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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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忙吗鹏哥?
  不能说啊。
  上次聚没约着你,是不是出差了?梁浩强捏着白酒杯,五个胖手指衬得三钱的酒杯格外袖珍。
  也不能说。关鹏笑着递上杯子,任由梁浩强的杯沿儿矮着半头。
  别废话了,不知道鹏哥有纪律吗?孔令峰把转盘推了半圈,招呼其他几个同学吃菜,又接着说,你那种局,鹏哥有空也不去。
  梁浩强也跟着笑,拿分酒器重新给关鹏和自己斟满,一轮酒要连着干三杯,凑足一两,他这一轮才算过。碰杯总不能干喝,該说的说尽了,就免不了没话找话。关鹏在军工厂上班十来年了,最熟的人也只知道那是份跟飞机雷达有关的工作,别说具体生产什么,怎么生产,连口风也不能漏,你说忙,那不就等于透露我方最近用得上战斗机么。
  二班的同学聚会算是坚持得挺久的了,小学不过六年时间,如今只占他们生命的六分之一,日后必将更少。众人二十岁上下那会是聚会的高峰,好几回都有近二十人参加,女生占一小半,饭桌上有来有往,酒喝得大呼小叫,喝够了还要去唱唱歌,把酒耍出来才能散。聚会能持续举办,主要是靠关鹏的面子,鹏哥是能让男生女生都买账的人,没有人不想跟鹏哥做朋友,不论是当年跟家长请假还是后来跟配偶交代,说跟鹏哥吃饭,那便没什么让人不放心的了。
  没过几年大家都各自成家,却只有女生们添了规矩,她们要求散局的时间越来越早,酒也不愿喝了。用鲁炎的话说,原来最大方的女生现在开个玩笑也扭捏了。杜晓乐呛他说,你不看看自己那个样,解手得从肚子底下把鸟掏出来,谁他妈要跟你他妈开玩笑。渐渐人人觉得没趣,聚会就分了男女两拨,仍是哪边聚会都叫着关鹏;渐渐两拨人都越来越少,即将连包间都不必定了。
  绣锦路不是什么好学区,从锦绣路小学毕业升隔壁的锦绣路初中,中考进到中专技校学手艺的占了主流,还有一批人一步到位,初中读完就走向社会了。锦绣路有市里最大的农贸市场,周边供买卖家吃饭的小馆子三五步便有一家。跟着家里摆摊看店、烙饼烤串的大有人在,有的还真把小买卖干成了中买卖,在某些同龄人还在为考试昏天暗地的年纪,他们已经独当一面好多年了。那些最终上了本科的同学少之又少,本来应有关鹏一个。鹏哥考进省重点那年,他们还凑过一个红包,上面写着“清华北大欢迎你”,红包由几人共同护送到关鹏手上,好像关鹏是他们选举出来去上学的一样。看起来最出息的同学应该算是孟思洁,她从小就喜欢写点东西,现在是给电影搞宣传的,朋友圈里净是恭喜谁谁新片上映的消息。梁浩强的孩子喜欢一个她恭喜过的演员,梁浩强就求她帮孩子要个签名,孟思洁翻着花地推了几次,拖到孩子都换人喜欢了也没要来签名,想来跟那些明星也说不上什么话。还有个叫包洋的,跟着家里往返东南亚做外贸,照片里总是肥硕的水果,不辨雌雄的美人,更多的是海滩和他的人字拖,脚趾缝里永恒夹着沙子,像是特意做了镶嵌,将来日日夜夜都要夹着了一样。这两年生意似是大不如前,前些天发广告分错了组,才有人发现他卖起了假鞋。
