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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小史
蓝野
这注定是一首藏下秘密的短诗
在吃蘑菇的小店里饮酒的人
就是浑身着火的人
饭馆和食客,这强大的掠夺者
将森林搬上饭桌
是的,流水也在
鸟鸣也在
那洁净的草木味道都在这里了
眼前就有一个奇幻的故事
只是看我们怎样下箸。
沸腾的锅子,围桌而坐的人
喝下一杯,仰首长叹
我们要怎样在庸常的饭食前挨过这漫长的一生?
几次走到窗前
我对这喧闹伴着酣眠的城市,看了一眼。
透过窗户的星星,在天际
你可听得见我轻声的晚安?
曹利民推荐语:时常能看到诗坛的大师诗歌,非要把好好的语言拧成麻绳,让人看得云里雾里。蓝野的这首《春明小史》语言一如以往的清明,从小酒馆的画面切入,本该举杯下箸的人,发出一声叹息。至此,我也跟着停顿了一下,猜测接下来是叹息时运不济,还是反诘人间苦难?他却看向窗外星空,是念想美好,还是关怀意识?都有,又都不是。正是这看上去无波无浪,实则与我们的庸常局促思维背道而驰的三言两语,将我们抛下。总之,时时感受生活之美的人,才会将悲喜苦乐变成诗句,一句接一句地感染你,提升你。
先知
胡弦
在故乡,我认识的老人
如古老先知,他们是
蹲在集市角落里的那一个,也是
正在后山砍柴的那一个。
他们就像普通人,在路口
为异乡人称一袋核桃;或者,
在石头堆里忙碌,因为他们相信,
凿子下的火星是一味良药。
给几棵果树剪枝后,坐下来
抽一袋旱烟。
在他们的无言中,有暗火、灰烬,
有从我们从不知晓的思虑中
冒出的青烟。
抽完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两下,
别在腰间,就算把一段光阴收拾掉了,
然后站起身来……
当他们拐过巷口消失,你知道,
许多事都不会有结尾。而风
正在吹拂的事物,
都是被忘记很久的事物。
曹利民推荐语:先知是什么?是过去是未来,是平常还是神奇,作者给出不一样的答案。那是熟悉如手指的左邻右舍,是赶集砍柴的那一个,也是蹲在墙角磕烟斗的那一个,他们是故土童年的回忆,也是未来想象的出发点。这首诗用故乡最平常最普通的意象,拓展出宽阔的意味。能把平凡的生活提炼到诗意表述,靠的不仅是技艺,还得有悟性与情怀。
最优秀的诗篇
熊焱
再大的字,她也不识一筐
再经典的诗篇,她也不曾翻阅一卷
这一生,她从不懂得意象和节奏
更不懂得语感和结构
她只知道要在春分后播种,在秋分前抢收
要在繁杂时除草,在荒芜时施肥
几十年里,她种植的一垄垄白菜、辣椒和黄瓜
比所有诗句的分行都要整齐有序
她收获的一粒粒玉米、大豆和谷子
比所有诗句的文字都要饱满圆润
三亩薄地,是她用尽一生也写不透的宣纸
在她的心中,偶尔也有小文人燕舞莺歌的柔腔
有大鸿儒指点江山的激扬
可胸中太多的话,她从不擅长表达
只有一把锄头最能知晓她的诗心
只有一柄镰刀最能通达她的诗情
她以掌心的茧、肩膀上的力
把土地上的每一缕春天的绿,每一抹秋天的黄
写成了粒粒生动的象形会意,和起承转合的语法修辞
全都在字里行间奔涌出波澜壮阔的诗意
那些种子破土的声音、麦苗拔节的声音
稻子灌浆的声音、豆荚熟透时爆裂的声音
与满坡的风声、蛙鼓、虫吟,以及牛哞马嘶
一起押最动听的韵
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们乡下的母亲
我们的穷苦的农民的母亲
她不是诗人,却写下了一个时代最优秀的诗篇
曹利民推荐语:这首写给母亲的诗,以“一垄垄白菜、辣椒和黄瓜”“一粒粒玉米、大豆和谷子”等意象,呈现出一位农村母亲的淳朴形象,再用“薄地、锄头、镰刀”,与庄稼生長的声音融合成一种长韵,铸建出天下母亲饱满圆润的塑像。全诗通透有力,直击心灵,足以做每位习诗者的范本。
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
谷禾
我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夏日
练沟河两岸的麦子已经收尽
一垛垛麦秸,在夕光下
如蘑菇生长,又如初堆起的新坟
我旧去村子里看望老去的父母
在土坡路上相遇了一辆陷入泥泞的拖拉机
