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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仲夏是初三(3)班的英语课代表,曾在N次英语竞赛中取得过骄人的成绩,为这所学校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史无前例的奇迹。正因为如此,那个平时不苟言笑老学究模样的英语老师相当欣赏仲夏,说他是个横空出世的奇才,好好培养定能为中美两国日后的文化交流与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没心没肺”地给仲夏戴了顶虚无缥缈的高帽就完事了,可心高气傲的同学们却不买他的账,开始联合起来处处孤立仲夏。导致这种尴尬局面的主要原因,排除老学究不切实际的赞赏,还有一个,那就是仲夏的爸爸是个犯人。谁愿意和犯人的儿子做朋友呢,即使他很优秀。
英语课上,仲夏偶尔也会搞点小动作,开个小差。老学究口干舌燥地讲完重点语法,打算测试一下弟子们的掌握程度,就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难题。在连续叫起4名成绩中上等却未能得到满意答案的弟子后,便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仲夏身上。而此时的仲夏在做什么?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天蓝色的钢笔转个不停,好像那钢笔跟他有仇似的,无辜的钢笔就在力的作用下频率很快地摇头晃脑,像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
“啪——”的一声,一只枯枝样干瘦的手打在讲台上,一股白烟伺机飞起,在丝丝缕缕的阳光下不徐不疾地飘游开来。
“仲夏,站起来!”老学究龙颜大怒,两道剑眉几乎纠结在一起。
仲夏如梦初醒,扔下钢笔,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到黑板前面来做这道题!”不容商榷的口吻。
“刷——”所有同学们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到仲夏身上,烤得他浑身不自在。同桌欧阳甜也紧张地看着他,暗中为他捏把汗。后座的苏步伸着公鹅一样的长脖子,幸灾乐祸地等着好戏上演。
仲夏离开座位,大步流星地走到黑板前,刷刷几笔就写出了正确答案。显然仲夏又创造了一个奇迹。老学究脸上的肌肉开始突突地抖,然后他咧开嘴巴,难得地笑了。他的笑有些不自然,比哭还难看。心满意足的老学究竟上前亲昵地揉搓了一下仲夏的脑瓜,那种随意而亲切的动作让仲夏鼻子发酸,想哭,他做梦都渴望得到这种父爱般的抚摸。
老学究轻敲仲夏的脑瓜,不紧不慢地问大家:“人家这才叫脑袋,你们长在脖子上的是什么?”
“榆木疙瘩!”同学们不情愿地稀稀拉拉地回答。
这样的对话从初一就经常操练,早已是师生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经典台词了。
2……
放学了,西天呈现出一片壮观的云霓。那云霓红中带紫,紫中掺粉,粉中隐黄,像一幅变换莫测的斑斓画卷。仲夏磨磨蹭蹭地走出校园,背上的书包拖拉到屁股底下,似有千斤重。这个15岁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突然,身后响起一串欢快的足音,一股青草般的芳香随之扑来。仲夏回头一看,是欧阳甜。她冲仲夏嫣然一笑,不无羡慕地说:“仲夏,你今天真牛,老学究居然摸了你的脑袋!”
