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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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三下午,迈克兄弟事务所会计张少莺跟主管打了个招呼,提前回家。四点三十分,大家要去教会停车场集合,一起坐大巴去城南法明顿营地。
  回到家,丈夫老王正在检查薇薇的中文作业。为了熬时间,老王弄了个课程表,含阅读、写作、数学、 中文,还有平时一直在上的钢琴、芭蕾舞课。假期到来前,有个武术大师来到这里表演,末了不按期归国,黑了下来。老王觉得机会难得,又让薇薇跟着名师学武。在国内,这种人对于他这个收入的人来说遥不可及。这里果然是一大熔炉,冷不丁就撞个国民党著名将领之后、曾国藩曾孙女,晚清格格。大一点的地方,院士的儿子,大使的女儿,则是一把石子扔下去能砸着好几个。
  薇薇叫苦,说学得太多了,没有自己的生活了,还不如不放假。
  老王说:“得,什么自己的生活,别把老美这一套学来。”
  薇薇说:“那又怎么样?我们在美国,不学美国学什么?”
  老王拿出一只飞鹰钓鱼钩,对着上面的羽毛吹了口气说:“你和她们不一样。这点苦算什么!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我那时候……”
  薇薇接着他的话茬说: “上一中,晚自修要上到十點……爸,你还是别提这些了,我学就学吧。”薇薇爱爸爸,但不喜听他唠叨。到底是学武术痛苦,还是听爸爸讲这些受罪,薇薇早有了一本账。接着他会一路啰嗦,说到他怎么来美国,怎么在餐馆打工养家,把母女俩接来,然后找工作,熬绿卡。
  “准备好没有?”少莺问。
  “你还是要去?” 老王问。
  “看看再说。”夫妻两个前一天争了一番,少莺说要去野营地看看,老王不放心,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平时去同学家生日晚会,留宿一夜,都紧张得失魂落魄,这下子又大转弯,要让薇薇去野营,在外一住一个星期?
  少莺说,所以要考察啊。
  老王暗想,什么考察,弄得像领导似的。陪你妈妈出去玩就出去玩好了,虚虚实实。说话做事,实诚一些,比什么不好!不过他嘴上什么都没有说。老太太看到女儿女婿吵架,要是看到女儿占优势,就躲起来不作声,或是嘟哝说她老了百事不问。倘若女婿占了上风,她就跑过来说:“都是我不好,你们吵来吵去,都是因为多了我这个人在这里,要让我发心脏病,盼我早死。”
  少莺和她妈关系也很糟糕,自从老王出现,两人找到了共同的敌人,结成了统一战线、神圣同盟,母女俩关系一下好了。老王好比专治母女关系的药引子。
  在这么一个国度,一家人要么抱团,要么跟刺猬似的,互相扎伤。
  老太太收拾好了,提了个爱马仕包走出来。
  少莺说:“得,妈,你拿那么名牌的包去,搞丢掉怎么办?”
  老太太说,“行行,还不是拿出去好看些么?不给你丢人哪。”
  “教会这帮人谁看你的牌子?”
  老太太说,“行行,我空手。”她回去把包丢下。
  少莺坐进了车子里等,老太太到边上坐下。薇薇还没出来,少莺按了下喇叭。
  薇薇在门后应着:“就来了。”
  老太太说:“你等等,我忘了服钙片。”于是下了车,回自己屋服药了。
  一分钟后,薇薇抱着一本厚书跑了出来,老太太跟在后面,给薇薇拿了一件外套。薇薇说不要带,老太太说:“到时候说冷就冷起来。感冒了不得了。”
  薇薇翻了一下眼睛,嘟哝了一声:“天啦。”
  少莺把车发动起来,倒车的时候问:“什么书?”
  薇薇说:“《黄昏史诗》。”
  少莺瞟了一眼封面,说:“怎么尽是这些吸血鬼的书?”
  薇薇说:“有趣啊。”
  其实薇薇也不是觉得有趣,而是同学都看这个。
  少莺没再去管。老王平时在家,一分一秒都给规划好,精耕细作。她再不马虎点,给女儿一点空间,女儿会变成机器人。
  在一个壳牌石油加油站附近,红灯亮了,少莺把车停下来。
  老太太问:“我人老了,健忘,你再说下这是去哪儿?”
  “去教会营地。”
  “说了我也没弄明白。” 老太太看着车窗之外,“野营做什么?”
  “小孩在那里学一些经文,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可以提高小孩的合作意识这些。”
  “以后考大学加不加分?”老太太问。
  “没有加分。”
  “那你学这些有什么用?别都听美国人的这一套,什么快乐学习!孩子不学文化课,哪能成才?”
  少莺说:“这是美国。你得按美国人的办法来做事是不是?”
  说着,车子拐了个弯,到了教会停车场。
  教会的大巴车停在门口,后车厢开着,一群少女和几个爸妈,正把折叠椅子往后车厢里拿。少莺和大家打招呼,薇薇拿了书,加快了步子,直接上了车。一家三口一起来的不多。她们显得有些突兀。别的家庭里要不爸爸来,要不妈妈来,要不几个孩子自己结伴来,没有这么三代一起上阵的。
  她们找了个后面的座位坐下。车子里空调开得很足,不过教会秘书丝蒂芬尼带了几条毛毯,问有谁要。少莺给她妈拿了一条,盖在她腿上。
  车子晃荡着开始出发了。路两边长满了马克西米利安向日葵和高高的水牛草,间或中间冒出一幢大屋,在树林掩映之中。边上偶尔还有个池塘。
  “看看美国人真懂享受。这么大的房子!唉,也是一生。”少莺对她妈说。跟老太太讲美国的自然风貌、风土人情,她一概没兴趣,说说房子大小,还凑合着说到一起。这个房子大,那个房子小,这是她到美国后最经常发的感慨。
  “教会里那些人家房子也都很大,你也争点气。你家老王我看就晓得寻思着去哪里钓鱼,或者是找人打牌。年龄也不大,这么没志气。”老太太把毯子往身上裹了裹。
  “可是爸爸喜欢钓鱼,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要买更大的房子呢?我们的房子挺好的,好酷啊。”薇薇插话了。
  “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老太太说。   “妈,这是我女儿,你还是少说,” 少莺说。然后转过来跟薇薇说,“你可以坐前面去了。”
  前面的小姑娘们在做一个奇怪的游戏,隔着车窗向其他过往车辆的司机挥手致意。一旦有人一样挥手致意回来,大家就兴奋地叫起来,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两个小男孩拿出了iPad, 不过找不到耳机,于是低下头到处在找。薇薇跑到最前方一个小女孩的座位上,两个人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薇薇走了,老太太说:“我就知道,你们一家人,就多我一个。嫌我?我回去。”
  “得,你也就别再多事了好不好?我为你跟老王吵得七死八活,还不嫌清静吗?”
  “那是你老王不孝,能怪谁?当初找你这个老王,你也没跟我打招呼,非要自由恋爱自由恋爱,不听老人言,吃苦日子在眼前,好了,吃亏了,怪谁去?”
  “我什么时候吃过亏了?在外面,你就不能少说几句?”
  “你管他呢,讲中文,老外也听不懂。”
  前排的明迪掉头过来问:“你好,来美国还适应吗?”
  少莺给翻译了过去。
  “适应,适应,美国人好水好,什么都好,房子很大。”老太太说。“就是平时没事干,也找不到人讲话,闲得慌。”
  少莺给她翻译了下,明迪摇着头说:“我都无法想象,要是我跑到中国,还不知道怎样,你很勇敢!”
  老太太听少莺翻译完了说:“你看,美国人都夸我好,就你们说这说那。”
  少莺说:“他们跟你搭话呢,这话什么意思都没有,美国人夸起人张口就来。”
  “这招你怎么没有学会?”
  母女俩就这么一路抬着杠。活靶子不在,母女俩又成了对头。
  车子上了四十号公路,路两边除了牧场就是农田,一路平坦。有几只老鹰在天上盘旋,路上不时出现死去的犰狳或臭鼬。
  前面座位上一个老头回了个头,冲她们笑了笑。老头包了个头巾,上有闪电的花纹。少莺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过来,站在走道中间,双手搭在前面座椅上。
  “少莺,你妈妈也是基督徒吗?”
  少莺翻译了一下。
  “是啊,是啊,信上帝,让上帝保佑儿孙平安,身体健康,开开心心。”
  老头说是。“我是两三年前才信主的。我以前开哈雷摩托。”
  少莺跟她妈翻译了过去。老太太用中文说:“可怕,就怕骑摩托的,容易出事。”
  老头接着说:“我根本没想到信耶稣,有一天,我们一伙人,骑着车子到密西西比,也不知是不是中间路面遇热发生膨胀,车子遇到什么障碍,突然翻掉,连翻七八个跟头,我的头就在地上蹭了七八次,整个脸上皮几乎都给磨蹭掉了。最后我栽到一个向日葵地里,嘴巴里呛了一嘴向日葵,人事不省。警察把路封住。被挡住的车辆里面,头两辆碰巧一辆是医护车,一辆是一个牧师开的轿车。”
  “好巧啊,”少莺说。
  “我不相信有什么巧合。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相信世界上有一个上帝。”
  少莺跟她妈翻译之后,她妈说:“我还以为美国人都相信上帝,这人这么一大把年龄才信,比我还晚。问问他是干什么的。”
  少莺问了问,对方说他在一医疗设备公司,担任销售主管。他没多说职业,而是拿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相片来,上面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部照片,脸上皮肉几乎找不到一寸好的,嘴唇开裂了,里面能看出有牙齿被磕掉。少莺母女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老头。
  “还真看不出来啊,”少莺说。
  “是不是故意拿这种故事,来吸引人信教的?”老太太说。
  少莺白了她妈一眼:“骗我们干嘛?有什么好处?我们有什么好骗的?”
