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北杀回来的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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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识生辉阁
  沈端金是我初出茅庐的偶像。
  初识沈端金是在1993年底,那时我刚从乡下调至县城。棋友介绍说,现今最负盛名的高手是沈端金,他曾经同“东北虎”王嘉良交过手,参加过黑龙江省赛、哈尔滨市赛,多次获得阿木尔林区象棋冠军,也是三次夺得嵊州市象棋比赛冠军的老将。听了棋友的赞美之词,我从心底里产生一个欲望:我要去会会他,交个朋友,即使输了也是桩美事。
  于足,我根据棋友的指点来到了生辉阁,一个闹中取静的棋室。
  生辉阁棋室,低矮简陋,但棋手很多。一字儿排开的棋桌高高低低的,板凳也很零乱。棋室主人姓谢,他给我倒杯茶水,我悄悄问:“谁是沈端金。”谢师傅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定定地望着我,消瘦的脸庞显得苍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等一会就到,来时我介绍与你战一盘。”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果然,不一会儿,沈端金来到了生辉阁。只见他黑瘦的脸膛,魁梧的身材,说话底气十足,浓眉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然而他的穿着使我对他的崇拜大打折扣,浅灰色的中山装,觉得肥大,似乎还有几个补丁。一双半高筒的黑色雨鞋将他的裤脚卷得很高,显得外浅内深的颜色十分突出。
  他来到我的座位边,开口便说五元一盘。我解释道,赌博是犯法的,让单位知道还要双开,比比输赢好了。他十分干脆,没有彩金奖励不会下真功夫的,手啊酸,懒得动棋。
  也是不巧,屁股还没坐热,单位有事,腰间的BB机响个不停,我便迅速返回办公室。
  尽管第一次去生辉阁没有对弈,但是想与他一决胜负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同时我一直住想,沈端金是东北人还是嵊州人呢?这么粗狂和直率!他有非凡的棋艺为什么穿得这么寒酸……
  世居嵊州人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当初我是那么冲动地要见他,可是真的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不知道对他说什么。
  那一天采访他的时候,是在金鸡山,一个茭白飘香的农村,我们一边吃茭白一边喝黄酒,兴致特别好。很显然,只有这样的环境下,沈端金才有心情讲些家常轶事。
  因为沈端金沉默是金,小知道谈他的过去,也小喜欢说他的以后,而且他的遭遇与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相距很远。在我再三的追问下,他才略谈一二。
  原来沈端金学棋在十岁左右,住在南大街。南大街上临溪的茶室很多,一般情况喝茶一毛钱,下棋就不要钱了。沈端金喜欢象棋,每当放学回家的路上就停下观看,回到家里做完作业后独自一人回忆棋局。
  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凡是在棋室里看过的棋局都能全部复盘。邻居同他对弈也是他肚多负少,被称为神童。当然,棋艺的提高也给学习带来了灵感,每次考试总是名列班级前茅。
  17岁初中毕业,为响应国家号召,沈端金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别人都说上山下乡浪费青春岁月,可是沈端金十分留恋这段时光。他说,他棋艺的提高就在下放农村的六年时间,那足他最欢乐最充实的岁月。白天下地劳动,晚上找人下棋。经常与他下棋的张樟乐,也足当地高手。那时还没有电灯,每当夜晚降临,沈端金就与张樟乐挑灯夜战,油用光了,就坐在床上对弈。
  床上怎么对弈呢?他们用眼睛盯着棋盘,脑子里计算着妙棋,每走一步就用嘴巴报给对方,整盘象棋牢记在心,棋坛术语就称下“盲棋”。盲棋习惯了,干脆不用灯,即节省油钱,又获得欢乐。年复一年,沈端金过了整整六年下放农村的生活,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
  1969年他22岁那年,上级来文抽调回城,安排在电力公司工作。然而不到一年时间,上级要求他重返农村,理由是联总被联委打败了,联总下发的文件不算数,连县委书记的子女也不例外。
  重返农村,正当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都是不能接受的。就在这时,上级又来文称,不愿重返农村的知识青年可报名参加“支边”。有了可以选择的第二条道路,沈端金和273名青年男女就义无返顾地踏上了黑龙江省大兴安岭的茫茫森林。
  抗争大自然
  讲到大兴安岭支边,沈端金的话匣子马上闸断了。他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吸烟,圆鼓鼓的眼睛已经布满红丝。我十分惊讶地发现他有极强的控制力,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待他稳定了情绪,我十分迫切地问,他就一字一顿地答,仿佛回到了那段难以释怀的人生历程。
  听着他的叙述,我才知道黑龙江省大兴安岭足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阿木尔林区就在森林中间。这群男女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杳无人烟,许多年轻人哭了。望着冰天雪地,沈端金率先拿起铁镐,默默无闻地挖掘深坑,安营扎寨。
  我问他:“你真的没哭?”
