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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近暮。
吃饭的时候，父亲很高兴，边喝酒边大声谈笑，天边的云彩也被感染成温暖的色调，毕竟有个在市二中读书的孩子是这个海边小渔村很荣耀、很令邻居羡慕的事情。他不知道我的成绩，我在学校里的排名，也没问，他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吃过晚饭，做完家务，往海边散步。西天边有久违的晚霞，东天际是剔透清冷的一弯新月。沙滩上，有长风吹拂。
我喜欢这一切，它们能让我从高三的状态里解脱。但是它们不喜欢我。从小我就跟这里的生活显得格格不入，全无相称之处。作为海边生长的人，很多理所当然的技能我都不能掌握，在海里游泳不敢到深水，不会判断寻找肥美的沙虫所在，钓鱼惟一的收获是更深的肤色……而邻居家的阿毛却在这些领域里一直是村里同龄人的偶像，他出没于涨潮后的红树林里的样子，宛如一只黑色的鳗鱼。每次父亲喝酒，总是对我谈到他们家的饭桌上有多好的下酒物，这个时候我总是无地自容。
阿毛的领袖地位一直没有改变，没上初中就开始随他父亲出远海打鱼，我上高二的时候他家已建起村里最漂亮的两层小洋楼。我们家还是住瓦片盖的房子，父亲说，你吃不了海，下不了地，只能存钱让你读书。于是我就像别的同龄人一样，离开了海边，不同的是，他们去了深海更远处的海南岛，而我却走向陆地更深处的高中。
走过一片幼细的白色沙滩，湿润而带着腥味的海风将波浪送到脚边，同时还有塑料袋，饮料瓶……它们都在夕阳余光下粼粼闪亮。连人的手脚也都镀上红光。在海边长大的孩子，皮肤都是黑色的，那是经常吹惯海风又受烈日烤晒的原因。我也不例外，细数自己一身的颜色，都是海边出产的烙印，正如青藏高原人脸上的高原红。
远远的礁石上坐着一个人，还没走近，他就大喊起来：“大学生回来啦，过来一起吹海风……”阿毛的声音。穿着耐克短袖运动衣裤，露出黑色的长手大脚让人想起纽约布鲁克林区，同龄的他却比我高了一个头，我们并排在礁石上躺下，一起谈论小时候的跳虾、贝壳、红树林……当然少不了沙虫和沙蟹，这些是童年生活里最为深刻的烙印。
别看沙虫样子恶心难看像条奇怪的大蚯蚓，它可是海沙中的尤物、渔民眼里的宝货。挖起，晒干，放入腐竹、瘦肉，褒成汤喝，鲜美无比。逢年过节，走亲戚串门时那是必备的礼物。一大片一大片开阔的沙洲，是沙虫天生天养的好地方。海潮退去，水迹还在。人走在上面，赤脚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那时不怕生不欺生的海鸟也会飞掠左右，围你四周，声声吱嗷，久久叫唤，不离不散。躬着腰的伙伴，犹如一只受惊吓活蹦乱跳的弹虾，身手疾快挥动短柄铁铲，一下，两下，渗水的沙子露出一深深的口子，不久便有了收获，阿毛的桶总是最沉的。
抓沙蟹则是另一种乐趣，村里的人们喜欢沾沙蟹汁来吃鸡鸭肉，有鲜美的口感。而抓沙蟹的忙碌给年少的我们带来的那份收获感，可抵得过那份鲜美口感了。水退了，烈日在头顶烤得慌，沙蟹钻出小小的白身子，成群结队出来觅食，还沙沙地弄出响声。伙伴们压低声音，分区防守，分工合作，先哪里密集就冲哪里，眼疾手快狂捧沙蟹进水桶，有时急忙得不分是沙还是蟹，先一股脑儿收拾进去再说。嘻嘻哈哈的欢喜声，早就撒了一地，如海浪般此起彼落。
最有乐趣的还是依山靠海的沙洲上那片红树林。撑一只竹排，沿着靠海的山脚游走，山在后面闪躲。一“眼子”（渔民衡量“眼子”海潮大小的单位，相当于地震中的“级”或者“里氏”）的大流水，潮起得凶上来得猛，淹没了一大片对岸沙洲的红树林，远远看去，只剩一些末梢。六月里是大鲎上背上岸的绝好时机。大鲎上背上岸，指的是公母大鲎的交配习惯，通常母鲎在下公鲎上骑，接着围着浅水区中红树林泅游。然后在水面会看见不间断的一连串的水波纹，那是他们在恩爱地一呼一吸。碰到这种情况，阿毛总是说，他们可能在闹架吧。我们觉得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像他爸妈不也是经常为他的学费吵个不休闹个不止的么？等到那一道长长的水纹终于出现，大伙们顺着水路，撑篙靠前，一个扎猛子探近，先抓住那母鲎，公鲎不舍得分离，紧贴其背，于是不教同年同日生，便作同年同日死。
如今这些充满乐趣的生活已经远去，人们吃鸡鸭用李锦记酱不再蘸沙蟹汁，鲎也变成了国家保护动物，不再被捕杀。曾经一起扎堆的玩伴也各奔东西，风流云散，女娃一般去海南或者广东打工，男娃要么出海打鱼要么去珍珠场养贝。打工的归宿是要么在那边嫁了，要么回来嫁，而不去打工的归宿则是娶个老婆然后生个娃儿挖沙虫给自己下酒。阿毛跟我讲过一个在报纸上看来的故事：
一个记者到山里采访牧童
记者问牧童：为什么养羊?