  老太太说:“这个谁知道?人心隔肚皮,你哪知道人是什么情况?防着点总不是坏事。”
  车子行驶在一片开阔的土地之上。黑黑的沃土,绵延不绝,中间只有孤零零的几处谷仓,有的地方种着绿色的作物。但大部分是草地,上面垒着一捆捆模样齐整的圆柱状草。少莺问老头这草怎么整得这么齐整?老头说有收割机,后面跟着打包机,能把收割了的草捆起来。草捆子可卖给养牛养马的人家。人家买回去,把圆草捆解了,可以一层层铺开,就像放红地毯似的。
  少莺跟妈妈一翻译,老太太说:“美国就是容易活人,这都能卖钱。有块地就行,什么也不用管,长草都卖钱。你那绿卡要不要换掉?办了公民,才能给家里人申请啊。”
  少莺说:“妈你要申请过来?你常住怎么行?国内不挺好的吗?”
  老太太说:“多一个后路总不会坏事。你给我办过来,我退休工资都给你不就行了吗?这不互相帮忙么?”
  少莺说:“妈,谁要你的钱!你不找我们要钱就谢天谢地了。再说了,有几个老人想过来长住的?你不是说这边什么都不习惯吗?语言也不通。”
  老太太说:“这不说给老王听的么。要说在这边太快活了他还不气死。话只能这么说。你不知道我们老年人的心思。多个退路总不是坏事。”
  “那爸怎么办?爸还是在国内过得快活,不会过来的。”
  “死老头,在你姐姐边上过吧。老来不靠一个,养儿女什么用!都老了,在一起还磕磕碰碰,各过各的还清净。我活了一辈子,发现人没有大名堂,每天過着舒服就行。”
  少莺说:“妈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到教会这些天,也受洗了,怎么跟爸爸到老了都合不来?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国内你忍心?”
  “你怎么不问问他把我丢在美国忍心不忍心,你们都向着他一个!”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就是这个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了,你说这上教会吧,也不过是多个人说说话,你还当真了?都听圣经的,上面说人家伸手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伸给他打,当真这么干,还不傻瓜?谁真去吃这亏。这些大道理,听听就是了。你不也去教会,怎么跟老王这么吵?”
  少莺没有说话。
  “我看啊,你们还是把婚离掉。要换就赶紧,免得他看我们娘儿俩这不顺眼那不顺眼的。最好找个老美,当然黑人不能要,我害怕的,中国男的现在都很现实,你拖个孩子,也这么大岁数了,我看也就傻老美不在乎。你把我申请过来,我住老年公寓去,周末来给你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早晨傍晚找几个老姐妹去公园跳跳舞也不错。”   少莺看了看薇薇, 然后转向她妈:“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人家妈都盼着女儿团圆,你怎么这样?”
  “我说的也是实话,不要不爱听。现在在外面,薇薇也听不见,我就跟你交个底。我看你对老王也没感情,你也就为着薇薇,凑合在一起过。我就怕到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劝你长痛不如短痛,趁早离掉。树挪死人挪活,这道理是明白的。靠你们现在这点钱,还不如不出国。我说这些都为你好!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不领情的。”
  “妈你别说了,省点心行不行?我是来带薇薇看营地,不是来和你说这些。” 妈妈的话说到了张少莺痛处。长年做会计,来来往往看账目,她比妈妈还现实。一家人的收入每个月都剩不了什么。这是个问题。到美国来干什么?不就想日子过好些?
  但少莺不解的是,别的家庭都是劝和不劝分,怎么自己这么别扭。再别扭也别打女婿的主意吧?毕竟是外孙女的爸爸。这还是不是她娘啊?还是她真的爱女心切,为她考虑,给拿不定主意的她推一把?若是这样,这是更大的爱,不过她也没法肯定。从小都是爸爸妈妈给她拿主意,遇到任何决定,她都定不下来。
  老头一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就在这里长大的。”
  外面一排排一模一样的别墅一样的房子。这么整齐划一,在美国少莺看到还不多。一问,原来是军营的住宅区。少莺问他是不是退伍军人。老头说是,是给空军做地勤。退役之后,利用GI Bill, 在家乡附近一大学读了书,然后在老家做销售。
  “什么GI Bill?””少莺问。
  老头说1944年制定的一法案,规定给退伍军人一系列补助,包括退役后上大学减免学费。
  少莺给她妈翻译了一下。
  “经历挺丰富啊,当兵、上大学、做销售,现在业余还传传道。”老太太感慨说。
  外面突然出现了一块荒地,里面有很多废弃的车子,锈迹斑斑地躺在草丛中。高高的野草,有的从车轮后的缝隙里长出来,有的把轮子挡住,整个看起来,就像电影《汽车故事》里的汽车墓园。过了汽车墓园,前面又是一片荒地。中间有个摇摇欲坠的棚子,前面的杂草里,成排的空汽油桶,以同样的角度,斜放在草丛中。
  老头指了指:“过去斗鸡还没有被法律禁止的时候,这地方就是斗鸡训练营,斗鸡人的奥林匹克基地呢。”
  少莺说:“好恐怖,我最怕斗鸡斗牛这些,残忍得很。”
  老头笑了笑:“或许是吧。不过现在法律也禁止了。”
  过了斗鸡场,再往前开了四五里,一路沙砾。车轮碾过的石子,乒乒乓乓地砸在车底盘上。路前面有了一些杂树,交叉在路的上方,如若拱门。过了树的拱门,左前方有一个铁门,颇有些年头,铁门上方铸着艾尔·法明顿营地几个字,有几个字母都已经剥落了。
  大家陆续下了车,拿了各自的椅子。司机嘱咐大家安静地下去。他们到的时候,已经迟了一些,星期三晚上的布道会活动已经开始了。
  大家悄悄往前走。一个硕大的凉棚下,一个老者穿着短裤,在讲着什么,下面不时传出笑声。凉棚下是一个斜坡,坡上很多长凳子,有很多青少年坐在上面。 大家悄悄放下椅子,坐着一起听。
  少莺在人群中好像在找着什么人。
  不一会儿,布道会结束了,人群渐渐散开。中间跑出几个孩子,和来探望的爸妈拥抱起来。长坡下面有个小舞台,上面画着一条约拿在鱼腹祈祷的画面。边上一个升起的台子上面,架起了一个四方型的浴缸一样的东西,有一只水管伸了进去—— 应该是洗礼的地方。舞台上来了几个小伙子,把脚踮了踮,打着节拍,然后敲起架子鼓,摇头晃脑地唱起来。一个穿着红T恤的十七八岁女子,在下面双手打着响指,跟着舞起来。一个胖小伙子用手掌打起节拍,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歌声中来。有很多人站了起来,举手向天。
  少莺往回看了看。夕阳快落山了,大铁门衬在夕照里,轮廓分明。坡顶上站着几个戴着牛仔帽的父母,身影在夕阳里,后面是铁门,样子如同一个西部片的布景。边上操场上,七八个少女,在打着节拍,唱着歌。
  薇薇已经混到人群中,找其他几个小女孩去玩耍了。
  坡下是一道树林,中间露出一道缝隙,缝隙中间有座木桥。少莺带着妈妈向着木桥走去。木桥之下、树林之前,是个浅浅的干河床。少莺给她妈妈在木桥上拍了两三张照片,然后继续往前,过了桥,也就过了那一道树林,前面是一片庞大的空地。空地上有沙滩排球场地,中间还有矮矮的篮球架。他们继续往前,看到一个烧烤坑,里面还有前一天晚上篝火留下的木炭。烧烤坑边上,三面环绕地放着一些巨大的木头。往南边,大树越来越多,有些树干上钉着给小鸟喂食的小木屋。
  老太太四周看了看,说:“这里我看不太安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就一群年轻人在这里,有个什么事,找人都找不到。”
  少莺说:“营地都这样,不过各教会都有人来做义工,看管不同的小组,我看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你看這些人,也就唱啊跳啊,瞎玩。你就这么一个孩子,学习不能不抓紧点,时光一晃就过,到这里来干什么?”
  少莺说:“妈,你不懂不要乱指挥好不好?我想今天就把名给报了,让她今年七月就来。”
  “这个你要慎重。”
  “这事我再慎重不过了。一个星期我都不放心,以后难道要陪她一生?”
  老太太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少莺一直在向四周张望着。
  走了一会儿,她们看到地上有两个银色的风扇一样的东西,一直在转。近前一看,地上有个铁门,开着个口子。往下一看,里面有一排排的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漆着五颜六色手印的形状。
  “怎么空地上搞一地下室?”老太太问。
  “应该是龙卷风掩体吧。”
  掩体顶部离地面大概一英尺左右,母女俩坐了上去歇息。少莺往西边看了看。然后掏出手机用英文打了个电话。
  “莺,”四五分钟后,夕阳里走过来一个高高大大的人。由于阳光刺眼,老太太没有看清。那人走过来,跟少莺拥抱,又亲吻了一下她的脸。“对不起,路在修,我被堵了好一阵子。”   少莺把他拉过来:
  “妈,这是亚当。亚当,这是我妈,你走之后她才来,你们没见过的。”
  “很高兴见到你。”
  老太太和他握了握手,然后转过去问少莺:
  “他?”
  少莺没有说话。
  “王国强知不知道?”
  少莺摇了摇头。
  “也好。” 老太太说。过了一会儿又问:“这人家庭怎么样?条件好不好?不好的不能要。”
  少莺瞪了她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很现实的问题。”老太太嘟哝说,“你拖着这么个油瓶,再说又不是十七八九了。老王那边你千万别让知道,否则你一分钱分不到。我是你妈,才跟你掏心掏肺。我为你急啊,不是亲妈谁管你这个?”