欧阳甜是个讨人喜爱的女生,她瓷器般莹白的脸庞在夕阳柔和的照耀下焕发出淡淡的光芒,特别是那小巧的鼻子和樱桃小口,极具古典美女的气质,初三(3)班的男生都视她为心中的圣洁女神,仲夏也不例外。这其中,属那个家庭条件优越的苏步表现得最为狂热,今天欧阳甜过生日他送一枚流光溢彩的发卡,明天欧阳甜在露天广场办摄影展他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前跑后。然而,欧阳甜却不为他的殷勤所动,她更喜欢学习优秀,为人坦诚,并且脾气倔犟的同桌仲夏,这让苏步耿耿于怀。
不过,苏步是不会放弃巴结她的一切时机的。这不,放学后他看到欧阳甜和仲夏并肩走在一起,便三步两步窜过去,笑嘻嘻地送给欧阳甜一个毛绒七仔玩具,还阴阳怪气地套用电影《长江七号》中星爷的台词:“会走会跳会眨眼睛?这种高科技的玩具我还真没见过。”欧阳甜被逗得捂着肚子笑。苏步打了个欢快的口哨,挑衅地斜睨仲夏两眼。
仲夏无精打采地埋头继续前行,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们。仲夏走得很慢,夕阳亦步亦驱地跟在身后,把少年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宛如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3……
今天仲夏的行为可真怪异!以前,每天放学后他都会一路小跑回到姥姥家,因为姥姥家有干不完的活,他要帮姥姥煮饭,帮舅舅照看商铺,帮舅妈带小弟弟……干完这些活,他才能爬上阴暗的阁楼安心学习。两年了,他已经适应了这种忙碌无序的生活。记得刚来姥姥家那年,他才13岁,他会为点不着煤气而急得直跺脚,为小弟弟频频尿湿他的裤子而感到委屈,为舅妈轻蔑的白眼而流泪。但是,他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他不想因为他的到来让年迈的姥姥在舅妈面前难堪,所以他努力地小心翼翼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讨舅妈的欢心,尽管他以前在家里连臭袜子都要妈妈给洗。
昨天晚饭姥姥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荤的素的摆满桌子,其中有他最爱吃的红烧鲤鱼。姥姥见舅妈到厨房去拿东西,就压低嗓音对仲夏说:“夏夏,上午那个混蛋来过了,说要接你回家。”仲夏愣了一下,盛饭的手僵在空中,残留在勺子上的稀粥一滴一滴掉到桌上。是的,自从爸爸进监狱之后,他便失去了自己应有的名字。平时姥姥和邻居们聊天,有好事者打听爸爸和妈妈现在的情况时,她总是先骂一通那个混蛋如何如何,然后才说正题。妈妈心情不爽时,就随便拿一件可以发泄的东西,比如抱枕、苍蝇拍、遥控器,对着爸爸的相片歇斯底里地打,“冤家——冤家——”。左邻右舍问舅妈仲夏是谁家的孩子时,舅妈就翻着大白眼不屑地告诉人家,是自己老公那个不争气的姐夫家的……姥姥看仲夏发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说:“那个混蛋回来了,你想怎么办?”这时,舅妈进屋了,把饭勺弄出很大的声响,说:“这个月大米吃得真快啊!”姥姥无奈地叹口气,望着仲夏。他受不了姥姥眼巴巴的目光,于是他决定回家,回到那个不足30平米、阴暗简陋的出租屋,勇敢地陪爸爸迎接风雨。
其实学校离出租屋只隔一条街,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今天仲夏走起来却举步为艰,仿佛跋涉了一个世纪。欧阳甜噘着嘴巴,不满地埋怨他怎么像个小老头似的失去斗志了。仲夏这才驴唇不对马嘴地跟她瞎聊了几句,最后,欧阳甜不耐烦地和他挥手告别。
仲夏不得不停下脚步了,因为家就在眼前。出租屋虽然低矮,院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擦得亮亮的,屋顶上炊烟缭绕着,就像空中绽开的几朵花儿,多么恬静、美丽的一幅画啊。仲夏陶醉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嗅着,他向往这样的时刻已经太久了。轻轻地推开屋门,他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让他日思夜想的人——爸爸。厨房里,爸爸穿着一身朴素的蓝衣,扎着围裙在满头大汗地煎鱼。看来做鱼他并不拿手,因为鱼倒入油锅的瞬间,他那略显肥胖的身子不由后跳了一下,但溅起的油花还是烫到了他的脸和手。仲夏一声不吭地靠着门框,凝视着爸爸忙碌的身影:和两年前相比,爸爸没瘦,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在爸爸回头取调料盒时,仲夏顿悟,是那斑白的鬓角让爸爸远不如两年前那样意气风发。
爸爸发现了仲夏,拿调料盒的手不自主地颤抖了几下,脸上现出大大的惊讶。他大概没料到,仲夏会这么快回来和他一起住。因为昨天去仲夏姥姥家时,她狠狠地奚落他:“混蛋,别想美事了,你想他回去就回去啊!他又不是小猫小狗,这得看孩子自己的意见。”是啊,两年前他犯科入狱,仲夏妈妈受不了流言蜚语,远走他乡去做买卖,把仲夏扔在了姥姥家。作为男人,他不但没为这个家带来荣耀和快乐,反而给家人带来了挥之不去的悲伤和痛苦,他有什么资格要仲夏跟自己一起生活呢?
