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的诗坛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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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至花甲,难免怀旧,常念我三十余年来,多有交往的前辈诗人,聆听謦欬,得益匪浅。回首新诗百年,一代代现代诗人为之筚路蓝缕、苦苦探求,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我记忆所及,只是大海之一粟,然亦是诗坛雪泥鸿爪,颇值珍视。

二位上海诗坛元老


  先说任钧先生吧。
  那年他已入住松江老年福利院,因没通地铁,交通不便,一般很少有人去看望他。在那里我见过任老女儿卢莹辉(曾任市府副秘书长)、卢琪辉、儿子卢琮辉,以及女婿著名画家方增先,他是雕塑家卢琪辉的爱人。与任老熟了,他说他儿子在建行工作。这样,我才得识建行信贷部老总卢琮辉,成了无话不谈的哥们。因为平日过于寂寞,每次我去,任老显得特别高兴。
  他是我见到的资历最深的诗人。他九十五岁高龄走完人生之路后,我感慨地想:他悄然离开了诗坛,离开了他所挚爱所钟情的缪斯,这足以让活着的诗人们回首前尘,在唏嘘之中对诗坛做新的省察。
  对于任钧,我们知道得实在太少。然而,历史告诉我们,他是一位老资格的“左联”盟员。在上世纪20年代,任钧就加入了蒋光慈、阿英等人组成的太阳社,成了这个社的骨干。在那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当时中共中央负责人瞿秋白冒着生命危险出席了太阳社成立仪式。白色恐怖,阴霾密布,太阳社公然打出无产阶级文学的旗号,这让后人仿佛触摸到这批文学青年的血气方刚和文学胆略。太阳社与创造社一样,成了中国早期新文学运动富有影响的文学社团。1930年代初期,由于形势的需要,太阳社全体成员按党组织的指示,转入新成立的“左联”(左翼作家联盟),开始焕发新的创作激情。任钧以他出色的才能,担任着“左联”的组织部长,与宣传部长胡风一起,协助党组书记周扬卓有成效地开展各项工作。面对民族危亡的日益深重、风云突起的全民抗战,面对当时诗坛上缺乏鼓舞人激励人的现实主义诗歌力作,任钧率先提出成立中国诗歌会设想,这个倡议得到了“左联”的批准,他与穆木天、蒲风、杨骚等一起,“以推动新诗歌运动,致力中国民族解放,保障诗歌权利为宗旨”,投入到建设新诗现实主义诗风和诗歌大众化运动。鲁迅先生知悉后即给予关注,给予有力的支持和指导,时常听取他们的创作汇报。作为这个社团的领军人物,任钧先后创作了《警报》《妇女解放进行曲》《老人素描》等大量反映现实生活、民众苦难的优秀诗作,出版了《战歌》《冷热集》《后方小唱》《为胜利而歌》等七部诗集,在“抗日的烽火遍地燃烧”的特定环境下,为新诗的发展与繁荣作出了特殊的贡献。
  我知道,作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诗坛一员勇猛的骁将,任钧以诗歌“鼓与呼”,以文学的形式为抗战添柴加火。“抗战的炮火是美丽的/抗战的炮火是可爱的/它是全民族心脏的鼓动/它是全民族如虹的气息!”读着这样的诗句,读者的血会沸腾。为着更多地读到这样的诗行,我竭力搜求任钧的书。翻译家亦是藏书家的吴钧陶先生知我喜欢任钧作品,将任钧《新诗话》一书割爱赠我。在一次次流连于旧书店的辛苦中,终于淘得《任钧诗选》等书籍。这些民国时期的新文学旧平装,是十分珍贵的版本。更为珍贵的是,扉页上都留有任钧老人为我签名的手迹。默视良久,我感到一份温馨,一份关爱。
  在任钧去世前的一个月,我们还有过一次愉快的畅谈。那天谈起二三十年代的创作,他风趣地说,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过时了不值得一说。其实,未必过时。“生活,这便是艺术的源泉,一切创造力的根基。没有生活,便没有文学艺术。”半个多世纪前,任钧在他的《新诗话》一书中如是说。那天,他提起毛笔,将这句话书赠予我,说这话仍不过时。我适时拍下了他写这些字时的神态。我想,这条幅,成了他创作生涯的最后笔墨。这照片,也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影像。当上海最为年长的诗人离我而去,关于太阳社,关于“左联”,关于中国诗歌社,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面询任钧,他翻译的高尔基名著《爱的奴隶》还未及请他签名,给他拍的照片还没冲印出来。然而,斯人已逝,时光不再,一切未竟之事都不该成为遗憾。