  聊过老同学的风言风语,酒在桌上也过足了圈,这回做东的范佳把服务员叫进来,不顾众人的劝阻加了菜。范佳喝不了白酒,跟众人碰杯是两杯啤酒对一盅白酒,这会儿早已跑了两趟厕所,又要再去。他这一站起来,孔令峰也说要跟着撒一泡,梁浩强从来都是学人精,不跟着别人去厕所宁可憋死的主,这会忙拿上烟也跟着站起身。杜晓乐捏了根牙签要去边上剔牙,鲁炎笑话他说,大老爷们剔牙还有背着人的吗?杜晓乐说,你那根牙签子是不是痒痒了,小心我给你撅断。鲁炎说,你把我当牙签子啊,怪不得嗦啦个没够。两人开始说这话,就推搡着出包间了。他们俩嘴没有把门儿的,心里还算有分寸,当着鹏哥这些话不能出口。
  一下子这五人都出去了,像小时候无数次踢球时一样,只有上厕所这一刻大家是分开的。关鹏面对一下子空出来的包间,也摸出一根牙签随意剔了起来。刚落肚的酒气从深处漫上来,不让人反感,相反还热乎乎的。
  关鹏那口牙长得极整齐,除了门牙往左那颗。三十六年前,名叫关重生的男人还有朋友,他拿着筷子蘸了白酒,往新生孩子的小嘴里点,说要给宾客表演滴酒验亲,关重生说,是我的种肯定胎里就带着酒虫子。然而关鹏头扭着,腿蹬着,声泪俱下,拒不配合。年长的亲戚劝关重生回席,把孩子交给丁静,虽没人当真拦了,关重生也已经失去了耐心,筷子重重往小嘴里一戳,那滴酒混着血,被口涎中和成淡红色自嘴角蜿蜒而下。丁静的哭声替代了关鹏的哭声,关重生的笑声替代了在场的沉默,关鹏的百日宴在血与泪的光影中草草了事。
  关鹏自然对此毫无印象,但这件事不停出现在丁静和关重生的描述里,几乎是他二人唯一口径一致的记忆。
  男女都一样,女孩儿也得练练,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百日喝了睡,活到一百岁。关重生的总结如是。
  我不敢抢你,我硬抢,你爸不知道能干出什么来。这是丁静的陈词。她说,你也知道,你爸连自己的手指头都敢剁。
  受伤的牙龈仍会长出乳牙,乳牙掉了长成恒牙,那颗牙像是操练时喊“向前一步走”时溜号的士兵,被落在一排整齐的战友身后。关鹏不在意那颗牙,相比身上陆续的伤处,它的困扰微乎其微。她很少照镜子,只有当牙签碰到那处畸形的凹陷,才能意识到这里有些不一样,痛是不痛的,甚至比别处格外不痛。
  五人回到包间时气氛大不一样,梁浩强揽着范佳的背拍着,孔令峰做主叫了件啤酒,要陪范佳凉快凉快,他先起开六瓶,用转盘送到各人跟前,人手一瓶,接下来也不必按次序敬酒了。
  范佳刚才接了媳妇的电话,吵了一架。梁浩强跟关鹏说,范佳儿子他班主任布置了一个亲子作业,让家长协助孩子拍十个鸡蛋做的菜,嫂子不在家,就把这事安排给范佳了。咱佳哥图省事啊,拍了一张照片就交作业了——人家是让拍十道用鸡蛋做的菜,你拿“十个鸡蛋”做一个菜能行吗!这不老师在群里一点名,嫂子脸上挂不住,等不及他回家就急眼了。
  范佳还在生气,余人都笑开了。杜晓乐把范佳的手机递回去说,这老师教什么的,是不是认识卖鸡蛋的?我看别的家长发的图了,比我年三十吃得都正式,佳哥可好,十个鸡蛋就放一把葱花,你炒个苜蓿肉也行啊。鲁炎说,你没孩子你不懂,根本不是因为作业,这就是礼没到位,到位了肯定不会在群里点名。范佳说,不是这个事,老师都难缠。   关鹏记得范佳和老师最不对付。他小学就冒出一米七五的个子,又早早变声,上课人人乱动,就他显眼,课文一读错,就他会被揪出来,老师罚他坐第一排重点监视,范佳就像个看门的巨怪,长年憋着气盘踞在门口。
