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不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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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拿到黄大军送来的手枪时,栓柱离报名上学只差几天光景了。
  谁若问黄大军这辈子到底做了多少把木头枪,恐怕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这种东西我们村像建军、麻脸、猴子都曾有过,年岁稍小一些的国庆、小嘎、虎头、甚至于小油瓶子也都有的……当然,我也有一把,而且,我的这把枪是松木料的,表面又光又滑,没有一颗节苞,更没有细小的裂缝,面上还有山水样的一圈一圈斑纹,拿在手上能闻到一股脆生生的松香味呢。
  栓柱是这里顶碎的一个,天生一张瓜子小脸,黄稀稀的一撮头发,几乎苫不住脑顶心,脸蛋上老没个血色,就跟被饿狗刚舔过的碗底一样光溜溜的。大伙都说他有肝炎活不长,估计是看见他那蜡黄蜡黄的脸色乱猜的。不过,见了栓柱爸,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爸也是那么黄瘦黄瘦的,干板子身条上多一两赘肉也不长的,这爷俩看去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倒是栓柱妈跟他们很不像一家人,那个女人生得白白嫩嫩的,脸蛋子老透着些羞涩的红晕,走在路上胸脯总拍皮球样上下颠颤。村里那些没正经的男人,眼光老直勾勾盯着她,苍蝇似地在她身上睃过来睃过去。当然,这种时候必定是栓柱爸不在旁边,男人们才有恃无恐,要不然让他撞上,那个醋坛子准得打翻天了。
  我听说那把枪不是黄大军亲自送到栓柱手上的,是他通过栓柱妈转交给栓柱的。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上头。要说这事得怪黄大军本人,好心办坏事嘛,他也不是头一回给娃娃们送那种东西,既然要送人家,就应该跟子弹出膛一样,直冲冲地击中目标,干吗非要拐那么个弯子,偏偏递到那个醋坛子的女人手上呢?
  那一年夏天,我跟伙伴们在沟渠里耍水。炎热的夏天我们通常都是在渠水里泡过去的,水是村子的精气神,不光牲畜、庄稼和土地离不开,娃娃们更是喜欢得要命。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们一个个就变成鸭子了,整天在水里凫来凫去,过着神仙一样的清凉日子,啥时间肚子不饿得呱呱乱叫,不听到家人扯着嗓门在家院或晒场上大呼小叫,我们是不乐意上岸的。
  那天好不容易爬上岸,我却怎么也找不着自己的衣裤了,下水前明明是放在树阴下的,估摸着肯定是哪个捣蛋鬼跟我使了坏,故意藏起来让我着急上火。可半天问来问去,伙伴们个个头摇拨浪鼓,都说没见过。眼看着大伙都穿好了衣裳,马驹子一样颠颠地跑回家去吃晌饭了,我却依旧裸着个屁股,两条光腿杆子互相蹭着,一只手还得煞有介事地捂着那个害羞处,活脱脱一个小丑。找不着衣裳,别说回家吃饭了,就算挨打我都站不到大人顺手的地方。
  黄大军就是在这紧张时刻很神秘地出现在我面前的。
  说他神秘,其实主要是说他那身衣着。黄大军的样子多少有些委琐和古怪,一年中不分季节地总穿那身黄唧唧的旧军装,两条袖子和裤腿面上,都补了别样颜色的大疤片,看着极突兀。冬天的时候,外衣里面大概是添了夹袄和棉裤,显得鼓鼓囊囊的,像是叫谁打肿了似的;春秋两季倒单身穿着,走起路来就有些空荡荡的;即便到了盛夏流火的日子,他也很少把袖子或裤腿撸起来,顶多也就不再系衣服扣子了。其实纽扣基本快丢光了,两片前襟子在胸前扇来扇去,露出贴身的一件红兮兮的背心,背心上原先印着很大很大的阿拉伯数字,像个篮球运动员,可现在早就模糊不清了;那背心上尽是米粒或蚕豆大小的破眼,你能隐约瞧见他胸前的肉,泛着焦褐的燕麦色,仿佛疤痕未褪尽的样子。
