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奔海，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界》《绿洲》《北方文学》等。
　　夜晚，在老屋里整理母親的遗物时，我像孩子一样泪流满面……我还希望屋里出现一些异样，那样能让母亲感知到我又回家。
　　又有一年多没有回老家了，家里不知荒凉成什么样子。母亲一走，腿脚不便的父亲也被哥哥接到了城里。于是，老屋的一切都被尘封起来，变得死寂而冰冷，一天天地荒芜。我觉得我一下子成了没有老家的人，成了无根的浮萍，没有了精神的源头，心里空荡荡的。
　　二十多年了，离开家乡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每当心中有了回家的计划，我就开始天天计算日子，谋划着回家的行程。老家是最温暖的港湾，对于一个身处异乡的游子，就算他在异乡娶妻生子有了新家，他最期盼的还是回到老家。跨越千山万水回到自己最亲切的故乡，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父母亲人，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人，一旦踏上异乡的土地，“故乡”这个词便在他的心中深深扎根。没有了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唠叨，没有了家的依靠才会懂得亲情的温暖;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让我们不自觉地处处陪着小心和笑脸。我们学会了在内心深处感受故乡的气息，咀嚼故乡的味道，甚至在故乡度过的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也成了美好的回忆。我们有时感到孤独无助，有时又被一句句热情关切的话语包围;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有时又一下子变得坚韧无比！一年辛辛苦苦在外打拼，就盼着回到故乡和父母家人团聚。
　　我一次次地回家，一旦踏上归途，便归心似箭！——不管是躺在舒适的卧铺上，还是夹杂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一想到故乡离我越来越近，兴奋的心情便孩子般地表现出来。可现在，一想到老家，心里便陷入无尽的惆怅和悲凉。
　　上次回老家已是前年的深秋时节。坐在飞驰的列车上，我木然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没有丝毫的兴奋之情。车厢里喧闹嘈杂，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愉悦和快乐，唯有我，与这个气氛格格不入。邻座一位大哥问我，兄弟，你在哪儿下？我说，西安。他又问，是回老家吗？我说是。大哥看我这个神情，便关切地问我，家里没什么事吧？我说，没事，就是老家没了母亲，已经成了一座空屋了。大哥叹了口气，说，我的老家也早就成了一座空屋了，我都好多年没回去了，房子也许都塌了……说完他也陷入了沉思。车厢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下了火车，来到城里哥哥家，他把我带去父亲那儿。父亲只在哥哥那儿住了不到半年，就再也不愿住了，说闷得慌，哥哥只好把他送到一家离家不远的敬老院里，那里人多。父亲住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里面摆了两张单人床。看到我回来，父亲显得很高兴，说，回来了就睡在另一张床上，陪他。我心想，这间小房子就是我归来的家了。照看了几天父亲，我对他说：“爸，我想回家看看。”父亲难过地说：“好吧，你回去看看老屋吧，看了就回来，家里都一年多没人住了……”我说，我想在家里待上一晚，明天再过来。父亲哭了，说那屋里咋住呀？但是看到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说没法住就过来吧，你哥家也有地方住。我点了点头。我想在老屋里再住上一晚，再体味体味老屋里残存的那点温度，那种根植在骨子里的亲切的滋味。
　　坐在去乡间的班车上，望着窗外熟悉的乡景，呆呆地没有任何思绪，我心如止水。家越来越近了，眼泪却不由得流了下来……到了村口，虽然眼前的一草一木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可我的心理变了，一下子感到自己成了故乡的客人。走在曾留下我无数脚印的村道上，我觉得自己的脚步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理直气壮。家里都没人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回到这里。碰到乡邻，虽然他们比以往更显出了亲热，可我感到那亲热里却透出了几分客气。
　　老屋终于到了，我的泪水又一次涌出了眼眶……往常回家，到家门口喊一声：“妈，我回来了！”总能看到母亲欢欢喜喜地从屋子里迎出来。可这一刻，那扇已锈迹斑斑的铁皮门表明它已许久没有被打开过。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鼓弄了半天，才打开了屋门——我曾一次次想象过家里凄清的情景，可眼前的景象仍是我没预料到的荒凉：院子里荒草萋萋，那荒草，竟有一人多高，胡乱地倒伏着。院子中间那条砖铺的小道，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都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了。这一院的野草，蛰伏在地下，大概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以它们旺盛的姿态，来助长我蓬勃茂盛的悲哀。母亲在的时候，哪能让草长成这样子呀？无尽的凄凉之感一下子涌上心头……
　　走进屋里，地面上已蒙上了一层灰尘，脚踩上去，都可以踩出清晰的脚印。屋子里唯一的声音是屋梁上几只麻雀的叫声和它们扑棱棱地飞来飞去的响动。哦，我的老屋怎么成了这幅场景？在我的心底，我一直把这里当成我永恒的家啊，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改变，唯有她是我永恒的港湾。自从离开老家来到新疆奔波打拼，我搬过一次又一次家，每次搬家，有用的东西装箱打包，没用的便抛弃处理……转眼就人去楼空、家徒四壁。在异乡里的一个个居所，只是我人生路途中的一个个驿站，我从没有把它们当成真正的家。搬完了所有东西，我只是在慌乱中对旧居投去匆匆一瞥，便又满心欢喜地奔向新的住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从此，那里再与自己无缘……可老家啊，这里是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地方，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地方。我一天天地长大，天地逐渐变得开阔，也有了远近的概念，那个远近都是以我的那个家为出发点，走出了村子我就觉得走了很远。小时候，父母常告诫我：“离家三步远，另是一重天。”“在家千日好，离家一时难。”家是我的避风港，是我的安乐窝，那里贮满了我最温暖的记忆。十八岁之前我像料种子一样在这里生长，大地之中有我深入骨髓的记忆和眷恋。
　　我绝不允许荒草侵占我的家园。我在屋子里找来一把斧子，我要把这一棵棵恣意生长的野草砍除干净。一斧子一斧子砍下去，一棵棵粗壮的野草猝不及防纷纷应声扑倒下来，它们没有任何反抗，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我砍倒了一大片。我也砍得大汗淋漓，斧子都砍卷了刃。终于，野草意识到了我的杀戮，开始了它们的反抗，一斧子砍下去，它们只是抖抖身子，几斧子也砍不倒一棵，它们像是在嘲笑我，又像是在质问我：“这里已没人住了，为什么还不让我们生长？”我的手被震得生疼，磨破了皮，流了血。没想到看似弱小的野草竟也可以变得如此强大，但这里是我的家园，没有人住也不能让这里成为荒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