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切

来源 :新蕾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ongliong42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ZERO…
  人的心脏,像一个严丝合缝的容器。它柔软又坚韧,这样,里面才能盛放着那么多关于他人的记忆,那些记忆逐渐溶于血液,如同海浪一样被推送、蔓延至全身的角落……喧嚣着,不断喧嚣着。
  但旧的记忆最终都会变成碎片和尘埃,被新的记忆吞噬。
  …ONE…
  上完上午第四节课后,我站在第二教学楼105室的窗外等着影山下课。影山是文学院的学生,他们的老师总是喜欢拖延十分钟。但奇怪的是,教室里没有人露出不耐烦的眼神,也没有人吹口哨和扔粉笔头,所有人都很安静的样子,他们的目光清澈而纯粹,聚焦在投影仪上的一幅画上,画的旁边是几行潦草的字迹。
  那是一幅我完全无法看懂的,奇怪的画。
  文学院的家伙都是些奇怪的生物,很多人都是那么想的。他们天真浪漫,不切实际,很容易为一个小细节而感动,他们柔软得似乎没有形状和质地。很多这样的人在毕业后失去了行踪,有的人选择四处漫无目的地旅行,有的人隐居在山中画一辈子的画……
  而我是工科学院的女生,每天面无表情地出没于教室、图书馆和食堂。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皮肤总是冷冰冰的,即使是杀气腾腾的六月夏天,我也不怎么会流汗。以前我总喜欢把自己的专业书拿给影山看,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夸张地用双手捂住眼睛,大声喊“不要给我看,我的头要疼死啦”。我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他几下。
  我们的世界千差万别,他的眼神总是温柔得可以融化一切,有时候在图书馆里,我看“电路原理”看到一半,抬头看见他正打瞌睡,下巴卧倒在五彩斑斓的美术书籍的一页上,睫毛长长的,毛茸茸的,闪耀着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特有光芒。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想要找出我们的相同点,但很可惜我只找到一个——如果“打瞌睡的时候会流口水”算的话。
  没有相同爱好的人,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好几次我都听到宿舍的朋友这么说。我也没有反驳他们,因为虽然我和影山是男女朋友,但我心里也不确定这样的情感能维持多久。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影山已经从教室里走出来,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等在这里,看都没看就往我这边走过来。
  “静音……”他喊。
  他的声音很好听,声波震动了空气里排列得很整齐的细微粒子,如同孱弱的昆虫翅膀在情不自禁地颤抖。
  “中午去哪里吃饭呢?”他靠过来。
  我能闻到他身上洁净的气息。他今天依旧穿着灰白色的牛仔裤和绿色的T恤。这两种都是他钟爱的颜色,于是他乐此不疲买了很多灰白色和绿色的衣服裤子。有时候是鞋子。我是无法理解这些的。
  在我看来,男生穿绿色会显得怪异,和这个沉闷又浮躁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很意外的是影山把这样的搭配穿得很妥帖。我还是喜欢他的。他是一个能让站在身旁的人感觉安心的家伙。
  “我们去外面吃吧。”我回答他。
  他点点头,然后接过我手里的书本放进他的大包,他的帆布包很大,可以容下一切莫名其妙的,男生不应该随身携带的东西,比如二十四色蜡笔,比如老旧的唱片,比如相机,再比如薄荷糖和皱巴巴的信纸。
  我们沿着学校唯一的一条坡道走了十多分钟,最后决定在西门口的日式小饭馆里吃午餐。
  …TWO…
  那家小饭馆是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寥寥可数的几个女服务员总是很期盼影山的到来,因为他总是很温柔,他的目光和微笑让原本逼仄的房间变得温暖和开阔。而她们似乎都很讨厌我,因为她们想不明白我这种姿色平平的女生怎么会霸占到这么优秀的男生。
  拿一句现在很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这很不科学。
  当然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只是因为这里有熬煮得很出色的食物。去年的时候,我还不清楚学校西门口有这么一家出色的餐馆。意外和影山认识后他才带我来这里,于是我品尝到了和影山一样温柔的味噌汤,玉子烧。
  影山总是觉得好笑,说你在这个学校生活了两年,居然会不知道这个地方。你平时除了上课都在干些什么啊。
  我说:“考各种证书啊,还有就是去外面打工之类……更多的时间都是用来睡觉和看书。”
  “多无趣啊。”
  “你们文科生不会明白我们的……艰辛。”
  “说得好像已经工作了一样。”影山撇撇嘴。
  “是为未来的工作未雨绸缪啦。影山你就不会发愁将来找不到好工作吗?”
