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与徐志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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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瘦鵑(1895—1968)与徐志摩(1897—1931)虽非深交,却时有往还,这是尽人皆知的旧事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周在上海文化圈子里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身任多家报刊主编、主笔,与徐志摩、陆小曼夫妇多有交往,他的若干文章中皆有记录,他主编的报刊上也多有发表。
  譬如,1925年6月创刊的《上海画报》,起初由毕倚虹主编,从第七十期(1926年1月)开始,周瘦鹃接任主编,直至第四百三十一期(1929年1月)。在此期间,周有多篇文章谈及与徐志摩的交往,皆在《上海画报》上发表了出来。
  周瘦鹃至迟在1927年间已经与徐志摩相当熟悉,彼此经常互访,甚至于还常去徐府吃饭。据周瘦鹃《曼华小志》一文(刊于1927年10月30日《上海画报》),称其曾“与小鹣、小蝶饭于志摩家,肴核俱自制,腴美可口。久不见小曼女士矣,容姿似少清癯,盖以体弱,常为二竖所侵也。女士不善饭,独嗜米面,和以菌油,食之而甘。愚与鹣、蝶亦各尽一小瓯。”
  周瘦鹃还经常出席一些有徐志摩夫妇参与的公益活动,诸如上海妇女慰劳会的演出等等。周瘦鹃《红氍真赏录》(刊于1927年12月24日《上海画报》),描述了他观看徐氏夫妇出演《玉堂春》时的情形,称“陆女士之苏三,宛转情多,令人心醉”,而徐志摩则“台步如机械人”,令人发噱。
  当然,从九十年前的这些故纸旧刊中搜寻二人交往点滴,因文献存世稀少,搜寻与汇辑本就颇具难度,加之周瘦鹃行文大多旁枝斜逸,只是在其文章中略有拈提与徐志摩交往细节一二,并无总结陈述,所以要想从中获知二人交谊概况并不容易,难免予人以“雾里看花”之感。那么,周瘦鹃与徐志摩究竟何时订交,两人私交究竟亲熟到什么程度,周有无专文交代呢?

“诗人之家”里的重逢


  事实上,就在《上海画报》第二百五十六期(1927年7月27日)上,有周瘦鹃所撰《诗人之家》一文发表,文中即对二人交往有相当明晰、确切的记述。文章篇幅不大,不妨细细品读。原文照录如下(原文均以顿号断句,今按现行标点整理录文)。