牧童：挣钱。
记者：挣钱干啥?
牧童：长大娶媳妇。
记者：娶媳妇后呢？
牧童：生娃。
记者：生娃干什么呢？
牧童：养羊。
所以我们这一批同龄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结婚，就走入下一个轮回，要想跳出这个轮回，只有出去读书，但读书是一项风险极大的投资，长达数十年的投资周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找到工作赚的钱也不一定就比打鱼多……尽管出海打鱼会有风浪、海盗、拖破网等风险，但是只要小心谨慎，舍得与人合资购置先进船网，还是能捞到鱼，而且那是没本的买卖，不用喂不用养。
我给阿毛讲隔壁班的漂亮女生，运动型MP3，学校的BBS……他眼里有闪烁的新奇光芒；他给我说新买的大船和先进的渔网，北部湾的风浪，越来越少越来越小的鱼，与越南海盗的遭遇……我心里佩服他的胆气与际遇。
我问他，鱼打完了怎么办呢？去更远的地方打，他说。
要是再远也没有了呢？
总会有办法的，靠海吃海，它不会不养我们。
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富翁看见渔夫在海边打鱼，每次只打足够吃的几条鱼就晒太阳休息了。富翁对渔夫说：你每天多花一倍时间打两份鱼，很快就能买渔船去打更多的鱼，钓到更多的鱼就可以卖更多的钱，到后面就可以雇请人来帮你打鱼，你自己就可以躺在这里晒太阳了。渔夫说，我现在已经在这里晒太阳了。
我告诉了他，他脸色黑红，黯然道：“我担心有一天，太阳还在，我们却没鱼吃了。”
天边，有残阳如血。
吃饭的时候，父亲很高兴，边喝酒边大声谈笑，天边的云彩也被感染成温暖的色调，毕竟有个在市二中读书的孩子是这个海边小渔村很荣耀、很令邻居羡慕的事情。他不知道我的成绩，我在学校里的排名，也没问，他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吃过晚饭，做完家务，往海边散步。西天边有久违的晚霞，东天际是剔透清冷的一弯新月。沙滩上，有长风吹拂。
我喜欢这一切，它们能让我从高三的状态里解脱。但是它们不喜欢我。从小我就跟这里的生活显得格格不入，全无相称之处。作为海边生长的人，很多理所当然的技能我都不能掌握，在海里游泳不敢到深水，不会判断寻找肥美的沙虫所在，钓鱼惟一的收获是更深的肤色……而邻居家的阿毛却在这些领域里一直是村里同龄人的偶像，他出没于涨潮后的红树林里的样子，宛如一只黑色的鳗鱼。每次父亲喝酒，总是对我谈到他们家的饭桌上有多好的下酒物，这个时候我总是无地自容。
阿毛的领袖地位一直没有改变，没上初中就开始随他父亲出远海打鱼，我上高二的时候他家已建起村里最漂亮的两层小洋楼。我们家还是住瓦片盖的房子，父亲说，你吃不了海，下不了地，只能存钱让你读书。于是我就像别的同龄人一样，离开了海边，不同的是，他们去了深海更远处的海南岛，而我却走向陆地更深处的高中。
走过一片幼细的白色沙滩，湿润而带着腥味的海风将波浪送到脚边，同时还有塑料袋，饮料瓶……它们都在夕阳余光下粼粼闪亮。连人的手脚也都镀上红光。在海边长大的孩子，皮肤都是黑色的，那是经常吹惯海风又受烈日烤晒的原因。我也不例外，细数自己一身的颜色，都是海边出产的烙印，正如青藏高原人脸上的高原红。
远远的礁石上坐着一个人，还没走近，他就大喊起来：“大学生回来啦，过来一起吹海风……”阿毛的声音。穿着耐克短袖运动衣裤，露出黑色的长手大脚让人想起纽约布鲁克林区，同龄的他却比我高了一个头，我们并排在礁石上躺下，一起谈论小时候的跳虾、贝壳、红树林……当然少不了沙虫和沙蟹，这些是童年生活里最为深刻的烙印。
