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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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她让我更早地认识了玫瑰的模样。
  这是我福分,原以为洼村的坡梁上那些野花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让我们身不由己地摘下一朵又一朵,然后插在发辫上。尽管年少的我们脸上没有可润的护肤霜,那些花朵足够我们成为洼村最美的公主。大人们都是这样夸我们:小妖精。
  后来我才明白一个道理,因为稀缺才能令人难忘。我也曾无数次地把玫瑰和洼村的各种野花作对比,它是独一无二的。
  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来到洼村的,更叫不上她的名字。洼村的人都叫她老韩女人。
  洼村分上村和下村,中间隔着一座高山。上村居住着汉族,下村居住着回族,洼村有三口水井,供养着上村和下村的家户和牲畜,人们也共同拥护着一个队长。队长脾气不好,人人都畏惧他。队长一生气头就红,吹出的哨音都带着火星子。大家背后都称呼他马红头。
  我能背上花书包还得感谢上村的那些女娃娃,她们各个在七岁的时候都去了一个叫学校的地方,那里不仅有钟声,还有琅琅的读书声。我曾偷偷跟随着她们去过那个地方。就一次,我就对钟声和读书声深深痴迷。上村的女娃娃帮我出了好多主意,都不见效。后来,我们家来了一个叫闫老师的女人,她说话的口音不像洼村人。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支援宁夏的知青。父母亲没有文化,说不过闫老师,他们眼瞅着闫老师把我带走了。再次出现在洼村的我就跟往日不一样了,我有了一个很好听的学校名,那一年我八岁。
  每天晚上,我都要在煤油灯下写字。汉字的香味裹挟着我,我再也闻不到煤油烟尘的气味了。我的母亲时常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关于老韩和他女人的事,都是从母亲那里断断续续听来的。
  从我记事起,在村巷里会碰见一个背着背篼的老汉。他中等身材,微胖,皮肤干裂中显现深棕色,戴着一副黑色眼镜,像药店老板拨弄算盘时戴的那种,圆圆的镜片,遮挡着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定定地看着我,并不发声。我有些紧张。顺着他的眼镜往上看,他戴着一顶黑颜色的帽子,帽子的中间有一个暗红色的圆点。我不知道那是染上去的还是补上去的一块布。还好,在我加快脚步的时候他也转身离去。
  后来上学了,每天早晚都会碰见老韩。有一次,碰上老韩,他问我学校名儿叫什么?听那声音浑厚又低沉,我没有回答他,逃跑了。我害怕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放学的路上,我们一行几个人,早早就捏着鼻子,从他身旁溜过去。他会回过头来看我们,背上的背篼太沉的缘故,他弓着背,歪着脑袋,黑紫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因为,我们已经逃远了。
  每次见到老韩我既怕他又忘不掉他,好像他身上的气味长有臂膀一样沉沉地压在我肩头上。夜晚的灯光下,由不住地要给母亲说说老韩,老韩奇特的穿戴和背背篼的样子。母亲警觉起来,安顿道,最好离他远点,他可是个厉害人呢!