  范佳说,鹏哥你没体会,我学不好就是老师闹的,老师见我就烦,我听见老师就烦,不像你,学习好,不偏科,体育好,什么都好,我是三天两头叫家长,你是开家长会家长不来都行。
  关鹏说,奔四了,哪次都念叨小学老师,教咱的老师都快退休了你知道吧?范佳说,按我意思,压根就不用拿老师的话当圣旨,不该听的不听就是了,跟我賣导航一样,安上最好的导航你也不一定用,你认识路,还非得照着它的走吗?老师说我长大拾破烂去,我过得比她好吧。关鹏笑着问,你跟客户也这么说吗?范佳也端着酒杯笑,说,那不能。咕咚一声,他几乎杯子没斜头也没仰,一杯啤酒像被无形的虹吸管吸走似的消失在他嘴边。
  梁浩强说,你还是厉害,敢跟人呛呛,我就吃亏在胆儿上,要我说,别管学校里老师说什么,回去爹妈得撑劲,别和我似的。关鹏说,你怎么了,你爷爷奶奶多疼你啊,还有什么不好的?梁浩强说,好是好,我奶奶晚上搂着我睡到四年级,我爷爷不到端午不让我脱毛裤,出门还得让他们领着手,光管吃喝拉撒,正事一点主意没有,那能把孩子锻炼出来吗?鲁炎说,有这事,咱班你穿得最多,里三层外三层,体育课跳山羊你劈不开腿,直接顶到裆了,蜷地上半天起不来。梁浩强说,对吧,小男孩,被这么教育,长大了根本不闯实,当着外人我都不能提,我在单位混得这个杂碎样,就是倒霉在这上头了,我跟你说过吧,都上高中了,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坐反了,还不敢下车呢,愣是坐到终点站等着,让孔令峰去接的。
  杜晓乐问,高中以后呢。梁浩强说,高中以后性格还能改吗?得从小像鹏哥那样,和谁都敢说话,在哪里都不怯场,一般人行吗?咱这伙球踢到人家院里,每次都是她去要回来。梁浩强一比划,酒瓶子被胳膊肘碰掉在地上,关鹏心里跟着被炸了一下。她想起那个像集装箱一样薄的屋子,夜里总是轻微振动的屋子,和经常碎掉的窗玻璃。那是她爸把爷爷房子卖掉的次年。关重生时常下半夜才回来,躺倒在关鹏的下铺,一同倒下的往往还有半瓶酒,人味和酒味飘上来,轻微的反胃后,关鹏会在门缝透进的亮光中再次陷入轻微的睡眠,不能分辨那是困意还是醉意。只有一夜例外,那天关重生在路上遇到了孔令峰,得知关鹏跟学校的男孩一块入选了足球赛决赛,给她带回一双耐克球鞋。新鞋有着陌生的香味,白得不该出现在这里。关鹏把它们挪到东挪到西,最后套在了脚上,才终于睡着了。怪的是第二天一早她两条腿都是酸的,像跑了一整个晚上。而那些关重生不回家的时候,唯一的窗户时常被人砸破。有时候是为了找她爸,有时候什么都不为。关鹏会一声不响地等着人走了,捡起地上的石块扔了,在窗框上粘一块塑料布,要是塑料布也没有,就拿把椅子挡住。
