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影视传媒系主任，影视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专业方向:广播电视媒介学。现为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视协高校艺术委员会秘书长、中国视协理论研究会特邀研究员、中央电视台研究处客座研究员、中国新闻研究会、中广学会主持人研究会、中广学会法制节目委员会常务评委、澳大利亚新闻集团首席顾问。
　　
　　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是说君子胸怀平坦开阔，小人却经常忧愁恐惧。孔子在教育他的弟子时，常以小人和君子之分来明辨是非。何为君子，何为小人，《论语》是如何界定的？
　　
　　一部2万多字的论语，“君子”两个字就出现了100多次（图1）。把孔子对于“君子”所有的言语、界定、描述总结在一起，会发现孔子对君子有几个层次上的要求。
　　


　　(1)“君子”是孔子心目中理想的人格标准
　　
　　君子的第一个标准: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君子都是那些内心完满富足，先自我修养，而后才表现出来一种从容不迫的人。人格和风格永远都是相关的，一个人在风格上表现得文质彬彬，有一副与世无争与人恭敬的气度，这种力量一定来自于人格。君子的力量始自于人格和内心。
　　孔子说，“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君子不忧不惧。”这就是一个君子的标准。当一个人反省自己的行为的时候，能够不后悔、不愧疚，没有什么可忧虑的，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图2）。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这其实就是做人的标准，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但这又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标准，要使自己对做过的每件事都经得住推敲，实在又是极不容易的事。所以孔子才把它作为君子的人格标准。
　　孔子谦虚地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君子的标准是“不忧”、“不惑”、“不惧”。这三点我做不到。
　　


　　(2)有这种心境的人就是君子
　　


　　仁者不忧。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每天行于世间百态之中，要让自己没有那么多的忧伤、忧思、忧恐、担忧，来自于你内心的仁厚。由于你宽和，所以你可以忽略很多细节不计较，由于你心怀大志所以你可以不纠缠于这个世界给你小的得失。
　　


　　智者不惑。对今天的人来讲，我们的痛苦不是没有选择，而是选择太多。从职业、居住甚至婚姻都面临太多的选择。一个繁荣时代让我们视野广阔了，也给我们带来迷惑。我们不能左右外在的世界，我们能够让自己内心的选择能力更强大。当我们明白如何取舍，那些烦恼也就没有了。这就是智者。
　　


　　勇者不惧。当这个世界上有了太多的畏惧、恐惧、惧怕的时候，“两强相遇勇者胜”。当你自己的心有足够的勇敢、开阔，有一种勇往直前的力量，你自然而然就不再害怕了。
　　一个真君子做到了内心的仁、智、勇，就少了忧、惑、惧。孔子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学生子贡说“夫子自道也”，您说的就是您这样的人，只有您才能把这样的感受说出来。
　　孔子告诉我们做人的标准是“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要立足现世、此际，从自我修养做起，把有限的时间、精力，用来“苛责”内心，不苛责外在世界。一个人内心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一点，对别人就会厚道一点。厚道不是窝囊，而是可以包容和悲悯别人很多的过错，可以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立场上想问题。内心厚道、少苛责于人，这就是君子。他情怀坦荡，自然就减少了对外界的抱怨和指责，既不抱怨老天爷不给自己机会，也不抱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了解自己。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不怨天，不尤人”。
　　君子永远着眼于当下，做一个内心完善的人；君子的目标从来不好高骛远，从不主张要向谁看齐。孔子认为，做君子就是做最好的自己，按照自己的社会定位，从身边做起，从今天做起，让自己成为内心完善的人。因为只有自己的内心真正有了一种从容淡定，才能不被人生的起伏得失所左右。
　　在一条小街上，三个裁缝开了三家裁缝店，每一家都想招揽最多的客人。第一个裁缝挂出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我是本省最好的裁缝。第二个裁缝一看，做了一块更大的牌子，上面写着:我是全国最好的裁缝。第三个裁缝想了想，做了一块很小的牌子，上面写道:我是这条街上最好的裁缝。结果这条街上的客人都来了第三家，前两家变得冷冷清清。
　　正是因为第三个裁缝把视线收回到眼前，从当下做起，反而得到了人们的认可。
　　


