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简》的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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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魁先生:
  您编的《书简》收到了。其中鲁迅手书和孙犁、屠岸等人的信札都一一读了。这些久远的文字,很鲜活,使我感动。您深切了解书简的文化魅力,并筹办出这个刊物,实在敬佩您。您投入了很多精力了,并且还面临着诸多困难。不过我想,万事开头难,即使您失败了,您也开创了一个促人重视这门学科(权且称作“学科”吧)的开端。冥冥中,我觉得您的这个行动会引起众多有识者的赞赏和协力的。
  时下,煽情滥情文学淤积成灾,人们避开它,把目光倾注于真实的传记、回忆录和书信集是很自然的事。
  ——寻真是人的天性!
  不过,回忆录和传记的真实程度还是不及书信的,写回忆录的人、为人作传的人,他们在执笔之际,就有一个意图:这是写给众人看的,是要传世的!往往因这种或那种顾忌在笔下会有所取舍,有所侧重(自然就有所侧轻);若取舍和侧重幅度过大,就难免失真。
  书信则不然。书信是一个人写给另一个人看的,就像是衣冠不整、忙碌柴米油盐的女人,朴素可亲,而不像是华彩盛装婚仪新娘。婚仪新娘不耐看,她太完美,是专门让人看的。至此,我们自然会想到英国《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的那些书信,其文学价值、史料价值永具魅力,其魅力不下于《简·爱》这部世界名著。这就是因为它真实!夏洛蒂写信并不注意遣词造句,信笔写来,完全出于感情。其阅读体验与曾文正公的书信不可同日语。英国作家伊丽莎白·盖斯凯尔夫人就是根据夏洛蒂留下的一千零四十六封信写成了《夏洛蒂·勃朗特传》。《夏洛蒂·勃朗特传》写得哀艳动人,与博斯威尔的《约翰生传》和洛克哈特的《司各特传》同为英国传记文学的不朽典籍。读着这些传记,不仅是文学享受,也是史料享受。
  文如其人,书信也如其人。盖斯凯尔夫人在《夏洛蒂·勃朗特传》后半部几乎逐页征引夏洛蒂的原信,她说:“再也没有比这信更能准确鲜明地勾勒出她(夏洛蒂)的面貌的了。”是这样,优秀作家的信札没有文章气,大抵就是这位作家的自画像。这在中国也是常见的:司马迁《报任安书》、李密《陈情表》、白居易《与元九书》、苏东坡《答谢民师书》、夏完淳《狱中上母书》、林觉民《与妻诀别书》等等,还有那位不是作家的汉文帝刘恒《与南粤王赵佗书》,都人气饱满,活现了写信人的性情,掏良心说话,良心把文章气淘洗干净了。
  盖斯凯尔夫人为搜求夏洛蒂的遗信,历时数年走遍了夏洛蒂的所有足迹,其艰辛可以想象。其中,夏洛蒂写给恩师康斯坦丁·埃热的四封所谓“恋情”信更有传奇色彩。这四封信使夏洛蒂这位女性的品格熠熠生光,也提供了一个思考命题:作家究竟要从异性友谊中汲取什么。
  盖斯凯尔夫人为找到这四封信,在夏洛蒂去世后,亲赴布鲁塞尔造访康斯坦丁·埃热先生。埃热先生接见了她,埃热夫人却拒绝接见她。原来,埃热先生读完夏洛蒂的信撕扔进字篓里了。细心的埃热夫人将其捡拾出来,拼好,用针线缀拢,裱糊,压平,藏起来。直到1913年,与信有关的人都已作古,埃热夫妇的儿子把它们作为文物献赠给不列颠博物馆,同年7月29日在《泰晤士报》公诸于世。这四封信写的时间达一年多,并非“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那种稠密。夏洛蒂写第四封信,埃热先生回信要她以后把信寄到他的学校、别寄到埃热夫人的学校。于是,夏洛蒂断然不再来信。由此可见她热烈率直,昭然无私,无意避讳埃热夫人!