诗人之家


  瘦鹃
  愚之识诗人徐志摩先生与其夫人陆小曼女士也,乃在去春江小鹣、刘海粟诸名画家欢迎日本画伯桥本关雪氏席上。席设于名倡韵籁之家,花枝照眼,逸兴遄飞,酒半酣,有歌呜呜而婆娑起舞者。当时情景,至今忆之,而徐家伉俪之和易可亲,犹耿耿不能忘焉。别后倏忽经年,牵于人事,迄未握晤。妇女慰劳会开幕之前一日,老友黄子梅生来,谓徐先生颇念君,明午邀君饭于其家。愚以久阔殷,闻讯欣然。翌午,遂往访之于环龙路花园别墅十一号,繁花入户,好风在闼,书卷纵横几席间,真诗人之家也。
  徐夫人御碎花绛纱之衣,倚坐门次一安乐椅中。徐先生坐其侧,方与梅生磐谈,见愚入,起而相迓,和易之态如春风之风人也。
  徐先生呼夫人曰曼,夫人则呼徐先生曰大大,坐起每相共,若不忍须臾离者。连理之枝、比翼之鸟、同功之茧,盖仿佛似之矣。
  徐先生出其诗集《志摩的诗》一帙见贻,亲题其端曰:“瘦鹃先生指正,徐志摩。”集以白连史纸聚珍版印,古雅绝伦,愚谢而受之。诗凡五十五首,俱清逸可诵,而悲天悯人之意亦时复流露于行墨间。兹录其《月下雷峰塔影片》一首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影,满天稠密的黑云与白云;我送你一个雷峰塔顶,明月泻影在眠熟的波心。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团团的月彩,纤纤的波鳞!假如你我荡一支无遮的小艇,假如你我创一个完全的梦境!”愚于月下雷峰,固尝作一度之欣赏者,觉此诗颇能曲写其妙,而亦可为雷峰圮后之一纪念也。徐先生尝留学于英国之剑桥大学,又尝与英国大小说家哈苔氏、印度诗圣太谷尔氏相往还,于文学深有根柢,诗特其绪余而已。夫人工英、法语言,亦能文章,新译《海市蜃楼》剧本,将由新月书店出版。自谓在女学生时代即喜读愚小说,颇欲一读愚所编之《紫罗兰》半月刊云。
  室中一圆桌,为吾辈啖饭之所。桌低而椅略高,徐先生因以方凳侧置于地,而加以锦垫,坐之良适。菜六七簋,皆自制,清洁可口。饭以黄米煮,亦绝糯。饭之前,徐先生出樱桃酒相饷,盛以高脚品杯,三杯三色,一红、一碧、一紫。知愚之笃好紫罗兰也,因以紫杯进。酒至猩红如樱实,味之甚甘,尽两杯,无难色。徐夫人不能饮,亦不进饭,笑啖馒首二,继以粥一瓯。会吴我尊君来,因同饭焉。
  饭罢,复出冰瓜相饷,凉沁心脾。徐先生出示故林宗孟(长民)书扇及遗墨多种,书法高雅,脱尽烟火气。又某女士画梅小手卷一,亦遒逸可喜,卷末有梁任公题诗及当代诸名流书画小品,弥足珍贵。又古笺一盒,凡数十种,古色古香;弸彪手眼间,摩挲一过,爱不忍释焉。
  梅生偶言闻人某先生,惧内如陈季常,夫人有所面命,辄为发抖。徐先生曰,此不足异,吾固亦时时发抖者。语次,目夫人,夫人微笑。已而,徐先生有友人某君来,徐先生欲作竹林游,拟与某君偕去,请之夫人,谓请假三小时足矣。夫人立白,不可,子敢往者,吾将使子发抖。徐先生笑应之,卒不往。
  月之五夕,徐夫人将为妇女慰劳会一尽义务,登台串昆曲《思凡》,并与江子小鹣合演《汾河湾》。想仙韶法曲偶落人间,必能令吾人一娱视听也。
  闲谈至三时许,愚乃起谢主人主妇,与梅生偕出。此诗人之家,遂又留一深刻之印象于吾心坎中矣。
  上述一千二百余字的短文,将周、徐二人初期交往的情形交代得十分清楚。二人初次会面于1926年春,第二次会面就正是此文详尽细述的这一次——即“妇女慰劳会开幕”当天中午,周应邀赴徐府一叙,还与徐共进了午餐。为便于考述,这里还有必要约略介绍一下“妇女慰劳会”的简况。
  所谓“妇女慰劳会”,乃是1927年夏,时值北伐,由“亲蒋派”的何应钦夫人、白崇禧夫人、李宗仁夫人、郭泰祺夫人和上海地方审判厅厅长郑毓秀博士等发起的上海妇女“慰劳北伐前敌兵士会”。该会择定7月16日、17日、18日公开募集捐款,在徐家汇南洋大学举行游艺会,此即该会所谓“开幕”之活动。因此,周、徐二人的第二次会面,应当就是在1927年7月16日中午时分了。

