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彼岸的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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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了首府山庄门前,穿制服的保安立刻小跑过来打开车门,唐棣从车里钻出来,司机打开后备厢拎出一个漂亮的深紫色旅行箱,保安殷勤地接过,带着唐棣进入山庄大门走向前台,然后客气地对唐棣点点头走开了。
  唐棣拿到了房间钥匙,拉着行李箱优雅地上了电梯。房间号是907,唐棣喜欢这简单的三个数字,所以临行前就在网上预定好了。
  进了房间,唐棣放下行李箱,脱下驼色羊绒外套,露出了紧身卡体的黑色羊毛衫,她一下子把自己放在了软软的双人床上,接着用力甩掉脚上款式新颖的黑色皮鞋。被她踢开的两只鞋子拉开距离似乎很委屈地趴在地板上。
  唐棣疲惫地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想起和吴若舟十五年的灰色恋情,她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去了,都该去了,一切都已成了过眼烟云。唐棣的头有点儿沉,她懒洋洋地换了棉制睡裙进了卫生间,准备冲个热水澡。莲蓬头里的水被她调得很烫,热气腾腾的,她舒舒服服地冲着身心疲惫的自己。
  唐棣今年四十六了,但看上去身材依然姣好匀称,皮肤白皙而富有弹性。吴若舟曾经说她有着魔鬼身材,王岚那小子真他妈的有福气。
  王岚幸福吗?王岚曾对她说遇上她真他妈的晦气。
  唐棣一边淋浴一边苦恼地思索着,和吴若舟相恋十五年,还从没有一个人单独出门过,更没有不跟他打招呼一个人跑出来过,这应该是自己最狼狈也是最轻松的一次逃亡了。
  冲完澡,唐棣感到肚子空荡荡的,她看了看时间,才早上八点,酒店早餐时间还没过。吃完早餐再好好睡一觉吧,什么也不想了,既来之则安之,等一切整理修复好后,再回去和吴若舟道一声再见,然后一切就OK了。
  走进餐厅,吃早饭的人很多,早餐是自助的,她跟随着前面两个有点儿发福却很时尚的中年女人一道夹了馒头、咸菜、茶蛋,仨人端着餐盘走向一张大圆桌坐下。
  “唐棣!”其中一个女人忽然惊呼道。
  唐棣一惊,抬起头一看也愣住了:“江枚,项言言!”
  三个女人一齐惊叫起来,引得好多眼光投向她们。江枚、项言言是唐棣二十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没想到会在大大的北京城里这小小的首府餐厅里邂逅。三个女人旁若无人地打开了话匣子,江枚、项言言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唐棣应接不暇。唐棣一路上的疲惫和失落被这意外的邂逅冲淡了,她也兴冲冲地向两位昔日好友问这问那。
  餐厅服务员走过来提醒她们早餐时间已经过了,餐厅要关门了。三个女人余味未尽不想分手,但考虑到唐棣坐了一夜的火车,最后商定先让唐棣回房睡觉,晚上六点再在酒店的餐厅里见面。唐棣欣然同意并说由她来做东,江枚快言快语:“不需要,我们AA制。”
  三个女人一边说笑一边进电梯,三只手同时去按九层,到了九层,唐棣奔向907,江枚、项言言奔向903,三个女人看到彼此住得竟这样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唐棣、江枚、项言言是在山东南边一所煤矿中学里同学的。唐棣生在南方,她的家原本在武汉,读初中时父亲突然病逝,不久母亲改嫁了。在煤矿工作的姑姑把唐棣接到了自己家里,送进了这所矿山子弟中学做了一名插班生。江枚、项言言当时就在唐棣所插的这个班里。同学们很快喜欢上了这个纤弱、文静的武汉女孩,江枚、项言言也不例外。
  唐棣也喜欢这些憨厚朴实的矿工子女,尤其喜欢江枚、项言言这两位热情、漂亮的女生,很快仨人结成了死党。三个女生都成绩突出,美貌无比,成了班上乃至全校的亮点,被同学们戏称为三朵花。
  三个人中项言言最漂亮,她像一个大家闺秀,皮肤白皙,单眼皮,笑起来既含蓄甜蜜又温柔灿烂,当时国内正流行着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同学们都称她“花妮”。项言言的父母都是部队的医生,“文革”时期转业到煤矿上,父亲是煤矿中心医院的院长,母亲是中医科的针灸师。项言言在这样的家庭里熏陶并长大,无疑是与众不同的。
  江枚是一个生在煤矿长在煤矿的女孩,父母亲都是老实纯朴的矿山人,江枚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哥和一个姐。她皮肤略黑,有双好看的大眼睛,被男生们称为“黑牡丹”。尽管看上去她不如唐棣和项言言漂亮,但她机灵聪慧且敢作敢当,所以就成了三个人中的领袖。
  傍晚五点刚过,江枚、项言言就按响了907房的门铃,唐棣高兴地把她们拉了进来。唐棣眼睛有些浮肿,好像哭过。俩人问她怎么了,唐棣说最近睡前都要服两片安眠药,醒来眼睛就浮肿了。
  三个女人去了二层的餐厅,餐厅里灯光灿烂,人气旺盛,不少金发碧眼的老外也在此用餐。唐棣三人要求去单间,服务生把她们带进了一个名叫“曾经沧海”的包厢。仨人坐下后,江枚作主给每人要了一份一百元标准的套餐、两瓶红葡萄酒、两包女士香烟,末了又嘱咐服务生别忘了赠送打火机。
  唐棣赶紧举起手臂说:“今晚我买单,特此声明。”
  项言言也要开口说话,江枚老练干脆地一挥手:“能住进这山庄的人谁也不缺钱,买单问题很简单,一人一天轮流坐庄,今天我先来,算是为唐棣接风,就这样定了。”
  唐棣、项言言笑着点点头,领袖说话了,能怎样?赞成呗。
  饭菜、烟酒全上齐了,服务生为她们打开葡萄酒,并给她们斟满酒杯,然后退到一边,江枚示意他出去恭候,她们要好好说话。
  江枚用山东普通话说:“为庆祝我们的意外相逢,我提议先干了这杯。”说完她把酒杯高高举起,唐棣、项言言也高高举起酒杯,三只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当”的声音,同时仰起脖颈一饮而尽。仰起的脖颈上,有岁月留给她们的浅浅印痕和细细皱纹。
  江枚点燃一根香烟猛抽了一口,然后调皮地朝空中吐了一串烟圈儿,看着唐棣说:“看你这窘样,此次进京是逃难还是失恋?”