  “我从没想过。就算找不到也不要紧吧。”
  “哈?”我心里想,靠画画和摄影可赚不到什么钱。
  “为什么要去想这些?过好眼下的日子就行啊。人的一辈子,总是在无休止的忙碌和烦躁中度过,为什么要把这珍贵快乐的几年也变成那种枯燥的日子呢?”
  我们之间总是发生诸如此类的对话。影山的家境足够富足,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顺理成章。但是我不能这么想,我家里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也都在读书,我得顺利毕业,然后找个挣钱的工作,好补贴家用。
  任何富有朝气、年轻美好、如同花草的想法一旦碰上现实的尘埃,就会变得冰冷、坚硬、毫无美感可言。我从未和影山说过,我喜欢看村上春树的小说,虽然那些细碎如同树杈的细节搅得我头疼,但我还是喜欢。那种带给人窒息感的美好阅读。
  在影山眼里,我就是那种毫不浪漫的女生。每次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庆祝一下去喝酒看电影之类,我都会一口拒绝。我说:“还不如一起去图书馆用功呢。”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着。有时候他会无故消失,那肯定是去了学校附近哪个街角去拍照了。
  你一定感到讶异,既然如此,你们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的呢?
  其实,你不要问我,连我自己都有些糊涂,搞不清楚影山是怎么想的。
  大学二年级的下半学期,学校开运动会,宿舍里的女生都拿出了压箱宝,平日里她们和我一样都是灰头土脸的工科女生,但是她们也渴望着恋爱,所以那几天她们总是穿得花枝招展地跑去给熟悉的陌生的男生加油。那些身材高挑的,有着迷人微笑的,家境富足的,懂得如何装扮自己的男生身边,总是会多一些很容易脸红心跳的女生。   “静音你不去吗?”舍友问我,“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我摇摇头。我对谈恋爱并不感兴趣。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那几天的宿舍变得空荡荡,有时候我能听到自己的叹息声,被不远处的墙壁反弹,原路返回。我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无法轻易靠近的味道。手上的几本小说都被翻阅得快要破损,很多情节也都烂熟于心。
  我终于没能忍住跑去操场凑热闹。本来我想换上那条蓝色的裙子,但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穿裤子。因为我比较懒,不想洗只穿了几十分钟的裙子。在跑去操场前,我在食堂门口的杂货店买了一瓶冰冻的矿泉水。
  那时刚入夏,但那天的气温出奇地高。蝉鸣声开始铺天盖地地笼罩住刚刚绿起来的一片小树林。
  我站在运动场入口处,看到眼前到处是群魔乱舞的啦啦队,有点好笑的是有个班级组了个“男色啦啦队”,因为他们班级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生,他们的口号是“不许抢走某某,她是我们的”。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了很久,感觉眼前发生的事情离自己很遥远。就是那种想要伸出手来触摸远在四十万公里外月亮的感觉。
  我就是在那一天认识的影山。
  事情发生得突如其来,我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THREE…
  影山参加了男子1500米长跑。他的体力要比我想象的来得好,他对待那些帮他加油鼓劲的姑娘们很好,总是孜孜不倦地报以阳光的微笑。
  “这真是个傻瓜。”我想,“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浪费自己的体力。”
  最后影山得了第四名,他没能如愿拿到奖牌,冲过终点线的瞬间,他像是失控着陆的飞机,栽倒在离我三米开外的草地里,不省人事的样子。周围的女生爆发出一片惊呼声。她们都把凶狠的目光对向了我,搞得好像是我把影山弄摔倒了一样。我条件反射地摆摆手,手里的矿泉水泼出来一些,撒在跑到上冒出呲呲的白烟。
  在我感觉尴尬想要逃离事故现场的时候,影山突然神奇地爬起来对我说,“那个同学,矿泉水能给我喝一口吗?我快要渴死了。”
  “嗯?这个……不行。”我想说的是我已经喝了儿口了。