  这让我想起茨威格在《告别里尔克》一文中所说:“诗人即使在今天也还可能留在我们这个已经疏远诗意的世界上,他就是这个诗人,他直到嘴唇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仍然是诗人。我们可以说,我们亲眼见到过他,这就是对于我们的悲伤的唯一的安慰。”
  辛笛先生是另外一种类型的诗人,我们间交谈的话题更多一些。大约二十多年前,那时辛笛先生年届八十高龄,身体已显衰老,走路缓慢,后来腰间挂个尿袋,再后来装了心脏起搏器。如此,与他见面少了,也不好意思多打扰他。归纳起来,话题大致有谈诗歌,谈淘书,还有就是谈他的银行经历。
  关于诗歌的谈话,我记得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新诗易学难工,旧诗难学易工。”在老一辈诗人中,辛笛既写新诗,也写旧诗。晚年他更多写的是旧体诗。旧诗有几千年历史,新诗也就百年历史。对两者,辛笛都有创作实践与体验。旧诗写作看似难,一旦入门,就比较方便了,因为它有一定的规律。新诗正相反,看看自由自在创作容易,入门也方便,但写得好却非常之难。所以说,辛笛的话,语简意赅,堪称名言。
  淘书也是我们的一个有趣话题。我们知道,早期辛笛出版过诗集《手掌集》,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有过一本散文书话集,出版于上海解放前的1949年1月,书名叫《夜读书记》,其中谈的多是他的买书与阅读心得,内容大多是欧美名著,也有对何其芳等诗人的评说。那时,他在银行工作之余,就去四马路上一些旧书店,一会儿与巴金不期而遇,一会儿与譚正璧交谈淘书心得等等。所以,辛笛知道我有淘书的爱好,每次去,他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最近淘到什么好书吗?我知道,虽然他年老体衰,已无力去淘旧书了,但仍要分享别人淘书的乐趣。
  常常与辛笛聊起他解放前的经历,这就谈到了他的银行生涯,他很少对外谈起这些鲜为人知的往事。辛笛是我们诗歌爱好者的老前辈。然而,他有过八年时间的银行工作经历。这样说来,在银行这一行当中,辛笛也是老银行,是我的前辈啊。
  1939年,辛笛感于国内抗战的烽火风起云涌,就从英伦回到了魂牵梦萦的祖国,先后任教于上海暨南大学和光华大学。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沦陷,不爱数理化的辛笛,为避免引起日寇的注意,不得已改行,转入银行界工作。是哪家银行呢?听我询问,辛老颇为自豪地说:是金城银行啊。   辛笛谈到,在金城银行,他天天得与数字打交道,从拨打算盘学起。先是担任行里的英文秘书一职,同时兼管银行员工的英文教育和清贫子弟奖学金之类的事务,后任上海分行信托部主任。在此期间,他受到地下党的影响,在银行内帮助工会积极开展员工业余文化活动,如创办图书馆,邀请文化戏剧界著名人士黄佐临、李健吾等,来行里辅导业余话剧队排演进步话剧。在社会上,辛笛尽量运用自己的银行关系,竭力扶持进步的文化事业,他以贷款或集资的形式,先后支持吴朗西创办文化生活出版社,巴金创办平明出版社,帮助臧克家、曹辛之等诗人创办星群出版社,出版《创造诗丛》。他还为郑振铎、徐森玉等抢救、收藏珍贵的古籍善本,张罗筹措资金,很快缓解了他们资金短缺的燃眉之急。
  那时,辛笛还兼任“美国文学丛书”和“中国新诗”编委等银行外职务。他白天在银行工作,晚上笔耕不辍,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两栖人物”。
  为了开展银行业务,辛笛常常奔波于上海与香港之间。他完全可以留在香港工作。然而,在上海即将解放前夕,他毅然回到上海,他觉得新的生活在等待着他。可是,金城银行很快就公私合营了。不久,辛笛转入食品工业系统,一直工作到退休。因为远离了文艺界,建国后的历次文艺上的政治运动,辛笛都安然渡过,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当听到文艺界一个个有影响的熟悉人物受到批判,甚至遭难,他的内心也有恐惧,说不定哪次运动会降临到他的头上,因为辛笛的性格属谨小慎微的一路。但他追求进步,认真踏实,有正义感,这对一个文化人来说,已相当难得了。
  每当谈起在银行和企业里的那段难忘岁月,辛老总是津津乐道,认为是他人生中的重要历程。记得有一次,他有点得意地跟我说,幸亏解放前后在银行和食品公司,如果在文艺界,“反胡风”或“反右”等运动,必定难逃一劫。我说:“您有先见之明啊。”他狡黠地一笑,很为自己庆幸。

