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棵树也已经不在了。
　　但那个人在那棵树下说过的那句话，在清明节前夕，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耳边，让我时时泪流满面。
　　“芳美，我们要好到老的！”第一次，那个人在那棵树下说这句话，我们都还不满十岁。记得那晚，我在那棵歪脖柳下送了她一条紫红色的“卫生裤”，她一手托着裤子，一手拉着我说：“芳美，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要和你好到老的！”
　　她叫玉英，是我的同学，可她父亲去世了，她失学了，家里哥哥姐姐一大堆，深秋衣衫单薄，我就为她省下了一条绒裤。就是这条裤子，为我们的“好”拉开了帷幕。
　　“芳美，我们要好到老的！”第二次，那个人在那棵树下说这句话，是我小学升初中的暑假。一天中午，她带我去田边摸了小半篮泥鳅，送我回家，在我门前的歪脖柳下，她把泥鳅全给了我，我不要，她说：“芳美，几条泥鳅算什么，快拿着，我们是要好到老的呀！”
　　“芳美，我们要好到老的！”第三次，那个人在那棵树下说这句话，是在我上初二的时候，那时，她已学会做生意了，时不时会背个“洋油箱”，去我上学的乡初中卖白糖饼。她去的时候，我中午会多蒸一些饭分给她吃，放学时，我也会陪她卖一阵儿糖饼，然后跟她一块儿走五六里山路回家。这天，到达我家门前的那棵歪脖柳下，天都擦黑了，我怕爸爸骂，她就拉着我的袖子说：“芳美，都是我连累了你，但我一定会跟你好到老的！”
　　“芳美，我们要好到老的！”第四次，那个人在那棵树下说这句话，是在我读高中时。当时，她开始谈恋爱了，跟一个白脸大眼的同龄男孩。可惜，由于男孩家在一个穷山沟里，遭到了她娘的激烈反对。她爱得很坚决，决定和那男孩一起逃跑。那晚，她来和我辞行，我们在歪脖柳下说了大半宿悄悄话，最后她拉着我的手说：“芳美，你等着我，以后我会回来的，我们要好到老的！”
　　我以为从此要三年五载才见得到她了。没想到她出逃才三天，就回来了，因为她娘绝食了三天。她哥找到那男孩打工的工地，只跟玉英说了句“娘快被你害死了”，她就乖乖回家了。用自己的初恋，换回了她娘的一条性命。
　　“芳美，我们要好到老的！”第五次，那个人在那棵树下说这句话，是在我读大学时，她要结婚了，和邻村她娘为她相中的一个小光棍。我知道她心里还忘不了那个白脸大眼的小哥哥，为她心疼，就在歪脖柳下拉着她的手哭了。她帮我擦了泪说：“芳美，你别为我担心，我们要好到老的！我也会和我的老公好到老的！”
　　她这是在向命运宣誓吗？用她的善良和爱心，来宣誓为家人付出她的所有？
　　果真，婚后她就一心一意侍候起她的丈夫来。第二年，她有了一个女孩，第四年，她有了一个男孩。第八年，由于家里生活困难，她毅然踏上了打工之路——去温州做保姆。这一去，就是整整十二年，十二年里，都是她在赚钱养家养孩子。这一去，就是整整一生，因为最后她竟由于大出血死在了温州。
　　哦，好像自从她结婚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歪脖树下说过小姐妹间的悄悄话了。有几年，我们能在春节期间见上一面，有几年，则根本碰不到。总以为来日方长，等老了，她做不动保姆我写不动文章了，我们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在歪脖柳下聊我们老姐妹间的悄悄话，现在见不上面不着急。
　　哪想到，上苍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她去世时，正好四十周岁。她才活到人生的一半，就突然走了。
　　记得那天中午，我正趴在自家阳台上写小说，她老公突然打电话来，说玉英走了。
　　“怎么，她回来又走啦？”我问。
　　“不是，是——老——了！”电话那边哭了。我还是不相信我听到的。她才四十啊，刚好活到人生的一半，怎么就老了呢？
　　“不，不可能！”我真的不信。
　　可事实是，她真的走了，而且她下葬后她丈夫才给我打电话。她在温州第二医院专门护理病人，自己却因为月经大出血，被一家小诊所耽误了。她走了！她老了！
　　我悲痛万分地回家去看“我们”的歪脖柳，发现那棵歪脖柳竟然不见了。
　　正是在玉英去世的前一两天，歪脖柳被我的邻居砍了。真奇怪，冥冥中，那树，竟随玉英一起走了。
　　那个人不在了。
　　那棵树也不在了。
　　可我在。玉英，我会把你放在我心的歪脖柳上，与你真的好到老！好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