  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开始降临。
  树林那边一只渡鸦,呱的一声从树梢飞出,飞向远方。这时候亚当拉住少莺的手说:“孩子安顿下来了,我们出去兜兜风吧?”
  少莺把iPad丢给她妈,让她看上面下载的电影,说她出去一下,去去就回。
  王薇薇从营地回来之后,又歇息了一个礼拜。趁着暑假还没有结束,老王带薇薇去了一趟阿卡迪亚城。天天被老太太和老婆两个人在家夹击,老王也快被逼疯了,她们母女俩出去了一下,他想是不是自己也要散散心。
  他们住的是格兰特酒店。格兰特酒店在斯普林菲特的一个斜坡上,停车场也是斜斜的,看上去让人晕眩。老王大步流星地走到车子前,打开车门。薇薇在后面跟着一溜小跑过来,还没扎好的马尾巴辫子甩来甩去,嘴巴鼓着。老王说,快点吧,不然来不及了。薇薇说:“急什么啊?我的小脚没有你快啊。” 不过是一点起床气吧,过去看过薇薇从学校带回来的一首小诗《匆匆》,记得其中有这么几句:“周围要看的东西太多,处处都有惊喜/不要将我裹入你那脚步匆匆的世界,你的压力,我无法承担……/ 有朝一日,等你走下坡路了,你还会说:快点快点!/待你转身,我已经不在,匆匆之中,我已经长大,远去。”小孩毕竟不是大人,步子没那么快,做事没那么麻利,还是多些耐心为好,于是转念告诉她说:“薇薇,你最好再回去睡觉去,然后从床的另外一侧起来。”
  “为什么呀?”
  “Because you got up at the wrong side of the bed.”
  薇薇扑哧一笑。
  她打开车门,薇薇说:“爸爸,就别装绅士了,你给我开门关门,我怕手被门夹着。不过还是很感谢你啦。”
  乖巧的女儿,是老王永远的安慰,虽然偶尔顶个嘴,但是单独和女儿在一起,两人就很談得来。在家里的话,他说东,大的老的就说西,孩子脑子就晕了, 有时候跟着一块顶,有时候说点话又被岔开。
  坐上车,把钥匙放进车里,转了一下,前面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但就是发动不了。表盘、气囊、引擎、巡游的灯全都亮着,不知道哪里出了故障。
  在此之前,这个假期近乎完美。他和薇薇刚玩过阿卡迪亚游乐园。这游乐园藏在深山里,像迪斯尼的乡下的表弟,不过更有性格一些。迪斯尼更商业更全球化,阿卡迪亚城更有地域文化,更有美国风土人情。到处都是穿着十九世纪末古装的人,在经营各样的手艺。老王带薇薇参观了玻璃作坊吹玻璃的表演。那个穿工装裤的青年,留着络腮胡,把小小一团玻璃,放进耀眼的炉里,对着长竿吹起来,然后放在一个架子上转动着,看着它慢慢均匀,不时用钳子夹一下,然后夹断玻璃口,放入温度稍低的烤箱里。整个作坊里只有两个观众,但是这位师傅照样从头到尾表演完毕,末了还问有无问题。到了迪斯尼如同赶场,难得这般清静地观察。阿卡迪亚城还有打铁的,大锅炒菜的,现炸薯片的,是刻意整成十九世纪末美国乡村的样子。到了每个商店,要不就是老王舍不得走,需要薇薇催促,要不就是薇薇舍不得走,需要老王来催促。很少有什么地方能让二人如此流连。老王希望带女儿跑各个地方,读千卷书,行万里路。
  来之前,老王要少莺一起来,他想或许小家庭在一起,给自己放个假,关系会好一些。
  少莺说请不了假,不愿意来。也好,好像是少了一些去哪里或是不去哪里的口角,旅程愉快得多。这里是一个让人不拘目的闲逛的地方,走错了,会看到另外一个不在计划中的景区。旅游景点就是让人东游西逛的。少莺到一个地方,总以为老王脑子里装了卫星导航设备,明确知道从A到B,下一步去哪里。如果不能如愿,多走了一步路,她就开始抱怨。一抱怨,人这心情就下来了,开始烦躁,一家人谁也玩不开心。
  可这车子一坏,接下来的假期就难说了。可以打电话,让汽车俱乐部的拖车来拖到修理厂,不过能不能及时修好就难说了。
  会不会是电池没电了,车子发动不了?这时候,边上有个大叔的皮卡正要退出。老王走上前问了一下:“能不能帮我的车发动一下?”
  大叔说:“可惜我没有发动索。你带了吗?”
  老王跑到车后面,在后车厢找了一番,没有找到。大叔说:“你去酒店前台问一下,他们应该有。”
  老王谢过那位老兄,然后就去前台。
  前台还真有这服务。前台小伙子问了下他的车型,用对讲机呼叫了一下,让维修部的人员在外面等候。老王在路牙子边上走动。薇薇给她妈打电话,说爸爸车子坏掉了。
  老王瞪了她一眼:你大老远打电话给她有什么用?她不也是干着急?女人也好,女孩子也好,一有点事,就想着找人说话。仿佛沟通真能解决问题似的。专家总把所有问题归结到沟通,其实大部分时候,沟通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是另有蹊跷,问题是人们根本无心面对真相,尤其是关于自己的真相。为了躲避真相,把头插在沙里过的人是大多数。
  过了一会儿,有个男子摇下车窗四处看。老王忙问他是不是前台派来的。那人说是,要他稍等,横着把车开过来,和老王的车直角相对,然后打开两辆车的前盖,把发动索两头夹在两边的电池上,招呼老王去发动,老王一扭钥匙,车终于发动了起来,于是感谢了这个男子,开车去韦尔登酒店。   除了到阿卡迪亚外,老王这次来,也是要和薇薇参加韦尔登酒店的一个销售会。前段时间,韦尔登酒店的一个营销项目电话促销,卖给老王一个度假计划,可让老王以近一半价格,在市中心的广场酒店住四天三夜。订完酒店之后,对方寄来的资料里说有一个销售会需要他参加,参加完的可获另外一夜的免费住宿,和100块钱的购物卡。对这个销售会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一无所知。
  车子经过了小泰坦尼克号展览馆,展览馆外面的模拟水面上,有火苗在燃烧,从车子里看不出是真火還是假火。左侧是小好莱坞,车子驶过约翰·韦恩等人的浮雕和金刚兽的塑像。再拐了个弯,右侧是广东剧院,据说里面是中国来的杂技表演。这完全是一个旅游小镇,不过这些游乐设施比较适合所有家庭,包括儿童,不像拉斯维加斯那样到处是赌博和火辣女郎表演,也不像新奥尔良波旁街,丰乳肥臀的艳舞女郎午夜从楼上跑出来,把珠子一把一把撒向人群。
  过了一个外面摆满石雕动物的跳蚤市场,前方的加油站有个广告牌:“被度假时光困住了?我们购买度假时光!”
  “他们会让你购买那种度假计划,不要买!”来斯普林菲特前,他在脸书上贴出要去度假的计划,朋友奎恩警告说。
  “记住,”老王告诉薇薇,“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们不买。”
  “那我们去干什么?”
  “看看美国人怎么生活,我们学着点。” 老王总想活得跟老美一样潇洒些,不要像现在这样憋屈,这样拧巴,过也过不好,离也离不了。
  再过了一个商业中心,左边的山坡下方,一片豪华公寓处,就是韦尔登酒店了。路两边种满红黄两色盛开的鲜花。老王把车停下。停车场对面,是一个迷你高尔夫球场,三两个身材苗条的少女,戴着棒球帽,在挥杆打球。或许这“度假时光”并没有这么糟糕。
  走进服务中心大厅,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前台。他走到右边,问销售会在哪里?对方是一个五六十岁老太太,问什么销售会?她刚来,不知道。
  老王拿出他收到的确认信件的打印件,老夫人从眼镜上方看过去。“哦,这个。你去‘欢迎中心’,出门左拐,看到一个蓝色遮阳棚的地方,进去就是。”
  老王和薇薇步行了过去。下午的太阳很烈,空气很闷,看样子快要下雨。偏西方的乌云中,有几个裂缝,阳光从缝里射出几道光柱,直直的,要是挨得近,顺着似乎都能爬到乌云上方。
  “你在看什么,爸爸。”薇薇问。
  “看云。”
  “这有什么好看的。”
  老王一愣。他突然意识到对他来说珍惜的一切,这样清晰的天空,对薇薇已经司空见惯。她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不会有任何欣慰和放松。她会陷在她自己的环境里,与她自己的问题争斗,这些都不是老王的问题,大部分时候老王也没法帮忙。
  打开门,薇薇走了进去。前台的几个人正在忙乎,大厅里到处是人。坐在沙发上的黑人夫妇,三两个人围在一栋住宅区模型前。前方一个会议室里,有穿着蓝色衬衫的人拿着材料进进出出。
  老王走到柜台前,拿出信件。一个头发发黑的胖女子接待了过来。女子也穿着蓝色衬衫,外面套着马甲。
  “把这表格填一下。”女子拿出一个文件夹给老王。
  老王填完了表,交还给她。
  “你夫人呢?”
  “她没来。”
  “那么对不起,你没有参与参观的资格。”
  “什么?”老王仿佛听错了一般。
  “这里,”女子指了指表格,“你上面填的是已婚。我们规定是已婚的必须夫妻双方一起来。”
  “没人告诉我。”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油然而生。
  “你收到的文件里都明写着啊,你难道没看?”