  不冷的时候还行,冬天就不容易了,关鹏曾经因为冻得受不了,打着手电去找过丁静。敲了半天门,没人开,关鹏已经打算再走回家去,丁静穿着拖鞋追到单元门口。她的卷发披在两肩,在暗夜的风里如同潮汐,丁静伸手拉着关鹏说,上楼吧,我给你叔叔说。丁静的两只手腕上有新鲜的勒痕,像一对镯子。关鹏进了暖烘烘的屋子,被丁静安排睡下。男人说,明天你送她,别让她爸找我这来。丁静给关鹏说,我不是怕你住,你也知道,你爸连自己的手指头都敢剁。关重生少的是左手小指,他和丁静处了一年,又进去了一年,等到被放出来,丁静已经有了新的对象。关重生到丁静楼下,把刀一亮,下棋的老头不用赶就跑了。关重生的小拇指就断在棋盘上。他拿断指往丁静的窗台上扔,掉下来就再扔,一二楼的邻居直接拉了窗帘。关重生喊,丁静你再不跟我走,我就砍第二根。丁静躲在屋里,跪下求她爸管管,她爸说,你烫头那天我就不该让你再进家门,你又不是电影明星,头烫成这样,不是给家里找事嘛。丁静又求她妈,她妈说,你还有弟弟妹妹,你想想他砍完自己的手指头再砍谁的。
  丁静下了楼,跟了关重生,生了关鹏,一直和他过到他再次入狱。关鹏在父母离婚后才第一次见到姥姥姥爷。丁静叫她拜年,姥爷闪开半个身子说,姓关的还是算了,咱受不起。关鹏还是拜了,说同学叫她看灯会,先去玩了,让丁静在姥爷家吃完饭再去找她。
  关鹏盯着地上的碎玻璃被服务员扫走,范佳已经又跟媳妇打了通电话,说着说着像是又和好了,一边答应着什么,一边冲哥儿几个挤眉弄眼。看范佳扣下电话,杜晓乐问,怎么哄的?传授传授啊。范佳说,全额吃进,部分执行。鲁炎竖起大拇指。范佳说,咱都不容易啊。晓乐说,起码你们都有对象,咱这伙人里,就我是单身狗了。
  “咱这伙人”没算进鹏哥去,鹏哥找不找对象从来没人问过,与其说这是一种默契,更像是一种侥幸,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继续维系着友谊。
  孔令峰说,你啊,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杜晓乐的初恋对象是他小学同桌,两人初中在一块了,被女孩家长撞破,约着杜晓乐的父母见面,谁知两家人话没说几句就动上手了,回去便死活要拆散这对小情侣。杜晓乐他们俩又是剃头又是割腕,闹得全校无人不知,最后女孩转去了别的学校,杜晓乐停了一年学,比他们晚了一年才毕业。杜晓乐说,我前两年还去找过那女孩,远远看了一眼,没说话就走了。鲁炎问,没联系吗?杜晓乐答,没有。鲁炎说,肯定是胖了。晓乐说,你懂个屁。
  关鹏也找过她的一位同桌,只不过是在网上。关鹏高中的第一个同桌是个细心的女孩,常把关鹏的窘境看在眼里,开始是给她带点穿的用的,后来就直接叫她去家里吃饭了。同桌的家毫不意外干净又漂亮,吃螃蟹用的小剪刀,挖成球吃的桶装冰激凌,都是关鹏没见过的。最令她惊异的是,他们竟然有十多本相册,装满了一家人居家旅行各式照片。同桌的父母都是公职人员,和气体贴,关鹏随意说说自己的事,他们的眼眶就红了,又听说她住的地方离学校要骑近一个小时的车,非要留她住上一段时间,同桌也十分乐意,人来疯似的帮着张罗。关鹏有了不臭的被子,不漏的窗,也终于按女主人的意思,喊了干爸干妈。干爸说,养我干女儿三年不算过分,你踏实住着,考个好大学。关鹏踏实了没多久,同桌便不踏实了,那女孩开始用她们的名字算各种情侣运势,买同款不同花色的文具和手链与关鹏分享,她把她们合影的大头贴粘在目所能及的各处。她醒着睡着都要挂在关鹏的身上,把白白软软的脚丫贴在关鹏40码的脚背,每每见了关鹏的女生朋友,眼里就要喷出火来。关鹏真实感受到干爸干妈的痛苦,他们再想遵守抚养关鹏读完高中的诺言,也无法眼看着女儿成为癫狂的情痴。