似乎是为了稳定激动的情绪,他用力干咳了两声,脸憋得通红,然后猛地扳住仲夏的肩头,仔仔细细地端量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儿子的头、鼻子、眼睛、嘴巴、手,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他的眼泪汹涌而出。这是仲夏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爸爸热泪盈眶,心里怪不舒服的,就矜持地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爸爸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两只大手不安地搓动着,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能回来,我太……太高兴了……”
仲夏正不知如何是好,爸爸忽然大叫一声“不好”,急忙掀开锅盖,糟糕,鱼糊了!
那天晚饭,仲夏吃着糊味的鱼,却感觉是吃到了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4……
周日,欧阳甜约仲夏出来,说她打算在暑期举办一场主题为“生活中的美”的摄影展,让仲夏陪她上街抓拍一组镜头。欧阳甜的爸爸是位知名摄影师,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有意识地培养女儿接触摄影。欧阳甜也真争气,几年的时间摄影水平就突飞猛进,还在学校里小有成就,已经成功地举办过两次个人摄影展了。
美女发出邀请,仲夏不好拒绝,就陪她走街串巷,拍小孩子和泥巴时的憨态,拍花圃工人伺花弄草时的笑脸,拍街道两侧巍峨高耸的建筑群……总之,她要将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拍下来。仲夏却不赞同,提议欧阳甜应该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拍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拍随意乱扔垃圾的住户……欧阳甜持反对意见:“艺术作品就是要给人以美的享受,没有美感的事物不叫艺术。”仲夏据理力争:“艺术并不是高高在上脱离实际生活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正像本山大叔说的那样,劳动创造了美!”欧阳甜说不过仲夏,气得噘起小嘴,马马虎虎拍了几张就草草收兵了。
5……
爸爸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出去找工作了,可是他连续几天都是垂着头回来的,仲夏看得出他的失望。不过,一看到仲夏放学回来,爸爸立马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做饭。仲夏理解爸爸,他是在努力挽回那两年流逝的时光,让儿子感受到家的温暖。
仲夏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的那一天。那天是他13岁生日,他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家里开生日party,包括苏步和欧阳甜。爸爸早早地去市场买了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妈妈连夜做了一个3层的大蛋糕,同学们送给他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礼物。仲夏高兴极了,一会儿和同学PK歌曲,一会儿玩电脑游戏。就在要开饭的时候,门铃突然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爸爸打开门,呼啦一下拥进一群人,个个板着面孔,其中一个年长的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让爸爸在上面签字。爸爸很配合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小声跟他商量:“能不能在门口等我?我跟儿子说句话。”那人看了看茫然失措的仲夏,点头答应了。仲夏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这种情景,只有抓捕那些穷凶恶极的犯罪分子才会这样。他惊恐地哭起来。爸爸慢慢走到他面前,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你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等爸爸回来!”