  但是他自顾自地跑过来抢走我手上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半瓶,最后还朝我笑笑。他的额头上还残留着草叶的痕迹,笑容让他显得格外迷人。我没有听清楚后面的愤怒女生在讲些什么,我只听到影山说,“这样算不算间接亲吻呢……”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红了脸。此前我并不知道文科男生和工科男生的区别。
  这样的记忆成了我人生道路上一段奢侈的回忆。就好比蝴蝶在展翅欲飞后,总会回想起自己在朝露中湿漉漉地,向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张开软趴趴的翅膀。这样的比喻很不到位,谁让我是个不浪漫不文艺的工科女生呢。
  影山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请你吃饭吧。”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叫影山,我只听到周围逐渐聚拢了叽叽喳喳的女生,从最初的吵吵闹闹到最后的肃静无声,呆头呆脑的我并不清楚日后我将成为众多女生的公然大敌。
  不管我怎么拒绝,最后影山还是成功请我吃了一顿饭。
  “你是工学院的女生吧?”
  “嗯……”
  “工学院的女生,都拥有一些男生才会有的美好品质。”
  “你这么说,是在损我吗?”我瞪着影山。
  “没有,我是说真的。我喜欢坚强的,朴素自然的女生。”
  和大多数班里的男生一样,影山也喜欢画画和摄影,以我的水准是无法判断他作品的优秀度的。我只是在画里和照片里看到一大片一大片茂盛的绿色,能捕捉到被风吹过的痕迹,粉色和白色的花朵。有女生站在树下露出平静的微笑……女生的脸并不漂亮,但是那种笃定的神态让她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美感,独特的美感。
  影山说:“你做我的模特吧?”
  “可是我不漂亮。”我自卑地回答。
  “那只是你自己那么认为而已……你只是还没发觉……”
  没错,我喜欢看小说,看到那些男主角对女生说出一些奇怪的告白,总是脸热心跳,呼吸困难。有时候还会觉得这样的情节很是虚假,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当我听到影山对我说“你其实挺好看”时,我并没有激动,也没受宠若惊,我只是镇定自若地回答他:“谢谢。”
  那之后,影山常常用自行车载我去郊区一带的公园,拍一些照片。我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也许是要比朋友更高一层的情感。有时候我也会幻想,影山是不是喜欢我,会不会对我告白。
  但是宿舍里的女生看出我的幻想,她们警告我,他根本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女生,他靠近你肯定有什么阴谋,也许只是捉弄你……他身边有那么多漂亮优秀的女生……
  …FOUR…
  我知道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在等待一场好戏的发生,有时候我走在校园里都能察觉到空气里蓄势待发的粒子,夹杂着女生们的嫉妒和嘲笑,没人愿意相信影山最后会和我在一起。虽然在一起的几个月,影山帮我拍的照片多少让我找回一些自信,但我也明白,学艺术的人的心,我是无法琢磨透的……也许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我适合拍摄一些主题的照片,仅此而已。
  所以,千万不要深陷进去。我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大三秋天的时候,我和影山还是在一起了。
  收到那封告白信是在晚上八点。影山打电话喊我下去,然后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封信,他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给你的信……”
  “是谁?”我好奇地问。
  “你拆了就知道了,那个人,大概因为看了我帮你拍的那些照片,喜欢上你了吧。”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我拍了下影山的肩膀,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扭头去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牛皮纸以及一个植物的标本。“是蒲公英的标本。”影山又说。
  “你骗我啊……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呢!”我看了看牛皮纸,发现最下面写着影山。
  “没错就是我啊。”   “?”
