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鬼”白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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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年12月22日,在一个会议上碰到了纪实文学作家赵瑜。他说了一件让我勃然情动的事:“前两年,我曾到晋东南一个劳改煤矿采访。那儿曾有老煤黑子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劳改的煤黑子中间,曾经出过一位作家,他叫从维熙。’我说,‘知道,我们还通过信呢。’老煤黑子说,‘你要是能见到他,给我们带个好去。’我说,‘行,这事我一定办到。’”赵瑜说完了这段趣事之后。希望我深挖这段生活经历,因为其中深埋着的不仅是知识分子的咏叹,还蕴藏有中国历史上的阴霾。
  他的话令我感伤和感动。我已经离开大山中的地下宫殿30多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种来自人间底层的情愫。沉甸甸地压得我心痛。其实。不仅当年的“煤黑子”没有忘记我,就连当年管理过我的劳改干部也还记得我。前几年,我接到山西劳改局的一封来信,当年劳改矿山办公室的尹干事,在来信中除了表达对我们受难者群体的问候之外,还特别言及在我挖煤岁月里对我关爱不够,表示了他个人的歉意。
  这是人性的光辉的复明,更是人类良心的苏醒。其实,在那个极端政治的年代,他们作为对敌人施行专政的工具,能够自保平安就不错了,谁能有神力拯救知识分子于冰雪炭途呢!为此,我向他们深深地鞠躬。并表示一个曾经是地下幽灵的谢意!
  
