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记(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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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 见
  我们从来没有如此从容地谈论过
  我们的过往
  在抬头便可以望到的天台山下
  在逐水而居的红河坝上
  早春的风或暗或明地吹着
  旱季的湖底水草长成了芦苇荡
  成群的野鸭划过水面
  面对这一切
  略显疲惫的母亲突然失语
  在她徐徐站立的瞬间
  一道霞光落了下来
  落在她的头顶,她的肩上
  照亮了苍山、碧水、白云、芦苇
  我知道这是她应有的光芒
  只不过,四十年来
  我第一次看见
  良 医
  父親曾经自诩为一名良医
  隔家邻壁有个头疼脑热
  他既不用打针,又不给吊水
  总能出人意料地看好
  父亲从来不开金贵的药方
  因此,我家窗台上总是堆满了
  蒲公英、车前子、芍药根什么的
  就连墙壁上也贴满了鸡内金、柿子蒂蒂、橘
  子皮
  头痛、心痛、肚子痛
  抓两把就能治愈
  最为神奇的是对于伤风感冒
  鼻子里插两根大葱
  红着眼睛熬一宿准好
  这些手到擒来的案例成就着良医
  他信心满满地挑战着各种疑难杂症
  什么神经衰弱啦
  什么大小三阳乙肝啦
  他甚至想医治
  上个世纪,他的父亲和爷爷
  他们一个是苦死的,一个是饿死的
  当然,也有例外——
  远在西安的大哥被误诊
  插不上手的父亲又惊又吓
  懵懵懂懂中跑进了女厕所
  面对癌症晚期的奶奶
  他遍访名医,翻遍药箱却又束手无策
  连相依为命的亲娘都救不了
  还算什么良医
  恐则伤肾,怒则伤肝
  无助的他住进了医院
  从此,留下了两颗永远的钙化点
  一颗在肾上,一颗在肝上
  土 墙
  从老院走到大路
  中间有一道长长的土墙
  每次离开,奶奶都会扶着拐杖
  靠在墙边送我远行
  夕阳西下,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
  眼里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
  土墙已经很旧很旧了
  过往的风吹得它高高低低
  在奶奶每次靠着的地方
  明晃晃,露出一片深黄
  奶奶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我常常会靠在她靠过的地方
  像她一样,望着远方
  那些曲曲折折的山路
  那些层层叠叠的苍茫
  那些注定的痛与泪,聚与散
  以及专属于我的执著与悲伤
  奶奶早已看到
  只是,她从来不说
  回乡偶记
  带过滤嘴儿的香烟不呛,但没劲儿
  大喇叭卷、旱烟锅子,甘字牌、肃字牌水烟
  直抽得人眼珠迸出,青筋暴起
  半坡山地要耕要耘要种要收
  全凭憋着这一口力气
  二阴地里的麦子等不到黄透
  麦穗穗在火里一煻
  就可以平复十几双饥肠辘辘的眼睛
  好不容易熬过春种夏收
  等田禾上了场,一河滩要打要碾
  赶场的就怕发白雨,但说来就来
  碌碡、连枷、棒槌
  簸箕、箩筐、麦圌儿
  七手八脚,挖的挖,刨的刨
  雨水、汗水、泪水
  风声、雷声、叫喊声
  一个“抢”字了得
  好久不回乡了
  就不说这些青黄不接、让人心焦的事儿了
  但是,路过村边小溪
  雨季洪水冲出的几块大石头
  一棵歪倒的白杨树
  还是吸引了我的眼球
  这些搭建土房土院的大材啊
  仿佛这些年我依然没有一所房子
  仿佛我依然食不果腹
  仿佛今夜,泥水里再也淘不出生活的我
  再次告别爹娘
  要去遥远的城市奔波
  我会常常阅读糊在墙上的报纸
  我会常常阅读糊在墙上的报纸
  虽然我只认得七个字,那是奶奶教给我的
  其中五个还是错的
  我会做加减运算,会背九九乘法口诀
  那也是奶奶教的,油灯下
  她用一小堆一小堆玉米籽来回挪动
  她说,将来生活得识字,得学会数数
  我会常常阅读糊在墙上的报纸
  睡醒了的时候
  我仰起头看看顶棚上的报纸
  喂鸡时,从米柜旁经过
  我会匆匆浏览厢房墙上的报纸
  小狗打着呼噜,四周宁静得耳膜发烫
  奶奶踩着小脚,摇摇晃晃
  到村口染坊碾渠边淘洗换季的衣服时
  我会撕开糊在墙上的报纸
  看看里边藏着的内容
  我最熟悉的四个大字
  常常会出现在每个地方
  并且一律保持向右的姿势
  朝着空白处行进
  像我的父亲母亲和他们的孩子
  走出小村,走向风雪中的远方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字,也是最靠右的
  像母亲抱着幼小的弟弟
  低着头,头也不回地朝前挪动   紧接着的一个字,小小的样子
  像调皮可爱的二哥
  他躲在母亲的身后,蹦蹦跳跳
  时不时回过头来,呼唤着身后的父亲
  第三个字,像高大威武的父亲
  他挺直了腰板,像在高歌
  长长的圍巾飘在雪原上、旷野里
  第四个字,像我们家养了好些年的奶羊
  紧紧跟在父亲身后
  后来我认识了这四个大字
  原来是“甘肃日报”
  报字像母亲
  日字像二哥
  肃字像父亲
  甘字就是那只奶羊
  他们外出谋生
  留下奶奶和我
  我的思念与遐想
  让我成为最早的留守儿童
  失去了的村学
  雪红没有课本
  她的爸爸就给她做了一本线装书
  里边画的插图一点也不潦草
  小书和小朋他们
  天天用泥巴做汽车
  咋看都像村口送化肥的拖拉机
  丰仓老师一直留着我的作业本
  他要等我转学归来
  后来我想找回时
  他已经去世了
  学校搞了个家长会
  退休教师,也就是三秀的爸爸
  即兴赋诗一首
  他说老师一定要——
  “给下一代留下金色的羽毛”
  后来,村学来了一个田老师
  当时挺潮的,教我们英语
  瞬间让教我们大楷的赵老师
  失去了光彩
  田老师问,Do you love me怎么读
  我在旁边注了行小字
  ——“丢浪梅”,是不是很有意思
  前两天,田老师来省城找我打问个事
  鬓发花白,腰身佝偻
  说话间掏出一包香烟
  皱巴巴的,说要敬我
  我拍了拍他的背——
  田老师,你这是啥样子
  口吻挺像当年的他
  村学早被一场洪水冲毁
  旧址上一片杨树林枝繁叶茂
  树下一池塘春水
  草鱼们见人一溜小跑
  我仿佛听见田老师说
  快点,跟上,别掉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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