  唐棣小声小气地说:“休假。”
  “休假?骗谁啊?你的眼睛和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唐棣的脸红了,没有接江枚的话茬。
  江枚接着说:“唐棣,临行前我和言言找算卦先生卜了一卦,说属凤凰的女人一生会遇到很多坎儿,晚年还会很凄凉。我骂了一句放屁,就带着言言飞到北京来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一见你就让我感觉你这只凤凰生活得也不顺心,难道真的应了算卦先生的那句屁话啦?”   一直很少说话的项言言这时站起将三个酒杯斟满,看着唐棣轻轻地说:“唐唐,女人如同一本书,各有各的故事,我们能在偌大的北京和你相遇也算是缘分和天意了,特别是我,很激动,开始有点儿喜欢这世界了,不想去了。” 说着项言言嘴唇颤颤地像要哭。
  唐棣这时才仔细打量很少说话的项言言,言言略比以前胖了些,穿戴既随意又考究,都是质地很好的名牌,只是面庞憔悴,神态迷离,已没有了当年“花妮”的那份娴静。这个军人的女儿,儿时又美丽又受宠,现在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打击,让她显得无奈和绝望,竟然想要“去了”?
  “唐唐。”江枚叫道。
  “嗯。”唐棣一直盯着项言言沉思着,听到江枚叫她时才回过神来。
  听到久违的称呼“唐唐”,唐棣感觉十分亲切,多少年没人这样叫她了,这是她中学时的昵称,当时几乎所有同学和老师都这样称呼她。唐棣心里暖融融的,她多想让自己再年轻一回,回归到那个纯洁阳光的唐唐啊,再也不想听到吴若舟娇宠她时贴着她耳朵哑着那劈喳喳的嗓音一声声地唤她“棣”。
  “唐唐别老走神了,言言最近情绪坏透了,今晚咱就叫言言先来‘痛说革命家史’,咱们俩先听她讲述,好吗?”
  唐棣忙点头说好。
  “言言,你就把心事当着我们说吧,别再憋心里了,不然你就真的‘去了’。”
  项言言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声音如潺潺流水般开始了她的故事。
  在北京美丽的夜晚,三个美丽沧桑的中年女人意外地邂逅在首府山庄,她们是那样喜悦、兴奋、感伤,此刻她们敞开了心扉,讲出了各自的故事。
  项言言
  高中毕业第二年,煤矿招工,我被录取做了一名煤矿的电影放映员。那年月时兴认师傅,当时给我安排的师傅叫赵勇,他就是我的前夫。他大我三岁,人长得一般,个子不高,家里姊妹六个,他排行第三。当时社会风气很坏,流氓团伙打架斗殴不断在煤矿上发生。赵勇文化不高,却义气而血性,他结识的是一帮狐朋狗友,所以他在单位的名声很不好。但他对我这个徒弟非常好,耐心细致地手把手教我怎样尽快学会放电影,像大哥一样关心我照顾我,跑片子送片子的体力活儿他全包了。他对我说:只要我这师傅在你身边,这辈子什么累活儿也不让你做。
  就这样我鬼使神差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当我把这一消息告诉父母时,母亲狠狠地抽了我两个耳光,父亲的一些朋友也赶紧帮我张罗对象,军医、军官、工农兵大学生、干部子弟等等,都被我一概拒绝了。我向父母摊牌说生是赵勇的人,死是赵勇的鬼,非他不嫁。然后不顾父母的反对就和赵勇结婚了。母亲为这事气得在医院躺了半年,直到第二年我们的儿子出世,父母才接受了这铁的事实,才允许我和赵勇带着儿子进娘家的门。
  婚后的赵勇一直对我很好,他改掉了身上许多坏毛病,和一些狐朋狗友断了交,一门心思地照顾儿子和我,父母也慢慢认可了他。我和赵勇风雨同舟地走过了最艰苦也是最甜蜜的一段岁月。
  后来煤矿停产了,父母退休后依然留在原地安度晚年,我们全家则迁到了另一个年产三百万吨的现代化矿山。矿上分给了我们一处漂亮宽敞的房子,工资也比原来高出了几倍。我们俩都换了工作,赵勇当上了工会的宣教科长,我则做了一名图书管理员,儿子上了全寄宿重点中学,月末才回家一次。意想不到的是江枚也调到了这所新矿,而且还是干部,我兴奋得常常约江枚见面,无话不说。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赵勇就变了,一个可恶的女人大摇大摆地进入了我们的家。
  项言言讲到这儿突然停住了,她大口地喝了一口酒,又点了一根烟,边抽烟边讲了下去。
  那个女人叫化凤,是我的同事,二十八九岁,刚结婚不久。丈夫是矿电视台的摄像师,小伙子老实内向,凡事都听化凤的。图书馆里就我们两个管理员,所以我们相处得很好。化凤年轻漂亮、活泼大方,而且有一副金嗓子,曾获得过业余歌手大赛一等奖。我很喜欢她,常常把她带到家里吃饭聊天。赵勇也很喜欢她,说她活泼得可爱,我和赵勇都亲昵地称她凤子。
  我做梦都没想到她和赵勇两个人会有故事,我固执地认为他们俩再好也只能做兄妹,赵勇比她大许多,而且化凤的丈夫又那么优秀,所以当江枚提醒我不要太相信身边的人时,我丝毫没有理会,心里还笑江枚太神经过敏。
  江枚对我说,她听到外面都在说赵勇和化凤的闲话,她感觉他们俩有点儿亲热得过分。我直言对江枚说,外面的人在搬弄是非,吃饱了撑的,我了解赵勇和化凤,他们纯属是兄妹情。我依然故我地带化凤去家里玩儿,那阵子赵勇常去外地开会,回来时总是给我买些穿戴或小饰品,如女士帽、丝袜、手镯、胸针等,只是他不论买什么都是两份,说是花钱不多顺便带给化凤的。
  一次赵勇买了两条很高档的收腹内裤,说是有凤子一条,我心里有点儿犯嘀咕了,对赵勇说:“这不好吧?她穿了你买的内裤,他老公问起来怎么说得清楚啊?”