  老韩的棺材是楠木做的,金黄的油漆,晃人眼。老韩不在的夜晚,女人就挨近棺材,仿佛挨近老韩的身体,像能感受到老韩的体温和气息一样。棺材散发出楠木的清香。女人珍惜着,心里格外的踏实,阴暗、静谧的窑洞里,她就能睡去。白天里,在打扫屋子的时候,女人不忘擦拭棺材,一遍一遍。屋里也是有了这样一副棺材而显得亮堂了许多。
  棺材是老韩落脚洼村,靠拾粪发家后买的。那个时候老韩才五十岁,女人三十八岁。
  老韩是洼村唯一一个拾大粪的人。在此之后,洼村再也没有出现一个靠拾粪发家的人。起初,老韩在洼村拾粪,范围比较小,就守着洼村的地盘。渐渐地,他扩大了面积,去邻村,甚至更远的地方,一去好几天。
  男人不在的日子里,女人一个人留在家里,大门上挂着一个大黑锁,好像把他们以往的秘密也封锁了。陪伴她的有几只猪仔,一副棺材,还有园子里的蔬菜和花卉。老韩不在,她偷偷地在园子里埋点大粪,那些蔬菜和花卉就长得好。他们膝下无儿无女。洼村人背地里把老韩叫“莫儿汉”,是鄙视的意思。正是因为这点,女人在老韩面前亏欠万分,低三下四。在老韩的拳打脚踢百般折磨下,女人对他的爱更加地坚固。
  她一开始就嫁给了才华。
  洼村的那些女人自然是不会理解她的,私下里都说她不仅古怪还是个贱胚子。
  女人心里明白棺材是为谁做的,她从来不问。老韩赋予她的任务就是擦拭棺材。她也从未让老韩失望过。每次从外面回来,老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近棺材,用手摸摸,看指头肚子上有没有沾灰尘。老韩也曾想着把它摆放在别处,但想来想去,觉得放在炕上最合适。炕不是很大的一盘炕,被棺材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就刚够两个人睡,而老韩睡觉又怕挤,女人就瑟缩在角落里。有了棺椁的存在,老韩更加地冷落女人了,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总是把脸背过去对着棺椁,偶尔伸手摸一下,嘴里还叨叨几句含糊不清的话。他是很少跟女人交流的,白天的劳累加重了他的呼噜声。
  三十多年以后,坐在乡敬老院第二排八号房间门口的老韩在想:假如那次他多回来半个小时,或者十几分钟,也许她跑不了。假如他把院墙砌得更高一点。假如……
  老韩总是扬起头看着灰雾蒙蒙的天空。有一群银色的鸽子在半空飞旋着,飞旋着。
  女人消失后,洼村的人都替老韩难过,但不过分悲伤。他们觉得,女人奴隶一样伺候着老韩的吃喝,怎么会弃他而去!对于洼村人的议论老韩保持沉默。他没有放下粪叉去尋找女人。看着他颓废的样子,洼村的人觉得老韩是一个命运悲苦的人。
  女人的娘家人应该是不知道的。听说,女人为了嫁老韩和家里人闹翻了,从此一刀两断。在老韩逃离河南一路风尘地来到洼村,老韩因写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深得队长的赏识,留下了他。队长把老韩安顿在上村两孔窑洞里,也就是他们一直住了很多年的那座院落。慢慢地,对老韩的身世,洼村的人略知一二。老韩是个秀才,满腹经纶,在河南那个地方受到了什么迫害,生死未卜。有个好心人觉得可惜,打发他连夜逃跑,历经千辛万苦。一年后,一个黄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了洼村的地界。
  队长问老韩,除了会写字还会干啥?老韩思谋了半天,没有给出个答案。会种庄稼吗?队长耐着性子问。老韩这回坚定地摇摇头。那你会干啥?老韩说,你给我一个背篼,一个拾粪叉子吧!你想干啥?老韩淡定地回答:拾粪。我一个月给生产队上交三十块钱。队长一听笑了。   一个秀才拾粪,洼村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从此,在黎明的曙光尚未开启时,在狗叫声里,洼村的村巷里出现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趁着大家还在睡梦中,影子飘进厕所里,不多会儿,又飘进下一个厕所里,幽灵一样。受到惊吓的狗冲着夜空狂吠。
  洼村的人养的都是土狗,蹲的都是土厕所。除了拾粪,老韩答应队长每逢过年,出儿嫁女,替人写福字、写对联。
  老韩并不向人们解释对联的含义,他手持笔杆,紧锁眉头,神情专注,动作却灵活自如,有种千回百转之意。洼村无秀才,单看红艳的纸张上落下行如流云的草书,那浓重的墨香早已盖过了老韩身上的粪臭味。
  老韩把大粪背回家,倒在院子里晾晒,等干了以后指使女人揽进另一个窑洞里,然后上锁,等待吴忠的人来收购。那个时候,我们也才知道吴忠人的口音和洼村又是那么的不一样。听说宁夏吴忠靠黄河边,种的是水田,需要丰富的肥料,而山里的大粪毫无疑问是水田的最爱。经常有吴忠的人开着卡车到山里来收购大粪。他们把洼村人叫作山汉。
  老韩说话是算数的,第二个月,他就给生产队上交了三十元钱。马红头乐开了花,他说,还是文化人脑子活啊!
