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下午，欧洲议会副主席在布鲁塞尔一家餐厅落座，与《每日电讯报》的一名年轻记者愉快地共进午餐。
　　这位副主席叫戴维·马丁，是苏格兰人，也是履职35年的工党议员，但今年5月的选举结束了他的议员生涯。马丁是亲欧人士，他既不质疑苏格兰与英国之间已成形数百年的关系，也不介意英国与欧盟之间历史更短但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关系。
　　那时，坐在马丁对面的是鲍里斯·约翰逊。他是《每日电讯报》专门负责报道欧盟的记者，向来以炮制欧盟官员热心制定荒唐法规的故事而闻名，例如规定避孕套的最大尺寸，或香蕉的弯曲程度。
　　马丁记得约翰逊是个有点滑稽的人。他回忆道：“过去我常常觉得鲍里斯写的报道很好笑，那些故事老把我逗乐。”然而，正是这位诙谐记者，一路平步青云，后来成为议员、伦敦市长、外交大臣，最近还胜任英国首相。期间，约翰逊一直领导着英国脱欧运动。
　　当时的马丁无法预见，那位午餐伙伴及其后来的政治倾向，竟会摧毁自己关于苏格兰在英国和欧盟内繁荣发展的愿景。

| 走向独立？|

　　如今，苏格兰政治不确定性增高，政治家和选民正处于一段充满未知和忧虑的时期。曾经，前者的政策与后者的选票与其所处的阶级大致相符。现在，政策、选票的依据却重新洗牌，加入了两项新标准——苏格兰独立与英国脱欧，它们直接决定苏格兰政治未来的走向。
　　苏格兰与欧盟关系的顶梁柱人物——德高望重的马丁——最近也成为这种困境的受害者。他向来支持苏格兰享有高度自治权，但反对完全独立。然而现在的情况是，英国即将在10月31日脱欧。对于苏格兰来说，留在英国与成为欧盟成员越来越像是两个互相排斥的选择。政治天平正在发生变化，随之而来的后果困扰着像马丁这样的人。3月，他接受苏格兰小报《每日纪事报》采访时说道：“我一直支持欧盟，也一直支持英国，但我不确定是否应当继续维持大不列颠这个‘联合王国’。”
　　与脱欧政治密不可分的是英国“权力下放”政策，即通过立法将中央的部分权力从伦敦转移至北爱尔兰、苏格兰和威尔士。苏格兰拥有自己的法律、教育和医疗保健系统。自英国脱欧公投以来的三年，人们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北爱尔兰及其与爱尔兰共和国的关系上——前者是英国的一部分，因此会离开欧盟;后者是另外一个国家，将留在欧盟。在爱尔兰岛上，这两个地区之间并不存在“硬边界”。欧盟与英国约定，为确保地区和平，在双方达成永久贸易协议之前，英国需遵循欧盟的海关规定，这意味着爱尔兰岛上的边界线保持不变。这一决定遭到英国议会中强硬脱欧派的激烈反对。
　　从这一角度看，英国脱欧对北爱尔兰的影响可能比对苏格兰的要大。苏格兰没有与欧盟成员接壤的陆地边界，也没有经历过爱尔兰和英国之间的大规模宗教冲突。而现在，苏格兰与英格兰之间建起一道实质性边界的可能性使得人们开始重新思考悬而未决的苏格兰独立问题。