同桌最终还是被送出了国,而关鹏在此之前就与干爸干妈辞行,谎称小姨要接她同住。她接下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惟有如此才能让对方如释重负。可是自始至终她都不明白,同桌突然生发的爱恋,究竟是忽然有了不同的取向,还是出于叛逆。关鹏总觉得那女孩在拉着她的手,抚摸她干燥的皮肤和坚实的骨节之时,神色充满羡慕。关鹏多年前便找到了同桌的微博,点了悄悄关注,目送她在国外成婚,生了两个孩子,还是热衷于与家人合影。照片上偶尔有那对关鹏也叫过爸妈的夫妻,看着比当初还要温柔慈爱,许多话也不必再问了。   杜晓乐还绕着他那点事说,你们那是童年阴影,我这是年少轻狂,都属于穷尽一生不能疗愈的伤。范佳借着倒酒打岔,问孔令峰道,老周现在干大了,你听说了吗?孔令峰说,还用听说吗,人家都快把这块垄断了。我俩前后脚盯上那个工程,老周拐弯抹角找的亲戚办成了,我爹就差个胆,死活不敢给我帮这个忙。鲁炎说,是啊,当初老爷子一句话的事,什么政策都不违反,现在成的就是你了。孔令峰说,他倒好,今天怕村民有意见,明天怕同事有意见,就是不怕我有意见,你说就这一点,我该不该恨老头一辈子?鲁炎说,退下来了,说什么也没用了。摊上这样的爹没办法,恨也得管,谁让咱管人叫爹呢。孔令峰说,你呢,你爸好点了吗?和你妈复婚了?鲁炎说,没复,那个小妈一听我爸“栓住”了,送了两天饭就不去了。我妈非得让我把我爸接回来,现在天天伺候着呢。孔令峰说,怎么说呢,一人一个命吧。
  关鹏听着他们说起父亲,想想关重生,才发现记不清他具体的眉目了,他要活到现在,也不过六十一。那年春天开始,他的面部开始无意识地颤抖,先是眼睑,后是嘴角,最后一说话整张脸就抽动不已,像被鼓风机猛烈吹着,才终于答应戒了酒。关鹏面对他时,老想起武侠片里被人吸走内功的配角。如果关重生有机会,可以直接出演——说两句狠话,被一掌击中,抽搐几下之后倒地,与他每天的流程几无二致。关重生说,你考上大学咱爷俩喝一次,没有意见吧?爸爸对你要求不高,有高兴的事才喝一点。
  关重生死在6月6日,并非关鹏特意记住的,是他会挑时候,死在了关鹏高考的前一天。那天关重生为了早睡早起,久违地倒了一小杯白酒喝下。关鹏在熟悉的时刻醒来,什么都没有变化,她就是感觉有大事发生了。关鹏在床上坐了许久,终于踩着铁架下去。她摸到冰凉的枕头,浸透了关重生的汗水或是口水,灯亮了,他的嘴大张着,如同含着一个漫长无声的喊叫。
  关鹏转身背起关重生,她料想背起他就能往外跑,真正把他拉上身才知道寸步难行,只能用拖行的姿态勉强移动。关重生的两根腿撑在后面,像儿童自行车后的两个稳定轮。关鹏身上越来越沉,她走出去好久,才发现根本不知道要去哪。护城河岸的柳树们垂着灰扑扑的枝条,粗糙地排成一排。关鹏跪在地上,汗水顺着脖子爬向前胸后背,她抓住垂在身前的那双手臂,在脑海中演练把背上的人掀翻到河里,会不会比现在更容易些,或者她自己也一同滚下去,在浅棕色的静默水流之下躺平。
  关鹏把关重生平放在地上,太阳出来了,她却感觉自己正和他一起凉下去,她的身体正接近他的体温,身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这是她第一次跟父亲躺在一起,她拉起他缺了一根小指的手,转过头,看见一张多年未见的平静的脸,从此端方体面。
