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是一座犹如置身深谷的城市，虽然从飞机上往下看，它平坦得几乎像一座超级轮盘赌桌，无数夜灯的光芒让城市隐身不见。当然，你也可以在巴黎、伦敦、杜拜甚至上海的夜空中见到类似情景，但只有东京给你的梦幻感是如此卡通，以至于你会想跟空服要一个带震动的手柄，趁着飞机飞出海岸之前玩上一盘东京版钢珠游戏。
　　卡拉奇的夜灯像一套漫长而工艺繁复的珠宝项链。苏黎世则是青色山峦之间乍现的金色矿藏。像帕米尔那么高的吉尔吉斯，风烟雪雾中清冷的几点灯火和铁路线。而金边，在热燠难耐的丛林中早已入睡，和它数千年的石刻洞窟之间永隔着黑暗的湄公河。
　　当然，这不是一篇飞行日志。我也不是飞行员。如果我是飞行员的话，可能所有城市的夜景都千篇一律，就像所有航机的航餐都差不多味道。我决定写写那年在日本都吃了些什么。但是又独独想不起东京的美食。对了，日本航空公司的机餐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之一。加强版的吉野家，如果勉强可以这样比喻的话，但说实话，吉野家会被瞬间ＫＯ。
　　8月东京细雨漫天，表参道上奇人迭现，男男女女把出门都当作一场私人服饰秀，老年人不出门，出门也不来这儿；而银座街头则是不慌不忙等人约会的西餐男女，偶尔路过几个刺青流氓，墨镜灯笼裤黑西服青皮头，无疑方从歌舞伎町收了钱出来吃了拉面要往日比谷公园消食去也。
　　想起来了，那晚在银座八丁目附近，新桥一座大厦顶层吃的晚餐。如果东京是一座房子，新桥应该是它的玄关。新桥地铁站是东京都港区最发达忙碌的一个站，到底怎样发达如何忙碌我等也不晓得，反正从明治时代这里就有马车轨道站，马在轨道上拉车，亏他们想得出来。
　　作为一个有心人，我留下了那晚的菜单。翻译如下：
　　前菜四点，烧竹笋配味噌酱、烤鸡脆骨、小钵长芋、西京烧真蛸。
　　正菜三点，大和鱼鲜汤（产地直送鲜鱼），松茸滚石猪排，茄子烧。
　　煮物一道，青味大根什么焚什么实在译不出来。
　　主食，冰荞麦面，长葱（其实是一根茭白，像熊猫一样抱着生吃的）。
　　甜品，白胡麻豆腐块，我的神，比社会主义都甜。
　　当然，还喝了清酒，同行的女孩们喝了梅子酒，结果在去六本木的出租车上狂呼乱叫，司机大叔默然不语，他当然不知道那就是北京人著名的国骂。可以理解，女孩们做白领的，压抑坏了……日本的出租车是自动门，不用乘客开关门的，结果女孩们仍然像掷铁饼一样砰地把司机大叔给震晕了，他一定用日语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车震么？
　　第二天，逛新宿。前店后厂的鞋帽店。窄得像摇滚牛仔裤的巷子。可以在路边吸烟，只要你能找到烟灰缸。路边铁格栅底下热气腾腾，能听见地铁轰然过路。一个和尚戴着斗笠，提着香笼，背着伞，托着钵，念着经，款款而行，从哪来，到哪去？入得定来，出得定去。
　　依然细雨中，在表参道喝咖。彩虹乐队的广告灯箱车招摇过市。咖啡很好，磨得很细，味道介于意式和牙买加之间，有浓浓的烟火气，是谓炭烧。喝罢一杯，再续一杯，跟接待我的电通广告代理聊北京的涮羊肉，这个东北人在日本待了10年，基本没有休假，我答应他到北京请他去吃。半年后他果真来了，我们在蒋宅口一个加油站旁的小馆子里，牛羊并举，喝了一瓶二锅头，一饭之后各别东西，这就是江湖嘛。
　　荒木经惟批判东京，说它像巨大的混凝土墓场。黑泽清在《东京奏鸣曲》中，排演出一幕惨淡的日本家庭悲喜剧。青山七惠写《一个人的好天气》，东京就成了孤独人的心所。村上春树写到东京，总要用六十年代青春招魂术来一番折腾，实际上他写的根本不是东京，而是他自己脑海中的天堂和地狱。
　　我没能在东京找到小津电影中静坐到深夜独自喝着威士忌的老头。当然我也没能在东京迷失。我是一个游人，见我所见，东京是深谷或是梦境与我无干。我所能做的，无非是在自动贩售机上买几包香烟，在浅草一带安静的街上当个陌生人问问路，叫一辆出租车看着每公里600日元（约40元ＲＭＢ）的标价打小算盘，一个人溜进皇宫旁边的武道馆里看肥猫流浪和睡觉……当然，这就是我的东京，我只待了三天，三天都在下雨，当我回到北京时，从包里拿出来的只有七本三省堂书店的大16开四百格竖排稿纸。这是我在中国惟一买不到的东西，除此之外，我对东京并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