  “我喜欢你啊,笨蛋。我把那个人的信丢掉了,换成了我自己的。”
  “……”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对男生的告白。我紧张得双手抽搐,干枯的标本被我弄得支离破碎,我不懂蒲公英的花语也不想去弄懂这些。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空如也,只留下“我喜欢你啊笨蛋”这句话。
  在我心里还在咆哮“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给我出这种难题”的时候,影山的吻已经逼上来。入秋冰凉的空气里,灯光下飞蛾还在扑扇着灰蓝色的翅膀,洁净的潮湿已经毫不留情地覆盖了我,视线里一片静悄悄的模糊,只留下皎洁的月光在摇摇欲坠地燃烧。
  我丢人现眼地流下了奇怪的眼泪。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激动或者难过……很多情绪的边界其实很模糊,只要用手指戳一戳就能抵达另外一个世界。
  周围好像有人用手机拍照片,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说:“我也喜欢你,影山。”
  …FlVE…
  我们就这么淡淡地交往了半年。说是淡淡,但其实我的内心没有一天不是汹涌澎湃的,有时候我会凌晨五点醒过来,跑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想要给影山做一顿早餐,有时候我想动手做一些具有文艺气质的礼物送给影山,也有一些时候,我只是想和影山走在学校附近的大街小巷,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这样的时光已经足够美好,足够击碎生活里所有的不快——什么专业科老师让我去车20个零件,什么做实验的时候弄得自己满脸油污……
  但是我做出来的蔬菜粥和水果色拉恐怕连死狗都不愿意闻,而所谓的具有文艺气质的礼物,其实就是一堆废铜烂铁……影山每次都会默默接受一切,朝我笑笑,气氛很是尴尬。
  星期六的下午我们总是会一起去学校图书馆。影山带了几本小说坐在窗口的位置等我,我则带了一堆的专业书去抓耳挠腮。其实,我也很想看影山带来的小说,我很想知道,眼前的这个我喜欢着的男生,会喜欢怎样的小说,会有怎样丰富多彩的虚构世界。但是我没有……
  “这些小说你不适合看。”我很怕影山对我说这些。
  无论是小说,还是专业书,都让人觉得疲倦不堪,有时候是影山睡着,有时候是我睡着。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影山睡着的时候会流口水,我还拿手机偷偷拍了几张。
  冬天的时候,我和影山一起去参加了某个论坛的活动,那个活动叫做虚构厨房。论坛里很多都是些学艺术的学生,他们的怪异思维我实在无法理解。明明是厨房,却看不到任何食材,我看到一些女生拿着刀似乎在切什么东西,但砧板上确实什么也没有……
  还有一些人围着空空的锅子争论不休,他们讨论接下来要放什么食材和调料,用怎样的火候去炖。
  我问影山,“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
  “……那你还带我来。”
  所有人都玩得很高兴的样子。而我只能一脸茫然地站在角落里,看到影山如鱼得水一样地和身边很多人寒喧。
  当这样的奇怪活动参加很多次后,我才慢慢发现宿舍里的女生们的警告是对的。
  她们一直对我说:“你们的世界完全没有任何交集啊。”
  我说不要紧的。
  我喜欢他,他也不讨厌我,这就行了。感情从来都是很简单的。
  “那么未来呢?未来那么长……你准备怎么过下去。你有想过吗?”