在建设局当会计的爸爸到底犯了什么罪?周围很快就传出了众多版本:有人说他贪污受贿,有人说他挪用公款数额巨大,更离谱的说法还有,说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挥霍掉爸爸的钱财之后,反过来诬陷他……反正,爸爸因为经济问题锒铛入狱。但不管别人怎么说,爸爸在仲夏的心中永远都是那个陪他一起在广场上练习投球的好爸爸。
自从爸爸入狱后,一切都变了。在家里,仲夏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听到神经质的妈妈那声嘶力竭的发泄;在学校,同学们对他指指点点,特别是那天亲眼看见爸爸被带走的同学,都像躲避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只有欧阳甜常用同情的目光默默关注他。有一天放学,仲夏在学校围墙外,偶然听到苏步在和其他同学讲他爸爸被带走的经过。苏步说,那个软蛋看见有人来抓他,都吓尿裤子了,“扑通”一声就给人家跪下了,嘴里连喊饶命啊,饶命啊……讲完,苏步还得意地耸耸肩,伸长脖子嘎嘎笑起来。显然,苏步是夸大其词了。仲夏不禁怒火中烧,腾地跃过围墙,一把扯过苏步的衣领,两个人昏天黑地地撕打起来。那天,仲夏脸上挂了花,走路一瘸一拐。而苏步也不比仲夏好多少,“乱战”中阿迪篮球鞋都甩丢了一只,只好光着脚丫子金鸡独立地站在路边,等妈妈送鞋过来。
6……
不久,爸爸高兴地告诉仲夏,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不累,在一家商场当保安,月薪800块。仲夏也满脸喜悦,毕竟出狱后爸爸能够重新振作,勇敢地面对生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仲夏奇怪地发现,爸爸每天回家后就一头扎进卫生间冲澡,好像身上特别脏似的。
欧阳甜集中精力为暑期的摄影展做着准备,每周她都拉着仲夏上街抓拍。这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到处是机车轰鸣,人声鼎沸,工人们都在脚手架上紧张地施工。有位师傅正在指挥吊车,将一捆钢管缓缓吊起,在吊车司机娴熟的操作下,一捆捆搭建脚手架的钢管被吊起来。欧阳甜打开相机,调好焦距,“咔嚓、咔嚓”拍个不停。这时,一辆重型货车拉来满满一车水泥,工人们蜂拥而上抢背水泥,为的是能够多嫌几元钱。虽说他们都穿着防尘装备,但是来来回回几趟,衣服上、鞋子上还是落了厚厚的一层水泥灰。其中,最抢眼的是一个身材略显肥胖的男人,大概仗着自己身体结实,他一下扛起了两袋水泥,可没走几步,他就步伐虚飘地摇晃起来,踉跄了几下后,他终于站稳了,继续迈着小步艰难地向前挪动。可是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他还是重重地摔倒了。看起来他摔得不轻,因为爬起来时他的手一直在扶着自己的腰部。
“快,欧阳甜,快拍!你看这些人多热爱劳动啊!哈哈!”是苏步的声音。原来他一直在跟踪欧阳甜和仲夏。
为了讨好欧阳甜,苏步跑到那个摔倒的男人跟前,从口袋里掏出10块钱,说:“你再重新摔一次,我们这位美女摄影家要抓拍。”男人一直戴着面罩,谁也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他没言语,只是艰难地挺了挺腰身。
仲夏和欧阳甜不知苏步搞什么把戏,急急地跑过去。看到仲夏,男人慌忙转过身去,一使劲提起了地上的水泥,踉跄着扛起来就走。苏步似乎从男人的沉默中得到了鼓励,竟得寸进尺地追上男人,喊道:“再给你20块钱,摘下面罩,让摄影家给你来张特写!”
面对苏步的无理纠缠,仲夏以为男人会置之不理,一走了之。可是他没有,他真的摘下了头上的面罩。
爸爸!仲夏吃惊不小。尽管他的脸上、头发上全是水泥灰,掺杂着湿漉漉的汗水,整张脸都花了,可仲夏还是认出了他。他狠狠地吸了几口清新空气。仲夏悄悄低下头,而爸爸也刻意地躲着他的目光。其实他早就看见仲夏了,为了不让他觉得难堪,他一直假装不认识。只见他先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然后慈爱地冲欧阳甜笑笑,再扛起一袋水泥,面色坦然地站在夕阳下,轻声问:“孩子,这样行吗?”欧阳甜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赶紧“咔嚓、咔嚓”地连拍了几张。