  赵勇说:“你这人死脑筋,就让凤子说是你送给她的不就行了。”
  赵勇这么说我很不舒服,但我还是把收腹内裤送给了化凤。
  我们跟化凤的友情持续了三年。化凤一直没有孩子,我问起此事,她对我说她不喜欢孩子,想趁年轻再玩儿几年,还说要争取在全国歌手大奖赛中拿到奖项。
  后来,四十几岁的我不可思议地又怀孕了,等到确诊时已经好几个月了,我只好住进医院引产。
  手术后那几天,赵勇和化凤白天轮流照顾我,晚上我让他们谁也不要陪我,都回家休息。那阵子看到他们对我的那份关爱,我打心里感动和知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友情、爱情、亲情全有了。
  我身体恢复很快,再有两天就要出院了。那晚我刚给赵勇通完电话,护士叫我去医护室接个电话,电话里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告诉我说你家遭贼了,你赶紧回家看看吧。我说不对吧,刚才赵勇还告诉我说他正在家里搞卫生呢,说是等我出院一进家门就感到心情愉悦。他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通知你了。我问他是谁?他没有回答就把电话挂了。我嘀咕着又给赵勇打电话,结果手机关机,家里电话也无人接听。我便决定回家看个究竟。   望着她那豁出去的样子,我既害怕又紧张,不敢吭声也不敢接茬,只有屏住呼吸紧张地忍耐着,谁叫自己偷了人家的男人呢?李尚更是狼狈无奈,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他知道自己越解释她越来劲,所以他索性紧闭双唇不搭理她,只是铁青着脸使劲地抽烟。
  一天中午我和李尚在办公室吃午饭,苗素素突然跨进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衣襟就被苗素素揪住了,接着几个结实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我晕了,感觉像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苗素素,希望她仁慈地放我一马,可她根本没有怜悯之心,她口里骂着“小骚货”,手臂又抬了起来,幸亏李尚用力把她推开。我捂着脸偷偷看李尚,李尚完全没了从容自信的气势,他可怜巴巴地对苗素素哀求说:“求你别闹了好吗?我们回家说吧,咱不离婚了行不行?”望着李尚一脸的狼狈,我的心开始变凉,这就是那个在上千人的工厂里叱咤风云的李尚吗?这就是那个在工作上遇到任何难题都能从容淡定的李尚吗?这就是那个我想要情托一生的李尚吗?
  一年后厂里领导班子改革,有文凭的知识分子全部升到了领导岗位,我从副厂长升到了党委书记的位置,这下子又激怒了苗素素。文件刚宣布不久,一天下午我随着下班职工一起走出大门,门口站着虎视眈眈的苗素素,她的身边还有两对青年男女,表情也如苗素素一样,瞪着双眼看着从厂里拥出的人群,最后他们的眼光搜索到了我,很快奔我而来。我知道大难临头了,无法躲,也不想躲,他们走过来对着我就劈头盖脸地打起来,边打边骂我是不折不扣的婊子,说我是勾引人家老公的能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头和脸,我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会当着全厂职工的面把我的衣服扒光,我奋力反抗,瞪着无助乞求的双眼看着苗素素,心里在大声呼喊:李尚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啊!我想此刻如果李尚出现在我面前,能制止他们的无耻行为,即使我受的屈辱再大,我也觉得为爱值得了。但李尚没有出现,也许李尚正畏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注视着厂外发生的一切。我的身上只剩下一件内裤和胸罩了,苗素素还在继续撕扯,这时几个老工人走过来义正词严地制止了他们的行为。我很感激那几位老师傅,是他们没有让我遭受到更大的难堪和屈辱。
  苗素素一行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我光着身子捡起衣服,狼狈地跑到厂里的公共厕所,用快要死了的声音给言言打了电话。
  江枚讲到这儿不讲了,她表情木讷,脸色苍白,抽烟的手在不停地哆嗦。言言接过了她的话头。
  接到江枚的电话我就赶了过去,在公共厕所里,江枚用撕碎的衣服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像受了惊吓的婴儿可怜兮兮地蹲在那里,头发散乱,鼻青眼肿。看到江枚的样子我一下子蒙了,接着心开始绞痛,感觉血从我的心间一滴一滴地落下。我把江枚带到医院,医生给她做了全身检查,然后又给伤口用了药,最后建议她住院观察,怕伤口感染或有内伤。手续办好以后,护士给江枚挂上了点滴,江枚紧闭着青肿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心一直在抽搐着,我轻轻握住江枚还在流血的手,伏在她的脸上说:“江枚啊,你这样值得吗?”
