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孩子，你永在我的瞳仁里，永在我的身体里，永在我的灵魂里。
　　——泰戈尔
　　
　　淅沥春雨将苍松翠柏淋润得绿意盈盈，柳丝轻拂迎春在蒙蒙雾蔼中相依相偎出缠缠绵绵。
　　一个身影在不远处的田垄中弯着腰，蓝底白花的上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该是一位老人吧，那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挽起一个发髻。严格地说她不是在田垄里，是在陵墓中弯着腰缓缓地穿行。走近了些，看清了，她在拔草。
　　一会儿弯下身去，一会儿直起腰来，一会儿用袖头轻轻地擦去额头的汗珠还是雨水？
　　您在拔草？嗯。您的亲人？嗯。
　　一道岭，又一道岭，密密的墓碑。老人一座坟墓一座坟墓挨着拔着杂草喃喃自语：下了几天雨啊，这草就长疯了呢……
　　你常来拔草？嗯。
　　拔了多长时间啊？几十年了吧。
　　几十年了！秋风微拂，將老人的这句话从密麻麻的墓碑间掠过，再猛地一下击上心头，重重地。深深地凝视着老人：哪位是你的亲人啊？老人直起腰：哪个是？老人的眼神迷蒙又温柔：个个都是啊！
　　六十多年前那场盐南战役，你们这个年龄不知道啊，七八里外就能听到乒乒乓乓的枪炮声子弹声，火红了西边大半个天，整整四天四夜啊！多少伤员往村子里抬，可是抬着抬着就断了气了。那伤员的血流得到处都是的，家中的被子都抱了出去，被单都撕成布条子也来不及包扎啊。还有好多遗体是从便仓那边装船运过来的，有的头被打破了，有的被烧得焦黑。
　　老人顿了一下，面庞满是晶莹泪水。她说你看你看，就往这儿埋，那天也是这样下着小雨，又冷又湿，地上的雪都红了呀。挖开的一条沟，人都埋不下。又再挖第二条，整整挖了五条沟，可还是埋不下。村里的几口棺材能装几个人啊？就这样用白洋布裹裹、芦席铺铺，人摞人摞了三四层最后盖上土……这从东至西五条隆起的田垄下埋着一千二百多名烈士的遗体。
　　这些孩子啊，小的十六岁，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在这儿六十来年了。他们的家人也不知道在哪里，没有人来看他们。我家就住在旁边，喏，就在那边。这北边就是我家的责任田，分了有四十来年了。从那时忙自家地里的生活时，我就常来看看，到这坟堆上来拔拔草，现在政府修了这个陵园，我还是来拔草，再与他们说说话。你们城里人不知道吧，纱帽（坟头）上不能长草的啊。这些孩子可怜呢，父母又不知在哪里，唉。
　　老人拔着草，对我又似乎对陵墓说，声音在秋风中细若耳语又四处弥漫。
　　一片寂静，弯下身子和老人一起拔草。墓碑上有的有名字，但大多无名字，眼前的这块墓碑上，只注明着二条岭九十二名烈士。老人细心地将墓碑前的一盆纯白的菊花扶扶正，又用手中的抹布擦拭着大理石墓碑。转向我，她轻轻地说：过两天清明了，让儿子去买些纸钱，来烧一烧祭祭。春节、清明、七月半，还有中秋，我家都要来烧烧纸祭祭的，和祭祖先一样的。凝视着五条岭密密的墓碑，凝视着老人满面的皱纹，还有眼前这沾满青青草汁青筋毕露瘦削的双手，忽地不能自已，转过身去，任在眼眶心底盘旋许久的泪水肆意流淌。
　　硝烟弥漫的日子久远了，炮火鲜血的惨烈对于我们只是电影、电视中的心撼。这些长眠地下的曾经鲜活的年轻生命，会看见这位年近八旬的名叫程庆莲的农妇，月复月年复年地和他们作伴，与他们说话，为他们拔草吧？他们肯定会看见的，他们心中呼唤的是姐姐还是妹妹？十年、三十年、六十年，太阳冉起月儿圆缺星星闪闪烁烁，看着莲一年年衰老，看着莲白霜一星星将青丝覆盖，永远二十来岁的他们心中呼唤的是姨是婶还是亲亲的娘？！
　　晚霞御裘似锦，迎春花翻飞出灿烂的金黄；暮色隐隐绰绰，苍松翠柏挺拔出浩然与巍峨。晚风中，似有和声四起，所有宁静的灵魂，在烈士墓间壮美地低回吟唱；瞬间，白的、黄的、蓝的、粉的，细细密密的草花，就这样纯净无比又生机勃勃地绽放。
　　（编辑 李婉莉 njlwl@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