  “我没注意。”奥巴马都骂过信用卡公司那种密密麻麻的小字条款,你是不能指望大家看到这些文字的。
  “可是你订酒店的时候,我们的工作人员也应该告诉你的啊。”
  “没有告诉我。”
  “那我们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们专门赶过来参加,今天一天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结婚的夫妻不一起来,我们有严格规定不能参加活动。”
  “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我们的规定,夫妻双方没有一起来,就不能算‘合格的参观’。这里的参观你是不能参加了,至于你酒店的钱是不是自己付,你得自己去找我们客服。”
  老王火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你们这些内部规定,这个情况为什么当初销售的人员不说?为什么后来给我订酒店的人也不说?”
  “这个你得问当初销售的人,这是客服电话,你打客服电话去问。”
  老王拿过电话,过了好久,打通了。介绍了情况之后,回答的女子说:
  “不会的,如果你已婚,夫妻不能同时来,我们是绝对不可以给你订房的,谁订谁倒霉。”
  老王说当时订房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他这个。
  对方女子说:“幸亏我们电话都录了音的。”
  老王说:“那赶紧调出电话录音啊。”
  “好的,我们去调阅录音,然后给你答复。”
  老王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
  “这样吧,”老王跟薇薇说,“现在才四点多,我们去阿卡迪亚城吧。我们的票是双日票,还能用。”
  出了门,老王开始驱车奔向阿卡迪亚城。路上,他想,这事也是蹊跷,本来度假,就应该一家人一起来,但是少莺不来。“如果你已婚,夫妻不能同时来,我们是绝对不可以给你订房的。”
  为什么销售度假计划,要夫妻双方一起来呢?
  薇薇也问:“为什么要妈妈也来啊?”
  老王想了想,说:“可能是夫妻一方作的决定,另外一方没来,不肯参与,他们销售的功夫就白做了。”
  薇薇说:“这倒也是,你和妈妈没有什么事情能达成一致的。”
  这么大的小孩能把夫妻之间的问题一语道破。   在车子上坡下坡的时候,对方来电了。
  老王伸手去接,但是电话的屏幕突然滑动不了,只好眼睁睁看着电话挂断。路不熟,于是没再去管,但是看电话上出现了留言的显示。
  进了阿卡迪亚城,老王边走边听电话录音:
  “你好,我是玛利亚,我刚才调集了留言,订房的小姐问你是不是单身,你没有反驳,所以我们处理得没有问题,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欢迎打电话回来,说找我就可以了。”
  老王气坏了。他什么时候说自己单身?丫做错了事情,害怕跟领导担责任,招来了错误的顾客,于是把自己的错误赖到自己头上。貌似全世界都在狰狞地嘲笑,在围堵他这个没法做个居家男的人。感情上他感觉很落魄,理智上倒是挺佩服美国搞营销的,挖掘人性之恶是一种做法,借助人性之善也是一种做法。借着双方互敬互爱,共同作决定,好让销售完成得更扎实,否则发生纠纷,一开始赚的钱,最终可能要加倍吐出去。那购买度假时光计划的家庭,一定都是幸福的家庭,夫妻琴瑟和鸣,能在一起作决定,这更衬托出老王的悲催来。
  好在在乌云般的自怨中,也闪出一道亮光来:他争什么争?不让被广告岂不更好?否则懵擦擦跑过去,被人逼问为什么不能和太太一起来,岂不更是为难?
  时候还早,但薇薇说她饿了,老王走到一个卖小吃的小屋子前,要了两个猪肉汉堡,要了两杯水,他俩坐到一个野餐桌子前。野餐桌子上方吊着两个马灯。边上一个小小的花栗鼠,抱着一根游客扔的薯条在啃。
  他终于松下一口气,美美地吃起汉堡了。
  吃完汉堡,他想起了猫食可能没有了,打了个电话给少莺,没有接。过了一会儿又打,还是没接。他担心了起来,开始调用手机上寻找手机的功能看了一下,大吃一惊。他发现老婆居然在附近凯莱因小镇的警察局里。
  不知出了什么事,他打了个电话给家里的老太太。老太太说什么也不知道。 “你到时候问她,我老了,什么也不知道。”老太太带着些许哭腔在电话里说。
  老王想这可能也是实话,不过这跟老不老没什么关系,要是有警察来把少莺带走,老太太受语言限制,也是不会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
  人一遇到急事,鸡零狗碎的怨念便像有风吹过一样,作了鸟兽散。
  他当即决定回去。
  薇薇说还有大章鱼过山车没坐呢,怎么说回就回?
  老王不想说自己也都没搞清楚,想了想说,早晨看天气预报,可能这个地区接下来天气不好,会有暴风雨,车子又不大好,也不知什么毛病,就怕明天风雨过来,车子又坏,不如趁早离开。
  一路上他把收音机打开着,好分散一些注意力。说天气恶化也真不是虚的,没开出五十英里,在靠近约普镇的地方,电台里突然响起了警报,说有龙卷风天气在布朗伍德郡形成。可是老王苦于不知道布朗伍德到底在哪里,于是把手机递给薇薇,让她查谷歌地图。
  薇薇说布朗伍德在他们斜前方。老王怕薇薇担心,始终没有说少莺的事情。薇薇不知道任何危险,一个人在后面看起书来。老王想龙卷风即将来临,是停下来,还是冲过去?他实在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急切之下,他想还是冲过去。
  过了自动收费站之后,前面突然下起雨来。老王稍稍加快了车速,想冲出雨云的下方。不妙的是,雨突然大了起来,他把雨刷打到最快,还来不及擦,便差点撞到了一处修路路段的橘红色路障。他坐直身子,车子却开始起雾,四周变得漆黑一片,他一下子看不到前后左右。他赶紧让薇薇把空调打到除雾位置,可是薇薇以为加热可以除雾,把空调打到加热位置。老王大叫:赶紧制冷,不能热!这种时候只有内外温差缩小,才能防止起雾。他没法扭头自己去调,因为前面伸手不见五指。他不能停到路边,因为根本看不到路边和中间界限在哪里,也看不到换道的分割线。他简直是在开着一口活的棺材在往前冲,非常恐怖。他开始默默祈祷起来。
  雨砸在车上声音很奇异,仿佛冰雹一样。薇薇说太可怕了,赶紧停下。老王说,你能看到路在哪里吗?薇薇说看不见,怎么办啊,爸爸,好像龙卷风就在我们上面,要不赶紧加速吧!老王稍微加了一点速,却又发现车子差点失控,有点像在水上开飞机的感觉。他把方向盘捏得紧紧的,减慢了些速度,但是还继续在开。 这时候他看到了一辆车的尾灯。他看不见任何道路,于是跟着模糊的车灯继续向前。实在没有别的出路时,只能按原计划继续往前。
  老王一直没有搞清楚开在前面的人是谁。那辆车的尾灯救了老王和薇薇的命,他跟着走出了风暴。他本来有很多死法,车子在水上打水漂,撞到护栏,撞到其他车辆,被风暴卷走,看不见拐弯飞离路面,一切全都可能,可是他最终平安地从漆黑如墨的风暴中开了出来,一点损伤都没有,这是活生生的奇迹。他想这也不是他有什么能耐,而是自己在大自然面前实在渺小。死里逃生,他决定要善待自己和周围一切的人。
  出了风暴眼,再往前开了一点点,他看到两辆十八轮的大货车翻在路边。“知道我们刚才多危险了吧?”他问薇薇。他赶紧在下一出口下来,找到一个加油站,买了一大杯咖啡,给薇薇买了一包当地土产牛肉干。他又打了个电话给少莺,仍然没有人接。他站了起来,出去把车子加满油,一口气开回到家里。
  回来问老太太,老太太瘫倒在床上,用湿毛巾盖着头。老王问情况怎么样。老太太泪汪汪的,仍然一问三不知。
  老王把薇薇丢在家,自己赶到附近小镇警察局。在门口登记,问问少莺到底犯了什么事。
  門口的警官说:“她在配合调查。”
  “为什么?”
  “你可能还是问她自己比较好,她再过一会儿就可以回去。要不你先等等。可能遇到了一些刺激,你保持冷静。”
  “要多久?”
  女警去问了一下,回来说:“她还在等着做笔录,你再等个把小时吧。”
  老王不想在局里让熟人看到,于是决定先出去一下。
  门口有七八个貌似电视台的人,见到穿制服的就走过去问。看老王从里面出来,有个西裔的电视台主持拿着话筒过来问:“威廉斯警官遇害,里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老王的头像炸了一样。难道当地一个警官的死,和自己的老婆有关?还是这些人问的是另一件案子?
  他挥挥手甩开记者,过了街,一直沿街往前走,想找个咖啡屋什么的了解下情况,最终他却只找到一家麦当劳,要了一杯黑咖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街上人来人往。自己和孩子刚闯过生死关,老婆在警察局,家里还有个老人躺在床上,昨天和今天恍如隔世。要么好山好水好寂寞,要么事情成群结队一起来。
  警官的死,会不会和老婆有什么关系?到美国这么多年,真是老手遇到新问题。怎么回事?
  他想不出什么可能。
  为什么自己一离开,老婆就出事?她有着怎样隐秘的生活不让他闯进来知道?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夫妻之间本来有些矛盾。老太太来了之后,夫妻矛盾打了个平方,无法调和。夫妻争吵,床头吵架床尾和,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是老太太一来,要是明白人,少说些话,享享清福,赞赏一下女儿女婿的孝顺,大家什么都好。可是老太太扫个地,洗个碗,把衣服在洗衣机里洗一洗,马上喋喋不休,要大家赞赏她的贡献,要人对她感恩戴德。一天下来不谢主隆恩一下,脸上就挂不住了,就拿些吃的到车库中喂猫,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喂还一边说死猫,不识好歹的东西,辛辛苦苦喂给你吃,你还抓我。不识好歹的东西!