  反正,他人看上去就这样,一点儿也不强壮。我自打懂事起就知晓,这身衣裳是黄大军早先从部队上带回家来的,一年又一年地裹在他干瘦如柴的身上,仿佛跟他的身子乃至他整个人粘合在一起,至死也不会分开的。就连他脚上的鞋,也冬去春来地只穿那种黑胶底的廉价军用鞋。这种东西农贸集市就有卖的,很耐穿,但穿久了脚丫子极易发臭,还爱烂脚趾。
  这之前,黄大军给别的娃娃做手枪的事,我当然很清楚了,尽管这种好事还没落到我头上,可还是让我在羡慕别的伙伴的时候,偶尔会荡漾起一股美丽的憧憬,幻想着某一天自己也能得到它。说来这个黄大军也鬼得很,他并不是一下子把要送娃娃们的枪全都做好,集中发放,而是吊人胃口似的,慢条斯理地一把一把悠着做,一年一年做着,就像是他自个非干不可的一项顶要紧的活计。有时,很长时间也不见做出一把;可你也说不准哪天,他心血来潮了,忽然将做好的东西交到某个娃娃手里,使对方乐得一蹦老高欢天喜地。
  有一回,我们听黄大军的街坊闲谝起来,说:有时天都黑了,黄大军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丁零咚隆或刺刺啦啦的声响,可也不是经常都听得到,说不准啥时候会猛地响起来。那个街坊还说:黄大军真是个日怪狲,放着自家的田地不好好务劳,干营生总腰来腿不来的,多少年也不见他娶个婆姨回家。反正他打从部队上下来,好像就没个正经样子,只是一味地跟年迈的爹娘搅在一块,把日子过得昏昏沉沉,看不出一点儿庄稼人的样式。
  我长大后也总在想,村里人之所以还没有把这个很久以前的退伍老兵彻底遗忘,很大程度上,大概是因为他总是莫名其妙地给娃娃们做各式各样的木头手枪,而且都做得跟真枪一样,有枪膛、有扳机、有纹路,甚至还有很小很小的瞄准器。他好像特意用这件事,来执拗地维持着他曾经入过伍当过兵的事实。最先,他给建军,给麻脸这些大点的娃娃做,而后是国庆、猴子、虎头……再往后,他居然给那个陪着娘改嫁过来的小油瓶子也做了一把。要知道在当时,小油瓶子初来乍到,尽受别人欺负了,连我们娃娃都不大正眼瞧他,谁让他是个随娘嫁来的小野种呢。
  直到那一年夏天,这种好运气才终于悄然降临到我头上。我这样说的意思是,为了得到这把木头枪,我已经不知道等了多久了。有时在梦里,梦见自己高高举着黄大军亲手送给我的东西,雄赳赳气昂昂地在伙伴中奔跑,叭、叭、叭——瞄准敌人,扣动扳机,小嘴始终不停。也有时很奇怪,梦到的偏不是我自己拿着枪,而是黄大军高举手枪冲锋陷阵的威武样子,他身上竟还有好多伤口,红血汩汩地往外冒,冲锋号呜呜地吹响了,他却慢慢地倒下去,右手的枪举过头顶,好像一名英勇就义的烈士……这些情景总是反反复复地纠缠着我的睡梦。   那天,正当我焦头烂额四处寻找衣裤的时候,黄大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简直像个无声的幽灵。一闻到他身上那股子咸丝丝、腥耗耗的臭馊汗味,我马上抬起手背捂住鼻孔,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着,好像靠近他会有什么危险似的。黄大军倒背双手站在我面前,感觉像村里的哪个干部在田间视察。好在,他身上的衣裤还能看出点儿旧军装的颜色来,加上他是立正站着的,身体倒也板正,不像歪歪扭扭没有站相的坏蛋。我还注意到,他的鼻尖、下颌、胸口几乎垂在一条直线上——相信这种站姿村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他的眼神虽然不是凶巴巴的样子,却也透着些许威严,会叫人不寒而栗。下面的裤角一高一低,脚上的胶鞋脏得不成样子,已看不出原先的军绿色,惟独两个大脚趾头露着俏皮的白光,在地上一翘一闪。
  小鬼狲,猜猜我才刚捡了个啥好东西?
  他盯着我一本正经地问。
  我立刻反应到是他藏了我的衣裤,就梗着小脖颈,用眼睛上上下下白着他。
  快把衣裳还给我,谁让你手长的,乱拿人家东西!
  嗬,年纪不大,火气不小哩!
  他忽地把一卷东西递到我眼前了。
  你快瞧瞧,看少了啥没?
  我二话不说,急忙一把从他手里叼过那团衣服卷,生怕他再反悔不还给我了。
  哪料吧嗒一声,一只黄亮黄亮的物件落在我的脚下。
  枪。是枪!