  “值得!”
  “你真傻啊,你都快把小命搭上了,还值得?”
  “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她毫无表情地回答我。
  “江枚,哭出来吧,使劲哭出来吧,我知道你心里痛!”
  “我没有眼泪了。”她说。
  看到江枚的样子我哭了:“你等着,我去找李尚,我不能让他做缩头乌龟。”
  江枚用力拉住我,语气很坚决:“言言,不许去,我要等他自己来。”
  江枚住院三天了,外伤基本好了,眼睛也渐渐消肿,可她的眼睛无神空洞,既绝望又祈盼。
  这三天李尚始终没有出现,电话也没有一个。望着江枚日渐憔悴的样子,我不管她的阻拦,骑车直奔李尚的办公室。我把江枚这几天的前前后后给李尚叙述完,李尚的样子让我很愤怒,他面无表情,显得疲惫不堪。他点燃一支烟用低沉的语调对我说:“言言你转告江枚,我李尚对不起她,注定要辜负她这一生了,让她别傻等了,嫁人吧!”李尚说完,浑浊的双眼有泪珠滴落。
  “你放弃了?害怕了?你这懦夫、混蛋,你害惨江枚了!”我盯着李尚狠狠地说完这几句后转身离去。
  言言泣不成声,江枚接着她的话讲下去。
  言言把李尚的话告诉了我,这是我预料中的事,尽管是预料中,但我还是无法让自己镇定地接受,六年啊,我爱了李尚六年,结局却是如此简单!
  每次和李尚缠绵时,他对着我耳朵最爱讲的话就是:“小枚,小东西,小丫头,我爱你都爱疯了,等我,等我,今生一定让你做我的新娘!”现在想起此话,只不过是男人忘情时的胡言乱语罢了,而我竟信以为真,以为人家是肺腑之言呢。出院后我住进了言言家,此刻的言言也是身心疲惫,感情到了崩溃边缘。两个苦命女人相依为命,支撑着努力走出低谷。
  思量再三后,我决定辞去厂里的一切职务申请病休一年。在周一的领导班子晨会上,我交出了辞职报告,然后说明了自己的打算。当时李尚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其他成员都劝我冷静处理这事,可我决心已定。
  离开厂里的那天,我收拾完自己简单的东西,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头也不回地出了厂大门。在刚出厂门的拐弯处,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我们并肩走了一段路,谁也没吭声,我担心碰到熟人,就对他说:“你回吧,我走了。”
  这时李尚突然把手按在我手上,我感觉出他的心跳和不舍:“小枚,好好保重身体,忘了我,忘了那个不是人的李尚。”我没有表情地凝视了一眼李尚,然后挣开飞快地离开,我不想看到他即将滚落下来的泪水。
  江枚叙述完,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笑了。
  “来吧,咱们喝酒!”随着三个酒杯“叮当”的碰撞声,血一样的红酒进入了女人的身心。
  服务生小心翼翼进来提醒她们时间不早了,唐棣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明晚去我房间喝,咱们喝一夜都行,好不好?”   言言买了单,三个女人摇摇晃晃走出了“曾经沧海”,江枚摇头晃脑地唱起了邓丽君的“我醉了,因为我寂寞……”唐棣、项言言也放开嗓子跟着唱起来。
  唐 棣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唐棣、江枚、项言言相约走出山庄,在路边买了几个烤红薯,边吃边步行走到了不远的一个公园。
  一进公园,三个女人孩子一样欢呼雀跃起来,她们插进了一群正高歌演唱者的队伍,跟她们一起大声合唱革命歌曲,最后唱起了《南泥湾》。队伍边唱边扭起了秧歌,三个女人也忘形地扭起了腰肢。这群人是自发组织自娱自乐的老人,他们那热爱生活的态度感染了三个病态的女人。
  下午她们按约定时间去见了一位著名的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她们耐心地做了长达三个课时的心理疏导,然后又给她们开了一堆专治更年期的药,最后微笑着祝愿她们早日告别更年期,走出灰暗地带,恢复昔日风采。
  晚上六点,907房间,红色地毯上面摆了一张小圆桌,小圆桌上摆满了各种美味以及三瓶红酒和三包女士香烟,三个女人席地而坐。不一会儿工夫,房间烟雾缭绕,如温暖的春风荡漾在每个人心里。
  唐棣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大学一毕业,我和同乡也是同学的王岚双双回到武汉,不久就结婚了。王岚在机关工作,我则去了一家很有人气的杂志社。
  婚后的我们,性格所有的差异全部显现出来了。王岚自私孤傲,偏激刻薄,而我天性固执,认准了的事也不顾王岚的感觉,我行我素起来。王岚喜欢的是每日如猫一样匍匐在他脚下温柔妩媚发嗲的女人,而这些我做不到,所以我们的婚姻其实就是一潭死水。
  我和生命中那个男人的相遇是在女儿五岁生日的那一天。那天下午到办公室,编辑部主任给了我一份私有企业资料,让我去采访资料介绍的企业家,那人是我市第一个突破上亿资产的商人,据说是个自费去美国留学、很博学也很傲气的男人,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同时也有一点儿匪气,一般记者都很难接近他。
  我赶到他的公司时,他的秘书告诉我他在和日本商人谈生意,让我预约后下次再来,我不肯罢休,很想一睹此人的风采,于是我在我的名片反面写上了一句:本小记是否可以一睹企业家的风采?然后交给他的秘书让她立刻通报。
  没想到他欣然同意了,我在秘书指点下悄悄走进他的办公室,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令我吃惊的是他竟十分年轻俊朗。我掩饰着内心微起的波澜,故作安静地注视着我要采访的商人。他却无视我的到来,他微笑着说一口流利的日语,那表情和神态使人感觉他在调侃。他侃到得意处就用汉语喊一句“毛主席万岁”,而侃到尴尬时他却用汉语吼一句“狗日的小日本”。日本商人问他咕哝什么,他用日语回答:“中国方言,意思是你哥们儿真棒。”天哪,我差点儿失声笑出来。