  老王不知道什么才叫不辛苦,从厨房到车库走几步路辛苦是什么概念?那要不让她一步也不要走,什么事都不要做,成天坐在那里怎么样?她们习惯了利用制造他人内疚来给自己争地位,可是现在不是那种劳碌的环境,人要是不找点事做,骨头都会上锈。可是这个道理,他说了也没有用,于是他开始把事情接过来做,自己洗衣自己做饭。果然,母女俩百般挑剔,衣服没洗干净,菜没放盐,什么话都来了。这种气氛,造成了夫妻之间不断的争吵,而且母女俩总是站在一起和他吵,使得事情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老王不知道的是,老太太根本没有指望他们有回旋的余地。老太太在上海的一个表妹的女儿,嫁给了白人老美,亲戚聚到一起,表妹张口就是她家麦克怎样怎样。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个心上人,后来娶了这个表妹,她不舒服好多年了。她自己的女儿先结婚,表妹女儿后出嫁,杀了她一个回马枪,老太太觉得,表妹的下一辈子还是比她强,她还是矮一头。这还有完没完?
  有没有可补救的办法呢?她想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既然女婿女儿关系一般,不如让他们早点分开,找个老美。她就不信这辈子拼不过!
  少莺出来后,两人在汽车上,老王问到底怎么回事。少莺说:“没有怎么回事。”
  “没有怎么回事怎么让你去警察局?”
  “你不在家,猫翻越篱笆跑了出去,我挨家挨户去找,找到警官家的时候,看到猫在他们门口的灌木下,我只好过去抓。这时候听到里面似乎有人用沉闷的声音在呼救,好像嘴被蒙住了,我赶紧跑走,回家之后,想想不妥,要是有什么事,邻居看到我在外面找猫,还会说是我干的,于是报了警。没想到人已经抢救不过来了。”
  老王想了起来,小区是有个人家门口经常停着警车。他每天上班都路过。原来是这家的主人被人害了。
  “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正在调查。”
  老王想起了女警官的叮囑。老婆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被惊吓了,他没有安慰,还来质问,这倒是他的不对了。自己也是死里逃生的人,将心比心一点好不好?他觉得十分歉疚。拍了拍老婆的后背,说:“没事了。”
  少莺一张扑克脸,什么表情都没有,也没有说话。
  老王庆幸及时赶回来,虽然差点送命。家里若是有事,他还能帮上。不管怎么样,维持一个好的家,难归难,自己一生大不了废掉,好歹对薇薇应该是好事。
  他本来想继续追问一下警察到底要她去追问什么,想想这好像也不是合适的时机。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再问更好。
  回到家里,他打开电脑,想了解一下情况。KP6电视台的网站上有一则新闻,短得不能再短:
  “凯莱因镇31岁的警官威廉斯在家中死亡,死状颇为可疑。不过警察局长雷恩·霍普金斯告知公众,警方正在全力调查。”
  可疑什么意思?
  新闻下面的评论倒是有几十条。其中有个“南方鸭王朝”的家伙,头像是一个南北内战期间南方联盟的旗帜,不断在留言中咒骂“黑人抗议组织”。老王突然想起在休斯顿和芝加哥分别有两个白人警察被黑人开枪爆头的事来。还有,一个星期前,德州一个黑人女子詹妮弗在换道的时候没有打灯,被警车拦下,警察让詹妮弗把烟熄灭,詹妮弗说吸烟犯了什么法?没有理睬,警察大怒,将她拖出车子,又叫来同伴,将女子抓走。几天后,这女子在监狱上吊死亡。其家人抗议,称死状可疑,呼吁展开调查。这几天新闻上天天在播报这些。
  是黑人干的?和最近的抗议警察枪杀无辜黑人有关?新移民总归是夹着尾巴做人,无奈暗箭密集,啥姿势都能受伤。
  回到家,天已经晚了,他来不及做饭,到附近小四川买了左宗棠鸡和红烧排骨两个菜回来。巨难吃的菜,只不过比墨西哥菜更中国一些。聊胜于无。能给家人压惊的只有家乡菜,或是任何替代品。
  老太太、少莺和薇薇吃完饭,两个大的躺床上,薇薇在做作业。
  老王一个人到了院子里,躺在藤椅上。在这偏僻的地界,最大的好处是没有灯光污染,漆黑一片。黑暗如同毛茸茸的毛毯,把他裹在里面,让他感觉回到了初生婴儿状态。周围是夏虫的鸣叫。头顶撒满了遥远的星星,或许很多年前就死了。那光穿越了多少时光,才进入他的眼帘。还有多少星星上,说不定有其他的生命,这是一个奇妙的宇宙,很多故事各自发生,相互无关。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不知是宇宙中的什么促狭鬼,闯进了他的世界,烧了。
  早先感到的与巨大事件的关联,此刻一个个无关紧要。他想人有时候是要仰望一下星空的,不是为了作诗,而是重新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成天裹在烟熏火燎的生活里头,活得是很寒酸的。这一天太漫长,经过了多少事?他也来不及拆开一个个看,躺在躺椅上就沉沉睡了过去。   根据少莺的介绍,她只不过是找猫找到了一件凶案。她做了一件大好事。若无人发现,尸体可能在里面发臭。老王觉得,这种事情,是生活的一个插曲,不过是下半辈子多了一件日后吹牛的资本。平时看凶案都是电影上看的,生活中还是头一回遇到呢。
  警察局长霍普金斯却在为此事发愁。
  遇害警官雅各布·威廉斯是他单身的银行家姑妈苏珊的儿子。姑妈的男人搞大了她的肚子后就跑了,不知所终。姑妈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丈夫走后,姑妈有了些神经质,经常怀疑有人破窗而入。她开始爱上了枪支,还加入了枪支协会,并在美国枪支协会分会管财务。儿子十三岁生日的时候,苏珊姑妈给他买了一把手枪当礼物。枪摆在蛋糕上,四周点着蜡烛。“我们不会侵犯别人,可是如果哪个狗杂种敢来我们家的话,我们可不用打911。”小雅各布就这么爱上了武器。中学毕业后去当兵,参加了空军,执行过飞行任务。退伍后顺理成章地成了警察,被霍普金斯招在了手下。
  小子战场上没死,却在他辖区内把命丢了,这让他如何跟姑妈交代?
  何况他死得那么荒唐。接到一个带口音的东方女子的报警电话后,911的接线员立刻直接和他联系上。这是他的规定,这种命案小城根本发生不了几回,发生了他要亲自知道,第一时间知道。一看地址,他呆了,是雅各布家!他亲自带上负责重案的两个警官一起赶了过去。开门之后,发现雅各布全身赤裸,死在了自己的卧室里,手脚都用绳子捆绑着,系在四根床柱子上。边上还有一根皮带。他立刻想到了性虐,想起了刚在放映的电影《五十度灰》。
  “该死!”他咒骂了一声。他看了一眼另外两个警官:“这事让人们怎么说我们警察?”
  冈萨雷斯说:“这事我们别管,全力缉凶就是。”
  霍普金斯点了点头。
  “我不是要大家违背事实,可这可能是我们警局最不需要的场面了。再说眼下弗格森暴乱才结束,全国警察形象都不好。”
  “明白了,长官。”
  “我们无权去管任何人的私生活,这并不是重要的细节。捆绑在椅子上还是捆绑在床上,结果是一样的。不能让这些细节去给办案分神,尤其不能让媒体胡说八道。”
  戈尔斯密警官关上门,给死者穿上了衣服,把绳子割断,放进一个垃圾袋里。霍普金斯四周看了看,在床头柜、床下和屋子里查了一下,回来跟两个同事说:“不管事先发生了什么,这应该是一场抢劫凶杀案。”
  霍普金斯的话也不完全都是误导。多年办案下来,他的基本感觉是多少案子如何判定,百分之八十是看当初他如何判断。他把这个做法叫“框定”,有些细节可以留在框内,有些丢在框外,由此构筑案情,使得该简化的问题简化,而不是让所有人都陷入到细节的沼泽地里。比如一个少女被拐卖被救,可以框定为强奸、绑架、诱拐等等,罪行的轻重会依据他的框定。这是他执法的合理空间。外行人不知道,以为法律都是死的,或是只留在公诉人或者律师手里,忘记了执法者手头还是有些自由可用。
  现场的搜查中,他们发现警官的钱包、警徽、手枪、 电击枪、电棒、手铐,全都不见了。这是很严重的问题,这意味着可能会有人去冒充警察。
  霍普金斯想起了最近的诸多不顺来。
  先是接到线报,城南有中学老师和学生有师生恋,调查当中,居然发现当事人之一是校长。这是一个模范学校,在这个小城没开办几年。霍普金斯顶住压力,硬是把校长绳之以法,这做法得罪了不少人。
  接下来,局里的斯蒂芬森警官上高中的女儿和男友谈恋爱,谈崩之后,男友给了斯蒂芬森的女儿一巴掌。斯蒂芬森怒火中烧,跑到克拉克中学,把那胆大包天的小伙子给叫出来教训,说如果再敢靠近她女儿一步,他将让小伙子下半辈子知道没有手做事是什么感觉。小伙子吓坏了,回去告诉父亲,这位父亲当即向霍普金斯办公室投诉,称这种恐吓是公报私仇。霍普金斯的答复是这是双方私事,没有明确证据显示威胁实际存在,他不能处理。男方父亲直接去了市长办公室,跟市长投诉。市长有意震慑非议不断的警察局,让市议会召集会议,并让霍普金斯出席,决定斯蒂芬斯去留。
  为了暂时平息事端,霍普金斯让斯蒂芬森暂时停职。其实这也是保护他,免得刺激民憤,让他到哪个停车场挨人黑枪。
  雅各布的死,是很难堪的死,关键是它还很不合时宜。
  霍普金斯认为,这时代已经开始失控,社会可以失控,他霍普金斯不可以失控。他要把雅各布裸死的事情给处理妥当,一来也给姑妈一个妥善交代,二来重振警方的威信,这是一种必须。假如在这事情上再搞砸,他就要面临市议会那帮老头子的弹劾了。
  “采集所有指纹,找到所有可能失窃的东西,然后分头去当铺、跳蚤市场去找,不要放过任何线索。”他命令两个警官。
  “个人车库销售要不要一起去查?”