  我喜出望外。好一把漂亮的木头手枪啊!正是我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我早已忘了先前的气恼和胆怯,迫不及待地捡起地上的东西,牢牢抓在手上,反反复复端详着,简直爱不释手。直到黄大军开口问我喜不喜欢,我才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呢。
  快把衣裳穿上吧,你这小鬼娃!拿枪的人可没有你这熊样的!鸡鸡还甩在外头呢。
  他一面有些鬼祟地瞅着我的羞处,一面嘿嘿地咧开大嘴笑了起来。
  这大概是我头一次见他笑,笑得又憨,又直,活像个没一点儿正经的小老头。我也红着脸蛋冲他傻笑着。等我低下头左摇右摆套好裤子,又披上布衫,扣子还没来得及系好,他却已转身默然走远了。
  我拿着那把散发着松香味的木枪,久久注视着那淡绿色的背影,心间萦绕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暖意。似乎是,黄大军这个人跟我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以前,我总感觉他给娃娃们做枪有些蹊跷,有些不怀好意。现在看来,他人其实很简单,目的也是单纯的,至少他没有伤害我。他大概就是喜欢我们这些娃娃,才心甘情愿那么去做的。这一点,我也是从他刚才难得一见的笑脸里琢磨出来的,见我拿着手枪乐不可支的样子,他的脸面似乎也乐得要开花了。
  反正那一刻,我绝对有一万条理由坚信,黄大军过去一定是个不赖的兵。
  二
  这天下午,黄大军是在玉米地里见到栓柱妈的。
  但也有一点不好确定,黄大军怎么会知道栓柱妈就在玉米地里呢?还是他先去了栓柱家,因为家里没人,他才东找西找一路寻到这里的。还有,既然是找人,他该直接去找栓柱多好,叫栓柱的名字也成,毕竟那把木头枪是要送给栓柱的,何必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而栓柱当时正跟一群娃娃痛快地玩耍呢,他只要远远地喊一嗓子,我相信大伙都能听得见。
  后来,听在玉米地边给兔子割草的小油瓶子的妈妈说,黄大军就像个孤魂野鬼,在大片大片的青纱帐里飘来荡去,一忽儿露出头来,一忽儿又没影了,好像跟谁藏猫猫耍呢。大概后来黄大军才不知不觉摸到栓柱家的地里。这时,栓柱妈正埋头一株一株地往起扶玉米秆,头天刚遇上了一场暴风雨,把地里的好些玉米秆都吹得东倒西歪的,收割玉米得等到国庆节前后,所以,眼下急需把趴在地里的玉米秆扶起来。这种活最好是两个人一起做,一个人负责把扶起来的玉米秆稳住,另一个人用拔下来的稗草秧子,将扶正的玉米秆捆绑到旁边的一株好玉米秆上,这样可以维持到收割时节,好让玉米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彻底熟透晾干。玉米棒子躺在地里会被泥水沤臭,还会被可恶的老鼠糟蹋。可当时地里就栓柱妈一个人,栓柱爸一早就进城去缴公粮了,栓柱这家伙死贪玩,又有些好吃懒做,上午只跟他妈干了一阵子,就不停嘴地喊苦叫累,还哭丧着脸说,蚊子快把他吃掉了。因此,下午再来地里时,栓柱妈索性就没再带他,嫌娃娃太罗嗦,还尽添麻烦,她自己一个人干活倒清净些。
  我实在弄不清楚,黄大军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送东西就送东西嘛,他完全可以放下那把枪赶紧走开的,为啥又要热心热肠地帮着栓柱妈扶玉米呢,他自己家被风刮倒的玉米扶没扶都是个问题,他竟然还有心思揽别人的闲事!但事情就是这样,黄大军走进栓柱家的玉米地时,日头还老高一截呢,后来,等他跟栓柱妈一起往村里走的时候,日头早已经落西了,天边静默着一片片铁锈样的红斑,把两个人的脸面都抹红了,好像刚从一场酒席上下来。
  俩人就那样一同走到村口,那边早聚集了好些娃娃,还有女人,他们正端着碗在外面边走边吃,边说边笑。傍晚的村口正喧嚣地流淌着农家饭菜的香热气息。大伙远远看见黄大军和栓柱妈,就觉得稀奇,这俩人咋走能走到一起呢?黄大军邋里邋遢的,身上一股子酸臭气;栓柱妈可是村里的人尖尖,不光人长的十分受看,平时穿着也讲究得很。
  眼望就到家门口了,黄大军才忽然想起来送枪的事。大伙看见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那把崭新的木头枪,说,这是我给娃娃做下的,你替我交给栓柱吧。栓柱妈迟疑了一下,同时,把沾染了发黑的草叶汁的双手在自己的衣襟上揩了又揩,好像要接受一件至宝,脸上笑眯眯的,始终挂着厚厚一层红霞光。
  这让我说啥好呢,白让你帮我干了那么多活,还没好好谢你呢……我家栓柱呀,做梦都想要这物件呢,他跟我叨叨过好几回,说村里谁谁谁都有了就他没……
  黄大军默不作声,他只是很随意地将木手枪塞到栓柱妈手里。栓柱妈又再三再四地道了谢。分手前她又叮嘱道,他叔啊,闲了常来家坐坐。黄大军好像嗯了一声,或者,根本没吭声,便消失在暮色中了。他就是这么个人,做事不声不响的。   栓柱妈再往家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把手里的物件凑到鼻孔前嗅了一下。——那是新鲜木头的特有的香气,干燥,硬朗,暖和,还有一丝淡淡的苦涩味。
  本来,事情到此可以划上句号了。可谁又能想到,栓柱爸傍晚卖粮回来,见家里没人,又冷锅冷灶的,一等不见人影,再等还没个声气,他就气冲冲地走出门去找寻女人。这一点上,我们村的男人几乎都一样,他们在外面干一天营生,回到家就成了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就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女人要是稍微慢怠一点半点儿,他们就会横挑鼻子竖挑眼地乱发火。也该着栓柱妈倒霉,只顾了跟黄大军走路说话,她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男人。黄大军把枪塞给她的时候,恰好让栓柱爸瞅个正着。
  还不赶紧回家做饭去,你磨磨蹭蹭在外头浪啥呢?!