仲夏的心一下子被揪痛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把爸爸肩上的水泥袋换到了自己肩上……
7……
暑假,欧阳甜的摄影展如期举行了。整个画展内容丰富,创意新颖,取得了很大的反响。特别是《爸爸的肩膀》那幅作品,让每一位观展者都为之动容:爸爸扛着一袋水泥,夕阳映照下的面容坦然而温暖;儿子正欲接过父亲肩上的袋子,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照片下面的说明上写着这样一段话:爸爸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扛起了儿子的希望,也扛起了整个世界。
仲夏是初三(3)班的英语课代表,曾在N次英语竞赛中取得过骄人的成绩,为这所学校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史无前例的奇迹。正因为如此,那个平时不苟言笑老学究模样的英语老师相当欣赏仲夏,说他是个横空出世的奇才,好好培养定能为中美两国日后的文化交流与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没心没肺”地给仲夏戴了顶虚无缥缈的高帽就完事了,可心高气傲的同学们却不买他的账,开始联合起来处处孤立仲夏。导致这种尴尬局面的主要原因,排除老学究不切实际的赞赏,还有一个,那就是仲夏的爸爸是个犯人。谁愿意和犯人的儿子做朋友呢,即使他很优秀。
英语课上,仲夏偶尔也会搞点小动作,开个小差。老学究口干舌燥地讲完重点语法,打算测试一下弟子们的掌握程度,就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难题。在连续叫起4名成绩中上等却未能得到满意答案的弟子后,便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仲夏身上。而此时的仲夏在做什么?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天蓝色的钢笔转个不停,好像那钢笔跟他有仇似的,无辜的钢笔就在力的作用下频率很快地摇头晃脑,像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
“啪——”的一声,一只枯枝样干瘦的手打在讲台上,一股白烟伺机飞起,在丝丝缕缕的阳光下不徐不疾地飘游开来。
“仲夏,站起来!”老学究龙颜大怒,两道剑眉几乎纠结在一起。
仲夏如梦初醒,扔下钢笔,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到黑板前面来做这道题!”不容商榷的口吻。
“刷——”所有同学们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到仲夏身上,烤得他浑身不自在。同桌欧阳甜也紧张地看着他,暗中为他捏把汗。后座的苏步伸着公鹅一样的长脖子,幸灾乐祸地等着好戏上演。
仲夏离开座位,大步流星地走到黑板前,刷刷几笔就写出了正确答案。显然仲夏又创造了一个奇迹。老学究脸上的肌肉开始突突地抖,然后他咧开嘴巴,难得地笑了。他的笑有些不自然,比哭还难看。心满意足的老学究竟上前亲昵地揉搓了一下仲夏的脑瓜,那种随意而亲切的动作让仲夏鼻子发酸,想哭,他做梦都渴望得到这种父爱般的抚摸。
老学究轻敲仲夏的脑瓜,不紧不慢地问大家:“人家这才叫脑袋,你们长在脖子上的是什么?”
“榆木疙瘩!”同学们不情愿地稀稀拉拉地回答。
这样的对话从初一就经常操练,早已是师生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经典台词了。
2……
放学了,西天呈现出一片壮观的云霓。那云霓红中带紫,紫中掺粉,粉中隐黄,像一幅变换莫测的斑斓画卷。仲夏磨磨蹭蹭地走出校园,背上的书包拖拉到屁股底下,似有千斤重。这个15岁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突然,身后响起一串欢快的足音,一股青草般的芳香随之扑来。仲夏回头一看,是欧阳甜。她冲仲夏嫣然一笑,不无羡慕地说:“仲夏,你今天真牛,老学究居然摸了你的脑袋!”