  我确实没有想过。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浇醒了沉浸在幸福里迷迷糊糊的我。那之后我和文学院的一些女生走得很近,虽然我知道那些女生都是不怀好意的,但我需要了解她们的生活。只要学习到那些,就能更加接近影山的生活。
  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交集,也会让我变得有自信。
  于是原本笨拙的我,也明白了女生需要知道赞美身边的男生,需要明白各种乳液和粉的使用顺序,需要去百度了解一些花语,了解食物的烹饪方法,等等等等,女生需要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那一段时间,我整天浑浑噩噩地忙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最后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像原本的我。
  那个总是穿着运动服、表情木然的我,或者看书看得抓耳挠腮的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烫了头发,穿着红色连衣裙的我……影山似乎有些不高兴,我看到他皱了下眉,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我还是察觉到了。
  “还有一年多就要毕业了吧。”影山问我,“静音你想好将来要去哪里做什么工作了吗?”
  “还没……”
  “你以前不是挺积极的吗?”
  “因为我还不知道你以后会去哪里啊。”
  “这样啊……明天中午一起去外面的那个小餐厅吃饭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行……”
  我心中滋生出隐隐的不安。我不知道影山为什么突然要露出这种一本正经的表情。
  第二天下了课我是直接去的,那天我没有化妆,因为当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皮肤总是很敏感,一旦我想要用粉去遮盖那些黑眼圈,反而适得其反,出现大片过敏的红疹。于是我颇有心机地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也许这样的话,黑眼圈就没有那么明显了吧,我心虚地想。
  影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女服员们照例很兴奋地前拥后簇,她们总是如此,即便知道他已经有固定的女朋友后,还是内心雀跃又八卦……看到穿着黑色运动服的我后,影山笑了笑说,“怎么今天穿成这样?”
  “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很喜欢你不化妆的样子。但是黑眼圈是怎么回事?昨晚用功了吗?”
  “没那回事,失眠了而已。”
  “失眠?静音你不是连站着都会睡着吗?”
  “昨天你和我说,有话要对我说……所以……”我眨眨眼睛,我没打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这样啊原来……其实我只是想和你说,毕业后一起去厦门吧。我喜欢那里。我们一起去那里找工作吧。”
  “只是这样?”我心里想,原来不是埋怨我最近总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啊。   在我持续发呆和感动的空当,影山喊来了服务员,点了一堆我爱吃的食物。他的胳膊似乎又瘦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缘故。不管怎样,我是个不称职的女朋友,我不漂亮,不会做饭,不懂艺术,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讲冷笑话弄糟原本很好的气氛。
  但是影山说:“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我们一起去厦门吧。”
  我背过身去,假装咳嗽实则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仿佛只需要一个不切实际的诺言,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坚如磐石,天长地久。
  …SIX…
  出现裂痕是距离毕业还有两个月的那个初夏。那是我们在大学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忙着毕业论文和未来的工作,女生们没有空去相互羡慕嫉妒和看我和影山的好戏。影山大约每隔两个星期才和我见面一次,据我所知,影山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他的毕业设计上。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是,影山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挺大的目标。他一个人去郊区的山上采集素材……我只知道,他的毕业设计和大自然有关。
  我这个工科的女生自然不会明白这些大道理,我只是忙着写一些程序,车一些怪异的零件等等。每次回到宿舍我都要花很多时间去洗掉身上留下的铁锈气味,最后捧着旧旧的小说沉沉入睡。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没有时间琢磨“到底怎样才能接近影山的世界,怎样才能成为更有魅力的女生”。
  原本激烈得如同不肯休眠的海洋一样,现在却沉住气一声不吭……我没必要自乱阵脚,影山喜欢的是原本的我,所以我没必要愚蠢地想要变成那些如同花瓣一样娇弱的女生。
  影山说过的,“我喜欢你坚强朴素自然的样子。”
  我以为那是一句一辈子都不会改变的诺言。我一度坚信不疑,几乎从未想过“为什么工科女生那么多,影山独独喜欢自己呢”这个问题。
  影山写给我的告白信其实是一幅画,我看来看去也分析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倒是那个蒲公英标本被老鼠啃坏了。
  在实验室待上一整天后,我总是抱着大大小小的书本往宿舍走,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影山,但他的手机总是呈关机状态。虽然有些失落,但我还是告诉自己,等过了这一段时间就好了,到时候可以去厦门一起开始全新的生活。晚饭我总是在食堂里解决,不知道什么缘故,临近毕业反而有更多的人来食堂吃饭,明明所有人都觉得食堂的饭菜又贵又不好吃。
  我总是选择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置,在苍白的灯光下一口口吃掉熟悉的味道。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影山总是带着一个人去山上拍照。我并不清楚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影山的世界的。
  我一直天真地认为,能进入影山的世界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SEVEN…
  两个月后,我在学校礼堂看到了影山的作品。他的作品很出色,是很多水彩画组成的系列,但我看到他的画里开始出现了尖锐的成份,天空中有不明真相的灰色翅膀,年轻的男孩躺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一脸忧伤的表情……作为工科的学生,我依旧搞不懂文科的人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些什么……我安静地跑过去拍和同学聊天的影山,“恭喜你毕业,作品很好看。”
  “你能看懂?”