  栓柱爸的火气真冲,或许是白天卖粮没遇上顺心事,辛辛苦苦种的麦子让公家给验了末等。
  老子饿得前心都贴到后脊梁上了,你在家也不说早早弄饭!
  栓柱妈果然吓了一跳,男人瞪着牛大的眼珠子冲她嚷嚷,她连声也没敢吭,急急忙忙快步往家赶。这一幕大伙也都瞧见了,我们就吓唬栓柱,小子还不快回家去,仔细你爸今黑拾掇你!栓柱冲我们吐了吐粉舌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时我留意到,栓柱爸的脸色不再是蜡黄的,而是猪肝色,都泛了茄黑。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证明大伙的预感没错。栓柱家传出喋喋不休的吵闹,还有女人和娃娃的啼哭声,摔摔打打声,一下子就把刚刚撂下饭碗的人给吸引了过去。当时,月姑娘的半张圆脸已明光光地伸到东山墙上了,她的样子有些腼腆,又有点儿害臊似的,在枝梢间一晃一晃,柔情脉脉的样子。这样一来,村街就变得亮堂多了。月姑娘那张脸就快长圆满了,也就是说,中秋节马上就到了。中秋可是个好日子,到时候玉米、稻谷都丰收了,还有各式瓜果蔬菜也都下来了,家家户户祭月神吃月饼,娃娃们早就盼着这一天呢。
  偏巧这时节,栓柱一家闹得不可开交。
  栓柱妈一门心思赶回家生火做饭,可能是她太心急了,也可能是她多少有点儿心不在焉,竟然把饭给烧煳了,焦煳味源源不断地从栓柱家院里窜出来。女人煮煳了饭菜也是常有的事,老辈子人不是都说,猴子也有从树上跌下来的时候么,何况大活人呢?问题是,这晚栓柱爸的心情好像很坏,坏到啥程度别人也不太清楚。大伙只是听到他有深仇似的又骂女人又打娃娃,好像肚子里吞了颗炸弹,院里动静格外响。
  起初,大伙也只是以为栓柱爸吃了女人烧焦的饭生气,男人有时候跟娃娃差不多,受不得一点儿罪。可后来,站在墙根下的人又分明听到栓柱爸在院里这样嚷道:谁稀罕他的玩意,老子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啥好心!就算给娃娃送东西,他捉住你的手做啥?你还好意思护着那个二流子,看老子不把这个破烂剁碎了烧火!
  直到这时,大伙才明白过味来,是栓柱爸的醋坛子碰碎了。虎头爸就不以为然地说,为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半夜地使性子拌嘴值么?猴子爸也摇着头说,亏他还是个老爷们,心眼咋比针鼻儿都小!人家送娃娃个耍头也没啥么!小嘎妈也想说两句,可这女人一张嘴,就没有正形。她高声大嗓说,黄大军明着是给娃送枪呢,暗里怕是想吃人家的嫩豆腐哩!……反正嘴巴长在别人脸上,说什么话的都有。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栓柱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啕起来——原来是他爸非要夺他手里的那把木头枪,小家伙用两手死死抓在身后硬是不给,爷俩就在院里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栓柱爸怒吼,给不给,你到底给不给我?栓柱愈发尖叫,不给就不给就是不给,这是我的枪!谁要也不给!他爸这时早已火冒三丈高了,今天就不信这个邪,老子非拧折你的狗腿!
