一杯咖啡。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大海,可以看到轮渡和快艇远远地驶来,一些人从上面跳下来,手里提着长长的裙摆,或者高高地挽起裤腿,远远地向这片纯白沙滩的小岛走来。
  阳光闪闪烁烁地在海水中跳跃。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人们就在这些时明时暗的块面中行走、游荡、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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