  三十分钟后洽谈结束。三十分钟的注视,我竟一点儿都没有折扣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有才情又温情又冷峻又开朗的年轻商人,且一路追随再也不想回头。他就是吴若舟,某集团公司赫赫有名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采访结束了,他的睿智、深邃、机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俘虏了。分手时我告诉他今天是我女儿生日,我要早点儿去幼儿园接她,他坚持要用车送我,我坐上了他的车,他潇洒地驾驶着他的大奔,仿佛潇洒地驾驶着我这个“大笨”。他把车里的CD打开,是一首英国怀旧歌曲《通往斯达堡罗的集市》,那深情舒缓的旋律回荡在车里,也回荡在我的心里。
  路过一家大商场时,他让我在车里等一会儿,说去办点儿事。一会儿工夫他抱着一个美丽的芭比娃娃上了车,说是给我女儿的生日礼物。
  邂逅吴若舟以后,我脑子里再也挥不去他的影子。夜深人静时我不停地问自己:这些年尽管和王岚的婚姻很无奈,但也修得心静如水,表面看来大方率真的我,其实骨子里是个谨慎胆小充满羞涩的小女子,怎会顷刻间全军覆没再也找不到回头路了呢。
  为再次见到吴若舟,我借口有些资料需要核对才能发表,主动拨通了吴若舟的手机。他说他在北京的分公司,要一个月后回武汉,然后很客气地说了一句后会有期就挂了,我当时惆怅了好久没回过神来。
  一个无聊的晚上,天空无精打采地下着小雨,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翻弄着那本看过多遍的《廊桥遗梦》。电话突然响起,我以为又是王岚通知我他今夜加班不回家,最近他老是加班,就懒得接,任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可不到两分钟电话铃再次响起,我担心吵醒已进入梦乡的女儿,赶紧拿起电话没好气地说:“知道你又加班了,以后麻烦你别通知我好了吗……”
  “喂,唐记。”电话那端竟是吴若舟有些着急的声音,我心跳加快,如喝下了一杯烈酒,脸色猛地发烫,一下蒙了。
  “唐记,是我,吴若舟。吓着你了吧,听到我的声音你那边怎么突然熄火了,哈哈!”吴若舟无所顾忌的笑声敲打着我的心。
  我渐渐归于平静,尽可能把自己的声音调控得温和而富有磁性:“你好吴总,我以为是他呢,吴总是有事找我对吧,不然怎会打到我家里来呢?”
  “不好意思打扰了,打你手机关机,只好冒昧了。哈哈……”
  “没关系,吴总有事请说吧。”
  “哈哈!”
  “呵呵!”
  “我在北京一时还回不去,为不影响你们发稿,我给你们主任说好了,希望你能来北京改稿,我已让秘书给你把机票订好了,来回费用全由我负担,如何?”
  听他说完,我手拿话筒张着嘴巴惊呆了。
  “喂,唐记你在听吗?”他着急的声音。
  我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说:“吴总真行啊,我们主任都听你安排,我这小记者还能说不行吗?”
  “那当然,我是谁啊,我是吴若舟,别说你,就是名记也不在话下,哈哈。”他故意拖长语气把“记”字读成平音,听着像“名姬”,一个十分自以为是的家伙,随便调动我不说,还嬉皮笑脸地耍贫嘴,我心里有些不悦。
  “别不高兴了,我已在首府山庄为你订好了房间,来吧,好吗?”他那温情的声音透露了他内心的秘密,他希望看到我。其实自和他第一次邂逅,我们就彼此心照不宣了,一份情感来了,无论如何都是掩藏不住的。   第二天吴若舟在机场出口处接到我,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到了首府山庄门前,他直接把我送上了907房间,然后说:“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下,下午我来接你去天安门、王府井等处转转。”还没等我回话,他就匆匆走了。
  五星级的豪华酒店,房间舒适高雅,给人一种田园般的恬静和温馨。可我在北京待了五天,俩人之间几乎没话可说,我一提到采访稿,他就夸张地挥挥手让我打住:“先带你游览一下我们美丽的首都,再给你上一堂生动的历史及爱国主义教育课。”
  他每天带我到处游玩,故宫、颐和园、圆明园遗址、长城都去了。
  离开北京的前一日,他带我到了中关村,进了一座很气派的大厦,乘电梯到了七层,我跟着他像走迷宫一样走进了一间大大的房子里。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一张深褐色的老板台,老板台的右侧还有一架深褐色仿古钢琴,钢琴上方放着一张约七寸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英俊健康、身着白色短衫短裤的年轻男子,正对着欲落的足球腾空飞起一脚,我瞪大眼睛看着照片上的人。
  “认识他吗?”吴若舟站在我身后问。
  “嗯,似乎见过。”
  “哈哈,是吗,此人看上去帅不帅?”
  “一般,不过摄影者水平不错,抢拍到了瞬间的精彩。”
  “哈哈,康棣女士的评语不错,回答也十分精彩。”他的“哈哈”如温馨的香气飘过我耳旁,竟使我有些意乱情迷了。
  吴若舟双手轻按住我的肩,把我推到钢琴一侧,他坐在琴凳上打开琴盖,先用琴巾擦了一下琴键,然后在琴键上来回试了一遍音,回头微笑地看了我一眼,便熟练地弹奏起来。我痴痴地盯着那双手,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完美的男人的手,手指修长匀称,指尖饱满有力,指甲如珍珠一般晶莹。
  完美之手轻重缓急地在键盘上来回敲击,我却没有听到任何音符,只是傻傻地盯着那双手。
  “怎么样?弹得如何?”