　　
　　君子的第二个标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孔子心目中的君子，不仅是一个善良的人，还应该是伟大和高尚的人。他必须有宏阔大志，要胸怀天下，奋发有为。这种宏阔之志要求一个人不是只顾及眼前生活的人。“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一个人如果成天想的都是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小日子，这个人就不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
　　孔子的学生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这样一份担当，后来就演化成了中国儒家人格中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中国人的人格理想，不论是儒家还是道家，从来不是彻底分立、针锋相对的两个流派。他们所代表的其实是中国人人格理想的两端。用林语堂先生的话来讲:“中国每一个人的社会理想都是儒家，而每一个人的自然人格理想都是道家。”这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个人在显达的时候能以天下为己任，而在困窘之时还不放弃个人修养，还能心怀天下，这就是君子。
　　


　　(3)盛唐大诗人杜甫
　　在孔子之后，中国古代有许多名士，在自己穷极潦倒的时候，还念念不忘苍生黎民。比如诗圣杜甫（图3）有一首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说自己的家“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在那样穷困潦倒的时候，他心中想到的是什么呢？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他要建造更多好房子，让所有穷困之人乐得其所。再比如范仲淹（图4），他认为一个君子不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应该系念天下君民，都应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会被那博大的胸襟和炽烈的感情所震撼，这就是君子大志。从这样博大的胸怀，这样高远的志向中，不难看到孔子和《论语》的影响。
　　


　　(4)北宋思想家范仲淹
　　君子和小人每天心中惦记的事情是不同的，孔子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每天牵挂的是自己的道德修养，小人则惦记的都是自己的利益；君子心中始终有一份规矩、法度不得超越，小人则满脑子想的是图小恩小惠，占小便宜。
　　君子从来是尊重道德法制的，就像我们每一个人走人行横道等待红灯，看起来给我们多多少少带来一点限制，但是当这点限制成为彼此尊重、社会默契的时候，却保障了自己的安全。而小人贪图眼前的利益，喜欢钻小空子，占小便宜，一次两次可能得手，但这里面潜藏着危机，肯定迟早要吃大亏。小人就是没有大眼界，抢占眼前小便宜的人。
　　
　　君子的第三个标准: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论语》中所说的君子并不是高山仰止，可望不可即的。君子其实是在我们的邻居、朋友、同事之中。他内心庄重、庄严不可侵犯，但他是合群的。他在人群中却从来不争，不拉帮结派，人际关系一定是融洽的、友善的。
　　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许多人在一起，大家的观点肯定不会完全一样，当各自说出自己的观点时，君子会认真倾听，能够理解和尊重每一个人观点的合理性，同时又能够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样既保证了整体的和谐，又保留了不同的声音。小人则刚好相反，大家讨论一件事情，领导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会说真是高屋建瓴、深谋远虑之类的溢美之词，会后他又会说领导说的都是什么，我一点都不同意他的观点。这叫“同而不和”。中国一直以和谐为美，真正的和谐是什么？就是在坚持不同声音、不同观点的前提下，对于他人的一种宽容，一种融入。这就是君子之道。
　　孔子还说，“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就是能够团结照顾到很多人，君子以道义为准则与人交往，会像空气里的氧气一样，让朋友们感觉到很欢欣，感到受到照应，但不张扬自己。“比”的意思是小圈子，不会照顾大家的情绪。比如开一个Party，君子会让周围远近亲疏的所有人都觉得很舒服;相反有的人只会和他最要好的人在一个角落去嘀咕，好像他们好得不得了，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呢？还是因为道德境界不同。君子胸怀坦荡无私，所以能够平和，目光能够看到所有人的眼睛，想到所有人是不是都是欢欣的、快乐的，能够以善意跟所有人走到一起，而这个人最终在团队的合作中有所作为;小人总是为谋取私利或维护既得利益犯嘀咕，也就愿意在小圈子里和意气相投的人一起嘀咕。所以小人才能勾结，即所谓“结党营私”。
　　同君子相处与同小人相处，情形很不一样。孔子说:“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一个君子，是很容易与他相处的，但是又难以取悦他。大家在一起做事，他喜怒不形于色，不会因为谁的小恩小惠就对其另眼相待。假如以不正当的手段取悦他，他反而会不高兴。但是，到真正要使用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根据这个人的才干，将其放在合适的位子（图5）。
　　