  接着,是一串凌乱仓皇的脚步声,栓柱抽冷子从家里一溜烟跑出来。他爸紧跟在后面,一面追一面日爹捣娘地谩骂,好像娃娃犯了天大的错。栓柱实在跑得太欢了,简直像一阵小旋风,眨眼间便没影了。我忽然有些佩服起栓柱来,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刻为了那把心爱的手枪免遭一劫,竟然连大人的打骂都不顾了。
  眼看人家闹得鸡飞狗跳的了,麻脸爸却偏撂下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当年黄大军参军入伍前订过一门亲,后来好像让谁搅黄了,你们都不知道他订的是哪家闺女吧?这话一出口,大伙都围过来连连打问,麻脸爸却卖关子似地打了声哈欠,这个嘛,还是明天去问黄大军本人吧。这时,栓柱爸正好怒不可遏地折返回来,听到这些莫名的闲话,他便气不打一处地质问麻脸爸,你啥意思?你刚那话到底啥意思?快给老子说清楚!麻脸爸好像不乐意搭理他,只轻描淡写地应了声,没啥意思,你自个回屋想去!就晃着个肩膀头扭身撤了。
  迷雾一般的疑团好比眼前渐浓渐深的夜色,把所有在场的人都笼罩了起来,又似乎黑下来的不仅仅是夜,还有比这夜色更漆黑难料的东西。
  栓柱爸最后气急败坏地抬起脚,狠狠踹了一下自家的院门,铁皮街门咣地一声巨响,院里的大狗汪汪猛吠,门板差点踢破了洞。
  大伙觉得很没劲,便嬉笑着一哄而散。
  三
  也许仅仅是出于好奇,那天我突然很想去看看栓柱手上那把崭新的木头枪。要知道那时候,黄大军送我的枪已面目全非:扳机早被我扳断了,枪口上的瞄准器也摔没了;还有手柄,有一次我想用它敲核桃吃,核桃没敲烂,手柄却砸在窗台上裂开了。我只好偷偷地拿家里的黑胶布裹了几道,之后又总嫌它样子丑陋,就压在床席底下,从此再也没拿出来玩过。关键是,书念到五年级以后,我就不怎么碰那种东西了,毕竟它是假的,而人又总要一天天长大。
  说心里话,我还是有些佩服栓柱这个年纪比我小得多、但勇气可嘉的小不点儿。栓柱这娃平时也不坏,我们叫他往东他从不往西,像跑个腿、拿个东西、传个话什么的,他都积极得很。
  此刻,外面黑漆模糊的,栓柱一个人能跑到哪里去呢?我为了能亲眼看一看那把木头枪,便沿着栓柱先前跑过去的街路,东张西望地一路搜寻着。这时的村子已寂静如水,四周渐渐有了潮气,晚风开始微拂,脸和胳膊上就有点儿湿乎乎的凉意。月亮光一路紧跟着我,生怕我迷了路似的。我的脑子里始终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想想刚才发生的事,一会儿又想起那年黄大军送枪给我的情景,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边。   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费心劳神地琢磨过黄大军这个人,即便是那年他送枪给我,好像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想送,我想要,瞌睡遇见枕头,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从来也没有认认真真地静下心来想想,他给娃娃们做枪送枪到底图个什么呢?此时此刻,我忽然感到一丝沉痛,那把假枪在心里有了特殊的分量,变得像铁块般凝重,又像是一道难猜的谜语,它一直搁在我的脑海里,现在到了该好好猜一猜的时候了。
  记得有一回场上放电影,我们去了才知道又是《英雄儿女》,老片子看过多少遍谁都记不清了,连台词都能倒背如流,实在觉得没啥意思。看人家打仗不如我们自己玩得痛快,于是就用手心手背的老法子,一伙人分成好人和坏蛋两拨,当下大伙各自回家取家什,就是黄大军送给我们每个人的木头枪。那时候,大伙觉得黄大军真是个天才,他太懂娃娃们的心思了,没有那些精雕细刻的手枪,玩起打仗来老用自己的手指头当枪使,那也太没趣啦。
  那晚后来有一个小插曲。大伙尽情地在村巷中装扮成敌我双方激战的时候,我们忽然发现有一个人也没有去看电影,还是个大人,他一直蹴在黑暗中,不时地朝我们张望,嘴里叼着火红的烟头,跟萤火虫一样在远处一明一灭的,感觉他就像是我们唯一的观众。或者,更像个心怀叵测的老特务,正潜伏在黑暗中盯我们的梢。这种时候,当然没人去搭理他,娃娃们都兴奋地嗷嗷乱叫,装模作样地握着手里的驳壳枪、左轮枪或五四式小手枪,叭叭叭地不停射击,中弹的人得发出一声惨叫,还得死狗样趴在地上,这是必要的规则,我们老早就懂得了假戏真演。后来,当我方发起最后的冲锋,准备一举歼灭敌人时,躲在不远处的那个大人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他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对面一跃而起,并且猛冲了过来,手里竟然也高举着一把崭新的木头枪,刚才闪着红火花的那张大嘴巴,也弄出比真枪还要响亮的哒哒声……
  大伙全愣住了。一时间忘记了各自所扮演的角色,都张着无比惊讶的小嘴,死死盯着眼前的这个老男人,他手里的枪还在不停扫射,他的气势简直有些疯狂和忘乎所以,好像黑暗中真的有成千上万的敌军朝他发起顽强的反扑,而他必须冒着枪林弹雨全力以赴奋勇冲杀。
  黄大军疯啦!赶快跑啊!
  这老神经真的抽起风来啦!!