  老韩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韩的收益越来越好,有时候从洼村消失不见,马红头也不过问。
  晚上,在油灯下,我在田字格里写字。我喜欢灯光下的书写。一旁的母亲拿针将灯头挑了挑,生怕我写错字。其实,母亲还是希望有个会写字的女儿的,只不过,在洼村没有一个上学的回族丫头,她怕被人耻笑。家里没有看时间的表,判断时间的早迟只能听公鸡打鸣。此刻,公鸡睡着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窗外透着灰白,下着雪,也刮着风。偶尔有一片雪花飘落窗前,不一会儿又被刮走了。风雪里,传来一个声音,母亲首先听到了,她停住手里的活,盯着灯芯,目光迷茫中透着一丝哀伤。我也听到了,它细若游丝,仿佛一粒雪片的坠落。我也盯着灯芯。我们企图寻找一种满意的答案。
  贱胚子……母亲收回目光,哀叹道,也打不死。这男人啊!我起码还有你们……
  有几个晚上,我们都会听到那种声音,就那么微弱地附在耳边。有时在前半夜,有时在后半夜,它让我和母亲的夜晚充满了惆怅。父亲时常带弟弟睡另一个屋子,少见和母亲说话,总是阴沉着脸,可是,母亲却从来不说父亲的不是。洼村的女人都这样,以隐忍应对一切。
  干冬湿年。每逢过年,洼村都会下雪。
  这个时节,上村的家户门口贴着红红的对联,也是这个时候,有两个人最忙。一个是老韩,一个是屠户乔八子。老韩忙着写对联,乔八子忙着杀猪。
  不同的家户对联不同:
  发福生财吉祥地   堆金积玉富贵门
  楼外海棠肩上月   手中香气笔端诗
  春到山乡处处喜   喜临农家院院春
  ……
  洼村的空气里飘荡着浓浓的墨香味,同时,也充斥着凄惨的尖叫声。飞翔在半空的沙鸡子、鸽子惊恐万分,无处落脚。我们这些娃娃追随着它们,希望它们在头顶多飞旋一阵子。尤其是沙鸡子,每年只能相遇一次,而且它們的羽毛太漂亮了。可是,沙鸡子小巧玲珑的样子幻影一般从我们眼前消失不见……我们的伤心是暂时的,大家伙纷纷攀爬上山头。这个时候,这一切被上村的家户尽收眼底。尽管,山头的积雪晃花了我们的眼睛,寒气逼人,我们的衣服里好像灌满了冰冷的水,我们瑟瑟发抖。但很快,快乐塞满了每个毛孔。令我们激动的自然是那些身形滚圆的黑家伙。冬日下,它们各个身上湿滑宛如披着黑色的绸缎,屁股后头一段如肠子一般粗细的尾巴,打着几道弯儿,拧巴着一股劲儿。请来的屠户乔八子,肥胖高大,身着长衫,他手里的刀闪着银光。
  不知道是乔八子长衫的作用还是他手里刀光的作用,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从上村回来我就病了,浑身发烫,头疼,恶心,还说胡话。母亲指着我的额头质问道,是不是去上村看杀猪了?我没有承认。安顿了多少回?女娃娃是不能见血的,就是不听!在洼村,有这样一种说法,女娃娃不能见热血,一旦被热血喷了得怪病不说,有可能不来例假,将来不能生孩子。所以洼村的母亲们格外地小心。我们下村宰牲一般请的是阿訇。宰一只羊或者一只鸡都是很讲究的,把它们清洗干净,灌上清水,绑倒在一个浅坑边。阿訇站在宰牲的后面,嘴里默念着什么,还闭着眼睛。这个时候的大人命令我们不能在宰牲的前面去,以防看到鲜血,被热血喷到。
