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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为掌控权力,丧失了进取之心。曾经的江东猛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被权力欲冲昏头脑,以致人心散尽的“孤家寡人”。当晋朝军队挥师南下时,长江天堑再也无法保卫江东了。随着孙吴的灭亡,三国的时代画上句号。
自秦汉以来,这段中华帝国第一次陷入分裂的历史,见证了人心的向背离合,给了后人宝贵的经验。但重塑帝国大一统的西晋王朝,并未像秦汉那样给中国带来一段长期的统一时期。
此后,中华帝国开始面对一个新的主题,这个主题一直伴随帝国的历史长达千年,直到清王朝方才尘埃落定。
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三国志》卷四十六《孙破虏讨逆传》
孙策的遗愿
建安五年(200 年),江东霸主孙策遭仇人暗算,匆匆撒手人寰,临终之时,他将自己的基业,托付给了弟弟孙权,而以上这段话,既是小霸王临终时的遗言,也多少预告了自孙坚创业以来的东吴政权,即将迎来一场政治发展的转向。
东吴高层当家人的更替,到底预示着什么呢?要想理解东吴内部发生的变化,还得从孙权的父亲说起。
自黄巾军起义以来,东汉帝国四分五裂,军阀混战,其中,以江东人士孙坚为首的一支武装力量,先依附于袁术,后向东南发展,渡过长江,占领了大片土地,后来参与三分天下的东吴政权雏形,即于此时期形成。
但是,由于轻敌,孙坚在进攻长江中游的江夏时被刘表手下黄祖(一说为吕公,见前文)所杀,而他的儿子孙策,则在经历了短暂的丧亲之痛后,迅速从痛苦中走出来,接过了父亲手中未竟的霸业。
孙坚一家,原为江东的寒族,所以回归家乡的朴实情感,自然成为其政治事业的推动力。可是,此时孙策接手的政权当中,大多为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多年的江西旧人(淮泗集团),江东士族虽然控制乡里的财富和人丁,但很少被其接纳。
所以双方的矛盾不小, 而更重要的是,孙策一家出身卑微,江东士族仍奉东汉王朝为正朔,这也在无形中不断撕裂着新生的东吴政权。
此时,对于孙坚的儿子们来讲,最为可取的办法就是团结江东 士族,利用其钱粮和威望做支撑,巩固来之不易的基业。
可是,孙策并没有这么做,他崇尚武力征伐,不肯轻易向被压制的江东士族 抛出合作的橄榄枝,所以对方看他缺乏合作诚意,也处处与其作对, 例如许贡门客刺杀孙策,即是孙策与江东士族关系恶化的后果。
不过,创业的坎坷和艰辛,毕竟在逐渐改变着孙策的政治理念,可命运之神并没有留给他行动的余地。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当死亡向孙策袭来时,他最先想到的,也是最后想到的, 就是告诫自己的兄弟,一定要改变自己以往过于刚硬的政策,注重团结江西旧人和江东士族,尤其是后者。
团结新旧势力
孙权何等聪明,他掌权后,十分重视兄长的经验,克制伤悲,卧薪尝胆,除了继续重用来自江西的旧人,如彭城张昭、庐江周瑜、临淮鲁肃,以笼络父兄留下的人才,还特意主动开放政权,积极联合江东地方势力。
所以在孙权当政以后,东吴迎来了发展的高峰,不但结束了孙策死后的短暂动荡局面,还主动出击,击杀了与自己有杀父之仇的黄祖,引得荆州刘表叫苦不迭。
在取得一部分江东士族的支持后,孙权继续对南用兵,进攻南方的少数民族山越。东吴大军层层围困,后逼迫其离开山林,迁到平原丘陵从事农业生产,成为东吴政权治下的编户齐民,这又加强了孙权的实力。
日后,统一北方的曹操出动超过二十万大军南下赤壁,试图进攻长江以南地区。江东士族为保全財富,主动与孙权亲近,以抗拒曹操,维护一方安宁,免受战乱波及。
因此,在孙策遗言的影响和现实政治的需要下,东吴内部凝聚力大大加强,此时是东吴国力的上升期,也是孙权与江东士族关系的蜜月期。
当然,政治讲究刚柔相济,孙权之所以能巩固自己的政权,除了主动向地方势力分享利益,允诺对方保留“复客制”与“世袭领兵制”等特权制度外,其长期依赖的江西旧人也起到了牵制、平衡江东本地势力的作用。
不过,这种短暂的平衡很快遭遇挑战,先是周瑜、鲁肃等旧臣离世,江西勋贵凋零殆尽,继之的则是来自江东的后起之秀,例如出自吴郡大族陆氏旁支的陆逊,因屡立战功,坐到了丞相的高位。
收服山越、奇袭荆州袭杀关羽和夷陵之战痛击刘备,这些都是陆逊的政治资本,而这也暗示着江东士族在经历了被压制的低谷后,将迎来政治局面的柳暗花明。
东吴进入难得的安定期
面对江东士族的壮大,孙权也并非无动于衷。一方面,此时汉献帝禅让帝位予曹丕,割据益州的刘备也在诸葛亮等人的支持下即位称帝。孙权得到这些消息后,也按捺不住效法对手称帝的心情。
所以,为了服务于自己的这个最高目标,他还需要承认江东士族的既得利益,以换取地方势力对他称帝的认可。
另一方面,他也看到本地的江东士族集团不受抑制地膨胀,这必将威胁皇权的稳定,所以在称帝后不久,他又相继设立校事、察战等官职,负责监视群臣动向。