  关鹏的事谁都不知道,老同学都以为她只是考砸了,没上成大学对已经不上学的人来说,可惜也可惜,却也不值得追问。
  关鹏对鲁炎说,你就是嘴臭,该下的力没少下,钱也没少花。鲁炎说,还是鹏哥懂我,认命对,挣钱更没错,有了钱,命就不一样了。孔令峰说,也是,你要是没钱,你妈想管你爹,也管不起啊。
  鲁炎说,我刚转来咱学校的时候,可没少被欺负。范佳说,那是你还不认识我们。鲁炎说,都是大孩子找我麻烦,认识你们有什么用。抢我一块钱,让我第二天拿两块来。我发了狠,偷了家里一百块钱揣身上,他们反而不敢抢了。你们记得吧,那年刚发行的新钱,粉红的,他们从我身上摸出来就蒙了。我问他们想花吗,想花跟着我走,一堆大个子就都跟着我走了。我给他们买币,买卡,该玩的都玩了,又吃了拉面,钱还是没花完。市场门口来了个卖蛇的农民,蛇是田里逮的,牙都拔了去了,但好歹是蛇啊,以前我看都不敢看,那天不光我自己买了,还给他们都买了。我买了白的,给他们的是绿的,我第一个缠在手腕子上,带着他们在外面晃荡了一下午。梁浩强说,早听说咱学校高年级有个蛇帮,闹半天老大是你啊。梁浩强问,家里发现少钱了吗?鲁炎说,肯定发现了啊,揍一顿完事。杜晓乐说,还是小时候好,以为塌天的事揍一顿也就完事了,不用真作难。范佳说,那不一定,我爸要知道我偷东西,能把我揍死。
  偷,很长一段时间关鹏听见这字都心惊。高考完之后,她在环城路商场找了个卖衣服的工作,衣服是年轻人穿的牌子,质量一般,花样不少,关鹏负责站在门口的凳子上拍手喊话招徕顾客,顺便监督有没有人手脚不干净。她一个贼都没逮着,月底却被扣了一千多块钱,差不多是工资的大部分。店长说是店里丢了许多东西,账已经对不起来了。介绍她来的是早先足球队的师哥,也被扣了这个数。师哥找到关鹏,告诉她是另外两个班的同事在偷卖店里的货,不上账,但也没证据抓人家,最好的办法是他们也偷着卖,反正扣工资是大家扣,总得把自己的窟窿填上才不吃亏。关鹏心惊胆战地站在凳子上,瞄着师哥用五折六折的价钱把货塞进客人的袋子里。她深知藏在货架里有太多空空如也的包装,店长盘点的场面在关鹏看来就像扫雷,炸或者不炸,雷就在那里。补上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关鹏就辞职了,师哥劝她再干几个月,多少挣点,也不算白忙一场。
  关鹏突然哭出声来,在人们的预设中关鹏是不会哭的,是以她的眼泪比所有人的眼泪都更突兀。师哥害怕了,偷出来送给她的一套运动服也没敢拿出来。关鹏隔了个把月才重新找了工作,在一个自助餐店安置杯盘碗碟。看到大人教小孩夹带食物离店的时候就想教训对方,经理暗示她多次,有些人偷拿个果冻,无非是图心理上的平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然而关鹏像是落下了毛病,怎么也没法视而不见。又过了段时间,师哥辗转找到关鹏的自助餐店,给了留她一套书和一张报名表。关鹏下班后打电话去问,师哥说,那个单位公開招考呢,铁饭碗,复习资料是家里给买的,我也看不懂,给你吧。关鹏问,我就能看懂吗?师哥说,你能。
