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锡华,只怪不狂的沙田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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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见梁锡华兄已经20余年了,我却深深记得他的样子,“文雅清瘦,额发斜复、随和克己”(余光中语)。翻开他婉拒签名的散文集,我又想起他赠书时的话,“你看完没用可以送人,签了名你就不好处理了”。我一直想为他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哥的人生是篇香港爽文”,却总是没有完成。
  我和梁锡华都写散文,都研究散文,所以很早便引为同道。1992年,他专程来厦门看我;1994年,他邀请我到岭南学院(现岭南大学)客座研究。锡华兄平易近人,别人慷慨激昂滔滔不绝时,他总是微笑倾听。但深交下去,我却发现其人轶闻隽语不断,潇洒不羁犹如古书里走出来的名士。
1992年,本文作者与梁锡华(右)游览厦门万石岩公园。

“无机轩主人”的日常


  先说生平,梁锡华的简历上总是写着:“出生年月不详,约在三十年代前期”。这当然出自他的手笔,朋友同事须介绍他的生平时也这样写。如今他远遁加拿大,坊间、网上关于他的生平介绍各色各样,有的写生于1928年,有的写生于1947年,他从不过问。
  再说他的饮食起居。一辈子不喜西餐的余光中曾笑语道:“梁锡华吃的东西,叫人想想也会拉肚子。”而老友夏志清则认为他对奶酪很有研究。芝麻糊和冰牛奶混在一起,加上几大片柠檬、一小撮精盐和一大杯开水,这就是“梁锡华式早餐”。他会在煮熟的米粉上加奶酪,烤热后又加上酱油。他是广东人,却不喜欢喝汤,饮水量很惊人,不用水杯,用海口碗。因为饮水多,他常常内急。我和他曾经共游苏州、肇庆、厦门等地,漫步景区时,他一见到洗手间就露出久旱逢甘霖般的快乐,还对旁人说,“我要去静坐”。
  《世说新语》里说“日夜岂为吾辈设也?”这话正可用来描述梁锡华,他时而凌晨工作,早餐后上床;时而暮色起睡觉,三更天执笔;下半夜他可能在山路上溜达呢。他从不购置电视机、洗衣机、留声机,自号“无机轩主人”。他太太决定嫁给他时,告诉他婚后必须买台洗衣机,他的回答是,“不必,我一直都是用手洗,洗衣粉有致癌物质。”太太说:“我没有力气洗。”梁锡华斩钉截铁地说:“这你不用担心,我来洗。”果然如此,不单单衣服,床单被单无一不是他洗。他以作学术论文的方式洗衣,先将衣物搜集起来,再按色彩质地大小分类,根据不同种类定出浸泡时间、搓揉力度等。光是洗衣還不算,他还写出散文《防癌洗衣法》《劳动的爱歌与凯歌》等,称洗刷为“养生之道”,骄傲地宣布“中文大学宿舍宽敞,室内尽是‘运动场’……本人洗衣服往往同时兼顾洗厕、洗地、洗碗碟、洗窗且洗澡,裸影裸形满屋飞,汗水不分……”
梁锡华作品《独立苍茫》《头上一片云》《梁锡华选集》。

  梁锡华阅历广、经验足、创意丰盈,能唱粤剧,还会给钢琴调音。他虽然有点怪,但并不狂,在学术上,他对新月派的研究独树一帜,特别是对梁实秋的研究,人称“小梁挑大梁”。港中大任教期间,在余光中的推荐下,他的学术专著在台湾出版,显露的创作才华引发了大量关注:张晓风说他的文字“如悬崖倒松,奇绝变化间不失劲节”;刘以鬯欣赏他的文笔,怂恿他为杂志写小说,他一气呵成写了3部长篇;夏志清为他的小说作序,称其为“才、学、情兼具的才子”。

“无为而治”的文学院长


  除做学术,梁锡华还能做行政管理。1985年,他离开港中大到岭南学院(现岭南大学),先后担任文学院长、教务长,现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在岭南学院,他募得一笔善款,用于办学术刊物,开学术会议。他主办了五六次两岸三地华文文学研究机构负责人会议,广聘内地学者来校客座研究。内地研究港台文学的第一代学者前后有20余人被他邀请过。数十年来,这些学者及其弟子撑起香港文学研究的半壁江山。
  梁锡华的办公室在十楼,但他不喜欢挤电梯,总是一级级爬上去。他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爬楼,弯腰垂头,两只手几乎垂到地面,他说这样省力快速。知者不怪,但有次清扫楼道的女工看到了,以为梁教授肚子痛,赶紧去扶他。
  在岭南,梁锡华选择“无为而治”,大家非常自由。我写稿不拜金,却拜“银”,拜倒在银幕下,天天到影院里看电影,闲时关注赛马。那时,我们宿舍在司徒拔道,从窗下望去就是跑马地。每逢赛马日,马场内外是人潮车潮。有一次,我和梁锡华大谈马报、马评人和练马师,谈马会建了多少医院和学校,谈50年不变的第一条为什么是“马照跑”。他不置可否,宽大为怀地笑着。
  还有一次,我对梁锡华抱怨香港的“混血语言”,街上报上太多“洋中混合”的文字——“士多”“士丹”“睇波”,让我不但结舌,还要瞠目。他却对我说:“我打电话给你,港人说成‘我call你’,交朋友说成‘我friend你’,这样更简洁。”我说生活真是如此紧迫,多说几个音节都费事?有了高速公路、快餐食品、速成婚姻介绍……难道还必须制造“压缩语言”?梁锡华当然不会为这种争论介意,他在会议上说:“学者要练成铜皮铁骨,发表论文要经得起苛评”。这话让我获益匪浅。