获赠《志摩的诗》初版本


  周、徐二人的第二次会面,距离初晤已整整一年时间了。二人如故友重逢,相谈甚欢。值得一提的是,二人重会之际,徐还有一部诗集《志摩的诗》见赠,周称“集以白连史纸聚珍版印,古雅绝伦”。须知这一部被周赞为“古雅绝伦”的《志摩的诗》,乃是徐于1925年8月委托上海中华书局代印的聚珍仿宋版线装本,是此书的初版本。因是自费印行,并不对外发售,所以此书既无版权页,亦无售价,当年只是徐用于分赠亲友之物,印量稀少。九十余年过去,这部“新文学运动”以来著名的线装本新诗集,已经颇难觅得了,实属时代造就的珍本。新文学版本专家姜德明曾在《新文学版本》一书中提到此书,称“朱自清先生为找新诗版本,《志摩的诗》怎么也买不到,幸好从闻一多先生出借到一本”。可见,即使在民国时代,此书便颇不易得了。
  这一部《志摩的诗》,辑录徐氏诗作五十五首,首篇为《这是一个懦弱的世界》,末一首是《康桥》。周瘦鹃颇为激赏的《月下雷峰塔影片》为书中的第二十六首诗。至1928年8月,此书由新月书店重印,则一改初版线装仿宋活字排印的款式,变为普通的平装小本,正式对外发售,印量也有所提升。重印本删去了初版本中所辑诗作十五首,又增辑了一首《恋爱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不过《月下雷峰塔影片》未删除,只不过排序稍有调整,排在了第十六首的位置上。从徐在修订重印自己诗集,删除了初版诗集四分之一份额的原作,却保留了周所激赞的那一首《月下雷峰塔影片》的情况来看,周与徐的美学趣味是有相近處的,二人在文学创作上的领悟确是有某种默契的。

徐志摩致陆小曼的九十九封英文情书


  应当说,周、徐二人的重会是相当欢洽的,彼此都留下了友好的默契。在之后数月时间里,作为《上海画报》主编的周瘦鹃,多次与徐氏夫妇出席各种社交活动,并亲撰记录予以报道。周、徐二人还与江小鹣、黄梅生等专门策划、编辑了一册《上海妇女慰劳会剧艺特刊》,徐充任编辑兼撰文,周也撰文还兼校对,通力合作之下,特刊图文并茂,引起了社会各界的相当关注。
  关于周、徐二人在上海的交往事迹,仅就笔者所见,目前能够找到的最后一篇记述文章,亦是周瘦鹃自撰之文,题为《樽畔一夕记》,刊发于《上海画报》第四百一十四期(1928年11月21日)。文章开篇即语:
  徐志摩先生自海外归,友朋多为欣慰,畴昔之夕,陆费伯鸿、刘海粟二先生设宴为之洗尘,愚亦忝陪末座。是夕嘉宾无多,除主人陆、刘伉俪四人外,惟徐志摩先生、胡适之先生、顾荫亭夫人,与一陈先生伉俪而已。
  周文所谓徐“自海外归”云云,乃是指徐于1928年秋曾有赴印度、英国等之旅。二人此次会面具体时间未详,或即在1928年11月某日。周文随后又提到“入席之前,胡、徐、刘、陈四先生方作方城之戏,兴采弥烈,四圈即罢,相将入席”,又称“肴核为南园酒家所治,精洁可口,中有脍三蛇一器”云云,记述了不少用餐时宾客之间打趣应酬的细节。可见此次会面,席间友朋众多,且皆是为徐洗尘而来,周、徐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不过,周文末尾还是写到了一段二人单独对话的内容,颇值得细读详究一番。转录这段原文如下:
  徐先生为愚略述此行历五阅月,经欧美诸大国,采风问俗,颇多见闻。在英居一月,在德居一星期,而在法居四日夜,尤如身入众香之国,为之魂销魄荡焉。归途过印度,访诗哲太谷尔于蒲尔柏,握手话旧,欢若平生。印度多毒蛇猛兽,其在荒僻之区在在可见。惟民气激越,大非昔比,皆见他日必有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时也。愚问此行亦尝草一详细之游记否,君谓五阅月中尝致书九十九通与其夫人小曼女士,述行踪甚详,不啻一部游记也。愚曰:何不付之梨枣,必可纸贵一时。君谓九十九书均以英文为之,翻译不易,且间有闺房亲昵之言,未可示人也。
  据周、徐二人的这一段席间对话可知,此次短暂的海外之旅,徐曾游历英、德、法、印各国,还曾有九十九封致陆小曼的英文信。这些细节,对于研究徐的生平及著述,都有一定参考价值。
  此次会面约两个月之后,随着周于1929年1月从《上海画报》离任,因工作交集渐少,二人的交往也随之减少;至1930年冬,徐赴北平任教,“诗人之家”已风光不再,二人交往遂趋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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