  我大梦方醒,脸红红地,赶紧打着哈哈:“吴总弹得不错,深见功底。”
  “是吗,好久不弹了,只记得乐谱,却不记得这是什么曲子了。”他有点儿戏谑地笑了,他在不动声色地考我呢。
  “吴总,这应该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吧。”我卖弄地说。
  “哈哈不错,唐记记性好。”看得出我的回答使吴若舟开心极了,“那听我再给你弹奏一曲吧。”
  神奇的双手在键盘上铿锵有力地弹奏起来,我又一次愕然了,心随着音乐,跟随着那双手飘然迷离。
  一曲结束,我如同初恋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目不转睛而且深情地盯着吴若舟的眼睛,渴望他也能像我看他那样深情地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瞥。沉默中的他没有抬头看我,我在等,非常耐心地等他抬起头的那一瞬。过了好久,吴若舟抬起头深情又深邃地盯着我,然后庄严地提起手腕。我无处可逃了,也不想逃,我知道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
  “嘿嘿,那晚你们一定那样了吧,对吗唐唐?”江枚自作聪明地问。
  “江枚,让你失望了。”
  那晚什么也没发生,吴若舟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守候了我一夜。也就是那一夜,那个平淡无语的夜,竟让我的心在以后的岁月里再也无法走进任何男人了,我暗暗决定要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一生。
  第二天吴若舟送我去机场,分手时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棣,回去就辞职吧,你的后半生请交给我安排,别拒绝,请照办。”
  我毫不犹豫地辞职了,女人真他妈犯贱啊。对于王岚我是内疚的,尽管我知道王岚一点儿也不在意我,但我还是内疚。只要他不提出分手,我永远不会离开他和女儿的。我加倍地对王岚和孩子好,尽可能多做一些来弥补我的不贞。对于吴若舟,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能和他相知相望,偶尔像得手的小偷一样偷着相守几日,我就很知足了。
  生活远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我去吴若舟的公司不久,他就感觉出我和吴若舟的关系暧昧。他一边在外死撑着面子,一边和一个小他五六岁、同在一个部门工作的女大学生来往。
  在吴若舟的公司里,我深知自己的角色难以让别人尊重,于是我不分昼夜地工作着,凭借我在大学里的功底,凭着自己的智慧,很快在业务上赢得了大家的认可。
  五年后吴若舟在厦门又开了一家分公司,公司推荐我去那儿任主管。这样一来,我像一只孤雁在两个城市之间飞来飞去。
  一个迷人的夏日,吴若舟来到厦门,带我去鼓浪屿兜风,鼓浪屿是个迷人的小岛,静谧幽然,那一幢幢造型别致的小楼令人神往。一巢一梦,我想如果我和吴若舟能在这里有处自己的小巢,该多美妙啊。
  吴若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用惯有的温情对我笑着,在一座小巧精致的两层楼前,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我仰起脸,用双手遮住阳光,紧紧盯着楼上几扇窗户发呆,窗户上挂着绿底的白色蝴蝶窗帘,那一只只轻盈的白蝴蝶似在田野上空翩然起舞。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哭:“这家主人好眼光,和我的审美眼光如此近似。”
  吴若舟噗哧笑出声:“你这话是表扬别人呢,还是吹嘘自己啊?”
  “都有。”
  “喜欢?”
  “嗯。”
  “真心话?”
  “当然。”
  吴若舟突然掏出一串银闪闪的钥匙在我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唐棣女士,请打开你家的门,让老夫进去讨碗水喝。”
  讲到这儿唐棣突然停下了,她的脸颊红得如同燃烧的火苗。三个女人对视一番,很默契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真的感谢上苍,不仅给我送来了一份刻骨铭心的爱,还为我送来了一个温馨的港湾,一个可以做梦可以疗伤可以把生命都交付的港湾。我知足,我开心,同时我也变得小心翼翼了,像宗教徒一样每天醒来在心里默默说上一句:“感谢你,我的上帝。”
  我和吴若舟约定每年七夕来厦门相聚。每次的小聚,我们都像一对落入俗套的夫妻,逛超市,到菜市场杀鸡宰鱼,然后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酒足饭饱后,我们同坐在一个琴凳上,四手联弹。   梦毕竟是梦,不论多长总要醒来,不论多美总要破碎,上帝没有因我的祈求而延时。又一个七夕,我和吴若舟从厦门归来,他的办公室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战乱一般,电脑碎了,钢琴碎了,老板台中间一个大大的窟窿。老板椅上坐着一个抽着长长雪茄、个子小小的女子,她看到我和吴若舟,没有任何表情地站起身,慢腾腾地走过来注视我俩。冷不防,她伸出手朝吴若舟狠狠地甩了两个耳光,我下意识地站过去把吴若舟挡在身后。看到我这样,她冷笑着,右手捻灭正在燃烧的雪茄,丢在地上,左手很轻很轻地按在我的脸颊上,片刻,她左右配合且很有节奏地对着我的脸甩起了耳光。就这样,我的梦碎于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讲到这儿,唐棣深吸一口气,讪讪地笑着,她那表情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
  “不用说,那女人一定是吴若舟的老婆了?”江枚问。
  项言言把一只手放在唐棣脸颊上,眼里带着醉意带着泪水问:“唐唐,当时一定很疼吧?”
  “是的,很疼。”
  “现在还疼吗?”