  “不需要,这种敏感物品没有人放在自己家门口卖,要不是自己私藏了冒充警察,要不是转了几手去卖。”霍普金斯说。
  “打911的人要不要调查?” 戈尔斯密问。
  “听说是个亚裔的女子?也住这个小区?”霍普金斯问。
  “是的,要不带回去协助调查?”
  “她了解里面的情况没有?”
  “应该不了解,不过我们并不能肯定。”
  “先别急,等上一天再来问,她来了不要让她乱说。”
  “怎样让她不乱说?” 戈尔斯密警官问。
  “查查有无跟她有关的任何材料。”
  “好的,长官。”
  在让少莺来警局调查之前,下面的人已经在数据库里找到了关于少莺的一条记录。大约一个星期前,一个名叫亚当的退伍军人,在法明顿营地附近的一条道路上,遇到一次追尾车祸。亚当的车和前面的车追尾,这事还没有完全了结。办案警察在处理的纪录中记载,副驾驶座上的女子叫少莺,两人的车在离开营地的路上追尾了。
  “张是中国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的姓?”他去问了一下戈尔斯密。   “应该是中国的。查一下丈夫叫什么名字,这样可能更容易判断一些。”这一查不要紧,两位发现这少莺按照住址,和交通事故中那位少莺是一个人。而她的丈夫姓王,不是林奇。这就怪了,孤男寡女坐一辆车,少有清白的,尤其在这么保守的地方。霍普金斯觉得他多年下来的判断没多少大错。
  “我们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紧张的一天下来,霍普金斯面露难得一见的笑容。
  他决定利用和亚当的关系换取她的封口。这种事情她一定不想让丈夫知道,霍普金斯知道这样并不高尚,可是他也拿不出别的筹码来。只要此事能哄住几天就好。再说她也不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一定知道雅各布被人绑在家里,在一种极为龌龊的情形之下死掉。
  少莺进来之后,霍普金斯的第一句话就是:“是你报警的?”
  “是的。”
  霍普金斯话锋一转:“你认识亚当·林奇吗?”
  少莺脸刷地就白了。“他和威廉斯警官的死有关系?”
  “这个我们接下来再说,我和同事都很想知道你认识亚当·林奇吗?”接着他说起了车祸。
  “你们没事,那个被撞的人由于颈椎受的伤比较严重,已经不能去上班了。”
  她不知道他拐弯抹角地这么说,到底是不是想了解她和这件命案有什么关系?自己是不是嫌疑人之一?还是亚当是主凶,她是从犯?她怎么就成为犯罪嫌疑人了?
  屈辱与恐惧,几乎直接转化成了生理反应。少莺的头痛了起来,她死命按住太阳穴。她一开始觉得搞明白的美国,现在突然又完全不懂了。她觉得大地在脚下挪动,让所有的一切位置变动,曾经熟悉的事与事、人与人的关联,已经陌生了。世事就好比有公开的和秘密的两个账本,上面各有各的故事。
  调查是一个虐心的过程,没有比圆谎更麻烦的事了。想想看吧,就那么一点事实,她得单枪匹马,360度无死角地四面防守,等你把一边防守得固若金汤时,对方突然又换方向围攻了。她还在说找猫的时候,局长把显示器转过来:“看看这个录像。”
  少莺于是就什么都说了。
  局長一一记录下来,末了告诉她,如果是冤枉的,她会被洗白。但是她不可以向任何人走漏风声,包括老王,包括亚当。否则三人一起都要来接受调查。
  三人一起来受审,那就等于她的世界土崩瓦解得比她,比她妈妈预计的还要快。
  少莺几乎是感恩戴德地答应,什么话都不会说。
  不走漏风声是吧?这事她一贯擅长。多少年会计也没有白做。
  橡园小区的红发女艾米莉有时候会怀疑,她丈夫亚当的转变和同小区的少莺有关。离婚对她产生了很大的打击。而亚当给了她希望。两人互相为对方的话发笑。艾米莉觉得能让自己发笑的男人,才是生活中的真爱。她觉得这次好像真的相爱,而不是一个驿站。
  前夫支付的赡养费也够一家人生活,但是他后来一直拖欠,索要吧,她又得找律师,找律师得花钱。前夫就那点能耐,多挤一点出来她自己以后能拿到的更少。蛋糕就那么一点大,怎么切都不好。再末了,前夫自己的工作彻底没有了,没有了支付的途径。
  靠着夫妻俩的小生意,日子还能凑合着过,甚至过得有滋有味。天气晴好的时候,两人就在院子里弄起烧烤,孩子在秋千架荡秋千,两人依偎在露台沙发上。艾米莉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
  亚当有个很有钱的老爸,控制着一个牧场。牧场跟某些小城市一般大小。可是父子俩因为亚当去当兵,闹翻了。
  自从小区的烧烤会上遇到少莺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亚当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艾米莉找不到关键的证据,但是她的感觉从来没有错过。这个女子眼神空洞,目光飘忽。他们一起坐在公园的凳子上,薯条没有烧烤酱,她拿了一瓶过来,分明丈夫就在边上,却递过来让亚当来帮她打开。艾米莉不解:不是说亚洲女子对丈夫恭敬吗?
  艾米莉开始注意上了这个人。那个女子家在小区的另外一侧,艾米莉有时候开车会经过,她会看到这个女子穿着睡衣,在门口走来走去,什么也不顾忌的样子,看到车子经过,有时候还会停下来看看。
  少莺是在那次小区的烧烤中,通过组织这次活动的业主委员会主席罗伯,知道了亚当和老头子的关系。这让她眼睛一亮。平日里老太太的聒噪,水滴石穿,她到底是动了些心。她自己也想,要是和老王老这样下去,最终分手,她必须找到下家。
  问题是中国男人貌似差不多,不会交流,不会甜言蜜语,没有绅士风度。她的出路,是嫁个老外,这才不枉到美国这一回。每一次看到周围有中国女子嫁给美国人,她都莫名其妙对老王横挑鼻子竖挑眼,找出各种岔子来。
  亚当不靠老爸,是一个有志气的人,应该能拼出名堂来的。就是拼不出名堂来,她如果嫁给他,作为一个新来的人,和老头子打打圆场,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问题。以后老头百年过世,大牧场的压寨夫人八成就是她。
  还有,她觉得亚当一表人才,跟这个一头红毛一脸雀斑的艾米莉,帮人家养小崽子,实在可惜了。她上脸书网找到了亚当,加了他好友,然后又通过私信,找到了他的电话。
  少莺有时候会发条信息,说小区不认识什么人,想找亚当借个钉锤、螺丝刀什么的,虽然她什么也不会修。这办法是跟《围城》学的,属精简版,平民版,借书还得去读,哪里有这闲工夫?
  这一来一往,自然被艾米莉看到了。艾米莉很愤怒,有一年国庆节,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艾米莉叫亚当过来搬烤鸡,鸡烤得有些焦,亚当说这焦了,要不要先切了再放上去。艾米莉说:“嗯,或许可以让你的好友莺给你送一只过来?”
  “可别乱说,我们没事。”
  “仿佛你这话有人相信似的。”
  “这不是合适的时间,”亚当压低嗓子说,“再说我们什么事都没有,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在跟哪一个在睡,我倒是想了解了解。”
  艾米莉说:“好的,你等着,人走了我们好好说。”
  两人把饭菜一一搬到桌子上。
  亚当脸色一直苍白着。饭菜全摆好了,就该等人上桌了。亚当掏出钥匙,说:“你稍微等等。”他也没跟来的几个亲戚打招呼,独自把车子开了出去,到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瓶酒回来。   艾米莉看到亚当提了一瓶酒回来,顿时瘫坐在沙发上。
  亚当参加了戒酒者匿名协会,严格按照十二步戒酒法戒酒,已经一年多没碰到酒精了。
  他拿了一盘子菜,没有理睬两家的任何来客,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匆匆吃完后,他打开酒瓶,闻了一下,深深地呼吸了一阵子,然后弄了点冰放在杯子里,把酒倒了下去。
  半个小时后他烂醉如泥。这时候艾米莉姐姐家的儿子雷蒙德在院子里放起了烟火,噼里啪啦响起来!
  “你他妈给我停住!”酒气冲天的亚当暴跳如雷!
  雷蒙德愣住,哇地哭起来。
  艾米莉的姐姐走了过来:“你不用这么对孩子吼叫,不就烟火吗?”
  艾米莉把姐姐拉到一边说:“不是跟你说了不能放吗?”