  “当然看不懂!”
  “……”
  在此期间我们见面了三四次,每次都是匆匆去校门口吃饭,有一次影山问,“静音,你的毕业论文准备得怎样了?”
  “快好了。”
  “我还没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说:“我懂的,你去忙自己的吧,我不会打扰你的。”
  “谢谢你。”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认识影山两年来,我似乎瘦了一些,但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呆呆的,也仍旧不浪漫,还是学不会一个人去餐厅优雅地吃饭……记忆中影山总是对我很好,总是对着我笑,有时候晚上送我回家,会在月光下亲吻我。我喜欢他口腔里淡淡的植物气息。
  但是“谢谢你”,他还是第一次对我说。我一度以为他的世界里没有“谢谢”这个词。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因为我看小说的时候总能看到一句话——当喜欢的人逐渐对你客气,就说明他已经没有那么喜欢你了。当然了,没有谁能够一直非常非常喜欢一个人,直至老去,死亡。
  但我还是挺介意。
  我对影山的喜欢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日益渐增。当自己越来越依赖那个人,那个人反而渐渐淡出你的世界……这是非常可怕、痛苦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也许我要失去影山了。
  又或者,我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影山。
  接到影山的电话是在晚上九点。影山在电话里对我说:“一起出来吃个饭吧。我和你,还有个小师弟。”
  “谁?”
  “是个很有天赋的师弟。”
  “哦。”
  我穿着拖鞋和运动裤跑去西门口,见到了毕业作品中的那个男生。
  他说:“原来这就是嫂子啊。”是个非常可爱、漂亮的男孩。
  但是他的酒量很糟糕,很快他就满脸通红地倒在桌子上。
  我和影山在那一天和平分手。原因是,影山突然想要留校,他说:“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放弃画画和摄影,抱歉……”我本来想说“去厦门也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啊,如果真的想要留下,那我也可以留下来啊”,毕竟这个城市住了四年,我开始对它产生情感……但转念一想,这是他拒绝我、反悔曾经的诺言的意思啊,我留下来,能帮到他什么呢?我能为他做什么事情呢?我什么都不会做啊……作为工科女生的我一直很呆板,后知后觉,但这次我总算聪明了一回。
  我说:“我还是决定去厦门。”
  “这样啊……”
  影山点点头。其实我不想知道影山突然觉悟的真正理由,也许是因为师弟,他发现了一块璞玉,想要竭尽所能地打磨他,搞艺术的人总是很珍惜那些有才华的人;也许只是他渐渐发现自己原来没有那么喜欢我,仅此而已。也许有更多不为人知的理由。   总之,我和影山分开了。
  和大多数毕业即分手的情侣一样,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所以根本没有女生来嘲笑或者安慰我。
  出乎意料的是,我没有很伤心。我倒是很感谢影山给我一段美好的回忆。
  淡淡交往的日子,最后无疾而终,但是心脏里留下了如绿叶、花瓣、金灿灿的阳光一样美好的回忆。它们被反复冲刷、沉淀,干涸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在过了半个月后,我居然变得痛苦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突然想起那句话。
  没有平行交点的两个人,最好还是不要在一起,因为无论你怎么挣扎,最后都没办法走到同一个点。你所做的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就好比,看见过的那个游戏,虚构厨房,切着不存在的蔬菜,熬着不存在的汤,一切都是徒然。只是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做着没有意义的事情,有些是没有意识到事情的真相,而有些是看清楚了,仍旧不愿意放手。