别看沙虫样子恶心难看像条奇怪的大蚯蚓，它可是海沙中的尤物、渔民眼里的宝货。挖起，晒干，放入腐竹、瘦肉，褒成汤喝，鲜美无比。逢年过节，走亲戚串门时那是必备的礼物。一大片一大片开阔的沙洲，是沙虫天生天养的好地方。海潮退去，水迹还在。人走在上面，赤脚淌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那时不怕生不欺生的海鸟也会飞掠左右，围你四周，声声吱嗷，久久叫唤，不离不散。躬着腰的伙伴，犹如一只受惊吓活蹦乱跳的弹虾，身手疾快挥动短柄铁铲，一下，两下，渗水的沙子露出一深深的口子，不久便有了收获，阿毛的桶总是最沉的。
抓沙蟹则是另一种乐趣，村里的人们喜欢沾沙蟹汁来吃鸡鸭肉，有鲜美的口感。而抓沙蟹的忙碌给年少的我们带来的那份收获感，可抵得过那份鲜美口感了。水退了，烈日在头顶烤得慌，沙蟹钻出小小的白身子，成群结队出来觅食，还沙沙地弄出响声。伙伴们压低声音，分区防守，分工合作，先哪里密集就冲哪里，眼疾手快狂捧沙蟹进水桶，有时急忙得不分是沙还是蟹，先一股脑儿收拾进去再说。嘻嘻哈哈的欢喜声，早就撒了一地，如海浪般此起彼落。
最有乐趣的还是依山靠海的沙洲上那片红树林。撑一只竹排，沿着靠海的山脚游走，山在后面闪躲。一“眼子”（渔民衡量“眼子”海潮大小的单位，相当于地震中的“级”或者“里氏”）的大流水，潮起得凶上来得猛，淹没了一大片对岸沙洲的红树林，远远看去，只剩一些末梢。六月里是大鲎上背上岸的绝好时机。大鲎上背上岸，指的是公母大鲎的交配习惯，通常母鲎在下公鲎上骑，接着围着浅水区中红树林泅游。然后在水面会看见不间断的一连串的水波纹，那是他们在恩爱地一呼一吸。碰到这种情况，阿毛总是说，他们可能在闹架吧。我们觉得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像他爸妈不也是经常为他的学费吵个不休闹个不止的么？等到那一道长长的水纹终于出现，大伙们顺着水路，撑篙靠前，一个扎猛子探近，先抓住那母鲎，公鲎不舍得分离，紧贴其背，于是不教同年同日生，便作同年同日死。
如今这些充满乐趣的生活已经远去，人们吃鸡鸭用李锦记酱不再蘸沙蟹汁，鲎也变成了国家保护动物，不再被捕杀。曾经一起扎堆的玩伴也各奔东西，风流云散，女娃一般去海南或者广东打工，男娃要么出海打鱼要么去珍珠场养贝。打工的归宿是要么在那边嫁了，要么回来嫁，而不去打工的归宿则是娶个老婆然后生个娃儿挖沙虫给自己下酒。阿毛跟我讲过一个在报纸上看来的故事：
一个记者到山里采访牧童
记者问牧童：为什么养羊?
牧童：挣钱。
记者：挣钱干啥?
牧童：长大娶媳妇。
记者：娶媳妇后呢？
牧童：生娃。
记者：生娃干什么呢？
牧童：养羊。
所以我们这一批同龄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结婚，就走入下一个轮回，要想跳出这个轮回，只有出去读书，但读书是一项风险极大的投资，长达数十年的投资周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找到工作赚的钱也不一定就比打鱼多……尽管出海打鱼会有风浪、海盗、拖破网等风险，但是只要小心谨慎，舍得与人合资购置先进船网，还是能捞到鱼，而且那是没本的买卖，不用喂不用养。
我给阿毛讲隔壁班的漂亮女生，运动型MP3，学校的BBS……他眼里有闪烁的新奇光芒；他给我说新买的大船和先进的渔网，北部湾的风浪，越来越少越来越小的鱼，与越南海盗的遭遇……我心里佩服他的胆气与际遇。
我问他，鱼打完了怎么办呢？去更远的地方打，他说。
要是再远也没有了呢？
总会有办法的，靠海吃海，它不会不养我们。
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一个富翁看见渔夫在海边打鱼，每次只打足够吃的几条鱼就晒太阳休息了。富翁对渔夫说：你每天多花一倍时间打两份鱼，很快就能买渔船去打更多的鱼，钓到更多的鱼就可以卖更多的钱，到后面就可以雇请人来帮你打鱼，你自己就可以躺在这里晒太阳了。渔夫说，我现在已经在这里晒太阳了。
我告诉了他，他脸色黑红，黯然道：“我担心有一天，太阳还在，我们却没鱼吃了。”
天边，有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