  那个师哥再没联系过她,关鹏考上了现在的单位,再打电话道谢,对方已经换号码了。
  梁浩强接到了媳妇催促的电话,说要走了。多加的那件啤酒,一半都没喝完,要是十年前,这些啤酒才刚够把气氛打开。孔令峰说,杯中酒吧。众人都跟着答应,一概举杯。   不管面前有多少,干掉就行了。瓶里剩的也不管有多少,不用再硬喝了。
  范佳先举起杯子说,咱得常聚啊,再不喝都退化了。
  晓乐说,压力太大了。不在喝多少,得出来说说话。
  梁浩强说,就是,你看鹏哥,话比以前少多了。
  关鹏说,听你们说就挺好的。
  鲁炎说,下次我来,请个大的。
  关鹏率先走出门口,天气不错,抬头看看,却星月皆无。她想起搞装修的孔令峰总会在工程结束时拍一张完工照片,也想起孟思洁发在朋友圈里的那些电影海报,文案上说,看着几年的心血被搬上银幕,真的好欣慰。关鹏没有这样的时刻,望向天空的时候她永远无法指出哪里有她罩着的飞机,她做的事不曾被谁看到,也不该被谁看到。
  六人陆陆续续凑齐,关鹏扫开一辆共享单车走了。她溜起车子,右腿从后轮高高划过,跨上单车。这样的上车方式他们小时候也都学过,早就没人用了。
  余下五个人准备叫俩车,商量着谁把谁捎带回去更顺路。晓乐看着关鹏的背影说,鹏哥多咱都这么潇洒呢。孔令峰说,你们记得那次足球赛吗,选拔赛的时候就她一个女孩,有个老师就问了,男生女生能一块踢吗?咱体育老师怎么说的,要是没女子足球赛,就不该写男子足球赛。范佳点头说,确实,体育老师还算不孬。孔令峰接着说,咱校长竟然也答应了,还往上递了条子。比赛那天就咱学校的球队有个女孩,穿着一双白色的耐克,她一进球,咱学校的都喊疯了。
  范佳说,人家这一辈子,有说头。
  鲁炎在树根下吐了,声挺大。
  梁浩强说,是啊,不像咱这伙。
  自问自答
  杯中酒是什么?
  “杯中酒”在我的家乡是常见的酒桌结束语。可能别处也有差不多的话,我没有多去了解。
  不管席间推杯换盏曾经多么凶猛惨烈,只要在座的都同意“杯中酒”,就意味着掏心掏肺的该放回肚子里了,虚情假意可以回收了,喝美了也好,喝颓了也罢,最后这次举杯,宾主只把各自杯里的酒喝光,酒官司不必再打,瓶中残酒不必再提,更不能再开新酒。酒局至此近于尾声,酒兴未尽也只待下回分解。
  在我看来劝酒斗酒实在没什么趣儿,只这句“杯中酒”,既算是最后一丝理智,也多少有些况味。宴席终有一散,褪去酒酣耳热,生活的底色恢复如常。“杯中酒,留余庆”,以此为文,算是对“将进酒,杯莫停”的呼应。
  这篇是在做什么尝试?
  这次我壮起胆子,想跟我单方面认定的朋友毛姆老师隔空手谈一个回合。
  比起那些看了让人心生妒忌、恐惧或景仰的大师作家,毛姆身上似乎有一种“不必太过当真”的气质,刚好令我倾心。每每阅读他的作品,都更像是在消遣中补养了精神,而不是得到一番教育。
  说回我的这篇酒桌截景,《杯中酒》发生在短暂的物理时间之内,以对话和回忆穿插叙事、描摹人物,虽然水准相差甚远,同好读者或许也能看出里面受到《诺言》或《午餐》的影响。
  不过说到底这也只是形式上的戏仿,小说的深处仍是我熟悉的故人与风物,在这个酒桌上,有一个无形的我,曾经无数次在场,那正是我想记录和分享的。
  下半年的写作计划是什么?