  遭到了一番盘问后,母亲让我躺在炕上,浑身虽发烫,但我冷得打颤。母亲让我平躺着,她点燃了油灯。一个鼓鼓的布包被打开了,一股艾草的香味散发出来。母亲小心地揉搓着艾草,然后捻成宝塔糖似的揪儿,点燃了,在我的脸上、身上旋着,一圈一圈,听不清她嘴巴里念叨着什么。在一圈一圈的旋转中,在艾草的熏染下,我慢慢闭上了眼睛,我的心,包括我的魂仿佛离开了自己,飘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只有一家过年不杀猪,谁?老韩。在上村,浓烈的年味熏陶下,写完福字和对联的老韩,依然背着背篼拾粪。春天来了,有人发现老韩圈里的猪仔又多了几只。那个干瘦的女人,怀抱着一个硕大的盆子,里面是她拌的饲料。她走进圈里,招来一阵骚动。她并不急着走开,看着它们吃食,听它们欢叫。在上村,再肥的猪也不及老韩家的。听说,他的饲料是从吴忠换来的,营养价值高。喂完畜牲,女人关了圈门,她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晒着大粪。天空是晴朗的,有微风吹拂着,粪不到一两天就干了。假如下雨或者下雪,女人赶忙把粪揽进去,等待天晴的日子。
  初夏很快就来到,阳光金灿灿的。这一天老韩家的大门敞开着。院子中央支着一个长木板。屠户乔八子被请来了。这是乔八子第一次受邀走进老韩的院子。他一边挽起长衫的袖子,一边竖起拇指试试刀刃。老韩客气地递了他一根烟。一根烟没有抽完,老韩已经把一头肥大的畜生绑倒并轻松地放在屠户面前的木板上。乔八子一惊。这个时候,一个女人怀抱一个硕大的盆子向乔八子走来。确切地说,女人向木板走来,在支架下方放下了盆子。她头发灰白,散乱地披在肩上,在风儿的吹拂下,发丝飘逸,虽说她干瘦,但皮肤细腻,走路轻灵、柔和,似一股风儿到了屠户的面前。待她蹲下身子放盆子的瞬间,一缕发丝滑落下来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女人侧过脸看了乔八子一眼,好像征求他的意见,然后又把盆子往外拉了一下,走了。她是不打算跟乔八子打招呼的。可是,那种高冷让乔八子过目不忘。乔八子手里的刀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是老韩把刀子递给了屠户,并友好地拍拍乔八子的肩膀。   这头猪的血快把盆子盛满了。老韩没有急着吃肉,他把肉高高挂起,下面接了一个盆子,然后又出门了。
  初夏适宜的温度,没几天,老韩家的肉就生蛆了。蛆的个头不小,啪——啪——啪——像雨点的滴落。听老韩说蛆虫是高蛋白,营养价值高。洼村的人都不懂这个。女人把接下的血兑上水,撒上盐,放凝固了,切成块状,烩菜时放上别有一番味道。是老韩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老韩有个习惯,吃东西从来不愿意人打扰,包括女人。老韩吃油炸的蛆虫时,女人坐等在灶台前的矮凳上。假如老韩那一天心情不错,产生一点怜悯之心的话,他会给女人分几粒蛆虫让她尝尝鲜。女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她一点都不介意,好像从早忙到晚,听着老韩吃蛆的声音和喝酒的声音就已经饱了。
  事实上,那几天,老韩没有走远,他假装出远门,到了深夜溜到自家门前的老榆树下。第一个晚上,他没有发现动静。第二个晚上他没有发现动静。他家的院子静悄悄的。第三个晚上他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又听到了猪仔的叫声。第四个晚上,他等的人出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影子,走到他家大门口,往里瞧瞧,然后,听到了一声敲打什么东西的声音,就一下,影子便走到墙根下,身子一跃翻到墙那边去了。老韩还是一动不动。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屋子里传来了开心的笑声,接着一切又恢复到静谧中。老韩觉得到时候了,他拿出大门的钥匙。