  亚当参加过战争,回国后,又在空军基地服役了一段时间,退役是不久前的事。到了独立日的时候,别人放烟火,艾米莉是绝对不敢放的。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会让他想起枪林弹雨,会让他失控。
  姐姐的孩子也真是不懂事。
  过去艾米莉在姐姐家说起这病时,雷蒙德听到,很好奇,不过是想搞个恶作剧。想知道亚当到底怎么反应。
  艾米莉姐姐和孩子瞪了亚当一眼,然后找了个借口走了。亚当的爸爸把儿子拉住,叮嘱了几句,也走了。
  酒精和烟花仿佛炸开了亚当脑子里的一个闸门,所有的郁闷倾泄而出。他先是骂艾米莉的前夫,接下来亚当开始数落她跟前夫生的肥胖的野种。艾米莉叫他停住,亚当哪里肯停,于是艾米莉上前给了他一个耳光。亚当一把抓住她打人的那只手,反剪过去:
  “母狗!你再动我一下,我都不知道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一年多下来,亚当想做个好人,他戒酒,他想爱艾米莉。他想照顾艾米莉的孩子,就如同他试图照顾战场上的战友一样。生活中所有不悦,战场上的血腥回忆,他都关进心中一个瓶子里,拧上盖子。需要放出来的时候,他就去附近靶场打靶。
  是艾米莉无意中把瓶子摔碎了,关不上了。
  他讨厌任何人控制他,控制他跟谁交往不跟谁交往。为了做到这一点,他甚至对于艾米莉送孩子去前夫家过一夜不回的做法睁一眼闭一眼。他要维持一种合理的、公平的平衡,好换取艾米莉不来对他加以管束。
  “是的,长官!”“好的,长官!”他想起了那次夺命部署前的场景。他和战友都觉得不应该贸然离开,去沙漠寻找恐怖分子,因为当时天已经黑了,视线不好。上校说他得到了准确情报,如果不采取行动,次日就无法追逐。他的战友被炸断了腿,他给救了出来,赶回了营地。
  是的,跟谁交往不跟交往,跟谁断交,不跟谁断交,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完全应该是他自己的决定。哪怕他和莺有什么事,艾米莉也无权命令他!她有什么权力,她自己的关系这么混乱!装什么天使!
  他的脑袋里嗡嗡在响,他再一次回到沙漠之中。爆炸的轰鸣。蓝色的光。一嘴的沙。“救救我,救救我!”断腿的斯蒂夫在喊叫。
  孩子哭著来拉,艾米莉想挣,挣脱不来,最后还是亚当自己一把将她推开,然后又歪歪斜斜地去院子中继续喝酒。
  艾米莉报了警。警方来了四个人。
  巴掌大一个小区,出了这点事很快传了出去。晚饭的时候老王跟少莺说起了此事:“你说这美国人吧,表面上都好好的,我们还以为继父继母对孩子多好,对一个二婚的老婆心胸多宽广,结果呢?”
  “人都是罪人,你没学过吗?”少莺白了他一眼。
  老王觉得这个国家看得见的一套,看不见的一套,很多人都是双面人。一个平时慈眉善目的中学校长,私下里可能是一个恋童癖。我们也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一面,可是普通人顶多是面子上装一装,很多郁闷通过各种渠道,自然而然挥发了出去,没有美国这么极端的。无处不在的婚姻顾问,家庭顾问,心理咨询诊所,用各种行话,把人的不良包裹了起来。这不一定都是好事,搞不好就大爆发。老王觉得还是中国人这样好。
  亚当扭艾米莉胳膊的后果是严重的。他被判进入戒酒治疗所。出来后好景不长,没几天问题又犯了。出语威胁艾米莉,说迟早杀了她。艾米莉不想和他分开,可是又害怕他说的话,假如这不是气话呢?孩子们会不会有危险?她于是还是报案。
  法院下达了限制令,规定亚当不得靠近艾米莉和孩子五百英尺。
  亚当超额完成了任务:他们本来也没有办结婚手续,他离开了,到了五十里外的镇上另起炉灶。
  亚当离开后,艾米莉开始参加每周二在公共图书馆举办的离婚互助团。互助团说是相互提供扶持,共度难关,但是很多去的人目的是重新找对象。互助团也是相亲团,大家在一起倾诉的时候,也容易了解对方是什么人。
  团里有个人叫鲍勃,和第二任老婆关系也不好,刚被踢出门。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三两次之后就搬到一起了。
  鲍勃在得克萨斯给人养马,修屋顶,整理苗圃,帮人家里刷油漆……他没有过持续三个月以上的工作,事实上偶尔还小偷小摸,否则没法活。
  和艾米莉结合之后,两人延续了艾米莉的谋生方式,继续利用她和亚当在一起时添置的家用清洗设备,从事家庭清洁生意。大部分时候他们清扫的是地毯。这活不好做,需要把家具挪开,将地毯清洗,烘干,然后再搬回。有的时候挪动地方,主人看到,觉得某个东西摆在屋子里其实很扎眼。艾米莉就提议帮他们免费处理。床垫、柜子、婴儿床、台灯、大批量的衣服。市政府的规定,大件垃圾的搬运处理需要收费,最低25美元。捐给救世军吧,未必有卡车搬运。有卡车吧,未必有人手。艾米莉和鲍勃于是不断收集这些旧货,一一摆在自己的车库里。星期一到星期四他们出去做事。星期五星期六,他们常常组织车库销售,把一周“免费处理”的东西卖掉。
  这钱来得非常慢,一百块钱的东西,在车库出售,顶多能卖个十块八块。
  有一天,他们在警察威廉斯家做事的时候,发现威廉斯家抽屉有现金,只不过威廉斯在家,没有办法做什么。   搬床的時候,床下发现了一叠性虐的图画书。
  艾米莉突然有了个想法。
  警官去院子中的时候,艾米莉和鲍勃窃窃私语了一下,鲍勃答应了。
  艾米莉故意把鲍勃先支开,私下拿着书去问警官该放哪里。警官脸一红,脸沉了下来。“这关你……”
  他没有说完,艾米莉挤了挤一只眼睛:“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她拨开百叶窗朝外看了看,“鲍勃不是每天都在家的。”
  老王出门的那天,艾米莉约了警官见面。
  艾米莉想这当儿找警察最好,反正这阵子全国警察和黑人闹得凶。
  不行的话,就让人以为是性虐事故,让警方排查那些变态佬去。
  再不行,还可以栽赃给他人。艾米莉想起,亚当离开之后,他们曾经共用的电脑上,仍可以收发亚当的来信。亚当好像不大用自己的邮箱,大部分来信还处在未阅读状态。
  艾米莉接着又从亚当的信箱里发信约了少莺,说希望在出门的战友家见她。战友这个月出门,把钥匙给了他,他正好要过来办点事。他希望跟她约见一下。
  艾米莉发完信就给删了。
  少莺想是车祸的事情没有了结,要她一起赔偿?还是向她求爱?是福是祸,系此一役。她于是回复说可以,不过得过几天,
  她知道老王要带薇薇出去,她打开日历看了下老王带薇薇去阿卡迪亚是哪一天,然后把日子发了过去。
  艾米莉收到来信之后又给删了。
  可怜的雅各布双手双脚被艾米莉捆绑之后,本以为接下来她就会举起皮带,让他痛并且快乐着,没想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门把手转动了一下,高个子的鲍勃,拿着一个大枕头出现了。
  少莺如约来到的时候,雅各布已经死了,似乎是窒息而死。她按照约定敲门,没有人答应。她转了转把手,发现可以直接进来。
  客厅里没有人,她问了声有人在家吗?没有人答应,于是推开一间房门。她看到一个死人,非常难看地躺在床上,什么衣服都没有穿,手脚绑着,她没有见过这阵容,赶紧把嘴巴捂上,跌跌撞撞赶紧跑了出去。
  上了车,她没有先回家,而是开到一个停车场,坐在车子里不断地说:“我的天啦!我的天啦!”她非常害怕,这年头到处都是摄像头,她去看,匆匆出来的时候,有没有被人拍到?如果是这样,她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
  艾米莉也是这样想的,只要少莺进出小区的镜头录下来。她自己和鲍勃就不会有人去管了。
  少莺进出的时候,艾米莉都在对面小公园树丛里录了下来。
  她在车里用颤抖的手,给亚当打了个电话,说你玩的哪一出,为什么这么对我?
  亚当说不知道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少莺突然在想:全是骗人的。自己像傻子一样,被!坑!了!
  她不想跟亚当多说。“告诉你我什么也没有做!”然后她把电话挂了!
  她无意中闯进了一个美国人的地下世界,卑鄙,下流,无耻。其实本来就该这样,为什么她会认为他们高人一等。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她想到自己好生倒霉,其实和人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不过是想寻求一点刺激,还发生了车祸,再约则出了人命,虽然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这应该是天谴。
  回到家,老太太问她去了哪里,她叫了一声:“叫你别管闲事怎么就不听?”