  A
  
  火神普罗米修斯,是因为偷了天上的圣火给人间,而遭遇噩运的;而我是遭遇1957年的噩运之后,在“文革”年代才去山西一座名叫晋普山的劳改矿山,去那儿开采地火的。
  本世纪初的2002年秋天,我在文学馆借演讲的间隙,正在院子里吸烟缓解疲劳的时候,一个听众向我提问:你漫长的流放生涯中,最富有生命特色的记忆是什么?我说:当煤黑子的岁月,我真正了解了地火的性格;同时,在那大山的腹地,我找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命象征。一个学习矿山地质的右派同类,曾经给过我一块龟化石,龟背上粘连一块直立的煤矸石,很像一座写满经文的石碑,压在了龟背之上。
  他很年轻,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时代不同了,知识分子的坐标,随着历史的变迁,而有了新的定位。但是历史每每前行半步,脚下常常是淌着血痕的——说得确切一点,它需要一代人的付出——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文革”年代,我被流放山西,到一座超级瓦斯劳改矿山去挖煤矿。我从井上一直干到井下,一度时间之内,我还成了大山之腹的一个幽灵,一个人独行于地下蜘蛛网般的巷道,在受难知识分子的群体中,享受阴曹地府里独有的快乐和痛苦。多少年了,我至今还留着当年我在地下行走时,既当拐棍又当防险使用、一根长长木棒两头,分别安装着铁锤和铁钩、用来敲帮问顶时使用的器皿。去年,凤凰卫视电视台来采访我时,一开始他们不知这东西为何物,当我向他们讲述了我挖煤的经历之后,他们将这个利器连同我在矿山挑水用的扁担,以及我装煤使用过的铁锹。都录进我风尘岁月的镜头之内。
  人是有情物。面对这些已然锈迹斑斑挖煤时的器皿,我常常回忆起我当煤黑子时,脚踏水靴,头顶矿灯,在大山之腹穿行的日子:眼窝里永远带有洗不净的煤尘,指甲缝里藏着黑黑的煤粉,浑身上下像个黑鬼,连睡觉囚号里的被褥,都永远带有一种黑色盔甲的颜色……按情理说。那是我生命中最为凄苦的一段时日,有的人害怕回忆那种人鬼相间的生活,但是我还是经常咀嚼那一段时光。因为那三年多凄苦生活.不仅锻造了我的体躯,还给予了我许多人生的真知。这些真知,或许是只有在地下才能获得,因而对黑色的地火世界,我永远难以忘怀。
  我是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被发配到这座劳改矿山的。当时,地面上阶级斗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劳改矿山也不例外,人人斗人,人人挨斗,成了那个年代的国情标志。地面上是难觅一个防风洞的,而我们这些劳改的煤黑子,有洞可钻——那就是地壳之下一百多米深的矿井。下得井后,天黑地黑人黑煤黑,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加上开山的风钻的声声轰鸣,开山的炮声隆隆,因而只有在这儿,谁都可以忘乎所以地呼喊:“我臼你娘哩!你怎么这么黑?下到这阴曹地府来的。个个都是黑李逵——”除去黑人黑骂之外,还能听到国骂的音响:“他娘的,你脑袋就是花岗岩,风钻也要给你钻上个窟窿。然后装上雷管炸药,让你小子脑浆开花,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是谁在海骂?
  骂的又是谁?
  没有人过问。老鸹落在了猪身上,都属另册公民的黑人,有人发泄出劳改犯的心声,心里还挺舒坦哩——煤黑子不理睬煤黑子们的歇斯底里。倒是有矿灯的灯光,在黑墨般的煤壁上跳跃,那些灯光是在巡视着煤顶。矿井突然塌方,我们就都成了石饼下的肉馅;当然,那闪烁的灯光,也是防止劳改队长突然出现,而听到海骂声音,从而发现张三和李四。可能正是缘于此故吧,尽管挖煤这个活儿,十分危险而又埋汰,但我还是感悟到,大山之腹远比山上宽容。这儿是个无人问津的自由世界。黑是黑了一点,但是黑色比地面上的“红海洋”显得更有胸怀,更有气度,因而,每每下班出井,矿车把你送到了阳光世界,你先要闭上一会儿眼睛,以适应光线的突变;然后就是缄默无声。带着煤尘走向哑巴般的世界。
  这是我怀念地火的原因之一。之二,在地壳深处,还能给我另一种失落中的孟浪,常常唤起我死了文学之后的幻觉:当隆隆的开山炮响过之后,炮药崩下来的既有煤炭。也有石头。当我挥锹往矿车斗斗里,分门别类地装运这些东西时,时不时会发现各种动物化石。其中有鱼,有龟,有蛇……这些被炸药崩碎的石片,让我推算出亿万年前这儿是森林和沼泽。继而在头脑里勾勒出那幅原始的图案。这种幻觉不仅能解除你的劳动疲劳,还能使你的灵肉如同长了羽翅,忘记井下挖煤之苦。尽管带班的组长阎恒宝常常对我大声呼叫:“你他娘的瞎看啥哩!这儿不是考古所,是劳改煤矿——装车——装车——”我在他的呼喊声中.虽然不得不放下矿灯下的石片,但我的思维并没有因其呼叫而停止联想翩翩:我们这个班组,还有三个老右。如果我和我的三个同类,一旦被矿井塌方埋在煤石之中,在若干年后成为四具“人化石”时,未来历史大山的开掘者,会不会察觉到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是为何到这儿来挖煤,又怎么会变成了历史化石?
  这种自考是很有趣的,但是我回答不出我的自我质疑。道理很简单,历史常常因为政治功利的需要,而乔装打扮伪装成为一个圣诞老人。不是吗?自古帝王将相在世时,就有文人墨客,为了个人仕途,对历史的真实梳妆打扮,使后人难以识别青史的真伪。我们如果被砸在煤石之下,未来的考古学者,能知道我们是为何来挖煤,并成为“人化石”的吗?当幻梦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声声自责:“砸死你也是罪有应得,谁让你在1957年多嘴多舌,你要是紧闭嘴巴。不写那篇‘写真实’的文章,不就来不了这大山之腹了吗!一切咎由自取。”
  这是自己当时悲天悯人的自问自答,时至30多年后的今日,我还记忆清晰如初。我很荣幸当过煤黑 子——留下开采地火的勇士的记录。在我的认知中。中国知识分子群落里,没有几个人有过我这样的遭遇——将来更不会再有这种历史奇观。但我也留下了遗珠之憾:在地壳下开山采煤的四年光景,没有能够留下一块动物化石。管那工头阎恒宝怎么发威呢,忙里偷闲地找出一块动物化石,并往兜里一塞的时间还是有的。一念之差,使我少了自我的历史叠影。假如我有一块出土的化石当标本,并将其摆在我的书橱里,便时刻能看到当年挖煤的我——因为我本身也是一块被出土的活化石标本,我们朝朝暮暮相视低语,不是两部历史的活字典的特殊情缘吗!
  