　　(5)君子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小人的特点是很容易取悦他，但是很难与他相处。谁给他一点小恩小惠，帮他一个小忙，甚至请他喝一顿酒，他都会很高兴。即便取悦他的方式是不合乎道义的，是不正当的，他一样很高兴。但是，到了真正要使用这个人的时候，他则求全责备，觉得这儿也不够格，那儿也不达标。
　　这就是小人和君子的区别。
　　
　　君子的第四个标准:重行轻言
　　
　　孔子认为，真正的君子应该“讷于言而敏于行”，表面上少言寡语，但很擅长做事，而且不会把要做的事、要达到的目标先说出来，往往等把事都做完了，目标达到了，才淡淡地说，我想做一件什么事，现在已经做完了。
　　《圣经》说世上最追不回来的有三件事：射出的箭、说出的话和失去的机会。孔子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就是今天的一个成语，“言过其行”。意思是说，一个人说的多于他做的，是羞耻的。君子的力量永远是行动的力量，而不是语言的力量（图6）。
　　


　　(6)君子崇尚实干
　　君子应当在社会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孔子说:“君子不器。”“器”即为合格地、中规矩地在那儿做一份职业，比职业主义更高一层的境界是理想主义。他能在社会的变革中，与时俱进、随时调整，自觉地担负更高的责任。
　　我们是思维决定行动的动物，态度决定一切。在这个社会上，我们每天所做的事情大体相同，但每个人的态度各有不同，就决定了他自觉担负的社会责任不同。15世纪的一个宗教改革家讲了一个在他青年时代改变了他一生的小故事:
　　一天，他路过一个烈日炎炎下巨大的工地，所有人都在汗流浃背地搬砖。他去问第一个人说，你在干什么呢？那个人没好气地说，你看不见啊，我在服苦役——搬砖。他又问第二个人，这个人的态度平和很多，先把手里的砖码齐，看了看说，我在砌堵墙。他接着去问第三个人，那个人脸上一直有一种祥和的光彩，他把手里的砖放下，抬头擦了一把汗，很骄傲地跟这个人说，我在盖一座教堂啊。
　　这3个人做着同样的事情，但是他们的回答却可以解读出三种态度：第一个人是悲观主义的态度。他把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看作是生活强加给自己的一份苦役，他关注的是当下的辛苦，当然这也是确实存在的;第二个人的态度是职业主义的态度。他知道自己在砌一堵墙，这堵墙是一个局部成品，他知道要对得起今天的岗位，要对得起他的一份薪水、一个职务、职称，所以他的态度不低于职业化的底线。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器”的境界，他没有更高的追求;第三个人的态度是理想主义的态度。他知道眼前的每一块砖，每一滴汗，都是在建造一座圣殿。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路都是有价值的，他的付出一定会得到最终的成全。他所做的不止是这件事情，而是关系到自己的生命、梦想，关系到最终能不能建筑起一座教堂。因为有了这个教堂梦想的笼罩，也成就了这样一个超出平凡的个体，自觉地担当了更高的社会责任。
　　


　　(7)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真君子
　　《论语》为我们描述的君子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一个重行轻言的人。《论语》的道理永远是朴素的，是每一个人可以从当下做到的（图7）。孔子教导弟子“日三省乎己”。反省什么呢？第一，为人谋而不忠乎。作为一个社会的角色，你去做事，是不是真正忠于职守了？第二，与友交而不信乎。你跟朋友相处，是不是做到忠信、守诺了；第三，传不习乎。你所学的知识，又温习了吗？你是不是在今天又进步了？你的内心是不是又拓展了一个新的心灵境界？能不能有所提升了？这也是君子的标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论语》中对交友有非常明确的标准，谓之“益者三友”“损者三友”，那么，我们如何来分辨好朋友和坏朋友呢？朋友对我们的生活和事业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