三位一面之缘的外省老师


  三位外省老诗人昌耀、彭燕郊、蔡其矫,我只与他们见过一面。见面不久,他们就离开人世,没有机会再见了。见面时,我称他们为老师,其实都是我的诗坛前辈。
  位于青藏高原东北部的西宁市,有着二千多年的历史,也有着二千多米高的海拔。不曾想到,我竟能在这座素有“高原古城”之称的城市,拜见心中仰慕的诗人昌耀。
  只是,见面的地点让人感到心情沉重和压抑。媒体早有披露,昌耀因患癌症,正在接受治疗。
  晌午,青海省人民医院干部病房显得十分静穆。进得病房,我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门口椅子上的正是昌耀。这与我过去在照片上见到的西部汉子般的昌耀判若两人。
  昌耀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真是“骨瘦如柴”啊。然而,诗人的头脑依然清醒。当他得知我从上海来,带去上海诗人对他的问候和牵挂时,他连连说“谢谢”。当我递上他的诗集请他签名时,他说湖南有个诗人未央,抗美援朝时我们在一个部队。我说:是的,老未央写过《祖国,我回来了》等许多好诗。
  据陪伴昌耀的亲友介绍,春节前后,昌耀的病情较为稳定,年三十晚还吃了十个水饺,睡觉还行,脸上也有了生气。省委领导、朋友们都来向他拜年。近日病情却反复无常,趋于恶化,明显加大了药剂量。此刻,昌耀端着一碗药汤,欲喝未喝的样子。
  人们对昌耀的了解实在是太迟了。在他获得首届“中国诗人奖”之前,他很少有诗名。我想,这与他不属于主流诗坛,不属于任何流派群体有关。
  昌耀就是昌耀。十四岁到朝鲜战场当文艺兵。负伤回国后,毅然选择了西部青海。因诗罹祸后于高原度过二十年的囚徒生涯。然而,他的创作高度,犹如峻险的青藏高原,令人难以抵达。昌耀曾写过长诗《大山的囚徒》《慈航》《山旅》,都是以青藏高原为基点,对社会对历史对生命做出的反思,并于此建筑自己高原般的诗歌框架。他的语言艰涩、浓稠、古奥、浩瀚,又荡气回肠、引人遐思。以此对西部高原做着隐隐约约的还原,体现出了生命的初始和原创,对诗歌疆域的不断开掘。
  梦系魂绕的高原。昌耀曾囚禁于大山,呕心歌颂过大山,如今大山依旧,他却在孤寂中日渐苍老。
  过多说话会消耗昌耀所剩无几的精力,我想该告辞了。昌耀说感谢上海诗人对他的关心。我原来带了个相机,想给昌耀拍张照,看他化疗后头发已全部脱去,鼻子上插着根输氧管,我理智地打消了这一念头。
  握着昌耀枯槁干燥的手,我想到了“风烛残年”这个成语,我仿佛看到一支摇曳暗淡的蜡烛。可他才六十出头啊。人生道路的坎坷,高原生存环境的窘迫,写作的倾心和玩命,使昌耀的生命过早地透支了。诗,耗尽了他的血液,他的全部热能。对于他所挚爱的诗歌来说,他是自豪的,他无愧于“中国诗人奖”的荣誉。他为中国的诗歌贡献了毕生。
  我回沪不到一个星期,就获悉昌耀以极端方式弃世的噩耗。对他来说,不能不算是一次命运的解脱。
  因多年前为一家刊物编“七月派诗辑”,北京绿原先生嘱我别漏了彭燕郊,并给了彭的地址。我想,对于一个写作者,不被环境左右,始终按自己的意愿来驾驭文字,抒写心灵,其实他已经自觉地选择了一种难度写作。他或许会被主流磁场疏离,甚至进入寂寥的边缘状态。老诗人彭燕郊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真诗人、大诗人。
  彭燕郊在福建漳州龍溪师范学校就读时,因与同学宣传抗日思想,受到学校责难。于是,他们得一老师相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毅然结伴投奔新四军。正巧部队《抗敌报》创刊,给爱好写作的彭燕郊提供了舞台,该报刊用了他的《春耕山歌》,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发表的诗歌。之后,胡风主编的《七月》杂志上,发表了他的组诗《战斗的江南季节》等。在新四军队伍里,他的创作得到了聂绀弩、黄源、东平、辛劳等人的关注与扶掖。1940年代,聂绀弩曾在彭燕郊的诗集《第一次爱》序言中写到:“他参与了战争,战争给了他的生命、意志的才能,给予他的嘹亮的歌喉和歌唱的情绪与欲望。于是他成了战争之子。”是的,彭燕郊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诗人,他的人和他的诗,都呈现出一种斑驳的硬朗、苍劲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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