  她关上了自己的房门。躺到床上想好了一个借口。她是出去找猫的。无意中听到有人呼救。为了害怕前后不一,她甚至写了下来,前后念了几遍,怕是不同人问到说法不一致。然后,她赶紧打了个911。她留了个电话,然后穿好衣服,把洗手间门关起来,长时间看着镜子,想象自己进了监狱,穿上橙色囚衣,被身材高大的女囚暴打的悲惨场面。
  这想象让她疲倦不堪。
  她到床上躺了下来。当时天已经晚了,不过也没有人联系她,平静得让她难以置信。
  警察次日才打电话过来,要她去协助调查。
  虽然起先问到亚当的事,让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后来警察没有给她定性, 而是让她不要透露消息。她满腹狐疑地跟老王回家去了。
  说是找猫,老王居然也没有多问。
  这什么智商?这倒是让她心里生出了一些暖意。她发觉这世界上最好对付的人原来还是老王。
  警察局决定把威廉斯的葬礼大操大办。他们调用了市中心的会议大厅,举办追思会。这是小城历史上罕见的,上一次动用会议大厅举办这种追思会,还是空军基地发生恐怖袭击、几个官兵被一个宗教极端分子枪杀的时候。
  警察局邀请了政府的所有部门,消防队,郡警,空军基地,附近的大学,中学,小学,希望大家出席葬礼,或者在送葬车队经过时候,在道路两边,为本城曾经的卫士送行。《标准新闻报》在头版登出了葬礼的消息,希望市民积极参加。
  葬礼那天,前排左侧就坐的人全是黑西服。消防队、空军基地、国民警卫队、预备役部队的战士们在中间就坐,一个个坐得笔直。整个场面,不像是葬礼,而像是小城倾巢而出的大阅兵。这是一个荒凉而又落寞的城市,没有多少事件可以提升它的重要性,除了悲剧。可是即便悲剧,这样撑死了做足场面,也有些名不符实的感觉。整个场面看上去有些荒谬感,让人感觉像一个小孩子,穿上了大人的衣服出席盛大宴会。
  主持葬礼的是第一浸信会的牧师布兰登。根据事先的约定,所有人员都穿制服出席,没有穿制服的人们,有的穿上了象征军人的迷彩服。布兰登也穿上了迷彩服,看上去模样奇怪。
  一开始布兰登宣布全场起立,大家唱《神啊,你是何等刚强和信实》。
  接下来市长怀利作了个简短的开场祷告:
  “我们天上的父神,我们赞美你创造的伟大,我们也知道世间的邪恶。这邪恶,带走了我们的威廉斯弟兄,但一切都在你掌管之下,我们相信威廉斯弟兄已经荣归天家,和主耶稣在一起。求你安慰他的家人。也求你开警员的眼睛,让他们找到那黑暗的势力,把这黑暗的势力制服,好在我们这个山巅之城,显出你的荣光。”   两次提到黑暗,底下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在家人朋友的追思回忆后,主要发言者是警察局长霍普金斯。他一再重复的信息,是“没有人可以动我们自己的人,”“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打垮黑暗的势力。”他说话的时候,几次看着坐在第一排的姑妈。
  不管怎么样,城里的19万人,将更多地记得这次盛大的葬礼。更多细节暴露的时候,会有别的新闻事件出来,不会再有人来关注此事。时机,时机就是一切。
  次日的报纸和社交媒体上,都在说从葬礼上看,几乎肯定是黑人极端分子所为。警方每天挤牙膏一样透露一点信息,比如警官的身份,警官丢失的物件,但是对于凶杀细节不多介绍,只说其状可疑。
  警长霍普金斯在报纸上接受过几次采访,称对某些人传播谣言非常不满,又不说到底是什么谣言。
  自从老婆从警局回来后,老王每天都去看这事。在一个封闭的城市,人们办事的方法居然也是这样,看来这是密集社区综合症。
  越来越多人在怀疑这事与黑豹党有关。由于多起白人枪杀未持械黑人的事,消失多年的黑豹党重现江湖,只不过改换了旗号,叫“黑人抗议组织”了。在上班的路上,老王看到他们在联邦办公楼门口举着牌子,上书“黑人命也是命”之类。一个家伙不知从哪里拖来了几个木头货架,叠加在一起,人在站到上面,喊一声:“我没持械!”
  下面人就开始回应:“请别开枪!”
  这么一应一答,就有了做礼拜时牧师和信众一诵一答的那种仪式感。什么事,最后都会回到教堂的那种仪式上。长老与牧师,对应的是董事会和总经理。给政府的纳税,对应的是什一奉献。
  这样的抗议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老王非常纳闷。种族歧视的问题,马丁·路德·金不是给解决了吗?
  这种抗议,还是抗议弗格森黑人布朗被枪杀的事件,并没有和本地警察被杀的案件直接联系在一起。
  霍普金斯警长也在现场,不过他只是看着,什么也不做。让他们去吵好了,一发生骚乱他就毫不客气去抓,不然的话,由他们去吵,吵得越凶越好,最好记者全到这里来。这可不是加州纽约那些该死的自由派的天下,一切都可以在他的控制之下。他祖上都参加过美墨战争,差点死在了阿拉莫。他一辈子生活在这地方,这是他的地盘。他可以放松一点,如同猫玩老鼠,老鼠想过分撒野是不能的!
  他是主动跟局里说要出来镇守的,说事关种族骚乱,非同小可。不过他真正的想法,是转移视线。
  一个多礼拜的种种猜测,让小城名扬全国。
  霍普金斯是故意用黑人白人的冲突吸引注意力。他想让人关注自己的辖区,把势做足,为以后的升职获取一点基础。想想看,在整个美国媒体的目光都注意着自己,在唯恐天下不乱的自由派狗杂种煽动种族分裂的时候,他,霍普金斯,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同样是白人,而不是黑人。他消解了整个国家的种族紧张。
  案子在葬礼之前就已经破了,事实上是他自己破了,但是下属并不知道。指纹库只有他和实验室的人知道。他还没有让实验室去核对。这个时机由他来掌握。
  案件的侦破其实没有花多少时间,小城四个当铺都和警方十分配合。有人来当的手表,和警方发布给他们的描述非常类似。根据当时的录像监控视频,警方很快找到了来当铺的人查理。查理又供出手表是从车库销售买得。
  跟少莺问话的时候,没有几句,他就知道少莺没说实话。他能从一个人的眼神,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撒谎。他连测谎器都不用。他比测谎器准确率高。
  耐心地继续追问了几个回合,最终他调出录像的时候,少莺便将邮件的事情和盘托出,说自己被人陷害了。
  少莺还把相关邮件转发给了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说陷害不陷害,这个我们会判断。他告诉她,她可以回去,但调查在进行,她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就按一开始找猫的办法说。
  后来没花太多工夫,霍普金斯就查出了鲍勃和艾米莉是凶嫌。最后核对指纹,也和少莺的描述吻合。
  霍普金斯觉得,没错,雅各布可能有些独特的癖好,让人钻了空子,但这不过是小窃贼所为。窃贼也想转移视线,想转嫁给黑人运动,转嫁给性虐变态狂,转嫁给亚裔女,转嫁给偷走警察用品玩大票的大盗。小蟊贼做事,留下的套路太多,弄巧成拙,反而让人怀疑这不过是简单的谋财害命。真正难破的是高智商犯罪。这种罪就好比一个作家的布局谋篇,只有一个故事,滴水不漏,要不就被高手分析出来,要不你根本猜想不出。小偷小摸的人智商都不高,智商高也不用做小偷。大部分犯罪,都没有电影上说的那么九曲回环。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总可以练就好的直觉,加上科学的刑侦手段,80%的案件都可以很快告破。
  星期六早晨,警察包围了艾米莉家。
  呼啸的警车让人无从不去注意,整个小区的狗也都嚎叫起来,此起彼伏,十分壮观。
  老王很好奇,开车跑出去,停到附近一个街区,远远地看。他没有改变好凑热闹的毛病。
  不知道是不是電影看多了,他也担心发生枪战,所以把车子停得远远的,只露出一点头在街口。这样的话,即便发生枪战,他也不在射程之内。
  远远地他都能听到警察在呼叫鲍勃和艾米莉出来。
  让老王略有失望的是,末了枪战并未发生。鲍勃举手出来了,迅速被警察告知趴在地上,手放在脑袋上,然后他就被拷走了。接着出来的是艾米莉,也被带走了。
  少莺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鲍勃和艾米莉被捕后,她问了亚当,问为什么要发邮件让她去威廉斯家。
  亚当说什么威廉斯,他根本不认识。他也没有给她发过邮件。肯定是邮件被艾米莉盗用了。
  在这以后,亚当把少莺在脸书上拉黑。手机号码也换掉,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
  但这时少莺也淡定了下来,不害怕被牵连了。她不过是找猫发现了凶案。是找猫还是找人发现了凶案,有什么两样?她只不过是做了一回路人甲,只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这个秘密将死在她心里。
  老王很欣喜少莺没卷进去。他觉得这事是一个奇怪的插曲,一个谈资。他觉得他和薇薇度假,车子坏掉需要他人重新发动,想去参加销售会却因为夫妻没有同行而告吹,这一切都是预兆,这是要他珍惜,要他重新开始。他不珍惜没有人会珍惜,他要对老婆好一些,这是他的选择。
  破案后的下一个礼拜天晚上,老王和少莺到隔壁小镇的中国人张国森家吃饭。饭后几个人在楼下唱卡拉OK, 老王和胡医生几个人上去打升级。
  胡医生和老王打对家。这让老王很不舒服,胡医生也不知道在医院里做得怎样,在一群程序员、餐馆老板、大学老师组成的中国人当中,也就他收入最高。既然收入最高,他给人的感觉是自己打牌水平也最高。老王不论出什么牌都是错的,每次都要教训一下,仿佛老王是他手下某个护士助理一样。
  不过今天所有人的兴趣都是老王小区的案子,胡医生失落得很。
  “听说是你们小区发生抢劫杀人的?”附近大学的陈教授问。
  老王说:“可不是,我老婆还是大功臣呢!”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老婆找猫,发现了有人被害的线索,于是报警,让警方及时搜集了对于后来破案极有帮助的线索。他说的细节,自己也有一多半是从脸书上看来的。少莺受了惊,说老做噩梦,不想多说,他于是也没去多问。他自己倒是关注上了。
  对于老王的说法,边上的少莺只是笑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拿了杯红酒,一个人坐到张家阳台上,看着漫天的繁星,想着自己好生渺小,想着或许不要那么折腾,日子还是能过的,现状也没有那么可怕,虽然她和老王,老王和其他所有人,都飘行在自己孤独的小宇宙里,一个个和各自的敌人争战。而大部分人的人生,也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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