| 留在欧盟？|

　　苏格兰并非一直大力支持欧盟。在1975年的脱欧公投中，苏格兰民族党反对英国留在欧盟，另一大党派工党没有明确的官方立场。但从那时起，苏格兰人开始转变观点。

　　1979年开始，撒切尔政府大力施行国有资产私有化政策，带来了重工业的倒闭潮和失业潮。大约同时期，欧盟开始对苏格兰投资，为其提供“结构基金”，用于支持欧盟中相对贫困地区的发展，尤其是煤矿和钢厂倒闭的地区。欧盟出资建造基础设施和工业园区，并举办培训项目，不仅在苏格兰城市带，也在苏格兰高地等偏远地区。西苏格兰大学的历史学家伊万·吉布斯称，欧盟帮助苏格兰渡过“去工业化”危机，也促使苏格兰转向新的经济发展模式。
　　这既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一个身份问题：学术界用“工业公民”这个词来描述20世纪中期苏格兰工人所共同拥有的归属感，他们直接受雇于煤炭局和钢铁公司等英国国有机构。然而，随着英国私有化政策的施行，政府开始出售这些资产，损害了长期以来维系苏格兰工人群体与英国之间的纽带。
　　到2016年脱欧公投时，苏格兰每个行政区都支持留在欧盟。整体而言，62%的蘇格兰人希望继续留在欧盟。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欧盟在苏格兰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再加上伦敦权力下放到爱丁堡，这两大因素助长了苏格兰民族主义的呼声。马丁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他说：“苏格兰民族主义部分应归因于欧盟的力量，它削弱了苏格兰对英国的归属感。”

| 艰难抉择 |

　　2014年，苏格兰独立公投以55：45的投票结果留在英国，除苏格兰民族党和绿党以外，英国所有政党都支持这一结果。工党由于联合保守党反对苏格兰独立而失去了一批传统支持者。到2015年英国大选时，苏格兰民族党将谨慎进步的施政纲领、技术管理型政府与争取独立相结合，得到政界支持，夺走了工党在议会的40个议席。
　　从英国脱欧的条件，到苏格兰独立的支持度（比过去高，但未达到压倒性多数），再到未来苏格兰与英格兰的边界，这些因素之间的互动对苏格兰今后与英国内部、与欧盟邻国之间的关系至关重要。
　　英国脱欧的历程已经拖得太久。到现在，支持“硬脱欧”即无协议脱欧，正在成为主流立场。约翰逊在竞选保守党领袖时承诺，如果无法达成妥协，将无协议脱欧，而且他的内阁成员全是强硬疑欧派。 　　所有这些都让苏格兰人面临一连串艰难的选择。苏格兰与英格兰之间的贸易往来和人口流动远远高于欧盟其他地区。但离开欧盟也将给苏格兰带来难题，尤其在贸易方面。马丁表示：“作为一个出口型经济体，在海鲜、食物、饮料等商品准入方面的任何挫折都将严重损害苏格兰经济。如果因为文书程序导致商品滞留，我们就有麻烦了。”欧盟还为苏格兰威士忌提供法律保护，它是苏格兰重要出口商品，也是国际市场上独树一帜的品牌。

　　一边是英国脱欧，一边是苏格兰独立，在这两个涉宪且事关重大的问题上，如果有一个得到明确解决，苏格兰政治将面临各种可能。

| 求解政治悖论 |

　　早在2016年，苏格兰政府便在议案中提出了应对英国脱欧的各种可能性，使其既能留在欧洲市场，也能留在英国。然而，伦敦对这些议案置之不理，前任英国首相特蕾莎·梅与三个地方政府也几乎没有交流。如今，苏格兰政界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英国脱欧将导致苏格兰被不情不愿地赶出欧洲。
　　一方面，如果英国能够在脱欧的同时维持与欧盟的各项既定规章制度，苏格兰脱英将会更为容易，因为苏格兰能在加入欧盟的同时与英国其他地区保持紧密联系。另一方面，如果如约翰逊所扬言的那样，英国无协议脱欧，那么苏格兰就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与英格兰保持密切联系，或者屈服于苏格兰民族党争取独立的政治压力。
　　苏格兰政府正试着为独立建立一套滴水不漏的程序，但还未启动下一次公投，因为担心如果时机不当，将损毁一代人的民族主义事业。英国脱欧意味着在未来任何一次投票中，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苏格兰独立，政治论调都将与2014年之前截然不同。
　　20多年前，馬丁在布鲁塞尔与约翰逊共进午餐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苏格兰将面临这些混乱。马丁曾是欧洲议会的调查员，如今，作为一名英国统一主义者和亲欧派人士，他却不得不努力解决一个无解的悖论。他说：“如果英国‘硬脱欧’，苏格兰独立就会更令人向往，但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去实现……而如果英国‘软脱欧’，苏格兰独立就没那么紧迫，但更容易实现。”
　　[译自美国《大西洋月刊》]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