  那个晚上,洼村的人都在沉沉的梦乡中,谁也不知道老韩家发生了什么。
  乔八子疯了。某一天早晨,上学的我们在村巷见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头发纷乱,脸上似乎落着一层霜,嘴唇更是没有了血色。乔八子一遍一遍地说着:我是一头猪。我是一头猪。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含泪。配合着乔八子哭声的还有一条皮鞭子,他说一声,抽一下地面。地皮子被他抽得冒烟。乔八子抽累了就地躺倒,不管地下有什么危险,或者有什么脏东西。一次乔八子躺在井沿边,一条腿掉在井口下。他的女人连喊带嚎,死命地拖住他。从此,无论刮风下雨,乔八子身后都跟着一个罗圈腿女人。
  有人说乔八子是装的,有人说乔八子杀生太多,遭报应了。为了试探他,队长马红头想到了个办法,让人往乔八子脸上吐唾液。这在洼村来说是最狠的羞辱。听队长把话说完,没人敢做。还是老韩,他走近乔八子,将一口浓痰吐在了乔八子的脸上,乔八子面带微笑,一副配合的样子。
  在场的所有人眼睛里噙满了泪花。他们觉得不仅失去了一个憨厚的乔八子,还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屠户。
  自打乔八子疯了后,上村的人逢年过节,再没有吃上好肉,别人杀得肉都不及乔八子杀得香,他们嘴里嚼着肉心里念叨着乔八子。
  洼村的夜晚突然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陡然感觉黑夜如此的无味,又觉得这样的安静里暗藏着什么。我总是在写字的时候,想起那种哭声来。我不由得期盼那个声音的出现,有了它,好像有了一份牵挂。有天晚上,耳边终于有了响动,啪……啪……啪……缓缓地,似低沉的傾诉,就附在耳边,是那样真切!我惊恐地从炕上坐起来。黑暗里,那种响动随即切换成我的心跳。
  那天,我像中了魔,想走近那个院落。老韩不在,大门紧锁。我靠近大门脸贴上去。我是想看她一眼,还是想给自己一个真相?
  我企图把眼睛抠下来从门缝里塞进去。可是,门缝太严实了。于是,我大着胆子又推了推,门板发出了响动。一会儿工夫,门竟然开了一条缝,我看到了她。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眼睛充满血丝,干瘦得几近枯萎。她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我无法判定。我想跟她说点什么,或想听她说点什么,嘴巴一张却蹦出这么一句来:干妈——
  在洼村,下村的娃娃把上村的大人都叫干大,干妈;上村的娃娃把下村的大人都叫干大,干妈。这是礼貌。听到那样一声叫,她大概很吃惊,半天没有了动静。又过了一会儿,门响动了一下,门缝又开了二寸。我看到,她伸出的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红得耀眼。是答谢我对她的称呼吗?快点走,不要告诉别人……门响了一声,合上了。再次推时丝毫不动了。她的声音是颤抖着的,我却听出了和洼村女人不一样的口音,那声音轻柔得像水波涌起的涟漪,立马把我浸透了。我将鼻子挨近了玫瑰,花的芳香让我连打了两个喷嚏,也让我流下了眼泪。我听话地转过身去。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一声:吱——