  夏洛蒂和她的《简·爱》一体教人喜爱。夏洛蒂给埃热的信,频频呼唤,热切可闻,时而称老师,时而称先生,莫衷一是不知怎样才好,活脱一个女孩招待稀客,苹果栗子核桃枣,不知先捧哪一种才好。
  “一种急切的诚实,是这位妇女的性格特征。”这是英国作家、评论家萨克雷对夏洛蒂的评语。“急切的诚实”是夏洛蒂的高贵之处。
  夏洛蒂给埃热信中说:“收到你的信是我最大的幸福。”急不可待地又说:“我要写一本书,奉献给我的文学老师——我唯一的老师——奉献给您,先生!”不难推断,埃热的友情已成为夏洛蒂文学创作的动力,或者说是原动力。“你心肠好,不会忘记我在渴望你的信!不管多么短,都能使我满足——只是别忘了告诉我你身体可好,先生!”夏洛蒂渴念友情,患得患失,给埃热说:“六个月来,我一直在等待先生的信——六个月的期待是很长的,但我不抱怨。”接着又说:“如果老师全部收回了对我的友情,我就毫无希望了。如果老师给我一点点友谊,我就有理由活下去,工作下去。”她的工作就是写作。由此可见,情义,尤其来自异性的情义,对文学的滋养如鱼得水,是幸福的。不过,这幸福的原味是煎熬,人是在煎熬中享受幸福的。于是,幸福不免又是苦味的。
  勿庸讳言,夏洛蒂对其恩师的感情已升腾到师生感情之上了。但若说她有非分之想,那却是不符合夏洛蒂的为人原则的,我们不忍乱猜。我想,她仅只是渴望有个知心人好安放自己的心灵,如伯牙之于《高山流水》而已。——人的身体需要有个家,人的心灵也需要有个家。就此意义,夏洛蒂没有出格,本本分分!夏洛蒂热烈涉及异性而自尊自爱,享以酣畅的美学滋补,是一种心智,非人人能有此福祉。而这情分,常被人鄙俗地称为空中楼阁。但在某些优秀作家的心灵殿堂之上却真是有这么个空中楼阁的。但这个空中楼阁是个私密雅室,是一脉苦泉,苦水流淌不止,独滋润这个作家。作家多半是苦水喂大的。
  金魁先生,我唠叨了这么多陈年旧事,全是你创办了《书简》引起的共鸣,全是我对你这位热心人的附和。前几年,我曾给有关名家写信,想借重他们的名望征集作家和编辑的信函。不过,惜无回应。
  人们对可以批量生产的电脑打字信没感情,扫兴。书信诚可贵,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心曲,特制的,独根独苗,是一个人套在另一个人手上的戒指。滚珠流动,失而不可复制。那些有幸被捡拾起来穿串成书的,便如珠玉生光,成为时代的镜子,具有不可替代的人文价值和文学价值。政通人和,作家们鱼雁往来,情致激越,语言生辉;抑郁年代,作家们谨小慎微,书信上那些无可奈何的谎言更耐人寻味,与实话同样可鉴!
  作家天性爱写信。谁能知道某个作家写了多少封信了?连他本人也不会知道。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才敢保存信,至今已拥有好多封信了,按年度、写信人分别装入牛皮纸袋,并在袋外制目录。仅我省文学前辈庞嘉季老师的信就有一百五十多封了,若加上1957年前后散失的,就更多了。像我这等业余作者就得到嘉季老师一百五十多封信,那么,真不知嘉季老师从《翻身文艺》到《河南文艺》到《奔流》到《莽原》从事编辑四十年,给芸芸作者写了多少个“一百五十封信”了。嘉季老师是不会知道他写了多少信的。他的信很可能在世,尚未浮出地面,是地下宝藏。我还得到台湾诗人痖弦先生的信,也是一百五十多封了。痖弦先生的信,竖行,繁体,行楷,始终是十六开新闻纸,整整齐齐按年月日入袋,有一公斤了。嘉季老师和痖弦先生的信多半是谈文学的,也偶涉时政、时尚,自然也有私房话。夏日一阵黄昏雨,独坐窗下翻读这陈年旧信,“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是一种福分。
  芸芸作家,芸芸编辑,差不多会跟嘉季老师、痖弦先生那样,其书信会超出其著作的。他们的书能够摆在书架上,他们的书信却在“地下”等待开掘。——这对文化热心人实在是一种牵挂,是一种使命!
  此信已啰嗦五张信纸了。金魁先生,就此打住吧!不妥之处请教正。
  祝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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