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71年的年尾，天特别冷。
　　老队长挨家挨户通知说：下午都去大队部，听文件传达！同屋的国强多嘴问了一句：听什么文件传达？老队长黑着脸说，中央文件，不准迟到啊！
　　我们插队的那个村是上海穷村，贴着黄浦江；隔江就是奉贤县，如果上公社，要走十里路，闭塞得很。大家只顾土里刨食，大队部也很少去。全大队集中传达中央文件，这是多年没有过的事，到底要传达什么，老老少少都有些好奇，也有些紧张。
　　我从北窗往外看，继祖站在门口，正怯怯地向外探头。他早就听到了老队长的大嗓门，巴巴地等着。他爹贵祥是地主，各种会都不让开（批斗会除外），但继祖情况不一样，他是地主子女，强劳力，有的会让开，有的会不让开。这就使他家很为难。他们一家都巴望继祖能出去开会；只要继祖开会去，他们一家都坐等他回来，再晚也等。
　　队长通知完我们，转头就往外走。继祖就失望地跺了一脚，他爹贵祥也叹了口气。
　　却没想到，队长跨出院子后忽又返回，走到贵祥家门口，说：“继祖，差点忘了通知你：今天下午大队听传达，你也去。”
　　继祖眼睛一下亮了，使劲点头说：“嗯！”地主贵祥先是笑着望了队长一眼，随即凶声凶气地对儿子说：“那你手脚还不快点，看开会迟到了！”
　　已是立冬，风硬起来。我和国强披了破棉袄出村，继祖默默跟在我们身后。我们知青住的瓦房就是继祖家的，他倒不见生，常来我们屋玩，只是他不像一般农家子弟那么爱说笑，总一个人坐在角上，呆呆地看房梁。我不知他看着这祖屋，心里会怎么想。
　　我们出村早，是想占个向阳角打瞌睡，不料到大队部，场上早已坐满，三人没去处，只好各抽一捆稻草，远远地坐在后面。
　　主持开会的是大队书记。他读出文件第一句，人们就都傻眼了：“中共中央文件！中发1971第51号！《关于林彪叛国出逃的通知》！”
　　国强一惊，说：“你们听见没，林彪叛国了……”
　　嗖嗖的北风中，继祖张大嘴，脸刷地变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书记传达像一阵滚地雷，一落地就把我打闷了。全场一片死寂，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不过细细看，每个人的目光都在暗中乱窜，似乎在他人脸上搜寻着什么。我脑袋嗡嗡响，只听清有那么几句：仓皇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
　　回村路上，寒风响得愈紧，头发根都刮痛了。众人都不说话。只有国强，一叠连声问：“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走到村口，继祖突然蹲下来，脸色死白死白的。我赶紧问怎么了，他说：“我头……疼得厉害。”
　　继祖到家就睡下了。一刻后他爹贵祥找上门来，问：“彭同志，你们下午开会，没把我家继祖怎样吧？”
　　我和国强都说：“没有啊。他怎么了？”
　　贵祥连说两声“没什么没什么”，就匆匆走了。
　　傍黑时分，我听贵祥喊继祖起床吃饭。怕继祖是开会着的凉，我拿了几颗药片送去。才到他家门口，就听到一声尖锐的砸碗声，接着是贵祥发疯般的呵斥：“你小子活腻了？你敢胡说啊！”
　　贵祥要动粗，我赶紧劝住。他见了我，压低声音问：“彭同志，你们到底开的什么会啊？怎么继祖一回来，人就迷糊了？”
　　我没法回答。我知道中央文件不能让一个地主知道。
　　贵祥又说：“彭同志，你不知道继祖刚才胡说了些什么！他再这样迷糊下去，我们一家都要死在他手里了！”
　　我问：“他说什么了？”
　　贵祥目光一下警觉起来，看着我说：“他说……”
　　他翻了半天白眼，没敢说出来。我也没敢多待，扔下药片就走了。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没睡着。林彪的脸子像皮影戏那样在我眼前噌噌乱翻。到乡下三年，这是我第一次失眠。国强过去天天睡得死猪样，这夜也窸窸窣窣倒腾了大半宿。第二天早起才知道，村里许多人都病倒了：继祖病倒了，他爹贵祥病倒了，最想不到的是，老队长也病倒了。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