  不知是谁突然大叫起来,伙伴们立刻如睡梦中惊醒。接着,我们顾不得先前的那场游戏还没结束,便鸟兽般四散逃奔。所有的游戏都不属于大人,一群小羊羔里突然闯进一只大灰狼,情况可想而知。事后,黄大军的怪异行径成了大伙饭后茶余的又一个笑柄。大人都摇着头说,那是个十足的苕子(傻子),神经兮兮的,八成是早些年当兵当傻了。此后没多久,黄大军的爹娘就先后下世了,他孤单单地一个人过活,无牵无挂的。平素也不与人交往,地里的活想起来就干一把,多半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副自决于人民的样子。可冷不丁地,又做好了一把那种东西,不声不响地送给村里的某个娃娃。许多年里,我们村大人和娃娃都习以为常了,把黄大军做枪和送枪看成是天经地义的事,好像这是他黄大军做人的本分,要不他在这个村子真的就可有可无了。
  现在,我几乎绕着村街转了一大圈,好多院落都已熄了灯,却始终没有发现栓柱的人影儿。难道这个小狗头钻进老鼠洞子里去了不成!栓柱爸也真够滑稽的,为了一把小木枪,跟自己老婆娃娃怄什么气?即便有啥错处,也不在娃娃身上嘛,他若还算是个爷们,就该去找黄大军说道说道。因为老半天也找不着栓柱,我便打起退堂鼓来。我正想回家去睡觉的时候,却猛地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黄大军家门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院屋宅在我们村是最老最旧的,多少年好像也没添过一砖一瓦,别人家都不断地翻新盖大房子,地基也是越垫越高了,惟独他家低矮地被困陷在当中,一副不见天日的衰败模样。
  眼前的景象,让我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有那么一天,大人拉我去村口看热闹,因为村里又有人参军了,正锣鼓喧天地搞欢送会。黄大军穿了一身新崭崭的军装,胸前佩戴着鲜艳的光荣花,他笔直地站在军用卡车厢里,身上背着四四方方的军人行装,正生龙活虎地冲爹娘和乡亲们敬礼作别……时间真是飞快啊,一晃连我都是中学生了,如今再站在这个“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矮小院落跟前,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还依稀记得早年,黄大军参军不在家,村里人还会主动把粮食蔬菜什么的送到他家去,大人们总是很自豪地说,人家是军属嘛,娃子在前线跟越南鬼子打仗呢,这是应该的!可眼下,好像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想问题,大伙忙自己的活还忙不过来呢。
  这样犹犹豫豫了好一阵子,后来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又会摸索着推开眼前那扇吱吱作响的木柴门。空院里铺了厚厚一层白月光,感觉如同走进一片人迹罕至的坟园。众所周知,多年来黄大军家一不养鸡狗,二不喂牛马,因此,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冷清。若不是堂屋还亮着一团昏暗的灯光,恐怕再借给我两个胆子,也不敢轻易靠近。
  谁?你来这里干啥……
  堂屋门竟吱扭一下拉开了道宽缝,一个黑乎乎乱蓬蓬的脑袋径直探出来,对方正非常警惕地盯着我,那眼神跟鹰嘴似的锋利,是对随意入侵者的扫视和震慑。我觉得腿肚子都颤了两颤,后悔自己不该无事生非。可既然来了,只好故作镇定硬着头皮应了声,是我么……大军叔,你在家呢。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这样称呼他,觉得别别扭扭的,即便那年他送枪给我,也没好好喊过他一声叔。他锋利的眼神至少又在我脸上停顿了数秒,才渐次地暗弱下去。
  找我有事么?他开门见山地问。
  与此同时,他用力把双扇门彻底拉开了。一股烟酒味混杂着冷冷的饭菜浊气从屋子里飘出来。我赶紧客客气气地说,也没啥啊,就是想来看看叔的。我为自己的虚假遮掩感到忐忑不安。他倒是一声不吭地转身回屋了。门却分明留着,我才迟疑着蹑手蹑脚跟了进去,并随手轻轻地合上了门。
  天哪!怎么还在做木头枪啊?!