  我没敢回头,我却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目送着我,一步,一步,直到远离,直到消失不见。
  我把玫瑰花放在书包里。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母亲,我要替她永远保守秘密。
  就在第三天的晚上,那个久违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听得比哪次都真切。我的心摇晃了一下,是不是我的出现勾起了她的许许多多回忆。母亲这回叹息道,也是个可怜的女人,真担心她迟早会哭死。
  女人是被塞进了放风箱的地方。这次大概不是因为在门口发现了一个小女孩那么简单。灯光下,老韩阴沉着脸,他的烦恼无人能猜透,大概他是从外面捕捉到了什么,或者从女人身上嗅到了什么味道。他看了一眼女人,厌恶让他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液,女人知道他要发泄,她开始瑟瑟发抖。是的,老韩要发泄,不然他会睡不着觉。在那个小小的地方,她的骨头变成了柔软的抹布,在小而潮湿的空间里,一个小小孩儿能钻进去的地方。
  许多年以后,在城市工作的我,每一年给自己留点时间走进洼村,尽管,那里已经搬迁多年,四处是废墟。可我因为一个女人让我割舍不下一座村庄,因为一个女人让我懂得人在绝境中心中要有爱,爱一棵草,爱一朵花,爱世间万物,唯一的不能爱错人。只是,她爱错了一个人。
  我在家里或者办公室里喜欢放置一个瓶子,插上几朵玫瑰。在往返洼村的路途中,我仿佛在赴一场约会,心里塞满了激动。我不止一次地听到,那个女人回到了娘家那里,双膝跪地求得父母的原谅。在我上初中时,某一个假期在村子意外地碰到了乔八子,他赶着一对牲口,他的女人肩头扛着锄头,两人有说有笑。我不禁想:那些年乔八子都去了哪里?
  老韩也不再拾粪,没有儿女的老韩被乡政府接到了敬老院,享受着各种优惠待遇。   当年,那个不凡的夜晚,愤怒的老韩当着乔八子的面,把女人踹进风箱洞里,只听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响之后,洞内无声无息了。老韩转向乔八子,说,兄弟,你没有错,她是个婊子。乔八子想给老韩下跪,老韩没有给乔八子机会。老韩说,我是外地人,惹不起,你走吧,我只求今天的事烂到肚子里,不要说出去,丢人啊……乔八子想救救女人,是我的错,你放过她吧,你怎么惩罚我都行!乔八子真给老韩跪下了,他还想磕头……老韩微笑着,伸手推了乔八子一把。乔八子像遭到了飙风的吹刮,一阵尘土飞扬后,身子已倒在一棵老榆树下。等他再次醒来时,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乔八子了。
  老韩躺在棺材旁抽了一根烟,刚才的那一掌似乎耗尽了他全部力气,他疲惫不堪,不久便呼呼睡去。
  放风箱的那个地方异常安静,人有气没气无法确定,夜又黑了一层,如雷的呼噜声里,已经断裂的骨头开始复苏了。看不到她的头,看不到她的四肢,她蜷缩的有些怪异。她的血脉却接通了,她竟然有了一丝呼吸!