  “还疼,而且疼到了心里。”唐棣喝了一口酒说,“这种疼一旦遇上,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疼,这是要伴随一生的。”
  “吴若舟不可以选择离婚吗?”江枚问。
  “离婚?简直天方夜谈。”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们继续听我唠叨吧。”
  没错,打我的就是吴若舟的老婆,叫安娜,香港人。一个很婀娜的名字,却长得又矮又壮。
  事后吴若舟曾对我说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借老婆的光,当年要不是岳父来大陆为独生女招婿,他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奋斗呢,他是一口气登上了人生的顶峰。
  他还说他其实很卑鄙,他从来没有爱过安娜,就是想借助她实现自己的梦。他很感谢上苍,不仅拥有了财富,还遇到了我。
  他说他曾经想过离开安娜,只是岳父怕他半路变卦,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要一离婚他将一无所有。
  吴若舟深知自己已经不能再过那种平民日子,所以他永远不会为儿女情长所左右,他选择了财富和虚荣。
  很庆幸安娜还不知鼓浪屿岛上有我们的小屋,我们还能继续在那里编织我们的梦。只是,只是我觉得自己突然间老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单纯热情、专心致志地守候着小屋里的梦了。我不停地问自己,难道就这样过完自己的人生吗?
  随着女儿的长大,我内心焦灼,不敢面对她那清纯的眼睛。可每当回顾和吴若舟相伴的这些年,突然要我恩断义绝,我又很难一下子割舍掉。我每天都担心,担心女儿有一天会鄙视我。
  就在这时,我和吴若舟的生活里闯进了一个人,一个和我当初认识吴若舟时一样年龄的女孩。女孩名叫海涛,是电视台主持人,尽管已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他们的相识过程和我当年几乎雷同,海涛初次采访吴若舟就被他的沉稳、智慧所俘虏,不同的是海涛表现得比我当年更热烈、勇敢、锲而不舍。我深知自己的危机来了,我老了,无法和海涛那样的狐女子争艳,她各方面都比我强大。虽然我知道吴若舟不会因此而淘汰我,但我也知道他不会因我而拒绝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
  那晚,在那曾经被我誉为生命港湾的小屋里,在记录过我们许多美梦的宽大的双人床上,吴若舟一反常态地恨不得把自己余生的情爱全部送给我,那晚我到底有多少次随他去了天堂,又随他梦回人间,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天快亮时,窗帘上白色蝴蝶随着黎明的开始在翩翩飞舞。
  吴若舟把我紧紧搂住,嘴巴温柔地附在我耳边,用他独有的沙哑嗓音对我说:“棣,男人会在不同时间爱上不同的女子,我不是一个好男人,除了你之外我还会爱别人,我无法拒绝诱惑或美丽。我知道自己很龌龊很无耻,我不求你原谅,只想让你知道,无论我和多少女人暧昧,我内心里只爱过一个叫唐棣的女人。”
  言言,小枚,这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的表白。
  唐棣停止了叙述。项言言看来喝得有些大,她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水汪汪的泪眼直视着唐棣:“可怜的唐唐,幸福的唐唐,我心疼你也羡慕你,至少你这一生真爱过一回,可我呢,我算什么啊,一个一无所有的笨女人、傻女人。”
  项言言一仰脖,一杯酒全进喉咙里去了。
  “言言别捣乱,唐唐接着讲,后来呢?”江枚急不可待。
  吴若舟那段话无非是让我知道他和主持人海涛已渐入佳境。转眼女儿迎来了高考,女儿的高考成绩意想不到的好,填报志愿时,我原本打算要女儿填报一所著名医科大学的,然后我再用为吴若舟打工所积蓄的全部存款送她到国外进修。
  可有一天女儿突然冷冷地对我说:“妈,抱歉了,我没有按你的意愿填报专业,我改报了法律专业,让你失望了。”
  我一听很生气,质问她为什么。女儿看着我,还是那种冷冷的笑:“我只想寻找一个答案,该怎样在道德法庭上审判那些勾引人家老婆的男人,比如我的父亲,你的丈夫王岚。我还想知道那些原本自强善良的女人,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做了人家十几年的情人竟然无怨无悔。”
  我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女儿的目光变成了鄙视。面对女儿我无话可说,只能由她去了。令我欣慰的是,她的将来一定比她妈妈阳光、健康、幸福。
  女儿走后,王岚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蔑视,有时他借口出差十天半月不回家,回来后居然还把那满是口红的衬衫故意丢在我面前让我为他洗。
  一个雨夜,我突然感到胸闷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很想找王岚聊聊,毕竟还是夫妻,很想有个男人的肩膀让我靠一会儿。我正想给他打电话,他却不约而至,身边多了个不算年轻的少妇,就是当年的那位女大学生。
  少妇对我说了一句“你好”,就跟着王岚进了他的房间。王岚正眼都不看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在自己房间里耐心等待,想等那女子走了再和王岚聊聊。可一直等到夜深,直到他的房间里传来他们忘乎所以的嚎叫声,我才明白我和王岚之间的航程该结束了,我们都没有彼岸。
  那夜我躺在自己床上,听着从王岚房间里传来的一阵阵呻吟声和喘息声,直到天明。   那个女人走后,一夜未合眼的我如破笼而出的困兽,一脚踹开王岚的门,双眼像喷血一样怒视着他,狠狠地骂了一句:流氓,无耻!
  王岚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满眼的不屑和轻蔑,他回敬道:“唐棣女士,请注意措词,听好了,无耻的是你,不幸的是我。这是一个背叛家庭背叛丈夫的女人应有的下场。”
  我的神经快要崩溃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无处可去,我像一只被猛兽追赶的小鹿那样无助。我仓惶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往鼓浪屿逃,也许那里还可以暂时藏身。
  终于到了鼓浪屿,我仰视那有美丽蝴蝶飞舞的窗帘,一缕温暖的灯光正穿过美丽蝴蝶的身体,透在夜幕里。我心里一热,真是心有灵犀,吴若舟竟然也来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海涛也在。海涛站在门前说:“唐老师好!”