  他说:“哭有什么用,东北的白大很短,夜来得快,年龄我最大,不快搭帐篷不冻死才怪呢!”
  “这么艰苦的生活,早先不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的,领导讲话中多次强调要吃大苦耐大劳,想不到比我们预计的还要严重得多。”
  “哦,有没有逃回家的念头?”
  “哎,怎么逃!离开集体就会冻死、饿死,方圆数百公里无人烟,最低气温零下40度。”
  “就你们273名知识青年吗?”
  “不!多着呢。还有宁波人大约一千多人,还有上海人更多,总共万把人吧。”
  此刻,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景象:一列长长的火车呼啸着穿进冰天雪地的大必安岭,这里树木参天,北风狂舞,到处都是亮晶晶的冰凌和雪花,一片洁白的世界。火车喷出来的烟雾浓重而又黑暗,就在烟雾消失的时刻,-群天真烂漫的青年男女,穿着绿色的军大衣,戴着遮脸的大口罩、皮手套、高筒皮鞋,缓缓地从火车上跳下来,随即工作人员将火车上的行李、食品、帐篷抛向柔软的雪地。接着火车升起烟雾,慢慢地倒退着,隐没在崇山峻岭中。这群拓荒者移着笨重的身体,跋涉在这块处女地,都在用力地挖雪扒土,打桩施工,很快地搭起数百个帐篷。一个帐篷一班人,班长守在大门口,从此黑龙江大兴安岭阿木尔林区正式成立了。   我感动地说:“这边觉得挺浪漫的,数千名男女青年在一起劳动,一起生活。”
  沈端金严肃地看着我,然后“嘿嘿”苦笑一声道:“浪漫是浪漫的,工作也轻松,每天锯大树。但是对风雪天火的认识不足,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
  “哦,有这么严重吗?”
  “首先是风雪,我们刚去的时候,平均气温零下40多度,有风觉得特别冷,就躲在帐篷里烤火,没有风就不觉得冷,喜欢干净的女同志去水坑里洗衣服,回来就冻伤了,必须截肢才能保住生命,多么可惜。其实办法很简单,没进帐篷前马上用雪擦,擦得恢复如常,血液流通,皮色有知觉,再回帐篷就无事。东北的雪与江南的雪不一样,轻飘飘的干燥得像米粉,实际上气温极低,我们嵊州人也有女同忐冻伤的。”
  “啊,这么残酷?”
  “残酷的还在后头,每当天打雷劈的季节,森林经常发生火灾。为了不燃烧掉大面积的树木,林区总部就乘直升飞机指挥,所有人员上阵,挖开一条宽约2米的隔离带。然而火势凶猛,随时变化风向,窜过隔离带,把救火人员包围其中的事情时有发生,逃得快的人员幸免遇难,反应慢一点判断错误的人员就烧成骨灰。实际上按照盲升飞机的指示进退,或者拐弯也不会发生惨案,主要是因为撤退慌乱,找不到亲朋好友,错过良机。也就是“机小可失,时小再来,时间就是牛命”这个道理。
  棋高得转机
  我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便转向其它的事情。
  我说:“老沈,在这么艰苦的支边生活里,象棋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一讲到象棋,沈端金满而春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去支边一无所有,唯独不能忘记的就是一副象棋。从南到北,从北回南,随身携带,逢人就战。整个大兴安岭阿木尔林区比赛,不吹牛皮,每次第一名。参加全省象棋赛也获十三名,主要都是负于王嘉良的徒弟们,特别是王嘉良的大徒弟王有盛。王嘉良是多次全国亚军,徒弟当然有不凡的棋艺,我是草莽出身,从无高于指点,全靠自学成才。”
  看他滔滔不绝,我故意说:“能不能讲得详细些,回忆几个棋局让我们欣赏。”
  他立即回答我:“不讲了,不讲了。一句话,在东北这些年苦中作乐,足象棋陪伴我度过了支边的生活,没有象棋我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些日子。”
  我从棋友中了解到他调回老家也有象棋的功劳,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什么时候调回老家的?当时调动工作是极难的啊!”