欧阳甜是个讨人喜爱的女生,她瓷器般莹白的脸庞在夕阳柔和的照耀下焕发出淡淡的光芒,特别是那小巧的鼻子和樱桃小口,极具古典美女的气质,初三(3)班的男生都视她为心中的圣洁女神,仲夏也不例外。这其中,属那个家庭条件优越的苏步表现得最为狂热,今天欧阳甜过生日他送一枚流光溢彩的发卡,明天欧阳甜在露天广场办摄影展他屁颠屁颠地跟着跑前跑后。然而,欧阳甜却不为他的殷勤所动,她更喜欢学习优秀,为人坦诚,并且脾气倔犟的同桌仲夏,这让苏步耿耿于怀。
不过,苏步是不会放弃巴结她的一切时机的。这不,放学后他看到欧阳甜和仲夏并肩走在一起,便三步两步窜过去,笑嘻嘻地送给欧阳甜一个毛绒七仔玩具,还阴阳怪气地套用电影《长江七号》中星爷的台词:“会走会跳会眨眼睛?这种高科技的玩具我还真没见过。”欧阳甜被逗得捂着肚子笑。苏步打了个欢快的口哨,挑衅地斜睨仲夏两眼。
仲夏无精打采地埋头继续前行,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们。仲夏走得很慢,夕阳亦步亦驱地跟在身后,把少年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宛如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3……
今天仲夏的行为可真怪异!以前,每天放学后他都会一路小跑回到姥姥家,因为姥姥家有干不完的活,他要帮姥姥煮饭,帮舅舅照看商铺,帮舅妈带小弟弟……干完这些活,他才能爬上阴暗的阁楼安心学习。两年了,他已经适应了这种忙碌无序的生活。记得刚来姥姥家那年,他才13岁,他会为点不着煤气而急得直跺脚,为小弟弟频频尿湿他的裤子而感到委屈,为舅妈轻蔑的白眼而流泪。但是,他是个坚强、懂事的孩子,他不想因为他的到来让年迈的姥姥在舅妈面前难堪,所以他努力地小心翼翼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讨舅妈的欢心,尽管他以前在家里连臭袜子都要妈妈给洗。
昨天晚饭姥姥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荤的素的摆满桌子,其中有他最爱吃的红烧鲤鱼。姥姥见舅妈到厨房去拿东西,就压低嗓音对仲夏说:“夏夏,上午那个混蛋来过了,说要接你回家。”仲夏愣了一下,盛饭的手僵在空中,残留在勺子上的稀粥一滴一滴掉到桌上。是的,自从爸爸进监狱之后,他便失去了自己应有的名字。平时姥姥和邻居们聊天,有好事者打听爸爸和妈妈现在的情况时,她总是先骂一通那个混蛋如何如何,然后才说正题。妈妈心情不爽时,就随便拿一件可以发泄的东西,比如抱枕、苍蝇拍、遥控器,对着爸爸的相片歇斯底里地打,“冤家——冤家——”。左邻右舍问舅妈仲夏是谁家的孩子时,舅妈就翻着大白眼不屑地告诉人家,是自己老公那个不争气的姐夫家的……姥姥看仲夏发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说:“那个混蛋回来了,你想怎么办?”这时,舅妈进屋了,把饭勺弄出很大的声响,说:“这个月大米吃得真快啊!”姥姥无奈地叹口气,望着仲夏。他受不了姥姥眼巴巴的目光,于是他决定回家,回到那个不足30平米、阴暗简陋的出租屋,勇敢地陪爸爸迎接风雨。
其实学校离出租屋只隔一条街,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今天仲夏走起来却举步为艰,仿佛跋涉了一个世纪。欧阳甜噘着嘴巴,不满地埋怨他怎么像个小老头似的失去斗志了。仲夏这才驴唇不对马嘴地跟她瞎聊了几句,最后,欧阳甜不耐烦地和他挥手告别。
仲夏不得不停下脚步了,因为家就在眼前。出租屋虽然低矮,院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擦得亮亮的,屋顶上炊烟缭绕着,就像空中绽开的几朵花儿,多么恬静、美丽的一幅画啊。仲夏陶醉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嗅着,他向往这样的时刻已经太久了。轻轻地推开屋门,他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让他日思夜想的人——爸爸。厨房里,爸爸穿着一身朴素的蓝衣,扎着围裙在满头大汗地煎鱼。看来做鱼他并不拿手,因为鱼倒入油锅的瞬间,他那略显肥胖的身子不由后跳了一下,但溅起的油花还是烫到了他的脸和手。仲夏一声不吭地靠着门框,凝视着爸爸忙碌的身影:和两年前相比,爸爸没瘦,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在爸爸回头取调料盒时,仲夏顿悟,是那斑白的鬓角让爸爸远不如两年前那样意气风发。
爸爸发现了仲夏,拿调料盒的手不自主地颤抖了几下,脸上现出大大的惊讶。他大概没料到,仲夏会这么快回来和他一起住。因为昨天去仲夏姥姥家时,她狠狠地奚落他:“混蛋,别想美事了,你想他回去就回去啊!他又不是小猫小狗,这得看孩子自己的意见。”是啊,两年前他犯科入狱,仲夏妈妈受不了流言蜚语,远走他乡去做买卖,把仲夏扔在了姥姥家。作为男人,他不但没为这个家带来荣耀和快乐,反而给家人带来了挥之不去的悲伤和痛苦,他有什么资格要仲夏跟自己一起生活呢?