  我木然。
  “棣,你怎么了?”吴若舟问。
  我还是木然,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唐老师,我一直想见你,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女主持没有丝毫的羞涩,也没有张扬自得。
  我打量着她,半天才说出两个字:“请说。”
  “唐老师,正好我们都在,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和若舟的全部故事,我也听别人说起过你。我很尊敬你,我希望能和唐老师和睦相处。”
  “和睦相处?怎样相处?”
  “我们平分幸福吧,既然我们都选择了一样的角色,又爱上了同一个男人,我们就五五分成,你一三五,我二四六……”她那个“六”还没说出口,我使足力气狠狠的给了她一个耳光,她那白皙俊秀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五个红红的手印。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吴若舟惊呆了,海涛捂着脸,泪水顺着眼睛滚落,她委屈地盯着我哭着说:“唐老师,我是真诚的,我别无选择,我爱上了他却无法放弃,可我又不想破坏你们,我才如此龌龊地想出了这个法子。”
  望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或是说可怜的孩子,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我开始流泪了,我知道流下的不是泪水,是一滴滴血。我对她说:“你真傻,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这是没有彼岸、没有尽头的绝望之旅,你懂吗?”
  “我愿意,即使粉身碎骨我也无怨无悔!”海涛大声说完就捂着脸跑了。
  一旁的吴若舟像不认识我一样,直盯着我呆呆地看。
  “你还不赶快去追她,这么晚了她往哪儿去啊!”我朝吴若舟嚎叫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像发了神经一样?”
  “我是神经了,神经了整整十五年,一个女人的十五年啊,被丈夫羞辱、被女儿鄙视、被世人唾弃的角色你能体会吗?”
  “唐棣,别作践自己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像个疯婆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婆子。”
  我瞪着眼睛,大脑完全失控了,高举起双手对着钢琴上一百零八个无辜的黑白键狠狠地拍下去:“吴若舟,你给我滚开!”
  嚎叫声和击键声把吴若舟惊呆了,他拿起海涛的外套,像躲瘟神一样嗫嗫地说:“我先把海涛找回来,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那晚他们一夜未归。也就是那晚,我把存放在小楼里的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收拾好,天一亮就离开了小岛。就这样来到了北京,带着千疮百孔的心住进了907,就这样遇到了你们。
  唐棣的故事讲完了。寂静,三个女人像得了失语症,都不吭声。
  “唐唐,你以后怎样打算的?也许吴若舟会来找你。”好久,项言言眯着肿了的眼睛问。
  唐棣醉醺醺地拿出手机,打开,一下蹦出好几条新信息,她把手机给了言言:“你给我一条条地大声读。”
  “棣,回来!”
  “棣,想你!”
  “棣,回来吧,我不能没有你!”
  “棣,回来吧,我在我们的港湾里等你!”
  “棣!棣!棣!”
  “哈哈,好家伙,全感叹号啊,真肉麻呀。”项言言读完最后一条忍不住笑了起来。
  “言言,我说,你给他回。”唐棣喝了一大口酒,半闭半睁着眼睛道:“吴若舟先生你好,古人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走了,你保重!唐棣。”
  “棣,信息显示发送成功了。”言言带着醉态戏谑地喊了一声“棣”。
  “好的,言言,江枚,来,为我干杯,为唐棣告别幸福快乐干杯,也为唐棣告别灰暗屈辱干杯!”唐棣是真醉了,她一手拿酒瓶一手端着酒杯,自倒自饮。
  “言言、小枚,咱们女人一旦上了这条梦幻之船,不,应该叫魔鬼之船,就等于踏上了不归路啊!”伤心至极的唐棣满脸泪水地边哭边继续说,“我很想很想对全地球的女人们说,千万不可贪图羡慕那魔鬼之船带来的美妙,那只不过是灿烂的一瞬,而后就是充满屈辱、充满鄙视、用泪水划行的永远没有彼岸的航程,美丽的女人啊切切不要轻易踏上这条贼船!”
  一直含着泪水、肿着眼睛的项言言听完唐棣这番话,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片刻,江枚也跟着哇哇地哭起来,声音盖过了项言言。看到两位好友这样,悲痛欲绝的唐棣再也不想克制自己了,也趴在杯盘狼藉的小桌上放开喉咙呜呜大哭。
  唐棣抬起哭肿的眼睛,把瓶里的酒全部斟满她们的酒杯,三个抽泣的女人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她们没有碰杯,只是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然后仰起脖子,和着自己的泪水咕咚一声倒进了口里,顺着喉咙流进入干枯的心田。
  酒入愁肠愁更愁,三个女人继续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不知哭了多久,江枚抬起头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不许再哭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爬长城,伟人曾经说过:不到长城非好汉,而今迈步从头越!”
  还在哭的唐棣和项言言听她这么一说,都噗哧一声笑了。项言言醉不成语地嘟囔:“你真会胡诌,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这下轮到江枚、唐棣笑了,唐棣笑着舌头不听使唤地说:“言言啊,你比她还能瞎掰,女人呢,一辈子讲的是男人,骂的是男人,可念的还是男人,永远、永远地!”
  北京城的深夜,仍旧灯火通明。三个沧桑的中年女人东倒西歪地躺在红色地毯上睡着了,那些陪了她们一夜的酒瓶,也疲惫地东倒西歪在她们的脚下。
  她们的眼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水,她们的灵魂还留在昨日的梦中。只是,黑夜过后就是黎明,她们会在下一个黎明轻松地醒来。
  邓慕芯:女,笔名草木心。现从业保险,已发表作品一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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