  第二天下午,老韩似乎想起来了,或者说,老韩应该想起来了,他总是把时间掌控得恰到好处。在死神想带走她的一瞬,老韩就会立马出现在她眼前。他上前一把将女人从洞里揪出来。
  她平展地躺着,四肢慢慢舒展开了,乌紫的面庞渐渐清秀过来。头朝门口的方向,一缕亮光透射进来,她闻到了阳光的芳香,于是,她的鼻翼翕动了。扯断了的头发散落在身边,嘴角的血迹已干枯。一束亮光下,她像汲取了万般能量。
  于是,老韩吃到了他喜欢的油炸蛆虫。等把剩下的倒进灶膛,他摔门而去。
  院子里剩下女人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想起了痛,想起了哭。于是,她可以放心地、好好地哭一哭了,她把许许多多痛苦化作了泪水。一天哭不够,第二天接着哭;白天哭不够,晚上接着哭。在洼村没有人不知道老韩有个爱哭鼻子的女人,却没有人上门劝劝她,安慰安慰她。人们都怕得罪老韩。所以,有些夜晚,我期盼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洼村有很多个夜晚不仅惆怅还是湿漉漉的。泪水是那个女人的解药,也是愈合她伤口的抚慰剂。哭够了,她的身影会出现在圈门口,怀抱着一个硕大的盆子。
  有一天,一个放羊的老汉说,他在山上看到了两个人。老汉老了,眼神不好,他的话引起了人们的猜测。老汉是这样说的:一个个头高大的男人和一个长头发女人。那一天的天气好极了。阳光明媚,野花飘香,女人的长发在风中飘逸,灰白的发丝染上了太阳的光泽。那一天,她很美。女人对身旁的男人说,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有多少年没有呼吸这样的空气了!高个男人说,还是出来走走,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女人笑了,有些感动地伸出双臂,迎着阳光打开了自己,像她三十多岁时那样跟着一个心爱的男人怀揣着无限期盼,跋山涉水、一路风尘……她的激情又复活了。于是她向山梁上喊了一嗓子,韩建伟,你为什么这样对我?然后,泪水滚滚。高个子受到了感染,他走近她,把手放在她的肩膀,抚慰道,别怕,有我呢。女人将头埋在高个男人怀里,哭得更伤心了。在他们的身后是起伏的峁山和鲜活的野花。
  人们自然不会猜想到老韩的女人和乔八子那儿去的。老韩门上的锁子狗头大,乔八子都那样了,还能那么逍遥?
  乔八子从洼村消失了。和乔八子一起消失的还有老韩的女人。马红头带领一帮子人到老韩的家门口,首先看到一个狗头锁子。锁子完好无损,冷漠地注视着人们,似乎在讽刺一个笑话。队长的目光从锁子移开投到老韩的脸上。老韩的脸铁青着。最终,队长的目光掉在了地上。有人拽了队长一下,那意思是说走吧。半路上,拽队长的人说话了,老韩会不会把女人给打死,扔在了井里。
  队长派人在三口水井打撈了一遍又一遍,捞上来的除了生锈的水桶、男人的帽子、女人的顶针儿、孩子的鞋子,没有别的。
  至于乔八子的失踪,人们还是往好处想,本来人已经疯了,命肯定在,只不过,他自己把自己走丢了,说不准哪一天突然出现在洼村。乔八子的女人鼻子拧成蒜疙瘩。她后悔那天夜里睡得太死,没有看住男人。
  书包里玫瑰花瓣早已凋零,失去水分的花瓣边沿开始变黑,花蒂也枯蔫了。那股香味却在,那股香味好像不是从花朵里散发出来的,是从一个女人的眼睛里、发丝里散发出来的。我舍不得丢弃一片,分页夹在书本里。一天晚上,我在灯下写作业,母亲依旧保持着灯下做针线活的习惯。母亲冷不丁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看你还能保存多久?那个女人不是一个人走的。乔八子把所有的人都欺骗了。我愣愣地望着母亲。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她把我看得如此透彻。
  听到那样的话,我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我来到一座梁上,迎着风,积压心头的那份担心瞬间变得轻灵起来,随着我的呼吸逸出我的胸腔。我对着群山长舒一口气,泪水随即涌出。失色的玫瑰花瓣就在我的书里,我把它取出来,一片一片扔出去。风急速地接纳了它,带着我的祝福飞向远方……
  老韩是九十年代初搬进乡敬老院的,那个时候他快八十岁,但他身体硬朗,视力好,很少感冒生病。听敬老院的老人们说,他们睡了的时候,老韩的房间里灯还亮着。白天,毫无睡意的老韩从不午休,他坐在第二排八号房门口的板凳上,仰望天空。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着什么,盘算着什么。他眼角挂泪,鼻涕挂在下巴上。老韩很少跟人交流,吃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他就喜欢一个人发呆,一个人想心事。有风无风,或者下雨下雪,他都要在门口坐着,双手抱着拐棍,看着好像睡着了,当有人走近了,他警惕地睁开眼睛。