把拉机上坐满了一群出远门的农民
他们有比我单纯的笑脸,更黧黑的面皮
我帮他们一起用力
把突突突的拖拉机推出泥泞
他们问我从哪里来,热情地邀我
与他们一起去耶路撒冷
他们说那里是耶稣的家乡
他复活后一直与上帝生活在一起
那里有人世间的天堂
坐一辆拖拉机天黑前就可以到达
他们扶老携幼坐上去
唱着上帝的赞美诗
在我的注视下,一会儿消失在了晚霞里
曹利民推荐语:这首诗的开头,从农村出来或者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应该很熟悉。所不同的是,推拖拉机的村民邀“我”一起去耶路撒冷。这个耶路撒冷喻指什么?作者有意挖了一个坑,又从这个坑跳开去,在你以为他转笔天堂上帝时,他又收了回来。读到最后,你才发现,一种沉静的叙述,安上想象的翅膀后,获得了云霞般的轻盈与绚丽。当然,这种安放既需要眼光与自信,更需要智慧与能力,感谢诗人谷禾引导了我们一次。
王村
刘年
过些年,我会回到王村的后山
种一厢辣椒,一厢浆果,一厢韭菜
喜欢土地的诚实,锄头的简单,四季的守信
累了,就去石崖上坐一坐
那里可以看到深青的酉水
我会迎风流泪
有时候,是因为吃了生椒
有时候,是因为看久了落日
有一次,是因为看到你,提着拉杆箱
下了船,在码头上问路
曹利民推荐语:很多人喜欢刘年诗歌大开大合、纵横自如、撕裂伤痛的诗句。这首《王村》看似平淡、浅白,不如之前诗歌的尖锐痛楚,但细读却那么真实。“回到王村的后山/种一厢辣椒,一厢浆果,一厢韭菜”之类,感觉不是写诗,是诗人说出的心愿。末两句里,对现实的忧郁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如同夏日莲叶,简洁而清新。一个诗人的现实与坚守,情怀与理想,已经超越了他的诗歌本身。
雪夜访梅
张作梗
我所要探访的女子深藏闺中,
她叫梅。
她靠第一场雪滋补身子,
第二场雪喂养爱情,
第三场雪,
她妩媚地开了。
雪夜仿佛是她蓄谋已久的
阴谋。——白色的阴谋,
铺天盖地的阴谋。
她通过雪夜叙说自己,通过雪夜,
把一缕高洁的情感,
缀上枝头。
哦幽暗的谜底,幽暗的火,
当你把谜一样的雪夜说破,
我仿佛成了迟到的
第四场雪,
雪夜访梅,是我从天而降的
唯一缘由。
曹利氏推荐语,记不清是2008年还是2009年的某次小哭,老梗扔来一堆诗歌,包括青春诗会专辑、乡村物语和月光干草之类。我却被陌生的一首吸引,扫过两行,就有雪花般的句子扑面而来,“她靠第一场雪滋补身子,/第二场雪喂养爱情”。那时,不大听懂他的湖北话,不知他生活中有没有出现过一个叫梅的女子,只觉那些简练、浅白的字句,恍如雪地梦境,让人痴迷。多年来,老梗已成为各大刊物、各个微信平台的宠儿,其诗其技自是提高了N倍,但我喜欢的还是那朵青涩的、引发诗友们掌声与尖叫的雪夜之梅。
运河竹枝词
湖北青蛙
突然想起,某年夏夜听到猛烈的蝉鸣。
去过的地方,有古老的流水。流水
亦有睡梦里的塔影。塔影
过去曾叫南风一直摇荡琼枝盛夏无果实。
最近没有剃须刀,嘴唇上长满胡子。
每一棵垂柳有属于自己的叶子。叶子。
每一棵垂柳都生活在古代。古代
每人都有一个不存在的灵魂,于今人谋面而不相识。
曹利民推荐语,诗歌越写越狠的今天,柔软与典雅成了一种稀缺品。湖北青蛙的詩多为古典意韵与现代诗思结合,舒缓而洒脱。湖北青蛙说过他喜欢扬州与杨广,但由于工作关系,他只能上海苏北火车汽车来来回回地折腾。他倒也不悲观,一个人去高邮湖边捡破瓷片,去郊外农田用手机录下风声水声蝉鸣虫叫声放到朋友圈。这首运河竹枝词兼有竹枝词的气韵与现代诗的自由,既独特又自在。
岸边
曹利民
江水远去,武士收刀
灰发的芦苇弯在一旁,一声不吭
垂柳枝牵扯着堤岸
迷路的人,在荒草枯枝上
挣扎。这些草木间的纷争,风一吹,就散了
风一吹,就让我
感到羞愧:越到中年,越放不下心中
那点明月
曹利民推荐语:草木如人生,免不了聚与散,纠缠与纷争。纷乱红尘中,每一种草木都是一种人心,每一种纷争都是一种世道,如何做好自己,需要好好思量,好好把握。这首诗以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写出了迷茫的视线与挣扎的内心,结尾是一种转折也是一种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