其中,依附于皇权的中书校事吕壹检举揭发臣下不轨行径,东吴内部人人自危,而这正有利于孙权展现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严。
此一时期,东吴外部环境趋于稳定,西边的蜀汉在经历夷陵之战的惨败后,主动向孙权示好,其势力被限制在三峡以西,尚无法对东吴构成威胁。
至于北边盘踞中原的曹魏,虽数次以重兵出击淮河流域,甚至在东汉建安二十五年(215 年)逍遥津之战差点儿俘获孙权本人,给东吴造成不小的威胁,但是,吴黄武七年(228 年) 东吴鄱阳太守周鲂假意投降,将魏将曹休的精锐诱骗到石亭重创,有效缓解了北部防线的压力,使得江东迎来一个难得的安定期。
颓势初现:各打五十大板,匆匆了结储位之争
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此时外部环境的安定没有激发 孙权的发展雄心,反而把他引到了整肃内部、排斥异己的歧路上来。原来,此一时期,身为东吴重臣的陆逊卷入了东吴的储位之争。
孙权称帝后,长子早逝。不得已,他只能立第三子孙和为太子(第二子早亡),但是,从内心深处讲,他又更喜爱第四子孙霸,所以孙权封孙霸为鲁王,待遇上同太子几乎没有差异。很明显,如果不是舆论所迫,他将选择孙霸为自己的皇位继承人。
东吴群臣眼看孙权在立皇储的事情上举棋不定,纷纷提前站队。作为朝中重臣、江东士族出身,又曾为捍卫孙氏政权立下汗马功劳的陆逊,早把“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忘得一干二净,他对孙权偏爱孙霸的做法不以为然,于是联合大将军诸葛恪等支持太子孙和,而骠骑将军步骘和中书令孙弘等则以孙权喜好为指向,无论何时都力挺鲁王孙霸。
双方围绕皇储与“可能的”皇储各自站队,东吴内部政治斗争无比激烈,开国之初团结一心的景象,早已消失了踪影。
常言道,无利不起早。陆逊等认可太子孙和的地位,不仅仅是维护宗法制度伦理,还与其借助干预储位之争,以扩张江东士族势力的目的有关。孙权何等的精明,他不可能察觉不出陆逊的意图, 所以在涉及储位之争的事情上,孙权批评起陆逊来毫不留情。
随着孙权与孙和关系的恶化,孙权产生废立之念。孙和为了自保,便让其亲信陆胤、吾粲、杨竺等人联系陆逊为其说情。陆逊虽上疏直言,但不被孙权采纳。杨竺、陆胤、吾粲等人先后被下狱治罪。
孙权虽未惩罚陆逊,但仍“遣中使责让逊”。陆逊的外甥顾谭、顾承、姚信,也因“亲附太子,枉见流徙”。在这种微妙的政治环 境和饱受主公猜忌的情况下,陆逊不堪受辱,于赤乌八年(245 年) “愤恚致卒”。
陆逊死后,东吴的储位之争未见降温,反而愈演愈烈,其激烈程度,简直同清朝时康熙晚年的“九龙夺嫡”不相上下。
眼看局面逐渐脱离自己的控制,孙权后悔不已,连忙废掉太子孙和,又赐死 鲁王霸,以平息这场内斗。至于皇位继承者,则改为小儿子孙亮。幼小的太子怎能理解復杂的宫廷政治,当孙权病逝之时,他才只有十岁。
谁种下的内斗恶果?
主上年幼,正给了宫廷内部有野心者上位的良机。孙权生前光注意防备文武百官,却忘记提防宗室势力。结果,身为皇亲的武卫将军孙峻调动军队,大杀朝臣中的异己势力,以诸葛恪为首的江西旧人剩余力量和江东士族因此遭遇重创。
到了孙峻堂弟孙接盘的时候,掌握权柄的宗室势力更是膨胀到公然废立皇帝的地步,年轻的孙亮被赶下皇位,而继承者则是孙权的第六子孙休。
孙峻、孙的倒行逆施,终于惹来了报应。孙休成人后,暗中联络反对者,将孙解除权柄处死,暂时结束了宗室篡权的危机。
孙休可能受此影响,心中也留下了无穷的阴影,那就是不择手段以确保帝位的稳定。在他任内,江东士族未能翻身,而孙休的继承人孙晧,更是把宫廷内部的权力斗争推向了高峰。
孙晧为集权而在朝中展开残酷的杀戮,让东吴政权离心离德,曾经对孙家寄予厚望的江东士族也寒了心,主动同其保持距离。
当完成篡魏自立的晋武帝挥动六路大军征伐东吴时,孙晧竟然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击,而西晋灭吴的整个过程,仅仅用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曾经凭借长江天堑数次挫败曹魏南下的江东猛虎,如今却成了纸老虎。
回顾东吴兴衰的历程,作为整个政权统治架构的设计者,孙权理应承担一定的责任。继承父兄事业,促成三分天下之局,这是他的功业和成就,曹操曾赞叹“生子当如孙仲谋”,诚非虚语。
可是,在外部环境趋于安定后,孙权逐渐退去了开国之初的进取之心,而以维护手中帝位为统治重点。
为了一己私欲,他不惜为群臣内斗推波助澜,结果不得不以“各打五十大板”草草收场,而最终折损的,是东吴的智库和精英,还有让当初江东猛虎能够立足的士人之心。陈寿评价他“性多嫌忌,果于杀戮”,可谓是一语中的。
孙权晚年对宗室的刻意扶植和纵容,不但没能换得皇权的稳定,反而更加激化了内部的种种矛盾。而日后西晋重蹈覆辙,不知是巧合,还是司马炎与孙权的措施有相似性。
不过无论如何,孙权亲手铸就了东吴的霸业,也在无意中亲手种下了毁灭它的种子。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 楼塌了,且一干二净。(来源:历史研习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