  那副棺材就摆放在老韩的屋子里,岁月已使金黄变得暗淡无光,落满尘土。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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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晚上八点多,吃了一肚子面条的我斜倚在床上看书。多年来我看书一直是这个姿势,只要身边有能躺的地方,看书一定是躺着看的。看书本来就是很放松的事嘛,怎么舒服怎么来,何必腰板笔直地坐着看,我们又不是被人控制的机器人,我们才是机器人的主人。我的两只小眼睛扫过纸上的文字,肚子里的面条也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各种化学反应。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唧地叫了一声,打开一看是马雨回了邮件。我不确定是不是他本人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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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早春,风没完没了地吼,从夜里吼到白天,又从白天吼回夜里,似乎它在寻找一个安顿自己的地方,但总无可适处,便只能烦躁地四处逛荡,即便让人间生厌,咒骂,让山河冷寂,一个劲朝它翻白眼。这样一直吼了近半个月,直到有天后半夜,它才终于茅塞顿开,翻越东山,远遁而去。  半弯月影挂在天上,朝右侧清澈明亮的太阳浅笑。风停后的天空,蓝莹莹的,像被水洗过一般。这是我来工厂后的第一个平静早晨,原本沉郁的天空,突然就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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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余,1983年生于金寨。作家、诗人、艺术家、策展人。作品散见《天涯》《延河》《北京文学》《十月》《安徽文学》《青春》《青年文学》《草原》《边疆文学》《特区文学》《诗歌月刊》《青海湖》《创世纪》等杂志。诗作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大系》《中国诗歌精选》等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著有小说、诗歌、随笔、戏剧等各类作品20余部。  我要成为自己的身外之物   写作就是自我博弈。在既定的败局中,我们几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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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边口占  闲看惊雀何如?  凌厉古调难弹。  斧斫老松何如?  断口正欲为我加冕。  悬崖何时来到我的体内又  何时离去?  山水有尚未被獵取的憨直。  余晖久积而为琥珀。  从绝壁攀援而下的女游客,  一身好闻的  青木瓜之味。  ——选自《敬亭①假托兼怀谢朓九章》  苍鹭斜飞  山道上我和迎面扑来的一只  苍鹭瞬间四目相对  我看见我伏在  它灰暗又凸出的眼球上  我在那里多久了?看着它隐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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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余的文学创作,至今已经有近二十年。这二十年,从世纪初“80后写作”走到媒体和文学界前台开始,80后作家的写作在题材选择与主题切入都与这个时代的生活变迁密切相关。许多余也尝试过多种题材,从早期的青春情感、乡村图景到城市变迁与心灵困境,这次许多余则是选择了留守儿童这个视角,可以看作他在创作中的一次新的尝试。  但就小说的艺术性而言,许多余的这次尝试明显是失败的。与他早年那些让人震惊的生猛的先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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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阳县城不大,但浴室有三十多家,小城人过惯了“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生活,午饭一过,大大小小的浴室便开始热闹起来。“白玉池”是小城最老的浴室,据传有二百多年历史。“白玉池”的现任老板姓孙,因长相粗放,且为人大大咧咧,人们常开玩笑喊她孙二娘。  中午十二点不到,“白玉池”刚挂出“开汤”的牌子,龚家仁便提前半个小时来上班了。他个子不高,瘦,满头白发,身子却很硬朗。龚家仁是“白玉池”的搓澡工,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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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京科送出门去,桂枝看了下手表,半下午了,心想,昨天打电话的那女学生就快要来了。她急忙收拾起茶几上京科用过的茶杯,走进厨房用清水洗干净,这时,门铃响了,出去一看,果然是个女孩。  “您好!您昨天在电话上对我说过的事,是真的吗?”女学生身材高挑,穿着蓝色的校服,像是海大附中的学生,脸上的笑容阳光灿烂,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命运悲惨的孩子。  “噢。你说这事呀。”桂枝想到京科离开前说的话,女孩的形象让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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