  眼前的一张黑漆漆的老式八仙桌上,堆着一摞大小不等的木头块,一看就知道是些边角料。像刨子、刮刀、凿子、木锯、铅笔头、钢卷尺,几乎一应俱全,都横七杂八摆在桌面上,桌腿边有一摊一摊的刨花卷儿,跟木匠打家具没啥两样。看来,最近几天他一直闷头在家忙着呢,我当然猜不出他新做的东西到底想送给谁,反正村里的小娃娃多着呢,这年头计划生育好像不起啥作用。此外,我还注意到桌上有半瓶散白酒,瓶口开着,粗劣的酒气缭绕而出,这种酒村长小舅子家的杂货店就能打到,一斤好像还不到两块钱。   我盯着被他抓在手里那只初见枪形的木头块,木木地发了会儿呆。半晌,我才鼓着勇气嗫嚅道,栓柱刚才挨了打,他爸死活不让他玩你送的枪,小家伙赌气从家里跑了,他妈现在还哭鼻子呢,也不知栓柱爸哪根筋抽的。我想他有权知道这件事,他好心好意送东西给人家娃娃,可他们未必都能领情。他听后稍微一怔,继而,又若无其事便抓起桌上酒瓶,咕咚咕咚连着灌下好几口,跟喝井水似的。他放下瓶子抿了抿嘴唇,然后又孤注一掷地抄起桌上的刮刀,低下头哗啦哗啦地干起活来。我还注意到刮刀的刃口,正随着他机械的刮削的动作闪烁银光。而对于他来说,我说过的话以及我这个人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他太投入了。
  我乘机朝四周瞧了瞧。墙上有一只老式镜框,里面镶满了大大小小的黑白相片,最中有一幅略大些的,它的边角甚至压住了旁边的几张,相片上是个年轻的军人,虽是黑白的,但军帽中央的五角星却熠熠生辉,使人仿佛能感觉到那种鲜红的色彩。我知道那个看上去还算硬朗的军人肯定是他,可又不像,甚至觉得跟他这个人相差悬殊太大了。这相片是叔当年参军时照下的吧?我明知故问。听说叔还上过老山前线呢,你们那阵打仗肯定很有意思吧?是不是跟电影上的解放军一样威风凛凛……我觉得自己比先前镇定多了,至少,可以自如地打问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了。
  片刻的沉默后,那种沉浸在阴暗里的兹兹沙沙的刮削声戛然而止,随着当啷一下,他突然把手里的东西重重地撂在桌子上,灯光里顿时飞舞起蚊蛾样的木屑。
  打仗能有啥意思,打仗要流血要死人!打仗还要受你们谁都想不到的苦和罪!他几乎有些愤然地冲我嚷起来,他肯定是被我的无知和肤浅激怒了。与此同时,他再次紧握酒瓶,仰起脖子猛喝了两口。我早已战战兢兢的了,简直后悔死自己又说错了话,有心想解释什么,可嘴巴笨得跟棉裤腰似的,嗫嚅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我只是胆怯地瞅着他,酒精使他的眼圈和脸颊发出猩红的光。他微微闭着眼睛,眉头深锁,似在苦思冥想,又像是要迫使自己平和下来好好说话。
  你听说过猫耳洞吗?狗日下的,那真不是人呆的窝窝子,又黑又潮不说,能活活憋屈死人,跟老鼠洞没啥两样,连翻个身都碰头碰脑;人在里头老也见不着日头,那个雨成天成夜下啊下啊,我们一个连的兄弟,就那样猫在石头缝子里,一呆就是小半年光景哪……说着,他哆哆嗦嗦摸出一根纸烟,又颤巍巍地划了根火柴点燃,他的脸在瞬间的火光里亮了一下,随即便黯淡了,仿佛一块形状丑陋的黑石头。
  ——冲锋打仗不怕,受伤流血也不怕,人这辈子总是免不了有一死嘛!可怕就怕躲在那种黑洞子里,眼看着自己身上都发霉了,烂了的窝窝子往下淌那黏黏的黄脓水,根本就穿不得衣裳!想睡觉得坐着不敢躺,躺下来身子就被粘在石头上,起来得活活粘掉一层皮!大伙都手不停地抠抓身子,连胳肢窝的毛都抠秃了。那洞里水金贵得很,一天下来也喝不了两口,最要命的是,连裤裆里的家伙也稀烂了,不喝水更挤不出尿来。浑身那个刺痒啊,简直没法说啊,不是肉上痒,是骨头缝子和心尖子上痒痒啊!平时连死都不眨一眼的爷们,痒得实在挡不住就哇哇哭鼻子,再不就拿头狠命地撞石头,后脊梁不停地在石壁子上蹭啊蹭啊……还是挡不住那个痒劲,痒急了就拿烟头烧肉,一根烟烧完了不管用,就再续上一根……
  给我讲这些恐怖的往事时,他已不像起初那样咬牙切齿的样子。相反,他的眼神和口气渐渐和缓下来了,或者,他只是不想吓着我。毕竟他讲的这些事离我太遥远了。这当间,他又喝了好几次酒,瓶子已见底了。他也有点儿醉醺醺的了,手开始胡乱比画,脑袋跟摇头虫似的在桌沿上晃来晃去。
  娃娃,你怕不怕蛇?山上到处是眼镜蛇和大蟒蛇,还有毒蝎子,有一掌来长,狗日的都歹得很哪!好些战友夜里还活脱脱的一个人,天亮一看没气了,腿肚子肿得比椽子还胖!说到这,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屋顶那些黑黢黢的椽子,好像在找哪一根更像他死去的战友的大腿。大伙盼星星盼月亮,天天盼总攻的命令快下来啊,好早一天能冲出这该死的狗洞子……你猜猜叔那时最想啥?……嘿嘿嘿,说了也不怕娃笑话哩,叔就想早早打完仗回家,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好好孝敬老人,还要多生两个娃……可娃啊,你哪知道叔的难处啊,叔这辈子就算有了婆姨也没有娃了,我早就是个废人啦……呜……呜。
  这痛哭声来得猝不及防,犹如一列火车呼啸着从黑暗中飞驰而来,不断地碾轧着我脆弱的耳膜和神经,我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仿佛这间矮屋连同我这个人一起黑掉了。我内心既感到惶恐,又莫名地生出几分愧疚和怜惜来,尽管他最后说的那些话我听得懵懵懂懂的,只当他在跟我说酒话呢。而他说到最伤心的地方,竟然还死死抓住了我的一只手,像个娃娃似地号啕大哭,涕泗横流。我彻底傻眼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长那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大老爷们哇哇地哭呢。我想他八成是真醉了,要不然他怎么会跟我一个半大孩子罗嗦那么多呢。
  恰在这时,身后的屋门被咣当一下撞开了,我吃惊地回过头望,栓柱爸已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一股秋夜的凉气也阴森森地旋进屋内。
  黄大军!你个狗日的坏东西!