  B
  
  在我的认知里,在地上修理地球,大同小异;在地壳之下劳动,是一般受难知识分子没有经历过的特殊生活。当然,那种永远不见阳光的日子,更是在地上修理地球的人,无法想象的。大山之腹潮湿阴冷。而且顶板的岩缝中,常年滴水,虽然矿山禁止在井下喝酒,几乎所有的煤黑子,都偷偷带上小瓶的白薯干酒,在劳动的间隙时喝上两口。
  这儿又是一座超级瓦斯煤矿,煤层里含有的瓦斯,超过一般煤矿的标定界限,是危险系数最高的煤矿。在建国初期,晋北一座同样类型的矿山,发生过瓦斯爆炸事故,其后果不仅仅使矿工在井下窒息而亡;更为严重的后果,瓦斯爆炸引起了地火燃烧,使亿万吨煤炭在地下长燃不熄。最后不得不封了这口优质煤井。鉴于这种血泪教训和地下资源的损失,我所在的劳改矿山,便把瓦斯视若猛虎。可能是出于我还有点文化的缘故,有一天劳改队长把我从打眼放炮的队伍中叫了出来,让我到技术科学习了几天瓦斯检查技术,然后把一个状若照相机大小、一台德国进口的瓦斯检查器交给了我。从此我背着这个洋玩艺,每天的任务是巡视井下的瓦斯。
  那是我最最怀念的一段时光。这个差事之所以令人难忘,实因这个担子太沉重了:每每开山炮声响过之后.别的囚徒还龟缩在防炮洞里,我则要身先士卒,闯进那冒着滚滚浓烟的撑子面(即开山之处的工作面),去检查开炮之后瓦斯浓度的数据。那是最为危险的瞬间,如果煤层中施放出的瓦斯过量,首先因呼吸窒息而倒下的是我。这是生死十字路口的危情之一。之二,开山炮响过,被炸药崩裂的煤层,都是松动无序的活石:而浓烟又遮住了矿灯的光线,使你无法得知顶板上,哪儿悬浮着可能下坠的活石。每逢那个时刻,我仿佛成了一个亡命之徒,忘乎所以地冲进浓烟,颇有点像董存瑞手托着炸药包的架势,用手把瓦斯器的检查导管,伸向烟雾之中。当时不知害怕二宇,事隔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常常自问:“‘百无一用是书生’,当年,你怎能有那么大的贼胆儿?”
  我回答不出自我质询。但那确实是当年的我。
  当然,当危情过后,在井下我也有同类们享受不到的安闲和潇洒。在例行炮后的瓦斯检查之后,我不必在那儿装煤,不必架棚支顶——那不是瓦斯检查员的事儿——我的任务,是巡视地壳之下那些属于我管辖的一条条巷道。地下煤巷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就好像电影《地道战》那般星罗密布,那儿就成了我的自由世界。黑!黑!在这无边无际黑色之中,只有一线矿灯的光束陪伴着我。穿行在没有任何声音的乌金王国。这种死亡般的寂静,会使我的千般遐想和万种幽思。都一块涌上心扉。我有时感到自己已然是一个地下的幽灵了,头上的光束,是幽灵飘忽不定的闪闪萤火;煤顶的滴滴哒哒的滴水之声,是幽灵世界独有的音乐。
  在煤巷里走累了,有时便背靠着煤巷的支柱坐下来。在落座之前,首先要用矿灯向上照一下,看看有没有悬于头上的浮石会突然下坠,真的让我变成地下幽灵。地壳运动是无规律可循的,今天看上去平安无事;明天就可能表演“变脸”,上演一出飞石滚落的戏剧,让你防不胜防。如果一个知识分子,初次到地壳下层来体察地火的性格,很可能会被吓得惊魂落魄,因为那黑黑的煤顶犹如阎王殿中呲牙瞪眼、各式各样的厉鬼,在冥冥中窥看你这阳间动物。我不怕这些“天堂使者”——因为我是老煤黑子了,腰里挎着瓦斯检查器,手里还拄着一个长长棒儿的新式武器;叫做敲帮问顶的铁榔头,那东西头头上有个铁钩子,专门为处理头上浮石用的——我可以把那块悬浮于头上的煤石,用钩子钩下来。
  之后,我安然地靠在煤壁上闭上眼睛。当我把矿灯关闭了,这儿就是地下的冥冥世界。那是一种在人世间无法享受到的安静,因为这里距离地表至少有一百多米,一个人蜷缩在地壳深处,就如同大山之腹中的小小虫儿——大山不知道我的存在,地壳不知道我的存在,连我自己也当真觉得已然借山遁而去了一般。由于在井下穿行的疲惫,我常常躲到这冥冥世界来享受休克般的暂短死亡。有时我突发奇想:自己已然是一具埋骨于此多年的木乃伊了,人生的喧嚣已远离我而去。当我真真地睡着了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在活着:梦国出现的是童年时戏水的小溪,是青草和鲜花的原野;那儿曾是生我养我的故园,是人生永远回味无穷的圣土。这种鲜活的景物,在我醒着的时候全然死去,只有在死亡般的休克中,才死而复生。记得有一次,我又在冥冥世界中睡着了,梦中出现的是长长无限远的火车铁轨,我在铁轨上走着走着,但怎么也没有路的尽头。猛然,我被一声声巨响惊醒了,那仿佛是火车鸣笛的声音。我睁开眼醒了过来,迷迷忽忽感到是不是哪儿发生了瓦斯爆炸?那将是我的失职。怕是为此我要终生蹲牢房的。惊愕过后,发现这里依然是静静的死国。没有任何声音——我狂跳的心平静下来的同时,自悟到刚才的声响,不是火车鸣笛.也不是瓦斯闹妖,而是自己睡沉时的鼾声。我是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的。
  我不知道与我同时代的知识部落——包括我的后辈知识分子,还有谁能够有在冥冥死国睡上一觉的福份?这是我的独有,这是我的财富。尽管其中深深藏掖着不可名状的悲情——但是我享受过的睡眠场景和睡眠感悟,那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的。应该怎么捕捉那种意境呢?似天籁之声在九泉之下,与你共眠……
  那儿既是地火的王国。
  那儿也是冥冥的天堂。
  