  我以为我们最终会在一起,我以为我会排除万难地和影山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下去,在这个城市里挣扎……但一切都只是自以为是,一切只是我用来麻痹自己的幻想。最终这个世界的真理赢得胜利,毫无悬念。
  蒲公英的花语我总算明白,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ELGHT…
  人的心脏,像一个严丝合缝的容器。它柔软又坚韧,这样,里面才能盛放着那么多关于他人的记忆,那些记忆逐渐溶于血液,如同海浪一样被推送、蔓延至全身的角落……喧嚣着,不断喧嚣着。
  我知道所有记忆最终都会被粉碎。新的都会变成旧的。
  但是那种被记忆纠缠的感觉会持续很久,似梦一般,如影随形。有时候会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听到影山的声音。
  一年以后我写了一篇小说,关于影山的,我慢腾腾地写了很久,最后我投给一个青春杂志,没想到最终能出现在光天化日下。我这个学工科的女生,就连写论文都是磕磕碰碰,但是记录这段回忆却特别顺利,甚至还像看过的小说一样,自然而然地写出一些有哲理的句子。
  那是我唯一写过的小说。编辑说读者们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故事,自然洁净。“你要不要再写几个试试看?”
  “不了。”我回答他,“我只有这一个故事可写。”
  编辑是个很年近三十却依然很稚气的男生。他有些无奈,但没有强迫我。
  我不想被影山的记忆纠缠,我不想全身的血液都流动着蒲公英的气息,于是理性的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手执由空气打造的刀刃,滑向自己的心脏,位于左边第三根肋骨处的要害。横,竖,最后是一个叉叉。我用了原本自己看不懂并且嘲笑过的方式,空气切割——然后我仿佛听到了血液如同海水一样被释放出来的声音,朦胧中我看到前面有个绿色的背影,他说:“抱歉。”我只是笑笑。
  这么做的话,心脏会瓦解,关于影山的记忆也会迅速消失殆尽吧,我想。
  公元2011年11月25日,“手术”很成功,我顺利遗忘有关影山的一切。
其他文献
都城破。  她骑在马背上。抓紧缰绳尽可能往身后的男人怀里缩。手持双头枪的男人显然已是精疲力竭。战场上满目血色,转眼间奏军竟只剩一马二人。  奏国讨好离国白氏多年,到底还是免不了亡国的命运——她从他烟晶色的眼底看到释然与绝望。现在要是夜晚就好了,如果是夜晚……她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继而又无力放开。是了,在这场孤注一掷的决战前,有多少明月当空的夜晚,男人若有意与她独走,也不会有今日。  耳边有风,
期刊
一踏进办公大厅,他就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别人投向自己的目光有了些许不同,多了几分赞许、尊敬还有畏惧。  背对着自己的私人办公室,他理了理身上西服已经足够笔挺的衣襟,穿在中间的手工定制马甲仿佛在闪闪发光。然后他稍稍抬起下巴,面对一屋子在沉默中局促不安的人,清了清嗓子。  “大家早上好。今天,我想宣布一条新的规定,以后——”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所有人都转过头望向办公厅大门,他就这样被孤零零地
期刊
少年漫画般的人生  风寄燕然  总有一些人,金光笼罩声名闪耀,高山仰止成为偶像。那么也总会有这样的人,平凡得跟你我一样默默无闻,又优秀得充满才华,在努力打拼前进实现梦想的道路上。你憧憬他喜欢他,看着他一步步向云端走去,虽然这个过程相当漫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在辛苦食人间烟火。  这里要说的他,其实是个“她”,一位声优——签约了日本最大的声优事务所“青二塾”的中国姑娘,刘婧荦。  梦想这词其实我们
期刊