  年初刚刚出版了一本短篇集,每次新书问世,喜悦的同时总会滋生很多遗憾,作品从此成为铅印,纵然有不满也无法更改了。这种情绪可能会变成创作热情,也可能日子一长,脸皮一厚,又都搁下了。这次試试记得久一些,以后给自己提个醒。
  接下来除了写剧本的本职工作,我还想在年内把拖了许久的中篇写完。之前就说要涉足更大体量的小说,喊出喊进喊了好几次了,这次严肃一点喊,说不定有用,如果还是不行,那就躺一会再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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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险社会下公共财政应当定位于防范化解公共风险.创新的外部性往往导致企业承担更多风险,有为政府会加大科技支出,应用财政政策工具以促进企业风险承担,防止个体风险转化为公共风险.基于这一视角,本文验证了政府科技支出与企业风险承担的因果关系及财政政策工具的作用机制.研究发现,政府科技支出可以有效提高企业风险承担水平.政府补贴不但作为财政政策工具的作用机制非常明显,还可以缓解融资约束、劳动力成本和管理制度有效性不足这三类企业要素配置问题,但税收优惠只在劳动力成本和管理制度的约束下才能发挥作用.政府科技支出下企业风险
本文基于新结构经济学视角,放松企业自生能力这一新古典主义的经典假设,构建了一个将企业技术选择纳入目标函数的随机规划模型,发现企业自生能力理论可以解释企业存活的差异.利用1998—2013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本文详细描述了企业存活的特征、分布以及动态演进趋势,并进行了生存分析.实证结果表明,缺乏自生能力的企业存活时间更短.该结论通过了离散时间模型的稳健性检验,分地区、所有制、出口和补贴情况的异质性分析以及经倾向得分匹配后的生存时间模型的回归.这一研究为进一步推进市场化改革的政策讨论提供了理论和经验支持.
本文通过构建嵌入各类财政政策的DSGE模型,探讨了在面对新冠疫情引发的总需求与劳动需求下降两大不利冲击时,我国财政政策在短期与长期的政策工具选择问题.研究发现,新冠疫情冲击对我国宏观经济运行带来了公共风险,劳动需求疫情概率冲击所造成的宏观经济衰退幅度大于总需求疫情概率冲击.为应对疫情冲击,在短期,更加关注产出缺口的资本收入税与消费性财政支出、生产性财政支出政策的稳定产出与缓解失业效果最优,而在长期,更加关注债务缺口的转移性财政支出、消费税与劳动收入税政策则有利于消解前期积聚的政府债务风险并减轻长期社会福利
6月3日,全省档案工作会议在成都召开.会议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指导,贯彻落实全国档案局长馆长会议精神和清华书记关于档案作重要指示精神,回顾总结2020年工作,研究部署重点工作任务,动员全省档案系统勇于担当作为、奋力攻坚克难,推动全省档案工作迈步新征程、实现新跨越.省委常委、秘书长王一宏出席会议并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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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域生态环境政策制定需要协调生态环境、公共服务和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本文利用2010年中国实施的主体功能区制度下的国家重点生态功能区政策作为识别生态环境保护的外生冲击,基于2006-2016年中国县级面板数据,采用PSM方法和双重差分模型,考察区位导向型生态环境政策对生态环境质量、经济增长和基本公共服务的影响,并识别地方政府在面临生态环境约束条件下的策略选择.研究发现,国家重点生态功能区政策的实施提升了生态功能区的环境质量和生态质量,但同时导致这些地区经济发展水平和基本公共服务供给水平的相对下降;国家重点
一  父亲去世那年,钱仪吉不过二十岁,惊痛慌乱,近于手足无措。好在妻子助他料理葬仪、祭祀,时刻陪伴在他的母亲身边,为他分担了许多痛苦。妻子也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对葬礼程式了然于心。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一生将无数次经历家中亲人的死亡,而从小体弱多病的他,却比大家想象得都要长寿。  转年春日,姑母写信来,邀他去吴江黎里小住,正是适合买舟出行的好天气。他的姊姊刚嫁到昆山没有几年,他给姊姊写信,说探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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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小名叫阿毛,姓董,副队长到嘉定拉队伍时,他正在路边讨饭,不知怎地跟定了副队长,就一起到了镇上,听口音是上海本地人。福元问了好几次,小孩不肯讲他的身世,只说爹娘都被日本人炸死了。问他几岁,回答十三。大队长对福元说,这么小的孩子,不会是奸细,就带在队伍上吧,只是不要给他耍刀玩枪,出去贴贴标语也好,暂先住到你家。福元点头,我们不管他,他就饿死了。小孩是读过点书的,国民革命、江抗、新四军、抗日救亡,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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