  C
  
  严格说来,前文的自白都是带有感性的主观色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受难的文人,才能有上述的情怀。其实,大山的外在表情与内在的情韵,都具有浓烈的哲理精神。这是只有在大山内外呼吸过的人,才能获得的一种认知。
  天塌地陷后岩浆筑成的山峰,上边绝对不长草木的。光秃秃的像个和尚的脑袋。它的外表就像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穷汉,世界永远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是只有这样光葫芦头的山腹,才有可能蕴藏着能量极大的炽热地火——亿万年前,它曾经是草木葱茏的山之骄子,在历经天塌地陷之后,它的外表变得一无所有了,那些被埋进岩浆之下的葱笼草木,形成了乌金王国。
  多少年后,当我回味大山的哲理时,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爱因斯坦。有人曾询问成功之后的爱因斯坦:“你已然这么有名,怎么还穿这身不入时的衣衫?”爱翁回答得挺有意思:“我就是穿得再褴褛。我也是爱因斯坦。”我 之所以本能地把大山与爱翁联系起来。实因为他(它)们在贫脊的外表下,体内都深埋着无尽的金玉宝藏。内藏金玉的大山,也有爱因斯坦的外形和性格,因而我离开矿山20多年了,在我走过的所有劳改驿站中,最最牵动我哲理思考的,是那一座座不长草木的大山。尽管对受难的知识分子来说,那儿有过血泪的记忆,但在付出血泪的同时,也收获了成熟的思想: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不在于他的外在形影的高低,而在于他的内心,是否真正广阔而富有。
  大山之内蕴藏着的地火,则给了我更为深远的启迪。它通体乌黑闪亮,如果它始终在地下沉睡,而无人理睬,那么它永远与石头为伍;可是一旦被淘金者从大山山腹采掘出来,便立刻成为温暖人间的圣火。同样是煤,也和人一样,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格。比如人间有轻浮浪子,终日沉溺于花街柳巷:煤炭的品种里也有这种滥情于世间者,在煤矿炭的家族中,它的名字叫做烟煤。这是地火中的劣质品种,用一句哲理性的语言来概括它:“它最容易点燃成为火焰,也最容易熄灭成为灰烬。”这种烟煤不仅火力微弱,而且在其发光时,必然伴随着一阵阵黑色烟雾。我所在的劳改矿山,挖出来的是煤炭家族中的无烟佳品,它不以冒烟虚张声势,而且极不易被点燃成为火焰:惟因其难以点燃,便有了它耐燃的特性。不易点燃的火焰,也最不容易熄灭,这是我挖煤挖出的又一哲悟。它与那些十分易燃,并在燃烧中不断冒烟的尤物,是同一家族中的两类不同的物质。
  我偏爱后者。当我在大山为囚时,为了抵御严冬时节的奇寒,常常出井时在肩上扛上一大块煤炭,归到巢中放进火盆之中。虽然点燃它十分困难,但是它一旦起火,一天之内总是火光四射,使囚号温暖如春。如果将其意象化一下,不仅可以影喻人间的情与爱的暂短与永恒,还可以区别人类中的极品与次货。不是吗!因而,在纷繁的人世中,我便有了一种透视“烟煤”与“无烟煤”之本能,哪些属于“驴粪蛋子——外边光”,只会以冒烟壮其火力的货色;哪些属于“驴粪球戴帽——假充圣人”,而其内不过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的角儿。
  