鼹鼠先生第一次遇见猫姑娘是在思法课上。  法学专业的鼹鼠先生正烦闷地翻着一本《希腊左巴》时,他右手边一个女性手中的《半身》的书页比他翻动的更加响亮。  这时,鼹鼠先生注意到这个半节课都在假寐的女性终于表现出了一点点所谓的“活气”,但很快,她乱糟糟的棕色长发边的右侧脸上露出了一种应该是叫做“悔恨交加”的神色,起因就是她左手紧握的手机。  “你!”  讲师是四十岁至四十五岁之间的雄性生物,杀伤力很强,
期刊
第一章  在学校附近,有一个怪异封闭的村落,村民们过着原始部落般的生活。但这跟学生们没有任何关系。学校与村落之间相隔一片茂密的森林,成为了一道浑然天成的安全屏障。与世隔绝的绿川大学,有森林,有湖泊,空气比小城的任何一个地方的能见度都要低,一年起码有三个季度飘着白雾。  温度一旦降低,就有刺骨的寒气。  一年级的女生宿舍就粘连在这片森林的边侧上。是学校的最边缘地带。为了防止野兽的袭击,宿舍外围筑着高
期刊
01  傍晚,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直到一张A4的作业纸被黑色的字迹填得满满的,周小悠才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拿着那张纸站起身来朝教师办公室走去。  脚步声响在空旷的走廊上,空气里是大扫除后留下的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穿着白色校服的少女回过头看了看自己在地上被夕阳拖长的影子,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推开教师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老师们都下班了,只有几台未关机的电脑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期刊
[壹]南淮  “你为什么不飞呢?”晴雅问道。  “我想仰头看着你,就像是看着太阳……”  “那岂不是很远,永远都触摸不到?”  南淮对于风塘来说,像是浸藏在烟雨朦胧中的一团墨迹,细雨落下,打在衣裳湿嗒嗒的,被风一吹,有些冷。古城神秘而遥远,富庶而安平,却并非他所向往的地方。他只是一个农夫,一直窝在宁州的一个穷苦的村庄里,和一群因为凝不出羽翼而被遗忘的人们一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常日子。他这一
期刊
锁·00  阿离觉得自己病了,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除了总是半夜惊醒,还有悬在头顶的顽固耳鸣,像是有人举着锤子要把一把锋利的钉子钉到耳朵眼深处去。  她披了件衣服坐起身,想在案头找出十三少的信笺来读,却怎么也找不到,只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最近她变得健忘糊涂,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她丢在了脑后。  “明天或许该找个大夫瞧瞧。”她想。  “可要是十三少明天回来了怎么办?”  她用指甲无措地抠着
期刊
壹  脚下一座又一座的屋舍,随着耳畔的风不断地向身后退去。陆明远腾跳在屋顶上,不曾碰动一砖一瓦。他虽然才刚刚二十岁,但精湛的轻功让他如生双翼,像一个老练的潜行者在黑夜中飞奔。  然而他身后的追兵,看起来也并不逊色。  尤其是这最后一个,已经跟了他一天一夜。即使其他的人先先后后的跟丢了目标,即使陆明远真的生了一对翅膀,他也像只敏锐的猎鹰,紧紧地跟着。  前面是一处破旧的岗楼,连堆砌的石墙都已经开始松
期刊
一  有一个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我身边。  我的职业是一名医生,我是这样一个男人:完全不相信迷信和佛的惩罚等所谓的莫须有的东西。我的叔叔是由于铁道事故被夺去生命的。就在叔叔出事的时候,我的母亲几乎在同一时间听到房子的大门打开的声音。虽然她这么说,但是我还是对此付诸一笑。我并没有认真地搭理她,因为我认为那是一种幻听,要不然就是秋末冬初的寒风什么的偶然听错成大门打开的声音了。  在这个世界上往往被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