  这就是中国文人,他们无论是否背井离乡到海角天涯,无论是否脱下长袍马褂换上西装革履,那华山夏水的画境诗境总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心境,挣不脱的情结。

登临吟哦“为山狂”


  梁锡华初到香港时,宿舍对面就是八仙岭,他曾写道:“一来就爱八仙了!爱这峰,这岭,这山,还有下面的水。”为亲近山色,自称“爱色不爱食”的他把书房改为杂物间和书库,把临近阳台的客厅作为工作室。从此,他“日夕对八仙,任朝晖晚霞”“心魂满贮山色”。   在港中大9年,他观山写山,出版了《八仙之恋》《我为山狂》等散文集。在他笔下,山如相看两不厌的友人,随着气候时序的变化,容貌各异。云淡,它“戏耍着云霞,为自己轻盈地戴一顶白帽”;云重,它“伤时感事,沉重地给自己罩起百叠黑冠”。晴日,它“在大幅净绢的轻裹下,从早到晚,寻梦”。梅雨,它“在天地的漠漠泪帘笼罩下,看来似乎淡寂而凄迷,但其实众峰蕴结沉毅悲凉”。夜晚,它“在深紫莹莹的清夜,峰峦之后再峰峦,默默之后仍默默”。
  他的文章不但把八仙岭、马鞍山、狮子山、飞鹅岭勾勒得历历在目,还留下了与余光中等人一同探秘香港众山的赏心乐事。他称余光中为余元帅,说他不但在山脚下“左手执地图,右手扬箭令”,登顶之后,也可以极目四方,“把整盆的地理知识,滔滔地倾斜于山头”。一同登山的人沾了光,“连脚下的青草也更绿了”。他说,中国是多山之国也是多诗之国,中国诗人多能为山而狂,“不诗不山的人,不免俗;只诗不山的人,半清半俗,只山不诗的人,近乎粗”。所以他自称山人,还写出一群为山而狂的山人,这群人,有时是六七人,有时二三人,走遍了香港的山山水水,他们攀登上无人登临的众山后,想到古人“凭高望极,且将樽酒慰飘零”,便聚在一处,握拳举臂仰天长啸,抒发他们的思古幽情。1986年,他离开沙田到岭南学院,又爱上半山的宝云道,这是一条健身步道,直通太平山顶,往西行走可俯瞰维多利亚湾。
梁锡华散文集《八仙之恋》。

  沙田时期,梁锡华和港中大同事常到余光中家里畅聊。有一次,他们谈到美国,思果说,美国山水很壮观,但登临之际,总觉得少了几个亭缺了一座庙。众人听了都笑,笑后又觉得心有戚戚,在座的都喝了洋墨水,其中几位还是洋教徒,但观山览水之时,需要的不是教堂,而是一座庙,是一座可以吃斋品茶观联听经的庙,可以让他们夜宿僧房,享受暮鼓晨钟之幽趣。我听梁锡华说起这事后不觉感慨:这就是中国文人,他们无论是否背井离乡到海角天涯,无论是否脱下长袍马褂换上西装革履,那华山夏水的画境诗境总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心境,挣不脱的情结!
  若是走马观花式地看香港,大都以为它不过是一座现代都市,一边是摩天大楼、街道车流和如蜂巢蚁穴的公寓,另一边是碧涛滚滚的海港。其实,香港有起伏的山陵,萦回的水湾和珍珠散落般的岛屿,新界的田园风味和離岛的别有洞天更是美景。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常想,香港虽然山不高水也不深,虽然没有龙影仙踪,但在几十年前,因为有了梁锡华和余光中、思果等几支健笔,他们涵泳于此一片天地,乐山乐水彼此互乐,挥动手下那支多彩的笔,近吐马鞍八仙气象,远怀华夏山水精神,把见识和胸襟,把香港的山水,写成了香港文学新篇,也写上了中国文学的地图。
  梁锡华 原名梁萑萝,生于广东顺德,自幼生活在香港,英国伦敦大学哲学系博士,曾任香港中文大学高级讲师、岭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曾出版散文集《挥袖话爱情》《有余篇》《明月与君同》等,小说《独立苍茫》《头上一片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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