似乎是为了稳定激动的情绪,他用力干咳了两声,脸憋得通红,然后猛地扳住仲夏的肩头,仔仔细细地端量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儿子的头、鼻子、眼睛、嘴巴、手,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他的眼泪汹涌而出。这是仲夏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爸爸热泪盈眶,心里怪不舒服的,就矜持地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爸爸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两只大手不安地搓动着,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能回来,我太……太高兴了……”
仲夏正不知如何是好,爸爸忽然大叫一声“不好”,急忙掀开锅盖,糟糕,鱼糊了!
那天晚饭,仲夏吃着糊味的鱼,却感觉是吃到了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4……
周日,欧阳甜约仲夏出来,说她打算在暑期举办一场主题为“生活中的美”的摄影展,让仲夏陪她上街抓拍一组镜头。欧阳甜的爸爸是位知名摄影师,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就有意识地培养女儿接触摄影。欧阳甜也真争气,几年的时间摄影水平就突飞猛进,还在学校里小有成就,已经成功地举办过两次个人摄影展了。
美女发出邀请,仲夏不好拒绝,就陪她走街串巷,拍小孩子和泥巴时的憨态,拍花圃工人伺花弄草时的笑脸,拍街道两侧巍峨高耸的建筑群……总之,她要将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拍下来。仲夏却不赞同,提议欧阳甜应该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拍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拍随意乱扔垃圾的住户……欧阳甜持反对意见:“艺术作品就是要给人以美的享受,没有美感的事物不叫艺术。”仲夏据理力争:“艺术并不是高高在上脱离实际生活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正像本山大叔说的那样,劳动创造了美!”欧阳甜说不过仲夏,气得噘起小嘴,马马虎虎拍了几张就草草收兵了。
5……
爸爸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出去找工作了,可是他连续几天都是垂着头回来的,仲夏看得出他的失望。不过,一看到仲夏放学回来,爸爸立马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做饭。仲夏理解爸爸,他是在努力挽回那两年流逝的时光,让儿子感受到家的温暖。
仲夏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的那一天。那天是他13岁生日,他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家里开生日party,包括苏步和欧阳甜。爸爸早早地去市场买了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妈妈连夜做了一个3层的大蛋糕,同学们送给他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礼物。仲夏高兴极了,一会儿和同学PK歌曲,一会儿玩电脑游戏。就在要开饭的时候,门铃突然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爸爸打开门,呼啦一下拥进一群人,个个板着面孔,其中一个年长的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让爸爸在上面签字。爸爸很配合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小声跟他商量:“能不能在门口等我?我跟儿子说句话。”那人看了看茫然失措的仲夏,点头答应了。仲夏曾经在电视里看到过这种情景,只有抓捕那些穷凶恶极的犯罪分子才会这样。他惊恐地哭起来。爸爸慢慢走到他面前,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你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等爸爸回来!”