  老子今天跟你拼啦——!
  四
  事隔多年后,我们村有三个年轻人相继应征入伍。先是建军,然后是国庆,当然还有我。这年春节,几个人正好回家探亲,高兴,聚在一起喝酒,闲谝。自然要谝起小时候的种种趣事,谝起黄大军和他当年做的那些木头枪。
  国庆说那把枪他一直还留着,老舍不得扔,算是个念想吧;建军虽然没有明说他的枪是否还保存着,他却提出一个我们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建军说他也是到部队以后,才开始一遍一遍去这样想的,他之所以能参军入伍,也许跟黄大军有一些关系。特别是,当他第一次端着枪练习打靶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枪,好像就是那一年黄大军送给他的。那一刻,他的手指莫名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扣动扳机,远处的靶心隐隐闪现着黄大军的背影。我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是,他们已经把我心中深藏多年的东西给慢慢地刨挖了出来。
  现在,我之所以静下心来写这篇回忆文章,可能正是受了建军和国庆他俩的启发。我独坐在军区政治部的一间宽敞的创作室里,桌上的烟灰缸堆满了刚刚熄灭的烟头,在桌面玻璃板的正上方的位置,端端正正摆放着那把缠了黑胶带的木头枪,它的样子多少有些像当年送枪给我的黄大军。几天来,这把木头枪一直平静地躺在那里,我时不时会停下笔来凝视着它,仿佛注视着暗夜里的一颗星辰。或许,惟有它能听得懂我手里的钢笔在纸页上发出的沙沙声,一如当年我行色匆匆地走进黄大军家的脚步声。
  其实,多年以前的那个晚上,我一直有种感觉,若不是栓柱黑灯瞎火出了意外,我跟黄大军以后也许能成为可以谈谈心的忘年交呢,可事情全让这爷俩给搅了。
  栓柱那个小家伙一路只顾疯跑了,或者,他太喜欢黄大军送给他的东西了,他不顾一切地从家里冲出来,反正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他像一只迎着晚风奔跑的兔子,尽管身后不时传来他爸躁不休的吼叫声,他还是一口气跑过瘦长的村街,跑出见不着半个人影的村口。他的一只小手自始至终都紧紧地攥着那把木头手枪,好像一名执行任务的小游击队员,手里的枪给了他前所未有的胆量和力气,今夜没有谁可以阻拦他。
  等栓柱终于跑到村外那条黑得有些发亮的沥青道上时,一辆卖菜晚归的拖拉机却鬼使神差地冲了过来。这里的手扶拖拉机都没有开灯的习惯,司机走夜路走熟了,闭上眼睛也能把车开回家去。再有,村外的沥青道上自然也没什么路灯,那是才新修不久的一段很窄的乡村公路。拖拉机撞上横穿马路的栓柱时,黄大军送给小家伙的木头枪也飞了起来,就像一只白色的鸟儿,在夜色中呼扇着翅膀,空气中有股很新鲜的木头的香味。
  ——这情形后来总在我眼前闪现,仿佛影片里的一串慢镜头,小战士中弹后双脚突然离地,然后轻轻地像一片羽毛那样无声地落下去。再有就是,那晚栓柱爸恶狼似的冲进屋后,一把揪住黄大军的衣服领子,照准他的面庞就是好几拳头,黄大军毫无防备,便仰面躺在地上不动了。栓柱爸依旧不依不饶,他又扑上去扯住了黄大军的一片前襟,用尽全身力气往起提。
  当时,黄大军跟醉猫似的,鼻孔和嘴角殷殷出血。栓柱爸虽然死死抓着他的衣裳,可黄大军软塌塌地直往下出溜。我便听见嘶啦一声,那件破旧得不成样子的上衣被猛地撕脱了下来,黄大军再次像半爿瘦得可怜的猪肉咣当一下砸在地上,堆满工具和木块的桌子也跟着倒向墙角。
  借着头顶那一抹灯光,我异常惊愕地看到,那布满怵人疤瘌的赤裸上身,那些暗褐或猩红色的丘状突起,简直跟暗夜里的闪电一样刺人眼目——它们甚至比我们村染上了烂疮病的赖狗还要叫人胆战心惊。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正是打那天起,我们村再也没有哪个娃娃能有幸得到过那种木头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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