  沈端金记忆犹新,不假思索,立即回答道:“对!是极难的,就是县委书记的女儿也是十年之后调回的。”
  “据说是棋高得转机,是吗?”我接着问。
  “不完全是,这件事的过程是贵人相助。当时,人民医院建造大楼,采购人员到我们这里采购木材,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需要我们帮忙才能挑选最好的木材,采办人员就找我们下棋会友,我们也找他们下棋会友,目的是为了帮我们找个接收单位寄出调令。双方一点就通,互相帮忙,就这样回了老家。”
  沈端金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没有他们帮忙,我是调不回来的。”
  是的,这我知道。没有关系的或者是在东北扎根、开花、结果的这些人,就算有这样的机会,做梦也没有资格调动的。后来政策一再放宽,这又是另一回事,那就是顶职和离婚的道路。再后来交通方便,通讯发达,也不在乎在什么地方工作不工作了,甚至许多当官的支边人员也下海经商,云游全国,乃至定居世界各地。
  沈端金不但十分真切地记得这段贵人相助的往事,而且更多的是没有能力涌泉相报的感叹。
  爱拼才会赢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沈端金是世居城关镇人,为什么居住在金鸡山?在黑龙江支边十余年就没有找过一个女朋友?
  沈端金听了我的问话,憨厚地哈哈大笑,然后认真答道:“不管在外多少年,我是打定主意要回老家的,所以一直没有在东北找对象。28岁那年回家探亲,经邻居介绍认识我爱人,双方一见钟情,马卜私定终身。至于为什么件存金鸡山,也是事出有因。33岁调回来的时候,木来安排在离家很近的美机厂,但是妻子是金鸡山的农村户口,为了照顾家庭妻儿,歇手放落时做些田畈农活,我主动要求调到砩石矿工作。因为砩石矿就在金鸡山很近的大路边,也就可以天天回家。”
  家,是的!这是个多么美好的字眼。尤其对沈端金来说,“家”的重要意义比任何人理解得更为深刻和透彻。就像任何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定有一位默默无闻的无私女人做奉献。家是温暖的港湾,家是拼搏的驿站,家是起跳的平台,家是力量的源泉。
  沈端金还满怀深情地告诉我:“除了象棋,妻子是我的最爱。”
  这句话尽管有些偏颇,但的确是他的心里话。象棋,在沈端金的心目巾是至高无上的追求,犹似军人离不开岗哨,弹道专家离不开科研项目。
  作为男人,事业永远足第一位的。这不足说不够爱妻子,相反,这说明更爱妻子。因为追求事业的成功,才能使大妻关系更加美满。如果追求的事业屡遭失败,再美满的夫妻感情电注定要破裂。沈端金把象棋作为了他的事业。
  事实上,沈端金最辉煌的日子就是在结婚后的第三年,也就是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调回嵊州的第二年,面对众多高手,过关斩将,以强硬的当头炮盘头马急进中兵的招式,所向披靡,勇夺嵊州1983年春节象棋赛冠军。紧接着在同年10月参加嵊州市象棋选拔赛中,更如猛虎下山,傲视群雄,再登冠军宝座。
  有棋友说,假如沈端金自幼学棋,潜心钻研,没有上山下乡这场劫难,一定能成为棋坛大师,名垂青史。
  也有棋友对我说,假如没有上山下乡这场劫难,沈端金说不定连棋手也不是,正因为有了这场运动的颠沛流离和饱经风霜,才有了得天独厚的机会,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象棋事业。
  我却认为,人生不能假如。就像一盘象棋,有的是面对。不管是沉着应战,还是仓促就急,自布局开始,只要一步不慎就有满盘皆输的危险,根本没有机会不去面对。更似在人生的长河中,面对一浪高似一浪的波涛,有谁能力挽狂澜,改变河流的力‘向。
  不管怎么说,沈端金的棋艺,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滑坡的趋势,但是据不完全统计,他这些年来的战绩还是十分了得。自1983年至今,近三十年的比赛中还稳居前六名。值得一提的是,沈端金在1991年再度崛起,面对老将新秀,以精湛的残局功夫,第三次登上嵊州市象棋协会举办的“中青年象棋赛”冠军。
  沈端金退休已经血年了,但是他热爱象棋事业的本性不变。不管是谁同沈端会交谈,他大口喝酒大声说话的习惯,仍然具有一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气概。前些天,为纪念国家规定的“八八健身日”,嵊州市棋协举办“龙会杯”第六届老年象棋比赛。他一路过关斩将,力挫群雄,喜得桂冠。正如他所言,象棋是他一生的爱好,就足死也要带一副象棋在身边。
  最后衷心祝愿沈端金艺术之树常青,老有所乐,老有所爱,老有所为!在大力提倡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新时代里,祝愿他继续不断地为嵊州市象棋文化事业的进一步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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