在建设局当会计的爸爸到底犯了什么罪?周围很快就传出了众多版本:有人说他贪污受贿,有人说他挪用公款数额巨大,更离谱的说法还有,说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挥霍掉爸爸的钱财之后,反过来诬陷他……反正,爸爸因为经济问题锒铛入狱。但不管别人怎么说,爸爸在仲夏的心中永远都是那个陪他一起在广场上练习投球的好爸爸。
自从爸爸入狱后,一切都变了。在家里,仲夏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听到神经质的妈妈那声嘶力竭的发泄;在学校,同学们对他指指点点,特别是那天亲眼看见爸爸被带走的同学,都像躲避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只有欧阳甜常用同情的目光默默关注他。有一天放学,仲夏在学校围墙外,偶然听到苏步在和其他同学讲他爸爸被带走的经过。苏步说,那个软蛋看见有人来抓他,都吓尿裤子了,“扑通”一声就给人家跪下了,嘴里连喊饶命啊,饶命啊……讲完,苏步还得意地耸耸肩,伸长脖子嘎嘎笑起来。显然,苏步是夸大其词了。仲夏不禁怒火中烧,腾地跃过围墙,一把扯过苏步的衣领,两个人昏天黑地地撕打起来。那天,仲夏脸上挂了花,走路一瘸一拐。而苏步也不比仲夏好多少,“乱战”中阿迪篮球鞋都甩丢了一只,只好光着脚丫子金鸡独立地站在路边,等妈妈送鞋过来。
6……
不久,爸爸高兴地告诉仲夏,他找到了一份工作,不累,在一家商场当保安,月薪800块。仲夏也满脸喜悦,毕竟出狱后爸爸能够重新振作,勇敢地面对生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仲夏奇怪地发现,爸爸每天回家后就一头扎进卫生间冲澡,好像身上特别脏似的。
欧阳甜集中精力为暑期的摄影展做着准备,每周她都拉着仲夏上街抓拍。这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建筑工地,到处是机车轰鸣,人声鼎沸,工人们都在脚手架上紧张地施工。有位师傅正在指挥吊车,将一捆钢管缓缓吊起,在吊车司机娴熟的操作下,一捆捆搭建脚手架的钢管被吊起来。欧阳甜打开相机,调好焦距,“咔嚓、咔嚓”拍个不停。这时,一辆重型货车拉来满满一车水泥,工人们蜂拥而上抢背水泥,为的是能够多嫌几元钱。虽说他们都穿着防尘装备,但是来来回回几趟,衣服上、鞋子上还是落了厚厚的一层水泥灰。其中,最抢眼的是一个身材略显肥胖的男人,大概仗着自己身体结实,他一下扛起了两袋水泥,可没走几步,他就步伐虚飘地摇晃起来,踉跄了几下后,他终于站稳了,继续迈着小步艰难地向前挪动。可是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他还是重重地摔倒了。看起来他摔得不轻,因为爬起来时他的手一直在扶着自己的腰部。
“快,欧阳甜,快拍!你看这些人多热爱劳动啊!哈哈!”是苏步的声音。原来他一直在跟踪欧阳甜和仲夏。
为了讨好欧阳甜,苏步跑到那个摔倒的男人跟前,从口袋里掏出10块钱,说:“你再重新摔一次,我们这位美女摄影家要抓拍。”男人一直戴着面罩,谁也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他没言语,只是艰难地挺了挺腰身。
仲夏和欧阳甜不知苏步搞什么把戏,急急地跑过去。看到仲夏,男人慌忙转过身去,一使劲提起了地上的水泥,踉跄着扛起来就走。苏步似乎从男人的沉默中得到了鼓励,竟得寸进尺地追上男人,喊道:“再给你20块钱,摘下面罩,让摄影家给你来张特写!”
面对苏步的无理纠缠,仲夏以为男人会置之不理,一走了之。可是他没有,他真的摘下了头上的面罩。
爸爸!仲夏吃惊不小。尽管他的脸上、头发上全是水泥灰,掺杂着湿漉漉的汗水,整张脸都花了,可仲夏还是认出了他。他狠狠地吸了几口清新空气。仲夏悄悄低下头,而爸爸也刻意地躲着他的目光。其实他早就看见仲夏了,为了不让他觉得难堪,他一直假装不认识。只见他先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然后慈爱地冲欧阳甜笑笑,再扛起一袋水泥,面色坦然地站在夕阳下,轻声问:“孩子,这样行吗?”欧阳甜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赶紧“咔嚓、咔嚓”地连拍了几张。
仲夏的心一下子被揪痛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把爸爸肩上的水泥袋换到了自己肩上……
7……
暑假,欧阳甜的摄影展如期举行了。整个画展内容丰富,创意新颖,取得了很大的反响。特别是《爸爸的肩膀》那幅作品,让每一位观展者都为之动容:爸爸扛着一袋水泥,夕阳映照下的面容坦然而温暖;儿子正欲接过父亲肩上的袋子,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照片下面的说明上写着这样一段话:爸爸的肩膀,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扛起了儿子的希望,也扛起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