  D
  
  挖煤的岁月除给了我以上人生的哲理认知之外。我还获得过一个在任何劳改驿站无法获得的天造之宝。从宏观上说,那是一个时代历史缩影,从微观上去看,它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灵肉写真——它就是我在文学馆回答那位年轻人提问时,说到的那块龟化石。我在井下挖煤时,组长阎恒宝为了抢时间装运煤车。不许我拾捡地下动物化石。可是在井上负责开绞车、往井上拉煤的绞车工,却给了我一块天然雕塑成的龟化石。
  此公也是个老右。他本来是在井下与我一起挖煤的,但是不知怎的得了肌无力的怪病,在井下不仅抱不住风钻风镐,甚至拿不动铲煤的铁锹了,便被调到井上绞车房当绞车司机,负责把井下采出来的煤炭。用矿车运到井外的煤山之上。他虽是浙江人,大学毕业来到山西工作后被打成了极右。说起来,来这儿当煤黑子,是他个人争取的结果。他身陷囹圄之后,命运并没让他来挖煤,是他主动向所在的劳改单位,要求到矿山来挖煤的——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是学矿山地质专业的。
  是迂腐?是天真?抑或是难忘他学的专业,心中还揣着赤子般的报国之志?在劳改这个行当里,谁不知道在地下挖煤,是生死攸关的阴阳界?可是他义无反顾地来了。记得,我与他相见于井下时,就觉得他身体过于单薄,瘦削的骨架似乎支撑不起那身采煤人穿着的衣装。加上他一口绕嘴的南方话,老煤黑子阎恒宝对他喊话时,不叫他的姓名,而是喊他“怪物”。但就是这个怪物,在因患上肌无力的怪病到了井上以后,有一天,我在井上巡看煤山时,把我叫到了他工作的绞车房,并拿出他在井上矸石山(随拉煤的矿车拉出来的石头堆积成的石山)捡到的龟化石。
  他说:“你过去是搞文学的,形象思维丰富,你看看它像什么?”
  我说:“艺术细胞早就让大山压死了,哪还有什么形象思维!”
  “你仔细看看……”
  它通体皆黑,龟头爪牙的纹络清晰可见,就连龟背上的八卦图案,还能隐隐约约看的出来。我说:“这是一具成年龟的化石。”
  “这个我知道。我甚至能计算出它形成的年代。”他说,“我让你看的是龟背上粘连着的这块石头,它像什么?”
  我立刻惊呼了一声:“像龟背上驮着块石碑!”
  他苦涩地笑了。之后,我才明白了他把我叫进绞车房的用意:他在自喻为驮着石碑的龟。他自白他的心声说:“劳改单位有好多轻松的地方,我为什么要请缨到这个鬼地方来?不到这累死活人的地方.我也许得不了肌无力这个怪病。而我偏偏要到这鬼城来!当时还想把自己所学的知识,找个实践的地方。真是咎由自取!”他这番话已然让我神伤,下边的一番话,就让我心如刀绞了:“我去医院看过病了,我快走了。这个玩艺送给你吧,看见它,你就会想起一个痴心报效中华的知识分子。”
  不久,在大山向阳山坡上,多了一个新坟——那就是“龟驮碑”君的长眠之地。有几个相知的同类,用铁锹为他添土拍实之际,我把属于他生命象征的尤物,放进了他的地穴之中。多少年过去了,当我在静夜咀嚼昔日劳改生活时,我忽然想到那个在地下的石雕“龟驮碑”,其肖像权不属于“肌无力”君一个人,而是属于受难的一代知识分子。古代神话传说中,驮碑的龟形之神,是龙生的第八个儿子,名叫赑屃。中国号称是龙的民族,从远古到现在龙一直是庶民的精神图腾。但是龙却让他的后代,千年万代背上驮着写满经文、沉沉的石碑——那些龟的形影,不正是受难知识分子的群体肖像吗?!
  这是大山对我独特的哲理馈赠。30多年过去了,我怀念地火世界,因为它给了我强大的精神:我更难忘那具龟化石,它就是在那特殊的年代里,身背重负并时刻不忘碑上神喻,在泥泞的沼泽中爬行的知识分子。
  最后,让笔者以当年冬天写下的一首在井边提水的《绞水歌》,结束此文:
  初春花如锦
  雏鸟漫天游
  少年遇神童(指神童才子刘绍棠)
  文海荡双舟
  
  声声泥土歌
  字字心泉流
  愿当文苑草
  甘学孺子牛
  
  何罪触雷霆
  五七沦为囚
  李白捞月死
  我发晋阳丘
  
  哀哉一炭翁
  井边拉铁钩
  冰手握冰绳
  井台滑溜溜
  
  低头窥水镜
  白发染黑头
  抬头问云天
  日头何年出
  (责编:宋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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